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勇
森田芳光于1985年拍攝的文藝片《從此以后》,根據(jù)日本著名作家夏目漱石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他用現(xiàn)代人的感覺來描寫明治時代的人物,獲得了巨大成功,被譽為日本文藝片的經(jīng)典巔峰之作。由于他對喜怒哀樂的敏感,使他被稱為日本電影的“時代之子”。影片內(nèi)容十分簡單,描述了一段兩男一女的愛情關(guān)系。雖然是一部愛情文藝電影,但導(dǎo)演將視點和焦點都放到男主人公代助身上,透過代助在生活上的態(tài)度和對愛情的取舍,試圖關(guān)照社會上某一群人孤獨和彷徨的生命意識。電影整體氣氛婉約并且典雅,大量的場景安排,營造出20世紀初的風情。而影片對原著小說中人物的成功詮釋,則表現(xiàn)出了導(dǎo)演對原著深刻細致的思考和解讀。
一、 電影主線
代助是一位年屆三十的富商家二少爺,雖受過高等教育,但在20世紀初資本主義與封建勢力統(tǒng)治下的日本,無處施展才能,成了一名豐衣足食的高等游民。電影主線就是由代助的同學(xué)平岡從大阪返回東京謀生而展開。大學(xué)時代,他們都同時愛著另一同學(xué)的妹妹三千代。然而當代助獲悉平岡對三千代情有獨鐘,便基于朋友義氣,忍痛犧牲了自己的愛情,把喜歡的人讓與了同窗好友。不過,數(shù)年之后再次重逢,代助得知平岡由于事業(yè)失敗生活放蕩,致使三千代痛苦不堪時,他的愛情又重新復(fù)活,決心要按照自己的意志去追求生活。沖破了道德觀念所筑成的堤壩,代助和三千代的心靈解放了,但在現(xiàn)實的社會制度面前,他們卻成了罪犯。父兄絕情,朋友斷交。影片最后導(dǎo)演沒有告訴觀眾他們的下場,只知道他們從此之后又要步上一段新的路程。
在原著中,夏目漱石反復(fù)描寫了代助的生活、他在與三千代感情問題上的矛盾心理和遭遇到的家人反對等等,對三千代著墨不多。[1]關(guān)于她對此事的態(tài)度和心理也沒有作細膩的描寫。當心愛的代助來撮合自己的時候,僅如一只迷途的羊,糊里糊涂地便和平岡結(jié)了婚。似乎三千代這一女性形象存在的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然而導(dǎo)演森田芳光以現(xiàn)代人的視角對原著的再創(chuàng)造,不僅明確了三千代女性個體生命意志和價值,而且凸顯了一個有主見選擇愛,有勇氣追求愛,有魄力制造愛,有能力承擔愛的堅強女性。成功詮釋了社會動蕩轉(zhuǎn)型期的明治時代中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
二、 選擇愛
原著中三千代擁有兩枚戒指,并且同時佩戴。一枚是丈夫平岡所贈的婚戒,另外一枚則是代助所贈的結(jié)婚賀禮。然而電影中開始處,在平岡夫婦臨時租住的旅館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三千代瘦削的背影,繼而是單薄右側(cè)身影,昏暗的燈光下縫補襪子的畫面中顯現(xiàn)出的僅僅是右手指上閃爍的珍珠戒指;三千代第一次到代助家借錢,低頭坐在代助對面的椅子上,把兩只雪白的手放在膝上,畫面再次閃爍出她右手無名指上戴著鑲有珍珠的戒指;代助到平岡家察看住宅內(nèi)部配置情況,當三千代在廚房為二人準備酒菜時,畫面特意浮現(xiàn)出她手指上的珍珠戒指閃閃發(fā)出的暗白色珠光;為感謝借錢之恩三千代再次拜訪代助家時,鏡頭中的三千代有意翻過手掌,看了看自己手指上的珍珠戒指。之后因為生活拮據(jù)當?shù)袅私渲?,三千代故意伸出潔白的手,讓代助看她不見珍珠戒指蹤影的手指;贖回戒指后,又道歉似的拿給代助看,并當著代助的面將戒指小心收納,顯露出要永久珍藏之意。
影片中三千代自始至終都不曾戴過平岡所贈的戒指,婚姻中的愛情陪伴一直都是那枚珍珠戒指。顯然導(dǎo)演特意對原著中佩戴戒指的細節(jié)進行了取舍,僅僅凸顯代助所贈的結(jié)婚賀禮。如果說珍珠戒指象征著代助和三千代的精神紐帶,那么和原著相比,影片一開始就對三千代和平岡行將破裂的關(guān)系做了清晰地交代,暗示著三千代沒有逃避自我,而是發(fā)現(xiàn)了自我。電影中的三千代沒有了原著中對愛情選擇的曖昧模糊,她的女性自我意識已經(jīng)覺醒。即使在與平岡痛苦不堪的婚姻中,他仍然沒有放棄對代助的愛,真摯而堅定,自覺而又清醒。她夢想愛情,主動地追求愛情。[2]
三、 追求愛
有一日,代助被安排相親之后,心中郁悶無處排遣,不由自主去了平岡家?!翱蔀槭裁茨氵€沒有夫人呢?”其間當三千代直截了當?shù)匕l(fā)出質(zhì)問后,影片中的兩個人都沉默了。他們情不自禁互望著,目光相遇在一起,似乎誰也不想回避。靜寂中傳來了屋檐角上清脆悠揚的風鈴聲,非常的美妙和諧,兩個人的心中,似乎又燃起了昔日的情感火焰。愛情一觸即發(fā)之際,代助猛然將杯中的檸檬汽水一飲而盡。三千代也抓起一瓶汽水,打開蓋,直接對著瓶口咕嘟咕嘟喝了起來。然后對著空瓶,輕輕地自語:“さみしくっていけないから、また來て頂戴(我寂寞得要死,你常來看看我吧)!”至此,一向優(yōu)柔寡斷、行動逡巡的代助似乎下定了決心。但原著中在此處代助尚且沒有勇氣因此而損害平岡的感情,沒有思忖出理智的妥當辦法。電影中此處的風鈴聲和二人先后猛然喝水的畫面,都是原著中所沒有的,三千代的自語也做了細微的改動(原著中是淋しくつて不可ないから、また來て頂戴)。不敢妄言電影的調(diào)整和變動勝過原著的表現(xiàn),但是我們感受到了電影對人物心理變化的細膩刻畫絲毫不亞于原著。準確貼合地呈現(xiàn)了嫻雅、安詳?shù)娜Т毩ⅰ⒕髲?、堅強的一面,敢于表露自己的真情實感,而不是柔弱、無知、盲目的女性樣子。
為讓心愛的人聽到自己來自心扉的傾訴和懺悔,代助冒雨去花店買了一大束白百合花,并命令書僮門野急速請三千代來家。片中三千代走下人力車時,望了望代助家的房子,露出早已料到一切的目光。三千代走進來,她身穿和服,束著一條有蔓草花紋的衣帶。其時她是以堅定的神態(tài)望著代助的。第二天的不忍池畔,三千代旋轉(zhuǎn)著遮陽傘在岸邊散步。她的臉上現(xiàn)出理一副義無反顧的泰然神情。[3]她拿開遮陽傘,仰起頭來,閉上眼睛,讓自己處在光天化日之下,去迎接新的生活。在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笑容。
夏目簌石的作品對人物的心理分析尤為細膩。然而將心理活動由文字變成影像非常困難。對于原著中對人物的描寫中滿布的刻畫心理變化的文字,導(dǎo)演摒棄了旁白,也沒有讓人物自言自語,而是直接讓人物的眼神、表情說話,生動、細膩地展現(xiàn)了對愛情的追求中女性自我意識覺醒中的心理變化。此時,通過演員拿捏分寸恰到好處的實力表演,能再次感受到三千代內(nèi)心的從容、深刻不僅達到并且超出了代助。
四、 承擔愛
真正堅強獨立的女性,敢于愛,更敢于承擔愛的后果,因為這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故事臨近結(jié)尾處關(guān)于三千代的病情描寫,影片與原著略有不同,原著中的三千代似乎病得更為嚴重。當代助下定決心要娶落難的三千代為妻,開始新的生活,而把一切向平岡和盤托出時,平岡憤然提出了絕交。影片中平岡狠狠地說:“三千代現(xiàn)在有病,病還不輕。我不愿意把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給你。”一如原著中描寫的那樣。但是原著中平岡是帶著恐懼的心情去請醫(yī)生的。醫(yī)生檢查之后“眉頭緊皺”說三千代由于貧血而昏倒,并且強調(diào)病人患有極為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癥。為照料三千代,平岡還向報社請了兩三天假。據(jù)此推斷三千代的確“病得不輕”。但是影片中緊隨代助與平岡斷交后的場景中,則是三千代在家,穿著和服正靜靜地端坐著,一如既往,清雅的面容上顯露出淡淡的神情。無論如何不似一個行將凋零、暗淡枯萎的重病女人。[4]也許導(dǎo)演不僅是想借此揭露平岡的謊言只是為了讓代助遠離三千代的借口,而且是為了凸顯三千代具有的獨立思想、和堅定的倔強性格。與原著中那個生命危在旦夕、茍延殘喘,似乎只能聽天由命的三千代完全不同。她有著強大內(nèi)在,也有著愛的從容。當然原著最終也沒有提起三千代的病情,因此電影中此刻短短的畫面,或許正是導(dǎo)演別有用心的對人物詮釋吧。
其實,原著中三千代無論是刻意梳理的銀杏髻,還是特意買來的百合花,以及那義無反顧的表白,雖然著墨不多,但無一不是表明在夏目漱石的筆下,三千代平靜、安詳,?;荻宦?,對待愛情積極主動地追求,并且至死不渝。明治維新之后,日本政府為了促進日本文化和國民生活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積極引進歐美文化。在教育方面,提供男女平等的教育機會。但受到教育的女性畢竟是少數(shù)的。三千代從家鄉(xiāng)的女中畢業(yè),來到東京的一所女子學(xué)校走讀,其間又蒙受代助對她進行趣味問題上的教育。因此可以認為三千代是一位當年為數(shù)不多的,在生活、學(xué)習中逐步覺醒的,有理想、有個性獨立的知識女性。這種身份的設(shè)定,為發(fā)出女性理性聲音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載體,也為其能夠成為選擇自己生活道路的主動者增加了可信度。據(jù)此,足見導(dǎo)演森田芳光不只是簡單地把文字變成了影像,他是在對夏目漱石小說的內(nèi)容及創(chuàng)作背景通盤的理解和徹底的思索之后,經(jīng)過縝密的選擇,在電影的拍攝中對原著小說進行了精彩的改編。成功地詮釋了三千代的女性自我意識,同時較高的保持了與原著故事和人物的統(tǒng)一性。
結(jié)語
20世紀初期,日本由封建社會向近代資本主義社會過渡,急劇變革遍及社會各個領(lǐng)域。在西方的個人主義、民主主義和人道主義思想潮流的影響下,一些近代的日本作家也開始覺醒,用手中的筆,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女性擺脫封建觀念的束縛,反映女性對對自由解放的渴望,對統(tǒng)一婚姻與戀愛的追求。夏目漱石的作品中就出現(xiàn)了許多具有獨立意志的女性,除了《從此以后》中的三千代以外,《草枕》中的那美、《虞美人草》中的藤尾、《三四郎》中的美彌子等,莫不是情感純真、熱辣,祈望解放,爭取婚戀自由的女性。作者在愛情的道德性的架構(gòu)內(nèi),以近代個人主義為中心主題,展開“自己本位”和“自我固執(zhí)”兩種生活態(tài)度的對立與沖突,深入地剖析了各個主人公的勝利和心理的變遷,反映了知識分子在近代化的進程中確立自我的精神面貌。和集焦點和視點一體的男性主人公相比,女性主人公在原著中的著墨不多,但是不能據(jù)此簡單地認為夏目漱石的筆下女性只是男性“追求道德完美目標中的參照物”,通過對作品文字梳理和形象分析,她們的的確確都是獨立的女性個體,有著獨立思考和表達女性自我意識的存在。
日本劇作家石堂淑朗曾評論認為森田芳光導(dǎo)演的再創(chuàng)作中,美中不足之處在于三千代的形象不夠清晰。對此,筆者認為恰恰相反,森田芳光不僅非常忠實于原著,廓清了原著中三千代的生命意志和價值,并且以他獨到的眼光從文藝片創(chuàng)作的視角,通過對人物眼神、表情、神態(tài)、語言的細致刻畫,以現(xiàn)代人的感覺重新對女主角三千代的形象進行定位,賦予了三千代對愛情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度,成功詮釋了三千代的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不僅保留了原著的閃光點,而且用感性唯美的文藝手法對原著人物形象做了成功地詮釋。
參考文獻:
[1]喬石.夏目漱石前期愛情三部曲中女性形象的意義[J].金田,2014(9):102.
[2]舒敏.感性唯美的文藝手法——論森田芳光對小說《其后》的改編[J].電影評介,2010(7):43-44
[3]侯克明.多維視野:當代日本電影研究[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7:10.
[4]夏目漱石,后來的事[M].吳樹文,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