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
我知道他又來過了。
在我剛剛做過的夢里,有老房子的影子。我能感受到他的氣息,那是藥水肥皂的味道,面容和衣物好像一起被漂洗過,泛白模糊,輪廓處留下了光暈的毛邊,這是歲月的痕跡嗎?離得那么近,抬手觸摸之間又是那么遠,沒有言語,是父親一貫淡漠和沉寂的樣子。
那個斜墻屋頂的老房子,就這樣經常出現在夢里:向外延伸的老虎天窗,油漆斑駁的木質窗,屋外的亮光把橫豎條窗格擠壓成的剪影,角落堆積的樟木箱,幾只皮箱摞在高處,屋頂有小塊粉墻脫落,漏出糊泥板條,蜘蛛網把這些連接起來,網羅了稍許塵土。父親這時會在那里,側坐著或是背對著我,但我能確認是他。
父親的身影是和老房子交織在一起的。
一樣的角度、一樣的窗戶位置,和父親身形一起,被壓扁成一幅平面的圖像。醒來的時候,無論怎么用力想捉住夢里散落的碎片,腦子里的印象卻更加模糊, 像見了光的顯影相紙在褪去影像,只留下了大片的白。
搬過好多次家,有新公房,有帶花園的老洋房。不論怎么搬家,唯獨斜墻屋頂的老房子總是會出現在夢里。住了十一年,是我出生到上初中的年數,剛有記憶的能力,這歲月占據了我童年的全部,那時候父親還健在。
從干校回來的那段時間,父親沒有了工作,賦閑在家里,顯得憂心忡忡。他平時就愛干凈,衣物、碗筷、水杯都要經過消毒才能用,清潔一條毛巾要反復漂水搓洗,現在有了更多的時間,竟然將拖把蘸著消毒水一遍一遍地擦地,條紋毛巾一次一次地搓洗,把它洗成一色兒的白,但還是洗不掉頭上的一片陰霾。消毒水、藥水肥皂的氣味彌漫開來,將他的焦慮和煩躁一起飄浮在周圍,久久驅散不了。我不敢跟他說話了,經常蜷縮在門后床腳,躲在不顯眼的角落,免得有不適當的舉動,引來父親一頓臭罵。
余下的時間父親就坐在那里發(fā)呆,我跟著父親發(fā)呆,默默地看著他。父親平時在家的時間不多,說的也是日常短語,現在更加沉默了。他不間斷地吸煙,一根接一根,就這樣,一坐就是一個多小時。看著父親的背面,時間凝固了,吐出的煙霧飄浮起來,緊縮成一團一團,無法散去。
沿街面的天窗白天是緊閉的,幾塊斑駁的墻皮侵蝕了斜面的屋頂,家具簡陋,大床占據了大塊面積,一張老舊的單人沙發(fā)緊靠著床沿,嚴格意義上說是一把牛皮包面的椅子,鉚釘嵌在椅背的四周,邊緣的皮質已經泛白起毛,還漏出些內膽的鬃毛。這就是父親常坐的椅子。
都說父親長得洋氣,臉部輪廓分明,眼眶略微凹陷,突出了挺括的鼻子,除了嘴形下顎的部分,外表可以算是俊朗。那些年里,父親出門前都要換上洗干凈的衣服,用濕布撫平顯眼的皺褶。他燙自己的衣服,不要母親幫忙。這些是男人干的事情,他總是這么說。長褲的折線是他的標志,舊的棉織中山裝也是挺括的,領口露著小截的白襯衫衣領。他上班騎一輛二十八英寸的半鏈罩永久自行車,上車前他用兩只衣夾子夾牢褲腿,以免裸露的車鏈子把它弄臟。他上身筆直,騎得不緊不慢,褲腳處卻撐起一塊,看起來怪怪的。
父親是電影美術師,在離家不遠的徐家匯的電影廠上班。我看過他畫的電影制景圖稿,各種槍炮、雕飾著花紋的房屋,完全是一幅幅精美的工筆畫,在微小的局部,他勾勒得特別清晰。最讓我佩服的是,那些標注的美術字體,寫得像是報紙上印出來的。
父親是從山里出來的。1950年新中國建國初期,完成了工藝美術學校四年的學業(yè),他沒有留在輕工紡織業(yè)發(fā)達的杭州城,卻跑來上?!@一時期,許多公司、廠家都要成立和重組,人才需求量很大。父親的內斂、刻板沒有影響他對外面世界的憧憬和好奇。于是,他直奔電影廠的招聘處而去,雖然對電影完全是陌生的,看過的電影也屈指可數,可是那些電影海報上罩著光環(huán)的明星和黑白活動影像的奇幻世界,讓他充滿無限的遐想,他把應聘書投出去了。
其實這都是我后來的想像,父親從來沒有跟我談起過這些事,更沒有告訴我,他為什么會選擇電影,也許只是一次偶然的機緣:新成立的電影廠需要專業(yè)的技術人員,憨直誠實的外表和優(yōu)秀的專業(yè)成績,通過了政審的家庭出身,或許還有刻意修飾過的衣飾和干凈整潔的容貌,得到了電影廠招聘人員的認可,僅此而已,但這次被選擇的“機緣”,確實改變了父親的人生道路。
我問過父親,見過那么多演員明星,哪個演得最好,父親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趙丹!那時候,我心目中崇拜的是李向陽、楊子榮、王心剛、唐國強,趙丹是那么陌生和神秘,而當時說起趙丹都是偷偷摸摸的事情,我知道,那時候趙丹正關在里面,而且是“有問題”的,所以父親必須壓低了嗓門說:“趙丹戲演得好,畫畫也好……”說話的時候,目光里充滿了恭敬和凜然。后來,母親告訴我,是趙丹帶著電影廠的招聘人員,去學校挑中了父親。難怪!
當時,見到趙丹,父親一定眼睛發(fā)直,盯著他看——父親感到無比的欣喜和自豪,連奔帶跑出了校區(qū),真想拉住大街上的隨便哪個家伙,告訴他:要去有趙丹的那個電影廠,看趙丹演戲,跟著趙丹拍電影了。這樣想來,我真是太理解父親了,他何止是敬仰趙丹,還有一份對師長的敬畏和感激。有趙丹的身影,便成了日后美好的記憶。
父親在填寫個人履歷時,每每都寫上籍貫——寧海;那地方在幾年前去過一次,駕車沿甬金高速拐入省道,有一段是海邊的公路,氣流里飄浮魚蝦水產的腥味。順著指路牌方向進入寧海大蔡鎮(zhèn),兩邊的高山夾著山路,蜿蜒在山勢的縫隙里,一眼望去是滿目的綠色,是一個風景宜人的地方。
父親的姓氏在當地是一個大家族,鎮(zhèn)口最明顯的位置是家族的祠堂,大祠堂修繕得很新,門口一塊大匾,寫著“尚書第”,金光錚亮,字體渾厚,炫耀著家族的歷史。這樣的家世可以上溯至五代的后梁后唐,尋訪祖跡,三大冊的宗譜有詳盡的記載,太祖公官至朝廷的兵部尚書,功成名就退引到此地耕地建宅。在歷史常識上,五代十國是一段大分裂的動蕩時期,割據政權的爭斗使得戰(zhàn)亂不止。內亂和血腥,這是我對這段歷史的全部印象。江南地區(qū)以吳國最強,當時是武夫當道的時代,掌握兵部大權的太祖公占據富庶的江南,可謂權傾一世的人物;權力的快速更替,不可能使太祖公功成引退。國力衰退、部下篡權、潰敗于吳國、逃離至臨海的荒蠻山林,大山的天然屏障可以躲避篡位者的追殺,太祖公從此開荒耕作、棄武從文,繁衍后代,這可能是父親家族姓氏延續(xù)的一種合理解釋。
繼承了宗族的耕讀文化傳統(tǒng),父親在鎮(zhèn)上的私塾背書識字,去了縣城上小學中學,成績優(yōu)秀,縣高中畢業(yè)后考入國立藝?!诛L眠、潘天壽在那里倡導中西藝術合璧的學校。這是他人生的轉折點,讓父親接觸到西方的現代藝術流派、傳統(tǒng)的國畫筆墨和現代的設計理念,各種藝術流派和活動讓他目不暇接。父親有種莫名的緊張,感到無所適從的局促。
父親沒有教過我繪畫,我的畫畫興趣是從看連環(huán)畫開始的,不看文字,連續(xù)的圖畫已經把故事表達了。我有許多連環(huán)畫,小人書里的線描人物太吸引我了,高爾基的《童年》《我的大學》,和《敵后武工隊》《奇襲白虎團》都是我的寶貝。這些書都是父親買給我的。我還時常在作業(yè)本背面、課本的空白處和一切能畫的紙上,照著小人書畫。
父親開始要我練毛筆字了,臨摹顏筋柳骨的字帖,每天要寫一大張,近一個小時的臨帖完成后才可以去弄堂里玩,往往寫到最后幾個字,毛筆飄動起來,一通亂寫趕緊結束。
下班回來早,父親就會去書店買上幾本新出的連環(huán)畫,那會兒父親一定心情非常好。到家在皮椅里坐定,嶄新的書不是一次全部拿出來的,而是一本一本地拿給我看,炫耀他的收獲。父親臉上有著笑意和滿足感:“看看這個,那個也不錯,還有還有……”父親買的書有特別好看的封面,彩色的圖案展現出奇妙的世界,這是給我練字的獎賞。見到連環(huán)畫的驚喜,使我對以后有了期待,要是父親天天心情好,我就會有更多的書了。那段時候,我會很乖巧,聽到父親回家自行車的鈴聲,把練字的作業(yè)攤在桌面上,給他開門提鞋,眼睛卻瞄著父親的拎包,想著今天又會有什么好東西……
那是我一天最開心的時刻。
我努力回想與父親相處的細節(jié),更多的時候,父親是嚴厲的,記得那次逃學對我的教訓,大動干戈的體罰……
那是我和弄堂里阿育爺叔的故事。
阿育是有本事的人,會打拳,字也寫得好,弄堂里墻壁上的大標語都是他寫的。阿育練的是八卦拳,柔中帶剛,腿快手快招法兇猛,一套拳法打得讓人眼花繚亂。阿育一頭汗水,弄濕了天藍色的線衫,緊貼著小塊隆起的肌肉,讓我們這些弄堂里的小孩對他崇拜得一塌糊涂。我想著要討好阿育,還想向他學拳。阿育人好,從不隱瞞拿手的招數,竟然教了我?guī)渍泻芑镜娜g,真是開心。
練功時正趕上午后放學,周圍都被人圍攏起來,阿育越發(fā)起勁,腳下轉圈左右移步,手勢變換穿掌掩肘,不時發(fā)出吼聲,弄堂小孩也興奮得叫好。阿育興致高漲:“這招叫八反掌,半步跟……看這招,指上打下欲擒故縱,渾水摸魚聲東擊西?!卑⒂謩幽_移,聲線尖厲,像一個講兵法的教官,“看腳下,要不停地走,手快不如腳步跟,站定生跟落地花?!?/p>
太陽落山了,弄堂里安靜了些,夾道的穿堂風吹來,清涼適宜。阿育端著大碗的白米飯,泡一碗紫菜醬油湯,面上滴著麻油,色澤和油的香味真是誘人。“三角頭,我有辦法削掉你頭上的兩只角。隔壁市民村浴室搓背的大塊頭,有一種巴哈馬精油,涂在角上,熱毛巾敷上兩個小時,用銼刀木榔頭修理,不出一個禮拜,三角頭上的兩只角,完全可以削脫。”阿育嚼著飯粒得意地對我說。
阿育朋友多人頭熟,講什么我都相信。
“三角頭”, 這是弄堂里大家叫我的外號,因為我頭大,小時候又把后腦睡扁了,兩邊頭骨突出,臉腮瘦削下顎尖利,于是都叫我“三角頭”。我都不敢吱聲,有時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很自卑。這個綽號讓我倍感恥辱。
和阿育約好下禮拜的一個中午,我們在弄堂口碰面,去市民村浴室的大塊頭那里修理 “三角頭”。中午去班主任那里請病假,說是頭痛要去醫(yī)院,病假條是阿育幫忙寫的,阿育寫字拿手,模仿家長的筆跡簽字保證看不出來。
正午的太陽直曬,蒸發(fā)著空氣里的水分,地面被照得白晃晃的,弄堂里安靜,練拳空地樹蔭下的陰涼地里躺臥著一只貓咪在打瞌睡,卻不見阿育的影子。左等右等也等不來,由于是上課時間偷跑出來的,心虛,做事也不敢張揚,幾天來興奮高漲的情緒減弱了許多,不見阿育的人影,我有點慌了,腦子里空空的,只好失望地跑回家……
沒有想到一頭撞見中午回家的父親,他問:“學校下課了?”我腦子里一團糟,又慌又害怕,呆在那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沒緩過思緒,父親已經一個巴掌打來,一下一下……想想自己是為了去修理“三角頭”,阿育又騙了我,頓時委屈得發(fā)呆,我沒有躲閃避讓,硬撐著竹竿一樣的身體?!靶〕嗬?,學會撒謊了,外面軋壞道,整天和吃閑飯沒工作的人混在一起,早晚也要成為弄堂野蠻小鬼。”什么“整天和吃閑飯沒工作的人混在一起”,明明是人家阿育看得起我,教我“八反掌”拳法套路。父親的話沒有等來我的回應,隨手又抄起一把掃帚,竹把子,一下一下打在我的屁股上,這時屈辱比疼痛來得更強烈,我的戇勁來了,憋紅了臉,雙眼發(fā)狠地直視著父親……
“我就要做弄堂的野蠻小鬼。打呀,你把我打死算了!”
父親突然停止了動作,一屁股坐在那把打滿鉚釘的皮椅上沉默下來,剩下的是父親的喘氣聲……香煙的煙霧散開來,把室內的氣息擰成了一團,當我再抬起頭看父親時,他的雙眼已經噙滿了淚水……
這一刻真把我嚇住了。
至此之后,一個月不能去弄堂里玩耍作為懲罰。傍晚時分,下班、放學的都陸續(xù)回來了,即刻又聚攏在一起,弄堂里照常喧鬧起來,打鬧喧叫的聲音從窗外傳來,使我坐立不安,心思飄蕩去了別處。每天這段時間都是最煎熬的。父親給我的教訓讓我不敢再逃課了。
和父親共處一室時,彼此的交流是空泛的,各自面對的是一個櫥柜一面墻壁,總顯得平淡沉悶,偏偏母親也沒有多余的話要說,交談往往淹沒在簡短的鹽咸茶淡的瑣細之中。每天晚飯后,保姆李媽買菜算賬成了說話最多的時刻。一家人圍在飯桌前,不急著收拾碗筷,由李媽報出菜的價鈿,父親拿著記賬小本依次記錄,算出總價,結清當天的費用,言語在油鹽小菜上說不完,歷數小菜場新上市的品種,什么時鮮貨、行銷貨……一屋人氣氛暖暖的,結束算賬,李媽收拾碗筷,接著就是洗漱上床了,也預示一天的工作任務即將完成。這時李媽總要再說一句:明朝還想吃點啥,要調調花樣……
之后的一年,做醫(yī)生的母親下鄉(xiāng)去安徽東至縣巡回醫(yī)療,期限一年,保姆李媽不在我們家做了,父親承擔了家里的生活起居。每天的早飯,拿著父親給的一兩半糧票,可以到紅光飲食店買上粢飯豆?jié){再加一根油條,晚飯吃他單位食堂帶回來的飯菜,禮拜六下午還可以去廠里的澡堂洗澡。白天沒有人管束的日子是自在的,吃飯沒了準點,時常會餓,但是還要省下零錢去買零食。
天晚了,沒有夜燈,弄堂黑沉下來,褪去傍晚時刻的熱鬧,聽不到父親的自行車鈴聲我就不回家。黑暗中弄堂空了,窗內的燈溢出昏暗的光,把人照得影影綽綽,周圍有著不見底的深遠。我繞著弄堂瘋跑了一會兒,心里也開闊起來,感覺無比清爽暢快,好像整個弄堂都是屬于我的……
那天的晚飯是電影廠單位食堂加餐的白切羊肉,蘸著陳醋和豆瓣醬料去除羊的膻味。我迫不及待地享用誘人美味的大塊羊肉,幾塊肉下去已經撐滿了,但是繼續(xù)喝掉了早飯剩下的半瓶牛奶。臨睡前開始腹脹,惡心難受。躺在床上開始想讓自己快快睡著,用睡眠來抵御難受的感覺。在倦怠乏力中昏昏沉沉地睡去,可還是沒有熬到天亮。半夜,胃里翻滾起來,已經來不及湊到床邊的痰盂,在迷迷糊糊的一瞬間,直立起來躥向父親睡覺的大床另一側,在父親床沿處的毛毯上,大口地嘔吐起來。吐干凈了,我的神志清晰起來,身上床上地板上一片狼藉,那條白色綠花的純羊毛毯子,沾滿了黃唧唧的黏稠物,這可是家里的值錢物品,父親花了大半個月的工資新買的??粗约旱某晒?,一下子驚嚇起來,這下又要挨揍了,至少逃不過一頓責罵。
沒想到,黑暗中,父親迅速起身,開燈下床,看到毛毯大塊的污跡,雖然呈現出驚愕的神情,卻沒有任何責備的表示,只是把熱水瓶里的溫水倒入臉盆,拿蘸濕的毛巾擦拭干凈我臉上身上的污濁,替換了棉毛內衣,用沒有被弄臟的被褥把我包裹緊了,再細心地擦拭那條毛毯。我看著白絨絨的羊毛擦也擦不掉的幾大塊黃漬,沒有聽到父親的埋怨,這反倒使我更加自責,為什么要吃那么多?內疚啊……
冬天,屋里很冷,臉盆里的水是溫熱的,水瓶的熱氣冒上來時,在窗玻璃上哈了一層水汽,濕氣又裹住了泛著鎢絲燈昏黃光亮的房間,顯得更加昏暗氤氳了。一陣忙亂后,父親這時才想到在自己的白汗衫外披上一件絨布夾衫,父親的背佝僂著,拿著拖把一下一下地拖地,夾衫從肩上滑落下來。昏黃的燈光把他的身影投到斜頂的墻面上,影子在斜面的交接處又分裂開來。我裹著被子,不知道是胃難受還是心里難過,慢慢地躺下,側向一邊讓自己好受些,望著父親的背影,看著看著,眼睛有些濕了。
現在我也做了父親,兒子身上有我的影子,許多的缺陷陋習,管束訓斥的同時我也在檢點反省自己。發(fā)生在兒子身上的麻煩事,要我做父親的去解決和承受,有時是難以忍受的不堪,像是我上輩子欠下的債。而每當兒子生病發(fā)燒腹瀉嘔吐,我都是默默陪伴,默默地收拾清理污濁,再臟再累也不怨。這時就會想到父親的身影,對父親的虧欠,想著怎樣才能償還……有了兒子之后才知道了“爸爸”這兩個字的含義。
幾年后家要搬遷了,那時父親已經病得很重,從住了半年的一家醫(yī)院出來,等待轉院,要去好一些的??漆t(yī)院治療。家里的家什衣物電器大都搬走了,只剩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大床沒有了,睡覺只能打地鋪。那只皮椅還留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因為破損嚴重,坐墊的鬃毛彈簧已裸露出來,是在準備丟棄的行列中。病勢削弱了父親的身體,原本敦實挺拔的體型瘦癟下來,皮膚干枯,肩膀手臂處黑黃起皺,留下了化療時的印記,但父親精神很好,或許是生病的原因,上帝心軟了,父親努力爭取換房的要求實現了,我們將搬進有單獨衛(wèi)浴的新房,完成多年以來的心愿。
那天午后,光線照例從西面天窗斜灑進來,沒了家具,磨損泛白的木漆地板敞開了大面積的區(qū)域,靠墻家具移走的地板處剩下的油漆面,光亮泛到斜頂上,分裂成好幾塊幾何圖形,屋里通透敞亮,可以忽略泥板條墻面的剝落破損。心情好的父親有了胃口,想要吃小籠饅頭和咖喱牛肉湯。
我不記得嚴謹的父親有要我買過吃食的經歷,包括煙酒之類的東西。但這一次,我記得特別清楚,我急速拿了鋼精鍋,抓起自行車鑰匙掉頭往外沖,我知道父親要吃哪家飲食店的點心,就是虹橋浴室邊上的紅光飲食店的小籠饅頭。
許多個禮拜六的下午,父親帶我去公共浴室洗澡。熱氣蒸騰之時,在大浴池里泡上半個小時,父親閉目享受,蒙眬之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之后幫我搓背,父親搓得細致,我平躺在池子邊,渾身通紅硬撐著也不敢出聲,沖洗過后待酥軟乏力時再躺上一個小時,晾干身體、熱量褪去后就覺得饑腸轆轆,接著就去吃那家店的點心。這時神清氣爽,頭上身上還散發(fā)著香皂遺留的氣味,點上咖喱牛肉湯和二兩小籠,倒上小碟米醋,剛出籠的小籠饅頭滾燙誘人,一下子食欲大開,在口舌間的享受之時是這個禮拜最清爽適意的時刻。
趕快跑回家,趁著鋼精鍋里的小籠還有余熱,倒上陳醋,放在父親面前。父親吃得很認真,他慢慢地吃著,像是在完成一幅工整的制圖……父親嵌在皮椅里,舊損的椅背遮住了他大半個身體。天色暗淡下來,空空的屋子,原本就開始萎縮的父親,現在變得更加瘦弱單薄,即使倔強耿直的父親,這時也顯得無力無助。
看著父親的背影,想著要搬入的新家,有單獨的煤衛(wèi)間,再也不用排隊洗澡、搶公用廁所、用痰盂撒尿,有鋼窗陽臺,不用擠大床,我有自己的小床,要有一張兩人坐的大沙發(fā),軟軟的絨布包面的,等父親再出院了,不用再坐那只彈簧頂著硬皮硌屁股的破椅,沙發(fā)彈簧一定要好,松軟有彈性,坐久了也不會累,實在累了還可以躺一會兒,還要在沙發(fā)背和扶手邊,鋪上白白的鏤空編織布。
父親住進了醫(yī)院的重癥病房,最終沒能扛過去,他永遠地離開了。
我和母親終于搬家了,這樣的告別使我追憶父親的身影永遠定格在斜頂天窗背景的老房子里,那是父親的老房子。
三十多年過去了,門前的馬路拓寬了,切割了幾幢樓的門面,露出了弄內隱秘的山墻,一眼能望見深處的弄堂底部,剩余沿街面的門洞改成了美容店、餐室、碟片店,我再也沒有踏進過弄堂,幾次經過也是繞路走,我確信再也回不去了,那時的一切已經物是人非了。
現在我把老房子的故事刻在記憶中,留在夜的夢囈里,它屬于我的童年歲月,它屬于我和父親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