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軍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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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北大簡《老子·下經》首章
崔立軍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350)
北大簡《老子·下經》首章,即今本《老子》開篇之“道可道”章,出土簡帛本與傳世本在斷句上存在分歧,各自成說。這關系到《老子》文本的演化,而馬王堆帛書本與北大簡本可能是傳世王弼本、河上公本等的前身。而“玄之又玄之”衍一“之”字,不可與“損之又損之”等量齊觀,更與重玄說無關。
北大簡;《老子》;異名同謂;玄之又玄之
道,可道,非恒道殹(也);名,可命,非恒名也。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故恒無欲,以觀其眇(妙);恒有欲,以觀其所僥(繳)。此兩者同出,異名同謂。玄之有(又)玄之,眾眇(妙)之門。
——北大簡《老子·下經》首章[1]144
近讀北大簡《老子·下經》首章,參以其他諸本,乃知各本有抵牾之處。遂多番查閱冥思,以求解惑。自忖有一二所得,可解一己之惑。然閉門造車,未知當否。今試舉一例,以求教于方家時彥,悖謬之處,尚乞批評指正。
“道可道”至“觀其所僥”,除個別通假用字略有不同,諸本基本一致。今擇諸本不協(xié)之處條列如下:
漢簡本此兩者同出,異名同謂。玄之有玄之,眾妙之門。[1]144帛甲本兩者同出,異名同胃(謂)。玄之有(又)玄,眾眇(妙)之[門]。[2]227帛乙本兩者同出,異名同胃(謂)。玄之又玄,眾眇(妙)之門。[2]227王本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3]2河本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4]2-3傅本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1]附錄192
本句的斷句問題值得注意。據(jù)上舉經文對照表,北大簡本作“此兩者同出,異名同謂。玄之又玄之,眾眇(妙)之門”。帛書本為“兩者同出,異名同胃(謂)。玄之又玄,眾眇(妙)之門”。王弼本作“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其他傳世本與此同。比較可知,除 “玄之又玄”與“玄之又玄之”有所不同,此處帛書本、北大簡本基本一致,與傳世本相比較則存在明顯差異。二者孰是孰非,聊以簡言論之。
首先,從用韻的角度考察。《老子》一書句式整齊,富有美感,其中多用韻以便于記誦,故朱謙之先生譽之以“哲學詩”的風采[5]313。故而以用韻考察句讀不失為一種方法。由于帛書甲本在“同胃”的“胃”后標有句號,故作四字一讀,文意通順且詞句整齊。從用韻的角度考慮, 這種斷句方式也是可行的*《老子》用韻,宋人吳棫已言之,其后多有學者屬意于此。清人江有浩《老子韻讀》最早專門對《老子》用韻問題進行整體考察的著作,為后世所重。朱謙之先生對此問題著力甚多,所撰《老子校釋》一書,逐章指明韻讀,并撰《老子韻例》附于書后,頗便查找。另喻遂生先生所撰《老子用韻研究》一文,對此有進一步的討論,參見《西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1期。?!俺觥薄拔浮笔俏锊孔?,“門”是文部字,理論上二者陽入對轉,可通韻。實際上陽入對轉的例子并不多見,但物、文成韻的例子在《老子》書中即可找到。王本《老子》第三十五章:“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可既。”其中“見”為元部字,“聞”為文部字,“既”為物部字,可韻。第五十一章:“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逼渲小白稹睘槲牟孔?,“貴”為物部字,“然”為元部字,亦可韻。這是物、文通韻的兩個實例。顯然,物、文通韻行得通,“胃”和“門”為韻腳也沒有問題。而傳世本的斷句方式也是押韻的。“名”屬耕部字,“玄”屬真部,“門”屬文部。耕真、真文分別合韻的例子在《老子》書中同樣可以找到。因此,從用韻角度考慮無法否定其中之一。
其次,對比文義。傳世諸本除殘缺此章者,均有“同謂之玄”一句,因此歷來注《老》者,均以此作為思考前提,認為前后文句具有緊密邏輯關系,理解為“兩者”同謂之“玄”,并圍繞“兩者”所指而聚訟紛紜。或以為指“無欲”“有欲”,或以為“其妙”“其繳”,或以為“無”“有”,或以為“常道”“常名”[2]227-228?!靶泵枋龅氖恰皟烧摺薄摆つ瑹o名”、無具體明確指稱的情狀,而“玄之又玄”乃是這種情狀的進一步升華,描述的是道之終極所在,不拘于時空的混沌、冥緲之態(tài)。而帛書本與漢簡本中并無“同謂之玄”一句,至少表面上斬斷了“兩者”與“玄”之間的對應關系,使“玄之又玄”得以減少甚至擺脫“兩者”對它的約束。如此,則“玄之又玄”是對本章全部內容的一個總結,闡明道之所出“惟恍惟惚”,表面對立實質統(tǒng)一,“窈兮冥兮”,不可名狀。因此,由文義考察,二者雖有差異,但均可自圓其說。
通過以上的對比,不難看出簡帛本與傳世本均可成立,如此則存在兩種可能性:一,最初就有不止一套流傳系統(tǒng),后來簡帛本所代表的版本失傳或被吸收改易。二,二者屬于同一系統(tǒng),簡帛本早出,傳世本由此演變而來。鄙意以為第二種可能性更大。其演變過程大概如下:最初是“兩者同出,異名同謂。玄之又玄……”“同謂之玄”乃“異名同謂”的注文,后衍入正文之中,作“兩者同出異名同=謂=之玄”。后來傳抄者誤將重文符號遺漏,變?yōu)椤皟烧咄霎惷^之玄”,即今本的文字。因遺漏重文符號而導致文句訛變的例子很多,本章文本的變化或許亦屬此例。這種假設是可以成立的。
“玄之又玄”歷來為人熟知,表達“道”幽冥深遠、不可名言之意。在北大簡《老子》公布之前,已知各本(殘缺此章者除外)均作“玄之又玄”,未見異議。然而北大簡《老子》卻寫作“玄之又玄之”,曹峰先生依據(jù)這一文本,以“玄”為動詞,將“玄之又玄之”解釋為“一種不斷減損、否定的工夫論”[6]。王中江先生對此曾有回應,認為“玄”應視為形容詞,而“之”在此處“不作代詞用,也沒有具體的指代對象”[7]??蓞⒖?。筆者疑“玄之又玄之”不確,第二個“之”字當系抄手誤增衍文。今略作補充。
“損之又損(之)”中,“損”為動詞,因其賓語一致故可省去第二個“之”字。而“玄之又玄”中的“玄”顯系形容詞,不可援引此例。而“之”作為語氣助詞,在將“玄又玄”調節(jié)為四字句后,任務已經完成,再次出現(xiàn)徒增累贅,且影響文句的整齊。故言“玄之又玄之”衍一“之”字。
支持“玄之又玄之”者以為北大簡近乎善本,“出錯的概率很低”[6],兼以“損之又損之”為例說明其合理性。竊以為這有待商榷。首先,北大簡《老子》的確字形優(yōu)美、抄寫認真、錯訛甚少,但這并不能意味著毫無瑕疵。既是手抄本,就應保留筆誤的可能性。實際上其文字可商者非止一處。其次,關于“損之又損之”,上文已予以辨析,不宜與“玄之又玄之”相互援例。而且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諸種《老子》,僅北大簡一種作“玄之又玄之”,實乃孤證,不可強為之解。至于“玄之又玄”“損之又損”,二者之間確有關聯(lián),共同為后世“雙遣說”“重玄說”的發(fā)展提供了思想資源。不過需要辨明的是,“損之又損”強調為道、求道之不斷進階的過程,但“玄之又玄”乃是用來描述這一進階目標——道的狀態(tài),即通過不斷減損的努力而逐漸接近無盡玄妙的道。僧肇在《涅槃無名論·明漸》中言:
夫群有雖眾,然其量有涯。正使智猶身子,辯若滿愿,窮才極慮,莫窺其畔。況乎虛無之數(shù),重玄之域,其道無涯,欲之頓盡耶?書不云乎,為學者日益,為道者日損。為道者,為于無為者也。為于無為,而曰日損,此豈頓得之謂?要損之又損之,以至于無損耳[8]219。
其義通過損之又損之可達重玄之域——即涅槃之境,然“重玄”仍是指目標而言,非關過程,故不宜以“工夫論”視之。余按,重玄說肇始于支遁,倡于孫登,成于成玄英,是魏晉玄學在吸收融匯般若學的基礎上創(chuàng)生而出,最初其宗旨是完成對“貴無”“崇有”二論的超越[9]14。支遁只是借取“玄之又玄”提出“重玄”一語,后來“重玄”又發(fā)展出方法義[10]1-21。此當屬后來者遞相發(fā)明,已非老子本義也。
為證明“玄之又玄”有一不同于傳統(tǒng)見解的解釋路線,曹先生在文中引王弼《老子道德經注》第一章注釋曰:
言謂之玄者,取于不可得而謂之然也。謂之然則不可以定乎一玄而已;若定乎一玄,則是名則失之遠矣。故曰,玄之又玄也。眾妙皆從同而出,故曰眾妙之門也*樓宇烈先生曾據(jù)多種版本對此章王弼注加以校補,詳參氏撰《老子道德經注校釋》,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頁。。
指出其中已有“一玄”“又玄”之分,并進而指出“又玄”乃是對“一玄”之否定,從而將“玄之又玄”理解為“不斷擺脫名號稱謂束縛的過程,以不斷否定的方式,最后返歸于道”[6]。竊以為此處當系誤讀,此處“一玄”“又玄”所指乃是程度的加深。王弼所要表達的是:之所以謂之玄,是因為不可具體把握,既然不可具體把握,那就不能把它約束在有限的時空內加以描摹,而應將它置于冥緲無礙的境地。
總之,“工夫論”乃是一種以人為主體的精神和思維不斷否定、進階的歷練,是一種由淺入深,由低到高的縱向延展?!靶中敝浮暗馈北旧沓尸F(xiàn)出的狀態(tài),即超越時空,游移不定,不固著于具體的名謂,因此無進無退。以人的主觀體驗來代替道本身,似為不妥。
古書口耳相傳,傳習既久,難免出現(xiàn)種種文字不一的狀況,尤其漢代講究師法傳承,后學不敢輕易懷疑前輩,一時之失或至相沿數(shù)代。于《老子》一書,有時一字之差,其義千里。然古人智慧,多能予以圓轉,各自成說,故郢書燕說之舉綿綿不絕。諸說雖異,卻予后來者多方啟發(fā),至于治學修身皆能有所助益。而《老子》本旨,始終難以定于一端。恰如《老子》所言:“道之為物,惟恍惟惚?!苯袢艘院髞砭由现畡荩橛[地上、地下文獻,得與古人切磋琢磨。然而大道廣漠無垠,人猶如大地之萬千孔竅,難免拘于一孔之見,持己端以排他說。今不揣淺陋,發(fā)此寥寥狂言,以為引玉之磚耳。
[1]韓巍.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2]高明.帛書《老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6.
[3]樓宇烈.老子道德經注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8.
[4]王卡點校.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M].北京:中華書局,1993.
[5]朱謙之.老子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4.
[6]曹峰.“玄之又玄之”和“損之又損之”——北大漢簡《老子》研究的一個問題[J].中國哲學史,2013,(3).
[7]王中江.漢簡《老子》中的“異文”和“義旨”示例及考辨[J].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1).
[8]張春波.肇論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2010.
[9]盧龍國.中國重玄學[M].北京:人民中國出版社,1993.
[10]湯一介.論魏晉玄學到初唐重玄學[C]//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九輯,玄學與重玄學專號).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
(責任編輯:張杰)
2016-04-27
崔立軍(1987—),山東陽谷人,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秦漢史、思想史。
新出土文獻研究
K877
A
1002-3828(2016)03-011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