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晨 著 汪寶榮 譯
有待填充的空格*
陳 晨 著 汪寶榮 譯
2009年7月,中國當代作家賈平凹曾經(jīng)被禁的小說《廢都》靜悄悄地上市了。這部小說以虛構的20世紀80年代的一個省會城市西京為背景,記述了名作家莊之蝶在打一場官司和寫一部小說過程中發(fā)生的幾段婚外情。然而,該書2009新版與1993年初版不是一模一樣的,也即初版的一個重要特點是新版沒有的。但這個特點不是令《廢都》飽受爭議的色情描寫,因為性描寫在新版中被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了。新版和舊版的區(qū)別在于:在舊版中,被作者刪去的性描寫都用空格代替,并在括號里注明“作者刪去××字”,但在新版中,這些空格用省略號代替,并在括號里注明“此處作者有刪節(jié)”。
這一改動或許看似微不足道,但新版《廢都》卻揭示了90年代以后文學的公共空間問題。①哈貝馬斯在影響深遠的《公共領域的結構轉變》一書(德文版初版于1962年,英文版初版于1989年)中提出“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概念。從90年代至今,生活在美國的很多學者紛紛探討以下問題:中國是否有過一個公共領域?將來會不會發(fā)展起來一個公共領域?把“公共領域”概念應用于中國的語境是否可能或有意義?由于當下普遍應用的“公共領域”概念是以資本主義社會中自由交流理性和批評話語為前提的,我發(fā)現(xiàn)它不很適用于本文的研究目的,因而采用了較為合適的“公共空間”(public)概念。本文首先將《廢都》放置在90年代中國的文學景觀中,分析這部小說如何描寫該種文學景觀,然后考察這些惡名昭著的空格出現(xiàn)在初版中和從新版中消失所引發(fā)的各種批評話語。最后,通過簡要回顧空格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批判史中的地位,我認為《廢都》中的空格不僅構成了公開審查本身,而且構建了可供選擇的公共空間。
《廢都》初版于1993年夏,在文學市場立即引起一場名副其實的騷動。它也許比其他任何一部改革時期的作品更能顯示當時中國出版業(yè)的轉型。中國出版業(yè)的市場化——包括減少國家補貼和購買,權力下放,放松對價格和資源分配的控制——始于80年代,其進程在1992年鄧小平著名的“南巡講話”之后加快了。*在中國的出版業(yè)改革之前,所有圖書都是根據(jù)所用紙張按標準價格定價的。圖書發(fā)行是集中管理的,只有3個發(fā)行渠道:被納入國家教育體系中,上下級單位間傳遞,通過國營的新華書店銷售(參見Virginia Barry,Red - the New Black,China-UK Publishing,London:Arts Council England,2007,p. 83)。1985年,新華書店失去了獨家發(fā)行權,但在1989年9月的掃黃運動中短期收回了獨家發(fā)行權(參見Chen Yi,“Publishing in China in the Post-Mao Era:The Case of Lady Chatterley’s Lover,” Asian Survey,1992,32(6),pp. 569,581; Richard Curt Kraus,The Party and the Arty in China:The New Politics of Culture,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2004,p.93)。關于中國作家在社會主義時期的稿酬情況,參見Perry Link(林培瑞),The Uses of Literature:Life in the Socialist Chinese Literary System,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0,pp. 129-133。當時有傳聞(可能是促銷策略,也可能不是)稱,十多家國內(nèi)出版社為獲得《廢都》的版權展開了競購大戰(zhàn),書稿還未殺青,就已經(jīng)開出高達一百萬元的稿費預付款。北京出版社在拿到出版合同之后,由于市場需求極大,又把該書的印刷權賣給了(即“租版型”)6家出版社。*在這之前,北京出版社主辦的文學雜志《十月》拿到了該小說的期刊出版合同。依據(jù)中國現(xiàn)行的版權法,期刊出版合同獨立于圖書出版合同。然而,好景不長,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在1994年1月宣布了對該書的禁令?!耙患埥钕聛?,停印停發(fā)全部收繳,沒收出版社全部利潤并加兩倍罰款?!?游免津:《〈廢都〉重版:讓文學的歸文學》,《新京報》2009年7月30日。
事實上,在禁令下達之前,有關《廢都》將被禁的各種猜測——這也許是拉動銷售的又一策略——已經(jīng)沸沸揚揚傳了幾個月,因此,等到禁令下來,人們也并不覺得奇怪。這是因為,小說文本雖明顯帶有作者自我審查的痕跡,卻仍有不少赤裸裸的性描寫,例如以下這段描寫莊之蝶與其情人之一的唐宛兒做愛場景的文字:
婦人要脫下鞋去,徹底褪掉襪子,莊之蝶說他最愛這樣穿著高跟鞋,便把兩條腿舉起來,立于床邊行起好事?!酢酢酢酢酢?作者刪去379個字)婦人沾著動著就大呼小叫,這是莊之蝶從未經(jīng)歷過的,頓時男人的征服欲大起,竟數(shù)百下沒有早泄,連自己都吃驚了。唐宛兒早滿臉潤紅,烏發(fā)紛亂,卻坐起來說:“我給你變個姿勢吧!”下床來爬在床沿。莊之蝶仍未早泄,眼盯著那屁股左側的一顆藍痣,沒有言語,只是氣喘不止。婦人歇下來,干脆把鞋子絲襪全然脫去,□□□□□□(作者刪去213個字)莊之蝶醉眼看婦人如蟲一樣躍動,嘴唇抽搐,雙目翻白,猛地一聲驚叫,□□□□□□(作者刪去50個字)。*賈平凹:《廢都》,第85頁,北京,北京出版社,1993。
正是這樣的段落使《廢都》一出版就引起了巨大的爭議。促銷者和看好它的評論家們把《廢都》和明末著名色情小說《金瓶梅》相提并論,但也有不少評論家表示對《廢都》頗為失望,甚至是鄙視。他們指出:《廢都》出版之前,賈平凹因其以陜西東南部的商州地區(qū)為背景的系列作品而知名,這些小說和散文描寫了改革初期商州地區(qū)農(nóng)民的簡單、平靜的生活,但他在《廢都》的寫作中不僅拋棄了他熟悉的農(nóng)村題材,轉而刻畫城市“文化閑人”,而且被城市中盛行的享樂主義和消費主義拉攏,開始兜售起了色情文學。
《廢都》的詬病者時常指責賈平凹“出賣了嚴肅文學”,但這種指責必須與嚴肅文學和通俗文學的問題以及兩者的分野聯(lián)系起來考察。1994年10月,北京大學授予武俠小說作家查良鏞(筆名“金庸”)“名譽教授”的頭銜,使嚴肅文學和通俗文學之爭進一步升級。*關于該論題,參見Chen Pingyuan(陳平原),“Literature High and Low: ‘Popular Fiction’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 Michel Hockx (ed.),The Literary Field of Twentieth-Century China,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9,pp. 113-133。圍繞文學商業(yè)化的爭論始于80年代末,其誘因之一是王朔的“流氓文學”。參見Wang Jing,High Culture Fever: Politics,Aesthetics,and Ideology in Deng’s China,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6,pp. 261-286.因此,《廢都》中有兩處提到金庸就不是巧合了。莊之蝶的妻子牛月清是開書店的,她的抱怨反映了當時的“金庸熱”和書市的情況:“進了一批金庸的武俠書,先還賣得可以,沒想到那一條街上,嘩嘩啦啦啦一下子又開了五家書店,又全賣的金庸的書,南山猴——一個磕頭都磕頭,貨就壓下了?!?賈平凹:《廢都》,第73、74、14頁。緊接著這段文字后面,莊之蝶的同伙洪江提議在牛月清的書店賣一本署名“全庸”的武俠小說,說“一定會賺許多錢的”,因為“全”字“用草字寫,猛地一看也是金庸了”。③賈平凹:《廢都》,第73、74、14頁。緊接著這段文字后面,莊之蝶的同伙洪江提議在牛月清的書店賣一本署名“全庸”的武俠小說,說“一定會賺許多錢的”,因為“全”字“用草字寫,猛地一看也是金庸了”。 《廢都》描寫了形形色色的做生意的文人,而這種人正是賈平凹的批評者們悲嘆和貶損的對象,這無疑是有諷刺意味的。除了莊之蝶,西京城里還有三個出名的“文化閑人”:畫家汪希眠仿制名家之作,把賺來的錢用在女人身上;書法家龔靖元賣字作賭資;原是秦腔演員的阮知非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民辦歌舞團的團長。莊之蝶的一個朋友孟云房如此描繪阮知非:“演員全是合同聘用,正經(jīng)劇團不敢用的人他用,不敢唱的歌他唱,不敢穿的服裝他穿,所以前五年之間走遍大江南北,場場爆滿,錢飄雪花一般往回收?!雹苜Z平凹:《廢都》,第73、74、14頁。緊接著這段文字后面,莊之蝶的同伙洪江提議在牛月清的書店賣一本署名“全庸”的武俠小說,說“一定會賺許多錢的”,因為“全”字“用草字寫,猛地一看也是金庸了”。
對阮知非來說(但似乎也適用于《廢都》的作者),打破禁忌就能賺得大把大把的錢。在“后社會主義”時代,中國古老的藝術形式,無論是國畫、書法、秦腔,還是古典小說(如果我們再次比附到賈平凹身上去),與其說是被放棄了,不如說是被改頭換面,以便更加有利可圖。正由于此,洪江就發(fā)財?shù)母[門給莊之蝶出主意道:
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文人做生意正當?shù)煤芰?,名也是財富,你不用就浪費了,光靠寫文章發(fā)什么財,一部中篇小說抵不住龔靖元一個字的……寫書的不如賣書的,賣書的又不如編書的?,F(xiàn)在許多書店都在自己編書,或者掏錢買出版社一個書號,或者干脆偷著印,全編的是色情兇殺一類的小冊子,連校對都不搞,一印幾十幾百萬冊,發(fā)海了!*賈平凹:《廢都》,第73-74頁。小說第186頁還提到另一個為賺錢專寫色情暴力小說的作家。80年代,所謂的“文化工作室”進入出版業(yè)。在某種意義上,文化工作室扮演著文學經(jīng)紀人的角色,卻是非官方的、在法律層面上非法的出版商。他們找到一個作家,買下作品的版權,然后賣給一家官方的出版社,有時候雙方共同承擔出版成本,負責圖書的營銷發(fā)行,當然也分享利潤(參見Mike Meyer,“The World’s Biggest Book Market,” The New York Times,13 March 2005)。此外,文化工作室也可以設法通過出版社買到書號。如此一來,文化工作室印刷的書以官方出版社的名義非法進入書市。因此,盡管有人估算中國有5000-10000個文化工作室,但準確數(shù)字不得而知(參見Virginia Barry,Red - the New Black,p. 87)。
以上是作者自我指涉的又一例證嗎?如果是,那么這在多大程度上表明了賈平凹與作品人物的共謀關系?這一點將在后面繼續(xù)探討。在這里我只想說,《廢都》描繪的中國文化產(chǎn)業(yè)的圖景是如此的令人沮喪,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實屬鳳毛麟角。《廢都》開首第一句把故事場景安排在20世紀80年代,但上述洪江的言辭以及小說整體流露出來的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更符合小說的寫作時間即90年代,因為小說敘事中根本看不到80年代盛行的理想主義。恰恰相反,陰謀詭計、婚外艷情、爾虞我詐、生活瑣事引起的爭吵主導了故事情節(jié)。鑒于故事人物表中充斥著文化精英,但這些人卻從不談論審美、時事或社會問題,這就很能說明問題了。當然,這并不意味著賈平凹沒有極富洞見地描述城里人親眼所見的改革帶來的深刻變化。例如:
莊之蝶進了街里,卻未見到一面錦旗掛著,而新有人家店牌都換了“廣告制作部”、“名片制作室”,已經(jīng)起來的街民紛紛在各自的地面和領空上懸掛各類廣告標樣。莊之蝶感到奇怪,便問一漢子:“這街上怎么沒有制作錦旗的啦?”漢子說:“你沒聽過《跟著感覺走》的歌嗎?那些年開會多,有會就必須發(fā)錦旗的,我們這一街人就靠做錦旗吃飯;現(xiàn)在務實搞經(jīng)濟,錦旗生意蕭條了,可到處開展廣告戰(zhàn),人人出門都講究名片,沒想這么一變,我們生意倒比先前好了十多倍的!”*賈平凹:《廢都》,第346-347、158-159、45頁。
中國實行改革以來取得的迅猛的經(jīng)濟增長是東西方媒體報道中頻繁出現(xiàn)的老標題,然而,上述文字彰顯的卻是從一種公共性轉向另一種公共性*哈貝馬斯稱之為“典型的公共性”,并認為這種公共性體現(xiàn)在歐洲中世紀的君主和領主身上。參見Jürgen Habermas,The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the Public Sphere,Cambridge: MIT Press,1991,pp. 5-14?!錁酥臼菑V告和名片取代了錦旗。錦旗展示在公眾面前的是體制的權威,而廣告和名片爭奪的是一個有著購買力的公眾。
上段文字值得注意,還有另外一層原因,即它提到了社會主義時代,而這在《廢都》中不僅少得驚人,而且即便提及也總是浮光掠影的。*另一例見于小說第44頁,莊之蝶的朋友趙京五提到他家的四合院:“這本來就只住我們一家,五○年,城市的貧民住進來,住進來了就再不能出去了,且人口越來越多,把院子就全破壞了?!痹谫Z平凹的筆下,從社會主義時代遺留下來的東西變成了出土文物,于是,“文革”時期的康生手書的一把紙扇等登臺亮相了。④賈平凹:《廢都》,第346-347、158-159、45頁。然而,這些東西的功能也就是人們珍藏、買賣的古玩文物,而不再是護身符。毋庸置疑,中國改革開放之前的遺產(chǎn)一直存留至今,但在一個明顯是“后社會主義”的敘事框架內(nèi),《廢都》對此前的工業(yè)國有化、農(nóng)業(yè)集體化和人們?nèi)粘I畹墓缁戎卮髿v史事件只字不提。在小說中,沒有革命導師的幽靈徘徊在西京的上空,也沒有社會主義烏托邦留存下來的痕跡。
賈平凹對時間的有啟示意義的處理手法正在于此,因為我們不能將其歸咎于作者的短視。在小說中,“西京”明顯是指被譽為“自古帝王都”的西安。同時,西安也是目前陜西省省會。賈平凹是陜西人,現(xiàn)在仍住在陜西從事寫作。在小說的字里行間,讀者能聽到遠古傳來的不絕于耳的回響,在敘事場景中到處可見這個如今成為“廢都”的城市曾經(jīng)輝煌榮耀的痕跡:搖搖欲墜的古城墻,銹跡斑斑的銅錢,年代久遠的硯臺。*有論者對《廢都》的歷史懷舊主題做了極富洞見的分析,參見Carlos Rojas,“Flies’ Eyes,Mural Remnants,and Jia Pingwa’s Perverse Nostalgia,” Positions,2006,14(3),pp. 749-773。中譯文見羅鵬著,王浩譯:《蠅眼、殘墻和賈平凹固執(zhí)的懷舊》,《東吳學術》2016年第3期。這座城市衰敗的氣息是濃厚的,并且從西京擴散到本省的其他地方。莊之蝶如此描述他的故鄉(xiāng):“我老家潼關,歷史上是關中第一大關,演動了多少壯烈故事,十年前縣城遷了地方,那舊城淪成廢墟。前不久我回去看了,坐在那廢城的樓上感嘆了半日?!?賈平凹:《廢都》,第346-347、158-159、45頁。由此可見,說這部小說缺乏一個歷史的參照系是不符合實情的,因為今天的瓦解和頹廢是鐫刻在昔日雄偉壯麗的背景之上的。西京的命運折射在小說人物的命運上,尤其是主人公莊之蝶的命運。在小說結尾處,莊之蝶所有的婚外情全都分崩瓦解,他選擇了逃離這座城市,最后猝死于火車站。作者試圖告訴我們:想要走出這個反烏托邦是沒有出路的。小說展示的社會、道德和身體的衰敗和墮落與西京或西安的歷史軌跡是平行的,因此,這種頹廢是不可避免的,無法逃避的,也是不可變更的。當代先鋒作家馬原在2009年《廢都》重版之際的一次訪談中指出:“30年前中國知識分子還恥于談錢,但是今天,我見了太多作家在權力和金錢面前的卑躬屈膝。我越來越看到身邊的一些人越來越像《廢都》里莊之蝶那一類人。”*李培:《十余年〈廢都〉后再版引關注》,《南方日報》2009年7月30日。
《廢都》寫于上世紀90年代,作者自稱故事發(fā)生在80年代,但它對社會現(xiàn)實的逼真描寫在21世紀仍毫不遜色。在新千年,隨著市場邏輯進一步滲入中國的“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這部小說的超前性和預見性愈顯突出,這尤其反映在《廢都》遭禁15年后被重新包裝推出之上。不過,馬原在上述評論中加入了另一個要素“權力”,而權力在莊之蝶和他的那個“文化閑人”群體通過的力量場域中是不容易看到的。作家不只是俯伏于金錢的魔力,還“在權力面前卑躬屈膝”,這暗示著《廢都》時隔15年后得以重版,除了在藝術層面上為其辯護的考慮,還得從權力和金錢這兩個向度加以考察。
也許是為了避免《廢都》1993年初版時引起的媒體過度報道和炒作再次發(fā)生,這次作家出版社重版《廢都》并沒有對其解禁大肆宣傳。事實上,在此次新版中,《廢都》與另外兩部“干凈”的小說《浮躁》(1987年初版)和《秦腔》(2005年初版)合成一套,《廢都》安然位居中間。對這次《廢都》得以“恢復名譽”背后的原因,我們可做出種種推測:如今書中的性描寫不再令人震驚,之前賈平凹因《秦腔》獲得著名的“茅盾文學獎”,當年對《廢都》下禁令的新聞出版總署的領導們已經(jīng)不在其位,等等。就兩本版本本身而言,確實存在一些具體的差異。1993年版本的封面頗為沉悶,書名“廢都”二字用正體字版式鋪排,居中是一團揉皺的白紙,背景是一朵淺紫色的云,而2009年版的色彩設計只能用桃紅色來描述。賈平凹手書的遒勁有力的“廢都”二字貫穿整個封面,代替了原先的呆板的書名。有學者還提醒我們,現(xiàn)如今,就連作家出版社這樣一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的國營的出版社,也有一個專門負責市場評估的部門。*參見Shuyu Kong,Consuming Literature:Best Sellers and the Commercialisation of Literary Production in Contemporary China,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p. 47。關于作家出版社如何從一個內(nèi)部出版機構發(fā)展成為“暢銷書的出版機器”,參見該書第43-54頁。
這三部小說的正文前面都有三篇介紹性文章(書中稱作“代序”),出自三位著名的文學評論家之手:《人民文學》雜志主編李敬澤,北京大學教授陳曉明,廣州中山大學教授謝有順。*陳曉明對賈平凹的作品做了整體觀照,謝有順重點關注的是《秦腔》,因此以下我只討論李敬澤的文章。在1994年新聞出版總署下達的禁令中,《廢都》被批判為“格調(diào)低下,夾雜色情描寫”,*郝建國:《“陜軍東征”路上的性風波》,《華商報》2008年7月14日;張弘:《〈廢都〉解禁,新版本上架》,《新京報》2009年7月30日。因此,這3篇文章的作用無疑是使其重版合法化。時隔15年,初版中的那些“色情描寫”原封不動,一字不改,而這正是國內(nèi)媒體津津樂道的。但是,小說文本本身還是有了變化:1993年版本中賈平凹進行“自我審查”的那些性描寫再次遭到審查,即在重版本中,省略號代替了空格,在括號里特意注明的“作者刪去××字”代以“此處作者有刪節(jié)”,且這次的審查是長久性的。此外,在有的地方,這些刪節(jié)的痕跡被刪得干干凈凈。*例如,可比較北京出版社1993年版第468頁和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15頁。
第一篇文章題為“莊之蝶論”,作者是李敬澤,以上新版中的改動就是他提議的。*參見張弘:《〈廢都〉解禁,新版本上架》。李敬澤為自己的這個改動決定辯護道:“通過畫出來的空缺,他(賈平凹)彰顯了禁忌,同時冒犯了被彰顯的禁忌,他也的確因此受到了并且活該受到責難。”*李敬澤:《莊之蝶論》,第1、2頁,賈平凹:《廢都》,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這段文字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口氣略顯專橫的“活該”二字。這種批判的語氣讓我們想起當時國內(nèi)評論界對這些空格的反應:它們一出現(xiàn)就成了某些人譴責的對象,至于其他人對此感到極度興奮就不用多說了。例如,在1993年,有位評論者也用幾乎相同的語氣指責道:“但我知道那每一個‘□□’都是一個陷阱。賈平凹讓青少年面對‘□□’去想象什么。賈平凹應該受到良心的譴責?!?肖夏林主編:《〈廢都〉廢誰》,第140、152頁,北京,學苑出版社,1993。“青少年的想象”自然是應該時時刻刻提防的。另一位評論者則認為,賈平凹使用的空格是“對出版審查制度的虛假挑戰(zhàn),是用于討好港臺以及西方對中國大陸的出版制度反感的讀者”。*多維編:《〈廢都〉滋味》,第155頁,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我們從中可以感受到一種基于民族主義立場的憤怒。下面這位論者則從這些空格中看到了出版政策的放松,也即李敬澤嚴厲批評的透明度:“這比起那種‘割了卻不知是否割或割在哪里’的刪節(jié)方式,當是更坦率而且比較尊重作者的,這應該說是一種進步?!雹苄は牧种骶帲骸丁磸U都〉廢誰》,第140、152頁,北京,學苑出版社,1993?!扒嗌倌甑南胂蟆弊匀皇菓摃r時刻刻提防的。另一位評論者則認為,賈平凹使用的空格是“對出版審查制度的虛假挑戰(zhàn),是用于討好港臺以及西方對中國大陸的出版制度反感的讀者”。
我們回到李敬澤的文章。他把《廢都》中運用空格的做法追溯到“被刪節(jié)的明清艷情小說”,但與之前《廢都》的批判者們不同的是,他沒有指責賈平凹這樣做挑起了讀者的性幻想或助長了一種重商逐利的社會風氣,而是指責他逃避了作者的責任:
我認為,那些“□□□”之根本的不道德就在于莊之蝶的這種溜走,這種不負責。賈平凹強烈地感覺到在這個人物的身心之中有些事物是他無力觸摸、想象和言說的,他無法讓莊之蝶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明確的個人責任,包括道德和倫理責任,于是,他機巧地使出騰挪大法,招來昔日幽魂,讓這個人變成了不在。*李敬澤:《莊之蝶論》,第1、2頁,賈平凹:《廢都》,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李敬澤要莊之蝶待在原地(而不是“溜走”),因其不道德的行為在反烏托邦的敘事中被判處無期監(jiān)禁。莊之蝶最終為他的不道德行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死亡對他來說不是一個圓滿的結局。正由于此,李敬澤在《廢都》2009年新版中承擔了刪除空格的責任,從而關閉了莊之蝶——包括賈平凹本人在內(nèi)——得以脫身的那扇門。同時,這次對《廢都》的干預不是來自國家新聞出版總署,而是來自文學圈內(nèi)部(姑且可以這么說的話),也即來自一個編輯、評論家和同事。
李敬澤給出的上述判決看似與1993年有位評論者所持的立場截然相反。盡管這位署名“易毅”的評論者也批評《廢都》中的空格,但在他看來,這些空格非但不容許主人公和作者逃脫,還像一堵堵墻阻止讀者進入文本,排除了任何補足空格的可能性。茲將這段長文摘引如下:
《廢都》中最引人注目的,引起讀者議論最多的是“□□□□□(作者刪去××字)”。這一模式當然是對社會禁忌和話語權力的裝腔作勢的故作畏懼和尊重,這顯然模仿文化機器為保證話語的規(guī)則不被打破而對文本的刪節(jié)方式。但這里的矛盾是,原有的對文本的超出話語的限制的部分的刪節(jié)是存在未被刪節(jié)的“底本”的,這一始源的“版本”的存在是人所共知的(如被刪節(jié)的《金瓶梅》),只是由于話語規(guī)范對之加以消除和擦抹。但賈平凹卻將“作者”本人賦予了雙重的身份。這里進行刪節(jié)的不是文化機器,而是“作者”?!白髡摺?“刪者”詭異地同一化了。作與刪變成了同步的過程,任何讀者在面對這一被無窮復制的文本時會發(fā)現(xiàn),他完全沒有任何機會和可能補足這些“□□□□□”。這些刪節(jié)變成了對他(讀者)的戲耍,也是對他的強烈的吸引。賈平凹以這種方式抑制作者的權威,但又以新的途徑重建了這一權威。因為任何讀者的想象永遠不會有一個謎底,任何讀者都無法與作者平等地討論這些玄妙的刪節(jié)。于是,這種虛構的刪節(jié)就變成了這個關于莊之蝶的故事的最為吸引人的風格的標記和代碼。這是一個走向消費和市場的標記和代碼。*易毅:《〈廢都〉:皇帝的新衣》,肖夏林主編:《〈廢都〉廢誰》,第236頁。
李敬澤試圖把莊之蝶框定在文本之中,從而把他自己也鎖在文本空間中,而這位署名“易毅”的評論家把這些空格看作是面向讀者和消費者的界面。在他看來,這些空格不僅吸引著讀者,更是對讀者的“戲耍”,一種吸引人但又不能讓人獲得滿足的制作精巧的商品。后者對空格的解讀包含的預見性很值得注意,因為我們可以看到這種解讀更適用于《廢都》2009年新版。正是在新版中,我們看到一位評論家通過一篇反思性質(zhì)的代序從知識高地公開確立了權威。由于在新版中空格以及“作者刪去××字”的字樣均被刪去,讀者就不能“與作者平等地討論這些玄妙的刪節(jié)”。如此一來,作者和刪者以及生產(chǎn)者和消費者各自扮演的角色再次固定下來,因此秩序恢復如初了。
我們從對賈平凹的有關訪談中了解到這些空格以及“作者刪去××字”背后的故事。*參見Zha Jianying (查建英),China Pop: How Soap Operas,Tabloids,and Bestsellers Are Transforming a Culture,New York,New Press,1995,p. 149。面對記者的詢問,賈平凹承認道:“寫的時候我就考慮到國情,省了一些。寫完后,我自己又去掉一部分。(書稿交)到出版社,編輯又刪了一些。(空格后注明的)‘此處刪去多少字’實際上已不準確。”*郝建國:《“陜軍東征”路上的性風波》。但在《廢都》初版之時,有關一個未經(jīng)刪節(jié)的底本以及空格被補齊的未刪節(jié)盜版的傳聞在坊間瘋狂流傳著。
分析至此,我們可否得出結論說李敬澤對小說文本所作的編輯構成了一種矯正?正如出版商和評論者都不得不指出的,從1993年初版到2009年重版,《廢都》的故事本身一點也沒有改變。15年來,這些空格在引起了如此大的爭議和如此嚴厲的批判之后,有沒有最終被合理合法地抹去呢?無論如何,此次重版《廢都》,畢竟還是對書中的錯謬和無關之處進行了???,其結果告訴我們:初版中注明的“作者刪去××字”原來是假的,那些空格里面其實什么內(nèi)容也沒有。
其實,這并不是空格第一次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中國的批判話語中。在1934年5月發(fā)表的《“……”“□□□□”論補》(署名“曼雪”)一文中,魯迅幽默地指出:“‘……’是洋貨,五四運動之后這才輸入的”,而“□□”則是“國貨”。魯迅還指出,在目前所見的著作中,“□□”“漸有代以‘××’的趨勢。這是從日本輸入的”。*魯迅:《魯迅全集》第5卷,第511-512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在提到“□□”是“國貨”時,魯迅想到的是竹簡古文,由于竹簡文字剝落,后人將其改寫成楷體時有難辨之處,就用“□□”代替缺文。此文是魯迅對作家徐訏早些時候發(fā)表在《人間世》上的一篇文章的回應?!度碎g世》是一份純粹的小品文半月刊,林語堂任主編,徐訏是該刊編輯之一。徐訏在文中指出,在當時的著作中空格和省略號大量出現(xiàn),“至于已經(jīng)到了‘□□□□’‘…………’常常在報上的新聞中或要人通電中可以找到,那已經(jīng)是誰都找得到的問題了”。*徐訏:《“……”“□□□□”論》,《人間世》1934年5月20日第4期。在徐訏看來,在文中使用空格表明作者不愿或不能說出——由于不肯動腦子或膽怯——本該說出來的話,這是一個影響著全社會的問題,因此他既稱贊達爾文那樣的科學家,因為他們敢于說出他人不敢說的話,例如,“人類是從猿進化而來的”,也稱贊有能力表達讀者不能表達的思想的作家。
魯迅對小品文以及倡導小品文的林語堂是持批評態(tài)度的。*參見魯迅:《〈論語〉一年》和《小品文的危機》,《魯迅全集》第4卷,第582-59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在上文中,魯迅和徐訏一樣也對當時的著作中出現(xiàn)的空格表示強烈反對,但他給出的解釋頗為不同。魯迅認為,這一現(xiàn)象會讓兩種人——讀者和書刊審查人員——高興:“可使讀者佩服作家之激烈,恨檢查員之峻嚴,但送檢之際,卻又可使檢查員愛他(作家)的順從”。*魯迅:《魯迅全集》第5卷,第512、511-512頁。魯迅指出,著作中的空格像安徒生童話里的“皇帝的新衣”,“其實是一無所有”,因而是一種商業(yè)欺詐行為:“現(xiàn)在是什么東西都要用錢買,自然也就都可以賣錢。但連‘沒有東西’也可以賣錢,卻未免有些出乎意表。不過,知道了這事以后,便明白造謠為業(yè),在現(xiàn)在也還要算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生活了”。④魯迅:《魯迅全集》第5卷,第512、511-512頁。
上世紀30年代,資本主義倫理道德觀侵入中國的文化界和知識界,尤其是魯迅生活的上海的文化界和知識界,無疑令魯迅憂心忡忡。*茅盾初版于1933年的長篇小說《子夜》極為生動逼真地描寫了上世紀30年代上海的工業(yè)和金融資本主義的狀況。對民國時期上海商業(yè)和文化研究現(xiàn)狀的述評,可見Wen-hsin Yeh (葉文心),“Shanghai Modernity:Commerce and Culture in a Republican City,”The China Quarterly,Vol.150,1997,pp. 375-394。然而,在做出以上回應僅僅六個月之后,魯迅對這些空格進行了不同的評價。在1934年11月發(fā)表的《中國文壇上的鬼魅》一文中,魯迅指出,國民黨政府的審查官們在書籍雜志的刪削之處已經(jīng)“不準留空白”。*魯迅:《魯迅全集》第6卷,第162頁。由此我們想到清朝乾隆年間編撰的《四庫全書》。在眾人合編過程中,那些褻瀆性的文字和段落必須用其他文字代替,不得留空白。參見R.Kent.Guy,The Emperor’s Four Treasuries:Scholars and the State in the late Chien-lung Era,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193。他還提到,是年6月,政府官員和出版家在上海開了一個會,在會上,雜志編輯者提議“在付印之前,先將原稿審查,加以刪改”,這個提議“當即被采用了”。*魯迅:《魯迅全集》第6卷,第161頁。一年后,魯迅在《〈花邊文學〉序言》中再次提及空格問題:“一九三四年不同(于)一九三五年,今年是為了《閑話皇帝》事件,官家的書報檢查處忽然不知所往,還革掉七位檢查官,日報上被刪之處,也好像可以留著空白(術語謂之‘開天窗’)了?!?魯迅:《魯迅全集》第5卷,第438頁。)可見當時有人已經(jīng)清楚地意識到,書籍雜志中的空格阻礙了審查工作,而不是有助于審查工作。
魯迅在寫這篇文章時也許想起了在他的小說中留的一個空白。它出現(xiàn)在1919年5月發(fā)表在《新青年》雜志上的短篇小說《藥》中。小說主人公老栓相信人血饅頭能救活他的癆病兒子,于是買來一個沾有剛被砍頭的革命者鮮血的饅頭,而在他買饅頭的地方的不遠處有一個“古□亭口”。*⑨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第465、472頁?!遏斞溉返木庉嬚吒嬖V我們:小說中人物夏瑜暗指清末女革命黨人秋瑾;她于1907年7月遭清政府殺害,就義的地點在魯迅的故鄉(xiāng)紹興城內(nèi)的軒亭口。⑨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第465、472頁。由此可見,“軒”字在小說中是用空格代替的。
我們不知道誰對這個空白負責,也不知道魯迅是否在小說手稿中畫了這個空格。但我們知道,無論實際情況如何,這個小空格就像一張便利貼,提醒讀者某個人不在了;或者就像矗立在書頁上的一座無字的紀念碑,用于紀念至今仍不能正面書寫的一個過去的事件。正如《廢都》的情形一樣,《藥》中的這個空格在行使審查之職,顯示的是一種力量,它不只是在故事結尾處刪削或劃掉了某個內(nèi)容,還是一種一開始就在場的力量,構成了寫作本身。像他的文學前輩魯迅一樣,賈平凹也是在寫作過程中進行自我審查,他的作品與其說由于審查受到了損傷,不如說因為審查完成了文本建構。將賈平凹的《廢都》與魯迅的《藥》區(qū)別開來的是1994的一紙禁令。因此,就賈平凹的案例而言,審查針對的不只是《廢都》中的某些內(nèi)容,還包括整本書。禁令把讀者大眾趕到了地下,盡管盜版經(jīng)濟讓它活了下來——據(jù)推算,正版、半正版和盜版加起來總共賣出了大約1200萬冊——但在法律的層面上對它的閱讀和接受卻是非法的行為。*狄蕊紅:《〈廢都〉解禁,賈平凹:為它一痛17年》,《華商報》2009年7月28日。這部小說的隱秘生活早在不再能合法印刷之前就開始了,也即通過多種盜版在地下流通著。賈平凹在一次訪談中說,僅他收集到的盜版就有70余種。參見穆濤:《履歷》,《當代作家評論》2005年第5期。因此,《廢都》遭禁之后公眾對它的討論全都消失了。
在許多方面,《廢都》也造成了審查對公共性的損害。在嚴格意義上說,類似公共領域的東西在《廢都》的敘事中是不存在的。在這部小說中,從新聞媒體到司法系統(tǒng),腐敗無處不在,四處蔓延: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都要花錢買版面;法官在做出裁決時很容易被他人左右。*賈平凹:《廢都》,第131-132、277、141頁。政府部門也沒有什么區(qū)別。莊之蝶被一場名譽權官司纏身,為了巴結權貴,設法把他家漂亮的保姆柳月嫁給西京市市長的殘疾兒子。盡管小說沒有描寫國家層面上的政治,莊之蝶卻旁敲側擊地指出這和地方政治沒有什么兩樣:“中央政治局會議恐怕也是這樣,幾個人在誰家這么商量了,一項國策就定下來。”③賈平凹:《廢都》,第131-132、277、141頁。雖然這些部門和機構掛著公家的招牌,卻是靠私下里的交易運轉的。莊之蝶家里養(yǎng)了一頭奶牛,他直接吮吸它的奶頭喝牛奶。以下是作者從奶牛的心理活動的角度對城市公共生活中缺少真正的集體精神的反思:
使人從一村一寨的誰也知道誰家老爺?shù)男∶?,誰也認得土場上的一只小雞是誰家飼養(yǎng)的和睦親愛的地方,偏來到這一家一個單元,進門就關門,一下子變得誰都不理了誰的城里呢?街巷里這么多人,你呼出的氣我吸進去,我呼出的氣你吸進去,公共汽車上是人擠了人,影劇院里更是人靠了人,但都大眼瞪小眼地不認識。如同是一堆沙子,抓起來是一把,放開了粒粒分散,用水越攪和反倒越散得開?、苜Z平凹:《廢都》,第131-132、277、141頁。
城市本該是公共性寄寓的場所,但在以上這段包含著我們熟悉的主題——城市里人口密集,人們在精神上卻倍感疏離——的文字中,公共性從表面上看是缺失的:人們即使聚集在公共汽車或影劇院這樣一個公共空間里,也形同陌路,不會構成一個心靈可以相通的群體。然而,小說其余部分揭示的情形正好與之相反:西京市民彼此之間太熟悉、太了解了,他們絕不是一盤散沙,而是卷入一張復雜的人際關系網(wǎng)中,彼此難解難分。如果說西京城里沒有公共性,其原因不是它的都市化,而是鄉(xiāng)村化。換言之,鄉(xiāng)村生活的“和睦親愛”被移植到了城市的喧鬧之中。事實上,這里的人們不是不交談,而是交談得過于親密了,以至于不能放下個人的眼前利益,無論公共利益還是相互沖突的利益,從而拓寬自己的視野。
賈平凹在寫作過程中所做的自我審查的危險正在于此。我不同意一位評論者的觀點,他認為空格只是作者運用的一個“小小的技巧”:“《廢都》作者使用的這一手段,作為對‘潔本’行為的戲仿(parody),確實有創(chuàng)新意義,但可惜這種對前文本的戲仿,在《廢都》里只有(是)一個小小的技巧,未能成為整體的文體態(tài)度?!?肖夏林主編:《〈廢都〉廢誰》,第146頁。戲仿性質(zhì)的反省(這在那些“文化閑人”的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出來)確實是這部作品整體的一個特點,但賈平凹在多大程度上與他揶揄取笑的人和事構成了共謀關系?他是在批評那些賺取不義之財?shù)奈娜耍€是通過刻畫這些文人的嘴臉從中漁利呢?更重要的一點是,他是不是只是開玩笑似的復制審查的效果卻沒有為我們提供一條出路?《廢都》看來似乎也沒有為讀者提供一個可供選擇的公共空間。盡管我們不能指責賈平凹美化了書中那些貪贓枉法的人物,因為他們都落得一個凄慘的下場,但莊之蝶在火車站猝死,最終沒能逃出西京城,更不必說沒能完成他一直在寫的那部小說,也許恰恰反映了一位中國作家所處的寫作困境和僵局。《廢都》中的空格以及敘事本身再次實施了對公共空間的損害和篡改。
《廢都》也許沒有任何公眾,但它卻讓閱讀公眾和批評公眾出現(xiàn)在媒體報章中。隨著2009年《廢都》的解禁,這些公眾可以再次公開聚集起來,因此需要重估賈平凹在寫作過程中所做的自我審查,特別是對照新版去重估他運用的那些空格,因為新版確認這些空格曾經(jīng)是而且一直都是小說中最冒犯人的地方。新版丟棄了空格,無論我們視之為一種對舊版的扭曲還是修正,這一做法本身有待批判性反駁,但我并不打算這么做。我沒有能力恢復這些空格,也沒有能力把“作者刪去的字”重數(shù)一遍,但重新考察小說文本是我的全部意圖,也是一個只能象征性地把被替換掉的東西放回原處的讀者能夠做出的唯一的反應。我這樣做的目的包括兩方面:一是審查制度公共空間的構建,也即“把審查和禁令展示給公眾”,二是針對審查的公共空間的構建,也即把一盤散沙似的公眾重新召集起來。
《廢都》初版16年后,書中的空格遭到審查,可見這些空格提出的挑戰(zhàn)在于其可供選擇的公共性。用省略號取代空格就是為了抹去公眾對空格的容受性。這些小小的空格在書中只占據(jù)很小的空間,卻是通往意義的無限詮釋以及人們的無限遐想的窗口。然而,這個開放的文本空間卻被關閉了,萎縮成真正的虛無也即小黑點(省略號),這不是因為它們是某種“走向消費和市場的標記和代碼”,也不是因為它們讓作者逃脫了寫作責任,而是因為它們要求讀者大眾重新介入文本,并做出并非事先設定的反應。同時,它們指向無數(shù)種可能的補足空白的方式。正由于此,《廢都》的重版與其說是審查制度的放松,或是在出版業(yè)打出一張王牌的商業(yè)競爭意識,不如說是塑造公眾戰(zhàn)略的重新包裝。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翻譯社會學視閾下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譯介模式研究”(項目編號:15BYY034)、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翻譯社會學視域下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譯介模式及其運作機制研究”(項目編號:14YJA740032)的階段性成果〕
【譯者簡介】汪寶榮,香港大學翻譯學博士,浙江財經(jīng)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李桂玲)
Thomas Chen(陳晨),美國理海大學(Lehigh University)現(xiàn)代語言與文學系助理教授,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比較文學博士。專業(yè)領域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電影,學術寫作涉及翻譯研究、網(wǎng)絡及大眾文化。
* 譯自Thomas Chen,“Blanks to be Filled:Public-Making and the Censorship of Jia Pingwa’s Decadent Capital.” China Perspectives,2015,(1),pp. 15-22. 譯文略有刪節(jié)。在本文翻譯過程中,原作者陳晨博士提供了相關資料,澄清了論文中的若干引文問題。特此鳴謝。
“尋找當代文學”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