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益
歸有光的五色筆
陳益
歸有光墓
歸有光像
才子江淹以文采稱著于世。晚年時,夢見一位叫郭璞的人,對江淹說:“我的筆在你這里多年,請你還給我?!苯蛷膽牙锾统隽艘恢迳P,隨即從夢中醒來。從此再也無法作詩,“江郎才盡”矣。
歸有光的五色筆,卻始終光彩照人。他是明代最大的散文家,被譽為“明文第一”,清代桐城派將他奉為宗師。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從思想內(nèi)容到藝術成就,都不容小覷。他的制義文,在明清兩代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力。他不僅以評點《史記》著稱,對秦漢文、唐宋文也作過很多評點。經(jīng)、史、子、集,無不碩果累累。
在昆山,歸家是一個大家族,民間有“縣官印不如歸家信”的說法。盡管到歸有光父親這一代,家道衰落,生活窘迫,但良好的家庭教育,使歸有光八九歲就能夠?qū)懳恼?,十歲時所寫的應制文《乞醯》,洋洋數(shù)千字,至今我們?nèi)圆荒懿粸樗脑缁鄱潎@。不止是這些,歸有光還很有些史學家的氣質(zhì)。有一次,他外出看見路邊的一堆枯骨,盤桓良久,居然“瘞而銘之”,令父親大為驚訝。
歸有光 撰 震川先生集三十卷
也許是因為想當史學家,歸有光從小就愛讀《史記》。據(jù)《重修昆山縣志》載:歸有光沉潛簡默,與俗寡合,日惟閉門啜茗,取群經(jīng)子史讀之。及長益該博貫穿,上自典墳騷選,由歷代以至國朝諸大家文,次第披閱,無不了悟,尤好太史公書,不忍釋手。在自己的作品中,歸有光也多次表達了自己對《史記》的熱愛,他說:“余少好讀司馬子長書”、“性獨好《史記》”、“仆少好其書,以為獨有所悟”。《萇楚齋四筆》等史籍中有“震川每一下第,即閱《史記》一過。故閱本最多”、“先太仆篤嗜《史記》,手批本不下數(shù)十種”等等的記載,足以看出歸有光對《史記》的重視。
歸有光酷愛《史記》,閱讀時下過深功夫,常用五色筆(當然是五種不同顏色的筆)在上面圈點。清代史學評論家章學誠在《文史通義》中說:“歸震川氏取《史記》之文,五色標識,以示義法;今之通人,竊笑之,余不能為歸氏解也,然為不知法度之人言,未嘗不可資其領會……特不足據(jù)為傳授之秘爾。據(jù)為傳授之秘,則是郢人寶燕石矣?!?/p>
作為一位散文作家,同時又是教授文章之法的教師,歸有光為了啟迪年輕人向史學前輩司馬遷學習、致敬,花費大力氣,“肢解”了沉甸甸的《史記》,告訴他們怎樣寫人,如何狀物,哪里轉(zhuǎn)圜,緣何評述。從寫作學、修辭學和闡釋學的角度解析文本,一字一句引導學生研習。哪怕遭受一些人竊笑,他仍不遺余力地堅持這種貌似“死摳”的方式,為不知文章法度的初學者,探索一種容易走通的路徑。
章學誠認為,真正明白文章千古之理的,是不會為某些規(guī)矩所限制。而歸有光就是明白古文“隱而難喻”之理的人。
確實,在歸有光的一生中,無論是寫文章還是做人,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史記》的影響。六十歲時終于考取進士,任命為浙江長興縣令。心地正直的讀書人,其實很不懂得官場的潛規(guī)則,他一心想做漢朝的循吏,對上司的命令常執(zhí)行不徹底,只想為百姓做好事,結(jié)果明升暗降,任河北順德馬政通判——相當于今天在機關管理車隊。然而,考場與官場的蹭蹬,對于文學家并非壞事。他在散文和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成就,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
人們自古把文章看成“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又把文章分為載道和紀事兩大類。紀事的文章,寫的多是重大題材或名山勝水。歸有光的散文,卻開辟出一片新的天地,庸?,嵥榈纳?,也能進入文學家的法眼。錢基博《中國文學史》說:“至有光出,而專致力于家?,嵭贾鑼?;其尤惻惻動人者,如《先妣事略》《歸府君墓志銘》《寒花葬志》《項脊軒志》諸文,悼亡念存,極摯之情,而寫以極淡之筆,睹物懷人,此意境人人所有,此妙筆人人所無,而所以成其為震川之文,開韓、柳、歐、蘇未辟之境也?!睔w有光把散文題材擴大到日常生活,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在秦漢唐宋古文之外,開辟了一片新境。這恰恰是他五色筆的奇妙之處。
我們不妨來看看兩篇最短小的散文。
《女如蘭壙志》,僅有84個字,是歸有光為女兒如蘭寫的一篇墓志。文章說,在一條河邊祖塋北,新添了一座小墳,埋著女兒如蘭。他記述了如蘭死日及葬日后說,如蘭滿周歲,已經(jīng)能叫喚父親,卻走了。不由感嘆:“嗚呼!母微,而生之又艱。予以其有母也,弗甚加撫,臨死,乃一抱焉。天果知其如是,而生之奚為也?”如蘭在人間沒有得到多少幸福,又如此匆遽地離開了世界,既然如此,老天又何必讓她降生呢?感情壓抑,筆端無比沉重。“臨死,乃一抱焉”,以細節(jié)見全貌,這便是典型的歸有光散文筆法。
另一篇《寒花葬志》,只有140多字。我們在讀這篇悼亡名作時,一直把寒花看作是歸有光家里一個婢女,沒有發(fā)覺她還有另一更重要的身份。復旦大學鄔國平教授將它與《女如蘭壙志》一起閱讀,并加以深入研究,解開了如蘭生母之謎。她不是別人,就是《寒花葬志》中以“婢”相稱的那個年輕女子——寒花。
《歸震川先生未刻稿》中有一篇《寒花葬記》,標題與長期以來所流傳的《寒花葬志》差了一個字,“志”成了“記”。這篇《寒花葬記》,清楚地寫明她就是如蘭的母親:
婢,魏孺人媵也。生女如蘭,如蘭死,又生一女,亦死。予嘗寓京師,作《如蘭母》詩。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虛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婢初媵時,十歲,垂雙鬟,曳深綠布裳。一日天寒,爇煮荸薺熟,婢削之盈甌,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予。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傍幾旁飯,即飯,目眶冉冉動,孺人又指予以為笑。
回思是時,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與《寒花葬志》相比,它多出了“生女如蘭,如蘭死,又生一女,亦死。予嘗寓京師,作《如蘭母》詩”計23個字。在惜墨如金的歸有光筆下,這23個字揭示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內(nèi)容?;蛘哒f,呈現(xiàn)了歸有光一段復雜的情感經(jīng)歷。寒花是歸有光妻子魏孺人的陪嫁丫頭,初到歸家時,只有10歲。9年后,魏孺人患病逝世,這時寒花已長大成人?;蚩沙蔀橥ǚ挎九蚩杉夼c男主人,生兒育女??上蓚€女兒都先后夭折了。寒花很快也離開了這個世界。她究竟有沒有正式成為家婦?沒有記載,難以肯定。但從如蘭“母微,而生之又艱”、“事我而不卒,命也夫!”的表述中,可以看出,歸有光對他和寒花的這層關系并沒有掩飾,盡管寫得不是很直白。真相之所以被掩蓋,主要是被刪去了23個字,且編入語文課本,導致讀者們一直在誤讀。
《歸震川先生未刻稿》是歸有光孫子歸濟世收集的。在錢謙益和歸有光曾孫歸莊整理《震川先生集》時,他們對作品作了取舍。歸莊并不諱言自己對原作作過一定修改。對于他作的某些修改,清初散文家、曾任戶部主事、刑部郎中的汪琬曾提出不同意見,兩人還為此相互辯難,鬧了一場筆墨官司。在寒花之后,歸有光又娶了王氏為妻。也許,歸莊為親者諱,才刪改了這篇《寒花葬記》。
無論如何,這卻是歸有光五色筆中濃墨重彩的一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