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柳鳴九的湖湘文化底蘊

曾思藝

摘要：

柳鳴九21歲以前主要生活在湖南，深受湖湘文化的影響，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正是湖南人精神成就了今天柳鳴九的學術輝煌，具體表現(xiàn)有三：一是具有突出的敢為天下先的獨立、創(chuàng)新精神或者說闖勁，也就是說敢于變革求新，開風氣之先；二是堅強不磨之志節(jié)，頗為務實，不說空話，看準目標就不放松，有計劃有步驟注意策略逼近目標達到目標；三是懂得美重視美。

關鍵詞：柳鳴九；湖湘文化；學術；文學

我國著名外國文學專家、散文家、翻譯家柳鳴九（1934— ）先生潛心學術，筆耕不輟，在法國文學史研究、文學理論批評、文化散文寫作、文學名著翻譯等學術領域成果豐碩，已出版的學術專著有：三卷本《法國文學史》（主編全書并撰寫大部分章節(jié)）、《走近雨果》、《自然主義文學大師左拉》等；理論文集有：《論遺產(chǎn)及其他》、《采石集》、《理史集》等；評論文集有：《超越荒誕》、《從選擇到反抗》、《世界最佳情態(tài)小說鑒賞》、《世界最佳性格小說鑒賞》、《法蘭西風月談》等；散文集有《巴黎名士印象記》、《巴黎散記》、《米拉波橋下的流水》、《山上山下》、《翰林院內外》等等。翻譯有：《雨果文學論文選》、《莫泊桑短篇小說》、《磨坊文札》、《局外人》、《小王子》、《夜的秘密》、《梅里美短篇小說精華》等；編選有：《薩特研究》、《新小說派研究》、《馬爾羅研究》、《尤瑟納爾研究》、《法國浪漫派作品選》、《法國自然主義作品選》、《法國心理小說選》（三卷）、《法國散文選》、《法國短篇小說選》等。主編項目有：《法國二十世紀文學叢書》（七十卷）、《雨果文集》（二十卷）、《世界短篇小說精品文庫》（十八卷）、《加繆全集》（四卷）、《外國文學名家精選書系》（八十卷）、《盜火者文叢》（十卷）等。這些著譯澤被世人，有不少不僅一新時人耳目，而且刷新了他們原來的陳腐觀念，在國內外產(chǎn)生了頗大的影響。正因為如此，2000年，他在法國巴黎大學被正式選定為博士論文專題對象。2006年，他又獲中國社會科學院最高學術稱號——終身榮譽學部委員。

今天看來，唯一缺憾的是，這些著譯較為分散，未能全面、集中地展現(xiàn)柳鳴九先生在學術研究、散文創(chuàng)作、文學翻譯三方面的突出貢獻。海天出版社鑒于柳鳴九先生精神勞績之豐厚、成果之優(yōu)質、文化影響之廣泛深遠，決定總匯其業(yè)績，編輯出版15卷本的《柳鳴九文集》，并得到了廣東與深圳兩級政府的文化精品出版扶持基金的大力支持，從而彌補了這一缺憾?，F(xiàn)在，《柳鳴九文集》（15卷）已經(jīng)出版了（海天出版社2015年版），這是柳鳴九先生迄今為止頗為全面的首部大型文集，收入他數(shù)十年來在文學理論批評、文學史、文化散文隨筆、翻譯方面的精品，分為四大部分：1—3卷是文學理論批評部分，4—9卷是文學史部分，10—12卷是文化散文隨筆部分，13—15卷是翻譯部分，共約600萬字，頗為集中地綜合反映了他在學術研究、散文創(chuàng)作、文學翻譯三方面的突出成就。

以上突出成就的獲得，得益于三方面。第一，是他的求學、治學經(jīng)歷。柳鳴九先生青年時期在北京大學學法語鉆研西方文學與文化，大學畢業(yè)后從事西方文學、藝術理論的翻譯與研究，將近而立之年又轉而從事外國文學史尤其是法國文學史的譯介和研究。這使他既有很好的理論修養(yǎng)，又有相當開闊的世界眼光和相當出色的文本細讀功夫，而更重要的是深受法蘭西文化的影響。第二，是他的學者、散文作家、翻譯家三者的身份，使他既有學者的理性與深刻，也有散文家、翻譯家對藝術頗為精深、到位的把握和自然、生動的語言。第三，是他的湖湘文化底蘊。由于前兩項較為明顯，談論者已較多，而后一項鮮有人論及，因此，本文著重談談學者柳鳴九的湖湘文化底蘊。因為柳鳴九先生是湖南長沙人，21歲以前主要生活在湖南，深受湖湘文化的影響，骨子里有著湖南人精神，而且這在其學術研究和學術活動中有突出的體現(xiàn)，甚至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正是湖南人精神成就了今天柳鳴九先生的學術輝煌。筆者覺得，至少在以下幾個方面，體現(xiàn)了湖湘文化對學者柳鳴九的巨大影響。

錢基博（1887—1957）先生在《近百年湖南學風》中指出：“湖南之為省，北阻大江，南薄五嶺，西接黔蜀，群苗所萃，蓋四塞之國。其地水少而山多，重山疊嶺，灘河峻激，而舟車不易為交通。頑石赭土，地質剛堅，而民性多流于倔強。以故風氣錮塞，常不為中原人文所沾被。抑亦風氣自創(chuàng)，能別于中原人物以獨立。人杰地靈，大儒迭起，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宏識孤懷，涵今茹古，罔不有獨立自由之思想，有堅強不磨之志節(jié)。湛深古學而能自辟蹊徑，不為古學所囿。義以淑群，行必厲己，以開一代之風氣，蓋地理使之然也?！雹?這段話說出了湖湘文化的兩個顯著特點：一是獨立的思想，能開一代風氣之先；二是堅強的志節(jié)，堅忍不拔。如果對于從事文學藝術和相關學術的湖南作家或學者來說，還有相當重要的第三個特點，那就是追求人文精神，懂得美重視美。而這三個方面都在柳鳴九先生的學術活動和學術成就中頗為鮮明地體現(xiàn)出來。

湖湘文化的第一個特點是敢為天下先，有獨立的思想觀念，變革求新。最早注意到這種“敢為天下先”的湖南人精神，并將它從理論上加以概括的，是近代湖南著名的革命家、長沙人楊毓麟（1872—1911）。他在1903年發(fā)表的《新湖南》一文中，提出“我湖南有特別獨立之根性”，即“其岸異之處，頗能自振于他省之外”② 。這種“特別獨立之根性”，實際上就是一種敢為天下先的奮斗精神和創(chuàng)新精神，并列舉了周敦頤（“師心獨往”）、王船山（“自立宗主”）、王闿運（“建立一幟”）、魏源（“首治之”）、郭嵩燾（“發(fā)人之所未見”）、譚嗣同（“無所依傍”）等湖湘文化名人的事例，進行了具體的闡析③。這種浩然獨立、不囿陳見、另辟蹊徑的敢為天下先的創(chuàng)新精神后來被人概括為“湖南人精神”。

作為深深浸潤著湖湘文化的湖南人，柳鳴九先生具有突出的敢為天下先的獨立、創(chuàng)新精神，或者說闖勁，即敢于變革求新，開風氣之先。他在《論遺產(chǎn)及其他》一書的序中早已明確提出：“在學術理論上，不僅需要有探索的勇氣，而且需要有總結經(jīng)驗、不斷前進的精神。”②他一系列的行動，更是實踐了自己提出的觀點。柳鳴九先生的一生中，有好幾次開風氣之先，發(fā)起并領導了全國性的學術討論，如在狠批“白專道路”的文革時期，他竟開辦“地下工廠”，主持《法國文學史》的編寫，對一切文學史問題、作家作品問題堅持作歷史唯物主義實事求是的客觀分析與科學準確的論述評價；1978年，當全國還深陷于蘇聯(lián)模式的時候，他率先質疑與評判日丹諾夫論斷，進而展開了一系列落在實處的推進行動：首次對受日丹諾夫論調影響被視為體現(xiàn)資產(chǎn)階級“頹廢和腐朽”的西方20世紀文學進行科學評價；首倡給長期受到冷遇甚至忽視的薩特與存在主義文學以歷史地位；針對恩格斯對巴爾扎克與左拉的裁判（“巴爾扎克，我認為他是比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一切左拉都要偉大得多的現(xiàn)實主義大師”），挺身而出，發(fā)動與組織了對左拉和自然主義的重新評價。這些開風氣之先的學術行動以及學術文章引發(fā)關注引起爭論，從而深化了人們對問題的認識，甚至徹底刷新了人們的陳舊觀念，影響廣泛而深遠，使他贏得了“具有學術膽識”的名聲。

此處僅以自然主義的重新評價為例。自然主義作為一種文學思潮，早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就對我國現(xiàn)代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發(fā)展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在當時受到頗高的評價（當時把它與現(xiàn)實主義混為一談，譯為“寫實主義”）。但建國后，由于受蘇聯(lián)“定現(xiàn)實主義于一尊”觀念的影響，自然主義不僅逐漸喪失其文學史上應有的地位，而且遭到了徹底的否定。以致到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國內的一些外國文學權威對自然主義依舊持否定態(tài)度，如有人認為：“根據(jù)自然主義原則寫成的作品，總是著重對生活瑣事、變態(tài)心理和反常事例本身的詳細描寫，缺乏具有社會意義的藝術概括，歪曲事物的真相，模糊事物的本質，把讀者引向悲觀消極，喪失對社會前途的信心。” ④另有人認為：“產(chǎn)生在十九世紀后期的自然主義文學的階級根源是資產(chǎn)階級的，其哲學基礎是當時資產(chǎn)階級的實證主義哲學，所受的科學影響是資產(chǎn)階級的遺傳學說，它的方法是照相式的，違反典型化方法的?！@種流派創(chuàng)始于法國，影響整個世界文學，它的危害性是相當大的。十九世紀末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都或多或少受到這種影響。這正是資產(chǎn)階級現(xiàn)實主義沒落的表現(xiàn)?！雹?在文學理論界，否定得更為厲害：“在我們的文學批評界，‘自然主義是一個頗具貶義的用語。如果人們談到繁瑣的、死板的、令人感到厭煩的描寫，經(jīng)常就用‘自然主義一詞去加以概括，如果人們談到色情的、黃色的描寫，更是經(jīng)常用‘自然主義一詞去加以稱呼，如果是談一個寫真實的作家，對他作品里一些值得肯定的成就與長處，人們總把它們歸功于現(xiàn)實主義，而對他作品里一些缺點與毛病，如‘歪曲了現(xiàn)實、‘歪曲了人的社會性與階級性、‘沒有反映出社會的本質、‘以表面的貌似真實的描寫掩蓋了社會現(xiàn)實的本質，等等，則都歸罪于自然主義的影響，而如果要談人類文學思潮發(fā)展演變的過程，那末，人們則把自然主義稱為現(xiàn)實主義的蛻化，還有更不客氣的，干脆稱之為一種‘墮落?！?⑥

自然主義發(fā)源于法國，成就最高的也是法國。作為對法國文學的歷史和發(fā)展有全面、系統(tǒng)、深入了解的學者，柳鳴九先生在國內是新時期以來第一位公開站出來為自然主義平反昭雪的學者，他駁斥了上述種種偏見：“對自然主義的上述偏頗，實與文學批評的主觀主義有關，是對文學史發(fā)展實際缺乏如實的把握而從絕對理念出發(fā)的結果” ⑦，并客觀而公正地指出自然主義的特點、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自然主義是以真實的描寫為目的，即以對客觀外在的現(xiàn)實（包括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描寫與對人性、人的機體的真實描寫為目的，真實是自然主義的基本出發(fā)點與前提。在這一根本點上，自然主義與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是一脈相承的、完全一致的”，“自然主義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要求有更大范圍與程度更為徹底的真實……標志著一次重要的突破，它徹底打破了文學表現(xiàn)的禁區(qū)，使所有的一切都能進入文學作品，這不能不說是對文學寫實主義原則的又一次發(fā)展。” ⑧這樣，他就還自然主義以文學史應有的地位，清除了人們在自然主義認識方面的迷霧，使國內的學者、學生乃至文學愛好者能客觀、公正地認識自然主義在文學史上的創(chuàng)新和貢獻。

此外，在組織外國文學作品的譯介、出版方面，也有不少能體現(xiàn)柳鳴九先生的敢為天下先。如《世界心理小說名著選》（13卷，貴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開拓性地劃出了心理小說的范疇，并作出了獨創(chuàng)性的分類與發(fā)展階段標識，深得學術文化界的贊評；“法國二十世紀文學叢書”則是建國后唯一一套巨型的國別二十世紀文學叢書。這些，都開風氣之先，在國內產(chǎn)生了頗大的影響。

湖湘文化的第二個特點是堅強不磨之志節(jié)，頗為務實，不說空話，看準目標就不放松，有計劃有步驟注意策略地逼近目標。這在柳鳴九先生的學術活動中體現(xiàn)得更為突出，具體表現(xiàn)為“狠”、“倔”、“謀”。

“狠”指的是湖南人做事都有一股子狠勁，這在柳鳴九先生的學術中表現(xiàn)為：做好充分準備，把問題徹底搞定或做透。上述開風氣之先的那些問題，在新時期之初，表面上是學術問題，但實際上都是牽涉到意識形態(tài)的大問題，有些還涉及到斯大林（日丹諾夫的觀念是深合其意的，甚至可以說就是其思想的體現(xiàn)）、恩格斯等革命導師，因此，柳鳴九先生鑒于當時受極左思潮的影響，人們對西方文學作品、文學思潮等缺乏基本的了解，意識到：“關鍵是要緊緊抓住‘實踐與客觀實際，靠大量作家作品的實例說話，做到言之有據(jù)、言之成理?！弊詈玫霓k法就是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用事實說話，編譯出作者的作品文本與有關資料，以及各種文學思潮的綜合材料，讓大家看看被說成是洪水猛獸的外國作家作品以及文學思潮的真實面貌究竟如何。為此，他從大規(guī)模的資料譯介與普及開始，讓文學史事實說話，以逐漸消除意識形態(tài)上的偏頗，開辟了全新的三大基礎工程：一是主編了“法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叢刊”（十種，共約500萬字），二是主編了“法國二十世紀文學叢書”（七十種，共約1，300萬字），三是創(chuàng)辦了《西方文藝思潮論叢》（七輯，約300萬字）。三個工程，分別從作家、作品、理論（思潮和流派）三個方面資料全面地向國人介紹外國文學，既在理論上正本清源，又用具體的作家作品堵住漏洞，就像打排球一樣，一扣二扣三扣，接連三級重扣，把球扣死，從而在國內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全方位地用事實徹底改變了人們的觀念。

“倔”指的是湖南人做事，天生就有股倔勁，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哪怕遭遇諸多不順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都在所不惜。由于上述諸多問題都是開風氣之先的問題，往往會觸痛某些極左分子甚至某些思想保守者，柳鳴九先生遭遇到了諸多的不順，如《薩特研究》曾被當作“清污”對象而受到批判，而他以如此突出的貢獻和學術實績，竟然三次申報博導都被駁回！但他認定真理，酷愛學術，在遭受不公正待遇的情況下，依舊倔強地滿腔熱情從事自己心愛的學術研究和文學翻譯工作。

“謀”指的是講究策略，或者說有謀略，有計劃有步驟注意策略逼近目標達到目標。湖南人喜歡這樣形容自己：“吃得苦，不怕死，霸得蠻，耐得煩，了得難?！鼻懊嫠木涫钦f自己性格倔強，辦事有股狠勁，能吃苦不怕死有耐心，堅韌不拔，最后一句則是說自己能很好地解決問題，也就是說有膽也有謀。這在柳鳴九先生的學術活動中也有明顯的體現(xiàn)。作為一個沉醉學術、潛心科學、酷愛文學的學者，柳鳴九先生深知文學研究中客觀分析與科學準確的論述的重要性，更認識到審美與藝術的重要性。因此，從青年到老年，他一直在為這個目標而工作而奮斗。為了實現(xiàn)這個目標，他幾十年持之以恒，并且有計劃有步驟注意策略。

早在20世紀60年代，他就通過討論“共鳴”問題，喚起人們對審美和共同人性的關注?！拔幕蟾锩焙笃?，他充分利用當時極其難得的沒有人管的“無政府狀態(tài)”，開辦“地下工廠”，主持《法國文學史》的編寫。他從擬定綱目提要，到承擔大部分章節(jié)撰寫，最后統(tǒng)一修改定稿，特別是十分自覺、十分有意識地堅決摒棄當時在文化學術領域占絕對統(tǒng)治地位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革命意識形態(tài)”、四人幫文化專制主義文學理論觀點，對一切文學史問題、作家作品問題堅持作歷史唯物主義實事求是的客觀分析與科學準確的論述評價。對長期主宰中國文藝界的蘇式意識形態(tài)日丹諾夫論斷，他早就深為不滿，但面對曾經(jīng)是文化意識形態(tài)里“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象征的日丹諾夫論斷，他并不率爾操觚，而是格外謹慎小心，深思熟慮，全面考慮了方方面面的問題，以及應該采取的方式方法：緊緊抓住“實踐”與客觀實際，靠大量作家作品的實例說話，做到言之有據(jù)、言之成理；并決定操馬克思、恩格斯那種帶有學術色彩的理論語言，持堂堂正正的立場，即維護“無產(chǎn)階級繼承人類優(yōu)秀文化事業(yè)”的立場，采取“積極而有建設性的”態(tài)度，甚至是“進諫性”的態(tài)度，既敢于講明確抗衡、有力沖撞日丹諾夫論斷的話，做到理直氣壯、振振有詞，又不要忘乎所以、失于過激與張狂。最后，他謀定而動，巧借1978年國內開展“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股東風“揭竿而起”，提出了重新評價西方20世紀文學藝術的學術理論問題，并且運籌帷幄，精心安排了“做得很有目的、很有預謀，也很有規(guī)模、很有聲勢”的“三箭齊發(fā)”。

新中國成立后，由于多方面的原因，形成了向蘇聯(lián)一邊倒的局勢，蘇聯(lián)的政治和文學思想觀念在我國影響很大，其中最為突出的又數(shù)日丹諾夫的極左思想。

日丹諾夫（1896—1948），蘇聯(lián)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最高統(tǒng)帥部常務顧問，從1934年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十七大升任中央書記處書記，主管意識形態(tài)，一直到1948年8月去世為止，作為斯大林的得力助手，前后控制意識形態(tài)達14年，但直到50年代晚期，日丹諾夫的思想還有很大影響。日丹諾夫在哲學上強調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斗爭，認為馬克思主義是在與一切唯心主義派別作無情的斗爭中發(fā)生、發(fā)展和獲得勝利的，并且提出了一個公式：唯物主義=正確=革命，唯心主義=錯誤=反動；在文藝方面，強調文藝乃至學術研究的政治紀律，強調“以政策為指針”，宣稱：“典型問題任何時候都是一個政治性問題”，試著消除蘇聯(lián)藝術圈中外國勢力的影響，認為不正確的藝術形式是一種思想轉移，因此，他對20世紀西方文學藝術徹底加以否定；他還推崇簡單、直白、科學圖表式的表達方式，用某種符號或圖表來象征或表達某種道德觀念。其主張被稱為日丹諾夫主義。

日丹諾夫主義在中國影響巨大，建國以后，在如何對待西方20世紀文學藝術的問題上，國內的翻譯、出版與評論工作，一直受日丹諾夫論斷的絕對控制。柳鳴九先生對此一直頗為反感，但他暫時隱忍不發(fā)，等待時機。1978年，恰逢國內展開“實踐檢驗真理”的討論，他馬上抓住機遇，并精心安排，“三箭齊發(fā)”，步步擴大、發(fā)展自己的戰(zhàn)果。

1978年秋，他首先在全國外國文學工作規(guī)劃會（廣州會議）上作了題為《現(xiàn)當代西方文學評價的幾個問題》的長篇學術報告，矛頭明確指向日丹諾夫的論斷，并對20世紀西方文學中一系列流派、作家、作品進行了具體的分析，重新作出了科學的評價，受到在座的外國文學界老、中、青三代幾乎所有著名的專家學者（包括朱光潛、馮至、楊周翰、伍蠡甫、草嬰、王佐良、辛未艾等）熱烈歡迎和高度評價。打鐵趁熱，他回家后趕緊將上述學術報告整理為五六萬字的長篇論文，1979年初在當時唯一的外國文學評論刊物《外國文學研究》上連載刊出。與此同時，又在他所兼職負責的《外國文學研究集刊》（當時外國文學所的機關刊物）上，有計劃地組織、刊載了題為《外國現(xiàn)當代文學評價問題的討論》的一系列筆談文章。一個學術報告，一篇長文，一場討論，這就是當時學術界傳為美談的“三箭連發(fā)”，對日丹諾夫的論斷起了摧毀性的作用，在全國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打破了外國文學翻譯與研究方面的堅冰，拉開了國內書刊紛紛譯介西方20世紀文學的序幕。

此后，面對“批日丹諾夫就是搞臭馬克思主義”的批判高調，柳鳴九先生極其務實，也十分注意策略：“在中國，首先需要的就是事實與實話。具體來說，我‘進一步讓事實說話的主意，我對左調大批判的回應，我的具體答辯，歸結為一個行動計劃，那就是：創(chuàng)辦《法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叢刊》?！币簿褪钦f，他不愿浪費時間去做無謂的爭辯，而采取讓客觀事實說話，讓作家本人說話的方式。為此，他首先選取了在其上述學術報告中分析過的重點之一——法國“存在”文學大師薩特作為對象，編選組譯了《薩特研究》，并撰寫了長篇學術性序言《給薩特以歷史地位》，出版后在國內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但1982年夏該書卻成為全國理論批判的重點。柳鳴九先生對此進行了反思，并且調整了自己的策略。他深感，在中國正確評價20世紀西方文學，必須先從大規(guī)模的資料譯介與普及開始，讓文學史事實說話，以逐漸消除意識形態(tài)上的偏頗（他的原話是：“我深感在中國，人們對西方20世紀文學太缺乏具體的接觸與感性的認識，與其我去進行論戰(zhàn)，不如讓事實說話，編譯出作者的作品文本與有關資料，讓大家看看被說成是洪水猛獸的外國現(xiàn)當代作家作品的真實面貌究竟如何”）。于是，為進一步推進人們的認識，擴大上述戰(zhàn)果，他又精心策劃了上述“一個作品文庫，一個研究資料文庫，一個理論園地”這三個為西方20世紀文學研究打基礎的全新基礎工程：一是主編了“法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叢刊”（十種，共約500萬字），二是主編了“法國二十世紀文學叢書”（七十種，共約1，300萬字），三是創(chuàng)辦了《西方文藝思潮論叢》（七輯，約300萬字）。三個工程，分別從作家、作品、理論（思潮和流派）三個方面全面地向國人介紹外國文學，在國內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全方位地用事實改變人們的觀念。

即便在文章寫作的具體行文中，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柳鳴九先生也注意講究策略，如他首次向國人正面推介薩特時寫道：“如果撩開薩特那些抽象、艱深的概念在他哲學體系上所織成的厚厚的、難以透視的帷幕，也許不妨可以說，薩特哲學的精神是對于‘行動的強調。薩特把上帝、神、命定從他的哲學中徹底驅逐了出去，他規(guī)定人的本質、人的意義、人的價值要由人自己的行動來證明、來決定，因而，重要的是人自己的行動，‘人是自由的，懦夫使自己懦弱，英雄把自己變成英雄。這種哲學思想強調了個體的自由創(chuàng)造性、主觀能動性，顯然大大優(yōu)越于命定論、宿命論。它把人的存在歸結為這種自主的選擇和創(chuàng)造，這就充實了人類的存在的積極內容，大大優(yōu)越于那種消極被動、怠惰等待的處世哲學。它把自主的選擇和創(chuàng)造作為決定人的本質的條件，也有助于人為獲得有價值的本質而作出主觀的努力，不失為人生道路上一種可取的動力。至于薩特所認為的世界是荒誕的，人是孤獨的、痛苦的，人生是悲劇性的，這種觀點的確表現(xiàn)了一種苦悶失望、悲觀消極的思想情緒，但這不正反映了哲學家對資本主義現(xiàn)實的不滿？”先從正面立論，突出薩特的積極意義或用今天的話來說“正能量”，堵住反對者之嘴，然后為了削弱一些極左的分子抵制，巧妙地從反面指出其悲劇性和消極性反映了對資本主義現(xiàn)實的不滿，從心理上消解其反感。

湖湘文化的第三個特點懂得美重視美。湖南五嶺逶迤，丘陵起伏，湘資沅澧四水奔流，池塘湖泊眾多，更有銜遠山吞長江浩浩蕩蕩氣象萬千的洞庭湖，雄奇而秀麗的南岳衡山，以及奇峰迭起秀水環(huán)繞的張家界風景區(qū)。山清水秀，云霧繚繞，甚至煙波浩淼，奇麗的自然景觀產(chǎn)生云彩般連綿不斷瑰麗多姿的奇思異想，巫風中神秘、浪漫、無羈的想象，更使人想象熱烈奔放超出平庸而理性的日常生活?？傊絽^(qū)人的浪漫幻想和水的柔性與奇麗多變、云的變幻多姿使湖南人想象自由而奔放，使湖南人愛美懂得美也極力追求美。再加上注重極力追求美、且“驚采絕艷”的楚辭等的影響，使湖南人把美當作重要目標執(zhí)著追求，表現(xiàn)為追求生活中的美——美味、美食、美衣等等，湖南人講究吃、愛打扮是有名的，更追求藝術中的美尤其是語言的美。

湖湘文化的這個特點，也在柳鳴九先生學術研究中鮮明地體現(xiàn)出來。作為很早就從事理論研究，后來又注重文化積累的學者，柳鳴九先生完全沒有時下一些學者或空談理論、或只談文化而少談藝術甚至不談藝術的弊端，他一直特別重視作家作品這一文學研究的根本：“很久以來，我就形成了特別重視作家作品的研究思想，在我看來，文學史其實就是一代代作家作品的出現(xiàn)史、發(fā)展變化史，因此，作家作品研究是文學史研究、文學理論研究的基礎”，并且是一個懂得美并十分重視藝術的學者。

早在1978年他就關注到現(xiàn)代派在藝術手法方面的發(fā)展和貢獻：其一，荒誕派戲劇的表現(xiàn)方法；其二，“意識流”手法的合理運用；其三，象征主義對形象的強調；其四，表現(xiàn)主義形象化的表現(xiàn)手法。

他對古典作家的經(jīng)典作品的藝術把握更是十分準確而精當，如：“對于人類小說藝術的發(fā)展，狄德羅無疑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把現(xiàn)實主義小說藝術推進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水平。他擴大了小說描寫的范圍，使五光十色的生活與平凡的生活場景得以進入小說；他在人物塑造上，顯然取得了較高的成就，以現(xiàn)實主義的方法使他的人物在某種程度上既成為一定的社會關系的總和，又具有活生生的立體感，有血有肉，有個性；他是法國文學中最早重視細節(jié)描寫真實性的大師，這使他小說中的故事情節(jié)與生活場景更為接近生活的真實；他也是善于寫人物對話的能手，他筆下的對話不僅以機智雋永而意趣盎然，而且照顧了場景與情勢的真實，并有助于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和18世紀其他啟蒙作家一樣，狄德羅的小說也具有明顯的哲理性，然而，他的哲理并非外加在作家所編造的故事之上，而是從他所攝取的生活場景里滲透出來的，這就使他的小說始終保持著高度現(xiàn)實主義的特色。他的短篇小說也像他的中長篇小說一樣，達到了很高的水平。”他對司湯達名篇《法尼娜·法尼尼》的藝術剖析、繆塞戲劇藝術的成就的把握以及對世界最佳情態(tài)小說、最佳性格小說的欣賞等，更是集中而突出地體現(xiàn)了其藝術把握的精到。

值得一提的是，柳鳴九先生的研究客觀而全面，對自己的研究對象，在指出其貢獻的同時，也往往指出其藝術上的不足，如：“雨果雖然主張自然中的美丑應該表現(xiàn)在藝術之中，但是，他又把藝術真實與自然真實嚴格加以區(qū)分，他強調詩人的主觀在藝術創(chuàng)造中為了使人物和事物更完美、更富有詩意而起的能動作用。因而，雨果所理解的藝術中的美丑是經(jīng)過理想化和夸張了的，雨果在這一序言中所稱贊的近代文藝中的滑稽丑怪，也都不是生活中所能有的，而是經(jīng)過了極度夸張了的形象。雨果失于偏頗，把這個原則絕對化了，因此，在塑造人物的時候，只從這一個抽象的要求出發(fā)，力求在人物身上造成強烈的、尖銳的對照，這固然使藝術形象能產(chǎn)生鮮明的效果，但往往顯得有些人工做作、不夠自然，他的浪漫劇和前期小說中的人物幾乎都是如此。”

柳鳴九先生的學術文章也很注意文字的美，他的文字往往文字自然、樸實而又生動、優(yōu)美，如：“梅里美以優(yōu)秀的中短篇小說家著稱，《嘉爾曼》是他的代表作，它的藝術性達到了很高的成就。在精練的篇幅中，作者娓娓動聽地敘述了一個在文學史上很富有特點的愛情悲劇故事，成功地描繪出一個在文學人物畫廊中極為鮮明突出的人物形象，并且，其中還回蕩著一種追求個性解放的激情，而在對事件、場景和人物的現(xiàn)實主義的描寫之中，又透露出浪漫主義的色澤。這一作品在世界中短篇小說中，是膾炙人口的名篇，后來，法國作曲家比才又把它改編成歌劇，更以熱烈的旋律和出色的樂章，擴大了它流傳的范圍，增添了它對讀者的魅力?！庇姓撜哌€指出，作為文學評論家，柳鳴九發(fā)表過大量作家作品評論文章與鑒賞性的隨筆，這些文章都寫得既有獨特精辟的見解，又具有灑脫靈致的風格，文化界的評語是：“充滿激情的文字”，“一掃陳腐的文風”，“見人之所未見，言人之所未言，洞幽發(fā)微，詞情并茂”，“每文皆流動一股靈氣”，“立論清新”，“文采斐然，自然成章”，更能體現(xiàn)其語言文字之美。

綜上所述，湖湘文化的三個特點都在柳鳴九先生的學術活動和學術研究中有相當鮮明的體現(xiàn)，在某種程度上，的確可以說，沒有湖湘文化的底蘊，也就沒有學者柳鳴九的輝煌。

【 注 釋 】

①錢基博：《近百年湖南學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頁。

②③楊毓麟撰，饒懷民編：《楊毓麟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32、32—33頁。

④楊周翰、吳達元、趙蘿蕤主編：《歐洲文學史》（下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43頁。

⑤石璞：《歐美文學史》（下），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86—288頁。

⑥⑦⑧柳鳴九主編：《自然主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前言，第1、2、3頁。

（編校：余學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