韋星
自從做了記者后,我長年“游蕩”在外,待在家的時間不多,而回老家的機會,更少了。
最近的一次出差,我是在貴州省望謨縣采訪的。望謨和廣西百色接壤,所以采訪結束、順道返回時,我順路回老家看望父親。其實,所謂的看望,也就是在家呆一天,等著父親做好飯菜,然后一起吃飯。
吃飯時,嬸嬸過來了,她面色凝重地和我說出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爺爺?shù)膲災贡仨氁w了,得另找地方安葬,因為村民意見很大,如果不挖,可能村里和族里的人就“幫忙挖”了。
嬸嬸說,因為我父親耳背,他平時聽不到村民的議論,但有村民多次和她反映要求我們遷墳。嬸嬸對村民的答復是:遷!但得先找好地方。
嬸嬸和我說這些話的意思有兩個:一是試探我的想法。另外是想讓我勸堂哥—也就是我嬸嬸的兒子同意遷墳,因為幾個堂哥在遷墳事宜上,意見不統(tǒng)一,她希望我協(xié)助做說服工作。
村民逼著我們遷墳的意思很清楚:他們認為,在過去60多年里,村里幾乎每隔十年左右就有人“非正常死亡”,這體現(xiàn)在死者死得比較年輕,大概就30多歲,有的甚至更年輕。而他們的死因主要是病死或死于他殺。
村里的“異?!彼劳鰹楹芜w怒于我已逝去的爺爺?因為他是年輕時被人打死的。
如今,爺爺已在地下埋葬快70年,但有些村民還是沒能“忘記”他。對此,我心底掠過一絲絲悲涼:人們常說“入土為安”,但在農村社會場域里,即便入土也難以為安,爺爺?shù)膲灥?,至今岌岌可?!?/p>
在農村社會里,假如有村民的家庭出現(xiàn)一些“異?!?,他們還會求助于“仙婆”,這時,“仙婆”會“指點”他們,“指點”的內容涉及到誰家的墳地“威脅”到了這位苦主。
對此,我堂哥認為,這是村民眼紅我們有較多人“考出去、領財政工資”使然的。事實上,我們兩家(我叔家和我家),也非常普通,比如我叔叔家,他的兒子也就是個普通老師或一般的公職人員。而我家,也就我和我姐考出去,較幸運地成為苦逼的普通上班族。但看上去,似乎好過一點點—用村民的話說,“至少是不用摸泥巴了”。
我至今搞不清楚,一直以來,村里的“非正常死亡”是如何在最近一下子就轉嫁到了我爺爺?shù)念^上。但村民們在村頭的大榕樹下、村口的小商店里,已經議論開了,而且他們固執(zhí)地認為:因為我爺爺屬于非正常死亡,所以他在村后的山坡上安葬以后,給村里帶來了一系列的非正常死亡。
我懷疑,當下的這一切,可能是村民受“仙婆”“指點”使然的。
對遷墳一事,我心里一百個不愿意遷墳,倒不是因為我相信風水,而是因為感覺對不住爺爺:生前他被人打死,死后還要面臨被刨墳的威脅。
但是如果我們不服從“民意”,真有一天祖墳被刨該如何是好?
我就親眼看見這樣的場景。大約10年前,也因有村民“非正常死亡”(其實就是一個人病死于青年時代),村里的老人動員青年人去刨附近一村民的墳地,當時的場景我記憶猶新:說不上是群情激憤,但的確是一片喜氣洋洋,在圍觀和揮鋤村民們的嘻嘻哈哈和歡呼聲中,每個青年一鋤頭下去……
事后,村民在議論此次刨墳行動時,非常肯定地說:這次刨墳絕對是正確的。理由是,刨墳時,在墳頭里刨出一只活著的螃蟹—事實上,那座墳位于水田旁,附近有灌溉水田的溝渠流經,螃蟹打洞進去居住也屬正常。當時,墳頭的后人很有意見,但法不責眾,這事終還是不了了之。
不僅一撥村民對個別村民的墳頭如此不客氣,即便是兄弟對父親的墳頭也有爭斗。在我們隔壁村,有個人的父親死后,大兒子的日子過得較好(有幾個小孩在外“吃皇糧”)。對此,二兒子不滿,認為父親沒“旺”自己,就自個找了仙婆,找個“風水”好的地方,半夜偷偷起墳,把父親的骨頭重新安葬到認為對他有利的位置。直到后來,他大哥去老地方掃墓時,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墳不見了。但他們父親活著的時候,他們卻爭著把父親推給對方養(yǎng)。
今天,我之所以拿我家族內部的事公開來說,因為在我激情滿懷地奔跑在采訪路上的同時,我也時常陷入極度的無力感:外面的世界變化很大,而故鄉(xiāng)的人們啊,為什么你們還是老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