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梗
落日樓頭飲酒(十首)
張作梗
⒈
怎么說呢?
當(dāng)我挎著一只空籃子持續(xù)從別處回來,
我并不感到貧窮和難堪。
這個琳瑯滿目的世界,我無物可購。
我要采買的東西,
從沒生產(chǎn)出來。
讓他們滿載而歸吧。
——我的籃子永遠(yuǎn)空著,
像一張饑餓的口朝向世界。
⒉
有關(guān)空,沒有什么比這只籃子更有體味。
我挎著它站在街頭,但不是乞討,
而是向人們兜售著里面的空。
我兜售晾衣繩上一件旗袍里的空。
——星光下大菜棚里生長的空。
愛過的身體,空如衣冠冢。
雨偶爾會下。雨后的大地一片空濛。
我挎著空籃子穿過人群,
風(fēng)將里面的空吹得婆娑生姿。
來,讓我們坐在這村鄉(xiāng)最后的
牧歌上,突突突突,
沿著籬笆坑洼
不平的影子行進(jìn)。——
一邊噴吐著濃煙,聲嘶力竭,
一邊把最溫柔的桃子,最雪白的梨,
細(xì)數(shù)進(jìn)懷里。
純手工操作的方向,偶有偏差,
便會將村路甩出去老遠(yuǎn)。
沾滿泥巴、沙子和草汁的口音,
需要一罐頭頂著的開水不停濯洗。
有一次,長驅(qū)二十公里,
它把我們帶到鎮(zhèn)上。
三麻袋土豆換成了鋼精鍋、粉條、
魚、草紙和鹽巴。
一個鐵匠鋪搭順車來到了村里。
大嗓門。一張機(jī)油涂抹的臉。
四個跑單的輪子……
現(xiàn)在,它倒退著跑成記憶里的一團(tuán)
陰影。歡樂不再構(gòu)成
星光下的顛簸?!獊?,讓我們坐在
這突突突突的陰影上,鐵銹的
氣味將把我們再次送回村鄉(xiāng)……
我可以穿過逗號,或循環(huán)
不盡的省略號,去
一滴紅藥水里見你嗎?不,一滴
顯然會走火,十滴又將
改寫池塘的光影。
我可以關(guān)閉一本書,只
通過封面去見你嗎?宴會如此漫長,
請允許故事中的女主角暫時
消逝一會兒。
我可以把某個危險的
念頭裝進(jìn)蛐蛐罐里,
模仿雪夜訪戴去見你嗎?或者,
在一幢變形的詩里以一個
不存在之人的口吻。
——地址終會更改口音。我可以
通過你想我的樣子去見你嗎?
湖水不會是別的旅行,只會
加速滑向其邊沿。而你,
每天更換一次落日,
顯然比波浪多一次遠(yuǎn)足或艷遇。
云朵果真是濕的嗎?葉子
掉落的時候,水鳥的
鳴叫也變得寒冷、遲緩。我可以
以鹽溶進(jìn)水里的
方式去見你嗎?火在屋頂上流淌,
一個小鎮(zhèn)通過移動脫離了
你的頭發(fā)。光變硬又變軟,
你跳舞但宮廷閑寂。
我曾出入這條街,
在它的內(nèi)部劫財。劫色。劫醉。
窗戶朝外開著,但看不見我。
我曾在它的臨河上泛舟,一如古之
文人騷客常干的那樣。
——流水假若是
不死的享樂,那掠過我身體的
月亮便是一座座青樓。
窗戶朝外開著,但看不見我。
它屋檐下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的天空,燈籠里
沒完沒了燃燒的節(jié)日,
它的繁體字口音,以及從
木紋唱片里掏出的鴿子,我都曾
參與,全都遍歷。
窗戶朝外開著,但看不見我。
一條近乎于時間平行的街,與
其他街一樣又不一樣,
它曾在我的肉體上用一個女人刻下:
永安街。隨之而來的
覆沒之夜,剛剛
積沉在她的睫毛上,我已把
街道裝進(jìn)行囊,悄然遠(yuǎn)走……
窗戶朝外開著,但看不見我。
我對鋪排和設(shè)防一無所知。
我說,春天其實只有我們的憧憬那么大。
小小的,一粒豆蔻那么大的
春天,就可讓我們盡情綻放。
太大的東西總是令人生疑和迷失。
那馬路邊的春天,琴房里的春天,
掛在少女耳墜上的春天,才與我們的
愿望匹配,才是我們左鄰
右舍可觸摸的真和美。
春天——我是說那種既生長同時又在
下潛的季節(jié)——其實只有我們的
憧憬那么大。小小的桃花塢,小小的梅嶺,
那躺在云朵中翻閱閃電和
雷霆的,小小的人兒,他們既是
春天本身又創(chuàng)造著春天?!?/p>
無數(shù)的水過無痕,花落已成定案,
如何修改春天?我說,用憧憬吧。
如何將春天編織進(jìn)我們身體,用憧憬。
這就是我們想得而從未得到的春天。
它在我們永不疲倦的向往中。它
那么小,像我們的憧憬和愿望,
又如此之遠(yuǎn)——像我們的憧憬和愿望。
它是黎明噴濺的奶粒子,是風(fēng)在
草叢中的喘息。一百個消逝的
春天成為先知。它們在消逝中耳語——
垂悼生活,然而贊美那被生活打敗的人。
和巴客告別,該動用《詩經(jīng)》里的
哪種植物?
觀察,也許加點兒顏色才好。
他反對電桿上的
廣告和電線上的雀鳥,
而我更愛把鬧鐘定在逃亡時分,
這就是兩條鐵軌突然跳起來攻擊海水的
原因。這個五月,夜晚升起的
太陽烘干了我們的睡眠,
噴泉里的音樂也不能拯救干涸的鍍金牌匾。
來點兒紅酒?要不,把
祭奠屈原的粽子提前吃掉?
——老實說,這需要一把
大提琴非紋理的演奏,也可能
需要借鑒郊區(qū)一間瀕臨倒閉的蠟染店。
然而,拆去詩歌中的云朵全是徒勞,
因為莆田系乃是我們?nèi)诵淖畲蟮呐P底。
于是巴客刮去樹皮上生長的乳名,
我則坐在一把兩條腿的凳子上,
畫著搖晃不定的自畫像。
——這就是我們諷喻河流的方式,
告別如此漫長,充滿了
白鐵皮反光不確定的氣息。
山那邊,又一群鳥兒飛過來,
翅膀反射著雪的寒光,
黑壓壓,風(fēng)起云涌,
湍急的氣流下,
是一望無際的樓房、樓房和樓房的叢林。
回旋?;?。低徊。爾后,
夢一樣,棲落在某幢
樓房生冷的枝椏上。
還有幾只羽毛翻卷,繼續(xù)南下,
沙啞的鳴叫里有一場又一場沙塵暴。
河流被它們拎起復(fù)又?jǐn)S向更遠(yuǎn)的地方。
風(fēng)從六個方向吹來,
腳踝上,不死的云朵在晃蕩。
無一例外,它們也將擇枝而棲,停落在
某款毫無彈性的石頭上。
因為生活不只是飛翔,
打開的天空需要關(guān)閉一會兒,
才能看到溫柔的星辰。
于是,它們筑巢,勞作,生兒育女,
——在日復(fù)一日遠(yuǎn)離又
失去其故鄉(xiāng)的河流上。
慢慢地,它們?nèi)谌脒@兒的氣候、地理、
民俗和風(fēng)情,在
樓房的峽谷間穿行,覓食,
那水泥和鋼筋賜予世界的冷硬,
一樣不少地也會賜予它們。
夜半起解,看見了雪。
光影又暗又亮,寺廟比白天
不真實了許多?!?/p>
續(xù)香的沙彌扶穩(wěn)燭焰,哈著手,
快速走過露天的走廊。
——燈光從大殿排窗漫出,
雪花昏黃,樹枝簡潔像浸泡在
古意中。一陣哆嗦使我瞥見了
屋梁上那只貓——它蜷縮身子像
一卷折攏的經(jīng)書。
側(cè)門掛鉤上,簾子被風(fēng)吹動,
雪順勢跑進(jìn)屋里在地上堆出一個
三角形的白色。院內(nèi)的
竹子窸窸窣窣走著,
有幾顆探出身子,就要翻墻而去。
山下,江水奔騰,
一多半沒下到寺廟的雪花被
它帶向昏蒙的遠(yuǎn)方……
為天空放逐的太陽每日一次
途經(jīng)此樓頭?!?/p>
我們在風(fēng)中飲酒,借祖國山河一角,每日
一次,掩埋一點我們發(fā)熱的肉體。
大地像一塊倒下的殘壁,
每日一次,我們在其上題詠——
“爾曹身與名俱滅,
不廢長江萬里流?!?/p>
渾濁的喉嚨中,有鳥飛過,有落日——途經(jīng)
此樓頭。我們在風(fēng)中飲酒,每日一次,
飲下這個時代集體的沉默。
我們的喉頭像山峰蠕動,
身體淤陷為一個危險的沼澤。在
神奇的東方國度,每日一次,我們吟誦
古老的落日,直到那些從眼里滾出的
霧靄,漫漶成遍地流淌的黃金。
而天空麥芒般的倒影里,依然有杯弓蛇影和
不歸路,有水底的淘金者在抽打落日。
此刻那潰逃的過客途經(jīng)我們飲酒的樓頭,
它停駐在我們酒杯里?!?/p>
我們仰脖喝下落日,喝下這
天空的血色腫塊。
風(fēng)從不淹留。
淹留的是被風(fēng)吹拂的那人。
在一首詩的對面,那人空曠如秋后的
祖國,隱姓埋名又像
一座寺廟。
風(fēng)每天吹來那首詩的某個作者:
賈島。黃庭堅。郁達(dá)夫。李煜。張作梗。
每天,那詩歌生成不同的景致,
一忽兒是秦時明月,
一忽兒秋風(fēng)乍起,落木無邊蕭蕭下,
一忽兒又幻變?yōu)槟冠K频暮Q蟆?/p>
只有月亮是永恒的,
它從人類死亡的內(nèi)部升起,一如天使。——
然而,“奧斯維辛后,寫詩是可恥的”;
詞語何為?意義安在?
一個排律的國度就這樣為自由祭獻(xiàn)了
江山?!L(fēng)吹著,
風(fēng)從不淹留,淹留的是被風(fēng)吹拂的
那群人。他們不過是眾多
臉孔中的一個面具,一滴雨在
土中激起的久遠(yuǎn)回聲。
——“吾生也晚。而今,
坐在一首詩的對面,
相看兩不厭,
唯有敬亭山?!?/p>
張作梗,男。湖北京山人。
1980年代中后期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主要以詩歌為主,近期兼及隨筆、文學(xué)評論的寫作。作品散見國內(nèi)各大報刊。有詩入選多種選本,部分作品被譯介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