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志祥
(作者單位: 上海政法學(xué)院研究院)
●剖情析采
明代戲曲批評綜論*
祁志祥
明代中后期,戲曲批評出現(xiàn)了本色論、情趣論、折中論的相互論爭。本色論主張戲曲創(chuàng)作要符合表演的“本色”要求,在曲詞上“明白而不難知”,可入樂合律;情趣論崇尚戲文的“意趣神色”,為了案頭可觀,“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它們各執(zhí)一詞,互有得失。折中派兼取兩派的長處,批評兩派的不足,主張戲曲創(chuàng)作“雅俗并陳、意調(diào)雙美”,既“可演之臺上,亦可置之案頭”,將明代戲曲美學(xué)提高到一個新的水平。
明代曲學(xué);典雅與當行;本色與文調(diào);達情與協(xié)律
明代中葉以后至明末清初,思想界打破了程朱理學(xué)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日用物理和自然情欲受到崇尚;東南沿海城市經(jīng)濟日趨繁榮,市民階層日益興起。于是,戲曲創(chuàng)作突破了明初長期沉寂的局面,產(chǎn)生了影響深廣的作家作品,傳奇如梁辰魚的《浣紗紀》、王世貞(一說無名氏)的《鳴鳳記》、湯顯祖的《牡丹亭》,雜劇如康海的《中山狼》、徐渭的《四聲猿》。與此相應(yīng),戲曲批評也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繁榮景象,出現(xiàn)了本色論、情趣論、折中論的相互論爭。本色論主張戲曲創(chuàng)作要符合表演的“本色”要求,在曲詞上“明白而不難知”,在曲詞上可入樂合律。情趣論崇尚戲文的“意趣神色”,主張“事不奇幻不傳,辭不奇艷不傳”,為了案頭可觀,“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它們各執(zhí)一詞,互有得失。折中論兼取兩派的長處,批評兩派的不足,主張戲曲創(chuàng)作“典雅”與“當行”、“本色”與“文調(diào)”、“達情”與“協(xié)律”相結(jié)合,“雅俗并陳、意調(diào)雙美”,既“可演之臺上,亦可置之案頭”。通過論爭,明代戲曲理論提高到一個新的水平。
在明代中葉以后至明末本色派與言情派的論爭中,本色論前赴后繼,聲勢浩大,由李開先、何良俊、徐渭、沈璟、徐復(fù)祚、馮夢龍、凌濛初等眾多名家構(gòu)成了巨大陣容。所謂“本色”,原義指戲曲產(chǎn)生之初的本來面目。在明代曲學(xué)爭論中,呈現(xiàn)的涵義主要有二: 一是指曲詞而言,相對于文人染指后曲詞的文飾與生僻,“本色”派強調(diào)用“明白而不難知”的“本色語”進行創(chuàng)作;二是指協(xié)律而言,曲詞是供演員演唱的,因而“本色”論強調(diào): 必須按合律、入樂的要求從事曲詞創(chuàng)作,不能僅僅為了言情的需要或案頭閱讀欣賞的需要而置協(xié)律于不顧。明代曲學(xué)的本色論,是在歷時中相繼豐富、逐步積累的,探討和把握明代曲學(xué)的本色論,讓我們按歷時的順序逐一展開。
先說李開先,他是明代曲論中最早提倡“本色”之人。李開先出生之前,王學(xué)左派開始走向理學(xué)的反叛。王陽明弟子王艮(1483—1540)提出:“圣人之道,無異于百姓日用?!薄鞍傩杖沼脳l理處,即是圣人之條理處?!?(明) 王艮、王棟、王襞撰,(清) 袁承業(yè)輯: 《明儒王心齋先生遺集》卷一《語錄》,清宣統(tǒng)二年東臺袁氏刻本。而幾乎與王陽明同時的羅欽順(1465—1547)則指出:“夫人之有欲,固同出于天,蓋有必然而不容己,且有當然而不可易者。”“于其所不容己者而皆合乎當然之則,夫安往而非善乎?”*(明) 羅欽順: 《困知記》,張廷玉等: 《明史》卷二八二,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稍后的王廷相(1474—1544)則說:“飲食男女,人們同欲。”*(明) 王廷相: 《慎言·問成性篇》,濟南: 齊魯書社,1997年。在這種時代新思想的熏陶之下,李開先的文藝美學(xué)思想顯得非常解放和通達。他不僅熱衷于通俗文學(xué)(如院本、傳奇)的創(chuàng)作,而且以“真情”為“本色”,高度肯定本自“真情”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民間散曲:“畫宗馬、夏,詩宗李、杜,人有恒言,而非通論也。兩家總是一格,長于雄渾跌宕而已。山水、歌行,宗之可也;他畫、他詩,宜別有宗,乃亦止宗馬、夏、李、杜可乎?本木強之人,乃效李之賞花酣酒,生太平之世,乃效杜之憂亂愁窮,其亦非本色、非真情甚矣?!?《田間四時行樂詩跋》)“憂而詞哀,樂而詞褻,此今古同情也。(明)正德初尚《山坡羊》(北曲),嘉靖初尚《鎖南枝》(南曲)*李開先《詞謔·論時調(diào)》記載過當時民間傳唱的《鎖南枝》:“傻酸角,我的哥,和塊黃泥兒捏咱兩個。捏一個兒你,捏一個兒我。捏的來一似活托,捏的來同床上歇臥。將泥人兒摔碎,著水兒重和過,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中國戲曲研究院編: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三集,北京: 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一則商調(diào),一則越調(diào)。商,傷也;越,悅也。時可考見矣。二詞嘩于市井,雖兒女子初學(xué)言者,亦知歌之,但淫艷褻狎,不堪入耳,其聲則然矣。語意則直出肺肝,不加雕刻,俱男女相遇之情。雖君臣友朋,亦多有托此者,以其情尤足感人也。故風(fēng)出謠口,真詩只在民間。”(《市井艷詞序》)李開先詩學(xué)造詣頗深,曾寫過《海岱詩集序》,不過他對曲學(xué)更有研究。他在比較了詩與曲詞的不同特點后指出,曲詞盡管有南傳奇、北雜劇、長套曲、短小令之分,但其“微妙則一”,即“明白而不難知”:“詞(散曲之詞)與詩,意同而體顯。詩宜悠遠而有余味,詞宜明白而不難知。以詞為詩,詩斯劣矣;以詩為詞,詞斯乖矣?!瓊髌鎽蛭模m分難北,套詞小令,雖有長短,其微妙則一而已。”(《西野春游詞序》)他認為,曲詞的這種“微妙”之處,“俱以金、元為準,猶詩之以唐為極也”。明初諸曲家“尚有金、元風(fēng)格”,后來就分為兩派:“用本色者為詞人之詞,否則為文人之詞矣”,而元代曲詞恰恰是本色與文飾“兼而有之”的(《西野春游詞序》)。李開先還說:“學(xué)書、學(xué)詞者,初則恐其不勁、不文,久則恐其不軟、不俗?!?《市井艷詞序》)由此可見,李開先心目中的最高曲詞理想,是“俗雅俱備”,本色與文飾“兼而有之”的元曲,其次則是“用本色”的“詞人之詞”,最下者為“文人之詞”。無論元曲還是“詞人之詞”,都以用語的“明白而不難知”為特色。
與詞在明代被視為“小道”一樣,曲在明代也被鄙薄為“小技”。詞學(xué)中的尊體努力是在清代展開的,而曲學(xué)中的尊體努力則自明中葉的李開先就開始了?!段饕按河卧~序》云:“或以為:‘詞,小技也,君何宅心焉?'嗟哉,是何薄視之而輕言之也!音多字少為南詞(指南戲曲詞),音字相半為北詞(指北雜劇曲詞),字多音少為院本,詩余(指詞)(音)簡于院本,唐詩(音)簡于詩余,漢樂府視詩余則又簡而質(zhì)矣,《三百篇》皆中聲而無文,可被管弦者也。由南詞而北(詞),由北(詞)而詩余,由詩余而唐詩,而漢樂府,而《三百篇》,古樂庶幾乎可興。……嗚呼,擴今詞之真?zhèn)鳎鴱?fù)古樂之絕響,其在文明之世乎!”這是從南傳奇,北雜劇的音樂與《詩經(jīng)》“古樂”的相通方面否定曲為“小技”說?!陡亩ㄔt傳奇后序》則不僅從“音調(diào)協(xié)和”方面,而且從“辭意高古”、“激勵人心,感移風(fēng)化”的道德承載、教育功能方面肯定戲曲的地位,使“小技”說不攻自破。
何良俊生年略晚于李開先。他的“本色”論明顯地受到李開先的影響。李氏“本色”尚“真情”,認為“真詩在民間”,情真“尤足感人”。何良俊亦云:“大抵情辭易工。蓋人生于情,所謂愚夫愚婦可以與知者。觀十五《國風(fēng)》,大半皆發(fā)于情,可以知矣。是以作者既易工,聞?wù)咭嘁讋勇??!?(明) 何良俊: 《四友齋叢說》卷三十七《詞曲》,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情辭”在作者一端而言是“易工”,在觀眾一端而言是“易動聽”。他以此稱贊:“鄭德輝所作情詞,亦自與人不同……情意獨至,真得詞家三昧者也。”“王實甫才情富麗,真辭家之雄。但《西廂》首尾五卷,曲二十一套,終始不出一‘情’字。亦何怪其意之重復(fù),語之蕪類耶?”*同上。李開先“本色”崇尚用語“明白而不難知”,何良俊則以“本色語”反對《西廂記》的“全帶脂粉”、《琵琶記》的“專弄學(xué)問”,而推尊鄭德輝為元雜劇“第一”作家:
金、元人呼北戲為“雜劇”,南戲為“戲文”。近代人雜劇以王實甫之《西廂記》,戲文以高則誠之《琶琶記》為絕唱,大不然。……蓋《西廂》全帶脂粉,《琵琶》專弄學(xué)問,其本色語少。蓋填詞須用本色語,方是作家?!藰犯Q馬東籬、鄭德輝、關(guān)漢卿、白仁甫為四大家。馬之詞老健而乏姿媚,關(guān)之詞激厲而少蘊藉,白頗簡淡,所欠者俊語,當以鄭為第一?!嵉螺x所作情詞……語不著色相……詞淡而凈……(《四友齋叢說》卷三十七《詞曲》)
在鄭德輝的雜劇之外,他對元人施君美的南戲《拜月亭》的“本色語”也大加稱賞:
《拜月亭》是元人施君美所撰……余謂其高出于《琵琶記》遠甚。蓋其才藻雖不及高,然終是當行?!蹲哂辍?、《錯認》、《上路》、館驛中相逢數(shù)折,彼此問答,皆不須賓白,而敘說情事,宛轉(zhuǎn)詳盡,全不費詞,可謂妙絕?!栋菰峦ぁべp春·惜奴嬌》如“香閨掩珠簾鎮(zhèn)垂,不肯放燕雙飛”,《走雨》內(nèi)“繡鞋兒分不得幫底,一步步提,百忙里褪了根兒”,正詞家所謂“本色語”。(《四友齋叢說》卷三十七《詞曲》)
他對王實甫雜劇曲詞的總體評價是“濃而蕪”,但也肯定王氏的部分曲詞:“王實甫《絲竹芙蓉亭》雜劇《仙呂》一套,通篇皆本色詞,殊簡淡可喜?!?(明) 何良?。?《四友齋叢說》卷三十七《詞曲》,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何良俊由此生發(fā)說:“夫語關(guān)閨閣,已是秾艷,須得以冷言剩句出之,雜以訕笑,方才有趣。若既著相,辭復(fù)濃艷,則豈畫家所謂‘濃鹽赤醬’者乎?畫家以重設(shè)色為‘濃鹽赤醬’,若女子施朱傅粉,刻劃太過,豈如靚妝素服、天然妙麗者之為勝耶!”*同上。“本色”語勝過“秾艷”語,正如清淡之味勝過“濃鹽赤醬”、“天然妙麗”勝過“施朱傅粉”、“刻劃太過”一樣,由此可見何良俊的一般審美趣味。
李開先在講到戲曲之勝時指出其入樂方面的優(yōu)勢,何良俊則明確把“本色”與“入律”聯(lián)系起來:“南戲自《拜月亭》之外,如《呂正蒙》……九種,即所謂戲文,金、元人之筆也。詞雖不能盡工,然皆入律,正以其聲之和也。夫既謂之辭,寧聲葉而辭不工,無寧辭工而聲不葉?!?同上?!皩幝暼~而辭不工”,直接開啟了后來沈璟“格律派”的主張。
徐渭(1521—1593)是明代中葉真率自然、自由不羈的藝術(shù)家,在詩、文、書、畫、戲曲方面均很有造詣。他創(chuàng)作的《四聲猿》包括《漁陽弄》、《雌木蘭》、《女狀元》、《翠鄉(xiāng)夢》四個雜劇,是明代雜劇的代表作。他的《南詞敘錄》則是中國曲論史上第一部專論南戲的理論著作。徐渭的曲學(xué)理論,貫穿著“貴本色”的思想?!氨旧迸c人的真情實感相聯(lián)系。在詩論中,徐渭崇尚“自得”之“真情”,論曲亦然?!哆x古今南北劇序》云:“人生墮地,便為情使。聚沙作戲,拈葉止啼,情昉此已。迨終身涉境觸事,夷拂悲愉,發(fā)為詩文騷賦,璀璨偉麗,令人讀之,喜而觸頤,憤而眥裂,哀而鼻酸,恍若與其人即席揮塵,嘻笑悼唁于數(shù)千百載之上者,無他,摹情彌真則動人彌易,傳世亦彌遠,而南北劇為甚?!橹?,寧獨在我輩!……情之于人甚矣哉!顛毛種種*顛毛種種: 喻上年紀之人。顛毛,頭頂上的毛發(fā)。種種,發(fā)短貌。,尚作有情癡,大方之家能無揶揄?”*(明) 徐渭: 《徐渭集·補編》,北京: 中華書局,1983年。在《西廂序》中,徐渭明確提出“賤相色”、“貴本色”的命題,“本色”是“正身”、真身,約相當于人情的本來面目,“相色”則是“替身”,是經(jīng)過偽裝的人情?!段鲙颉焚澷p的就是其“摹情彌真”*(明) 徐渭: 《選古今南北劇序》中語,此序以此肯定過《西廂記》,見《徐渭集·補編》。的“本色”美:
世事莫不有本色,有相色?!氨旧豹q俗言“正身”也?!跋嗌保疤嫔怼币病!疤嫔怼闭撸磿u中婢作夫人,終覺羞澀之謂也。婢作夫人者,欲涂抹成主母而多插帶,反掩其素之謂也。余于此本中賤相色,貴本色。*(明) 徐渭: 《徐渭集·徐文長佚草》卷一。按《徐渭集·西廂序》、明崇禎刻本《徐文長先生批評西廂記·西廂記題辭》“相色”作“折色”、“反”作“及”。
“本色”既指世事人情的真面目,又指歌詞賓白的通俗易曉。徐渭繼承何良俊,結(jié)合創(chuàng)作實際,對這一點作了相當詳贍的論述?!赌显~敘錄》云:“……南戲要是國初得體……《琵琶》尚矣;其次則《玩江樓》、《江流兒》、《鶯燕爭春》、《荊釵》、《拜月》數(shù)種,稍有可觀;其余皆俚俗語也,然有一高處: 句句是本色語,無今人時文氣?!薄耙詴r文為南曲,元末、國初未有也。其弊起于《香囊記》?!断隳摇纺艘伺d老生員邵文明作。習(xí)《詩經(jīng)》,專學(xué)杜詩,遂以二書語句勻入曲中。賓白亦是文語。又好用故事作對子,最為害事?!断隳摇啡缃谭焕状笫刮?,終非本色?!劣谛эA《香囊》而作者,一味孜孜汲汲,無一句非前場語,無一處無故事……三吳俗子以為文雅,翁然以教其奴婢,遂至盛行。南戲之厄莫甚于今?!薄额}昆侖奴雜劇后》借評論明人梅鼎祚雜劇《昆侖奴劍俠成仙》表達“本色”主張:“此本于詞家可占立一腳矣,殊為難得。但散白太整,未免秀才家文字語,及引傳中語,都覺未入家常自然?!薄罢Z入要緊處,不可著一毫脂粉。越俗,越家常,越警醒,此才是好水碓(用水力舂米的工具),不雜一毫糠衣,真本色?!辽着c整白不同,尤宜俗宜真,不可著一文字,與扭捏一典故事。及截多補少、促作整句、錦糊燈籠、玉鑲刀口,非不好看;討一毫明快,不知落在何處矣!此皆本色不足,仗此小做作以媚人,而不知誤入野狐*野狐: 據(jù)宋代道原《景德傳燈錄》(《大正藏》第51卷)稱,從前有一談禪之人,錯解一字,五百生投胎為野狐,經(jīng)懷海禪師指正后才解脫。后以外道、異端為“野狐禪”。作妖冶也。”“凡語入要緊處,略著文采……此是本色不足者。乃有此病?!c鐵成金者,越俗,越雅;越淡薄,越滋味;越不扭捏動人,越自動人?!薄吧子燃晌淖?、文句乃扭捏使句整齊,以為脫舊套,此因小失大也?!毙煳贾匀绱朔磳Α胞惗蕖钡奈娘椪Z、用典語,而倡導(dǎo)“俚俗語”、“本色語”,主要緣于戲曲這種特殊藝術(shù)體裁的接受美學(xué)考慮?!赌显~敘錄》云:“夫曲本取于感發(fā)人心,歌之使奴童婦女皆喻,乃為得體。經(jīng)、子之談,以之為詩且不可,況此等耶?真以才情欠少,未免輳補成篇。吾意與其文而晦,毋若俗而鄙之易曉也。”
“本色”派一般都主張曲詞合律,徐渭的主張則有些特別。從真率自然的本色追求出發(fā),他反對曲詞創(chuàng)作束縛于曲律宮調(diào)?!赌显~敘錄》批評說:
今南九宮不知出于何人,意亦國初教坊人所為,最為無稽可笑。
夫古之樂府,皆葉宮調(diào)。唐之律詩絕句,悉可弦詠,如“渭城朝雨”,演為三疊是也。至唐末,患其間有虛聲難尋,遂實之以字,號“長短句”,如李太白《憶秦娥》、《清平樂》,白天樂《長相思》已開其端矣;五代轉(zhuǎn)繁,考之《尊前》、《花間》諸集可見;逮宋,則又引而伸之,至一腔數(shù)十百字,而古意頗微;徽宗朝周(邦彥)、柳(永)諸子,以此貫彼,號曰“側(cè)犯”、“二犯”、“三犯”、“四犯”,轉(zhuǎn)輾波蕩,非復(fù)唐人之舊。晚宋而時文、叫吼盡入宮調(diào),益為可厭。永嘉雜劇興,則又即村坊小曲而為之,本無宮調(diào),亦罕節(jié)奏,徒取其畸農(nóng)市女順口可歌而已。諺所謂“隨心令”者,即其技歟?間有一二葉音律,終不可以例其余,烏有所謂“九宮”?必欲窮其宮調(diào),則當自唐、宋詞中別出十二律、二十一調(diào),方合古意,是“九宮”者亦烏足以盡之?多見其無知妄作也。
徐渭認為南戲(即永嘉雜劇)興起時,“本無宮調(diào),亦罕節(jié)奏”,僅取“畸農(nóng)市女順口可歌”而已,根本無所謂“九宮”。制作“南九宮”,要求南戲必須按此宮調(diào)創(chuàng)作,實在是“無知妄作”之舉。不過同時,徐渭又從接受美學(xué)的角度,對南曲的和諧動聽表示贊賞。《南詞敘錄》謂:“今昆山以笛、管、笙、琵按節(jié)而唱南曲者,字雖不應(yīng),頗相諧和,殊為可聽,亦吳俗敏妙之事?!ド角恢剐杏趨侵校鼷愑七h,出乎三腔之上,聽之最足蕩人。”《南詞敘錄》還揭示南、北曲的不同美感特點:“南曲北調(diào),可于箏琶被之,然終柔緩散戾,不若北之鏗鏘入耳也?!薄奥牨鼻谷松駳恸棑P,毛發(fā)灑淅,足以作人勇往之志,信胡人之善于鼓怒也……;南曲則紆徐綿眇,流麗婉轉(zhuǎn),使人飄飄然喪其所守而不自覺,信南方之柔媚也。”由此可見,徐渭雖然不主張恪守宮調(diào)、曲詞“應(yīng)”律,但還是主張戲曲音樂的“諧和可聽”之美的。此中奧妙,不可不辨。
戲劇史上,吳江派首領(lǐng)沈璟是以“格律”派著稱的。他繼承何良俊“寧聲協(xié)而辭不工,無寧辭工而聲不葉”的思想,將入樂合律推到極致:“寧葉律而詞不工,讀之不成句,而謳之始葉,是曲中之工巧?!?轉(zhuǎn)引自(明) 呂天成: 《曲品》,中國戲曲研究院編: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六集,北京: 中國戲劇出版社,1989年。按王驥德《曲律》也引述過這一段,只是末句文字稍有差異。“何元朗,一言兒啟詞宗寶藏,道欲度新聲休走樣。名為樂府,須教合律依腔。寧使人不鑒賞,無使人撓喉捩嗓?!v使詞出繡腸,歌稱繞梁,倘不諧律呂也難褒獎?!?(明) 沈璟: 《詞隱先生論曲》,陳多、葉長海選注: 《中國歷代劇論選注》,長沙: 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年。沈璟此論,有明確的針對性,這就是臨川派首領(lǐng)湯顯祖以情趣為上而不守音律的主張,不過陷入極端、矯枉過正了。在崇尚音律的同時,沈璟主張用詞的“本色”。按沈璟早年創(chuàng)作戲劇《紅蕖記》行文崇尚藻飾,后來轉(zhuǎn)向“本色”追求,風(fēng)格為之一變,并一再悔其少作:“《紅蕖》……先生自謂: 字雕句鏤,正供案頭耳,此后一變矣。”*(明) 呂天成: 《曲品》卷下,中國戲曲研究院編: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六集,北京: 中國戲劇出版社,1989年。“《紅蕖》,此詞隱先生初筆也。記中有十巧合,而情致淋漓,不啻百囀,字字有敲金戛玉之韻,句句有移宮換羽之工,至于以藥名、曲名、五行、八音及聯(lián)韻入調(diào),而雕鏤極矣。先生此后一變?yōu)楸旧?,正唯能極艷者方能淡?!?(明) 祁彪佳: 《遠山堂曲品》“艷品”,中國戲曲研究院編: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六集?!霸~隱傳奇,要當以《紅蕖》稱首,其余作出之頗易,未免庸率。然嘗與余言: 歉以《紅蕖》為非本色,殊不其然……”*(明) 王驥德: 《曲律·雜論下》,中國戲曲研究院編: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四集。在《詞隱先生手札兩通》*(明) 沈璟《詞隱先生手札兩通》,附于王驥德《新校注古本西廂記》,明萬歷四十二年王氏香雪居刻本。中,沈璟說:“所寄《南曲全譜》,鄙意僻好本色,恐不稱先生意指?!痹凇赌暇艑m詞譜》中,沈璟對通俗、質(zhì)樸的本色文字的欣賞則隨處可見。如卷四評《琵琶記》[魚雁錦]曲:“或作‘不親睹’,非也?!粨芜_’、‘不睹事’,皆詞家本色語”。卷十二評所引鄭孔目散曲[瑣窗寒]:“此曲用韻嚴而詞本色,妙甚。”卷二十評散曲[桂花遍南枝]:“‘勤兒’、‘特故’,俱是詞家本色字面,妙甚?!比绱丝磥?,尚“本色”與尚“協(xié)律”往往是相互聯(lián)系的兩個方面,曲家“本色”中包含著通俗與入樂二義。
徐復(fù)祚的曲論明顯地受到徐渭、沈璟影響。他以“當行”、“本色”稱譽沈璟的戲劇創(chuàng)作,同時如沈璟坦然自悔的那樣,對其早期創(chuàng)作的《紅蕖記》不盡滿意?!度掖謇衔劇吩疲骸吧蚬獾?璟)著作極富,有《雙魚》、《埋劍》、《金錢》、《鴛被》、《義俠》、《紅蕖》等十數(shù)種,無不當行?!都t蕖》詞極贍,才極富,然于本色不能不讓他作。蓋先生嚴于法,《紅蕖》時時為法所拘,遂不復(fù)條暢?!毙鞆?fù)祚還高度評價沈璟在編訂曲譜方面的貢獻?!度掖謇衔劇吩疲骸爸疗渌赌锨V》(即《南九宮十三調(diào)曲譜》)、《唱曲當知》(今不存),訂世人沿襲之非,鏟俗師扭捏之腔,令作曲者知其所向往,皎然詞林指南車也。我輩循之以為式,庶幾可不失隊(通墜)耳。”徐渭反對傳奇創(chuàng)作恪守《南九宮曲譜》,徐復(fù)祚盛推尊之,與徐渭略顯不同。但在從審美接受的角度批評明初以來戲曲創(chuàng)作中雕文琢句、堆垛典故的弊病這一點上,卻與徐渭一脈相承?!度掖謇衔劇放u說:
《香囊》以詩語作曲,處處如煙花風(fēng)柳,如“花邊柳邊”、“黃昏古驛”、“殘墨破暝”、“紅入仙桃”等大套,麗語藻句,刺眼奪魄。然愈藻麗,愈遠本色?!洱埲洝?、《五倫全備》,純是措大書袋子語,陳腐臭爛,令人嘔穢,一蟹不如一蟹矣。
鄭虛舟(若庸,明嘉靖時傳奇作家),余見其所作《玉玦記》手筆,凡用僻事,往往自為拈出……此記極為今學(xué)士所賞,佳句故自不乏……獨其好填塞故事,未免開饾饤之門,辟堆垛之境,不復(fù)知詞中本色為何物。
梅禹金(梅鼎祚,明萬歷時傳奇作家),宣城人,作為《玉合記》,士林爭購之,紙為之貴。曾寄余,余讀之,不解也。
《三家村老委談》由此說了一番接受美學(xué)的道理:“傳奇之體,要在使田畯紅(通工)女(紡織女)聞之而趯然喜、悚然懼。若徒逞博洽,使聞?wù)卟唤鉃楹握Z,何異對驢而彈琴乎?……余謂若歌《玉合》于筵前臺畔,無論田畯紅女,即學(xué)士大夫,能解作何語者幾人哉?……文章且不可澀,況樂府出于優(yōu)伶之口,入于當筵之耳,不遑使反,何遐思維而可澀乎哉?”戲劇的主要觀眾是“田畯紅女”、普通大眾,而且觀賞戲曲時不同于讀詩文,無暇查解不懂的詞語典故。這就決定了戲劇的曲詞乃至賓白不能太冷僻生澀。一旦用語滯礙了觀眾的理解,“趯然喜、悚然懼”的審美效果就不會發(fā)生。這是觸及了戲曲美學(xué)本質(zhì)的美學(xué)思想,值得珍視。
馮夢龍(1574—1646)不僅是晚明極富成就的小說家,還是一位在民歌和戲曲方面很有貢獻的詩人、作家。沈璟之侄沈自晉稱馮夢龍是吳江派中堅。馮夢龍對沈璟曲論的繼承,首在音律?!短夹伦唷ぐl(fā)凡》謂:“詞學(xué)三法,曰調(diào)、曰韻、曰詞。不協(xié)調(diào)則歌必捩嗓,雖爛然詞藻,無為矣。自東嘉沿詩余之濫觴,而效顰者遂借口不韻,不知東嘉寬于南,未嘗不嚴于北。謂北詞必韻,而南詞不必韻,即東嘉亦不能自為解也。是選以調(diào)協(xié)韻嚴為主。二法既備,然后責(zé)其詞之新麗。若其(詞也)蕪穢庸淡,則又不得以調(diào)、韻濫竽?!痹凇罢{(diào)”、“韻”、“詞”這曲詞三法中,他主張“以調(diào)協(xié)韻嚴為主”,其次,“責(zé)其詞之新麗”,避免以“蕪穢庸淡”之詞濫竽充數(shù)于協(xié)調(diào)嚴韻。戲曲是舞臺表演藝術(shù)?!耙哉{(diào)協(xié)韻嚴為主”確應(yīng)當成為戲曲創(chuàng)作首先必須恪守的法則。不過沈璟由于現(xiàn)實論爭的需要,矯枉過正地把它推向極端,以致為了協(xié)律,曲詞不僅可以“不工”,甚至可以“讀之不成句”。時過境遷,馮夢龍避開了與臨川派的論爭,從而能夠從其所師承的老師所走的極端道路上折回頭,兼顧曲詞的“新麗”,顯得比較冷靜和公允?!短夹伦唷肪砣u卜大荒的[刷子序犯]《閨情》創(chuàng)作:“大荒奉詞隱先生衣缽甚謹,往往絀詞就律,故琢句每多生澀之病?!庇刹反蠡那~的“生澀之病”而溯源自沈璟,矯枉之意彰明較著。
馮氏繼承沈璟,也表現(xiàn)在“本色”論上。戲曲本色本來合律,但又不止于合律,還包括語言的通俗。《太霞新奏》卷三肯定沈璟[水紅花]《偎情》:“如此曲便是本色妙品,何必堆金瀝粉?”同卷評價王驥德[白練序]《席上為田姬賦得鞋杯》:“字字文采,卻又字字本色,此方諸館樂府所以不可及也?!薄氨旧笔桥c“雕鏤”相對的概念,特點是“明白條暢”。據(jù)明末沈自晉《重定南詞全譜凡例續(xù)記》引述,他批評晚明袁于令的戲曲作品用語過于雕琢:“人言香令詞佳,我不耐(能)看。傳奇曲,只明白條暢,說卻事情出便夠,何必雕鏤如是!”當然,受王驥德為代表的折中意見的影響,馮夢龍主張“本色”應(yīng)當不離文飾,避免“粗俗”或流于“打油”。此前,人們一般“本色”、“當行”聯(lián)言,視為一體。馮夢龍則有所區(qū)別,其旨歸則是文采與口語的統(tǒng)一:“當行也,語或近于學(xué)究;本色也,腔或近于打油。”(《太霞新奏序》)“詞家有當行、本色兩種。當行者,組織藻繪而不涉于詩賦;本色者,常談口語而不涉于粗俗?!?《太霞新奏》卷十二)
自李開先以來,“本色”還指戲曲所表現(xiàn)的人情的真實本來面目。馮夢龍思想上是一個極為率真、開放之人,他以開放的情欲觀去評論世情小說,亦以真實的人情觀要求戲曲?!渡礁琛分?,他高度贊揚民歌“借男女之真情,發(fā)名教之偽藥”?!讹L(fēng)流夢小引》中說:“夫曲以悅性達情……本于自然?!薄短夹伦唷肪硎辉u其自作[集賢賓]和[黃鶯兒]二曲:“子猶(夢龍字)諸曲,絕無文采,然有一過人處,曰: 真?!薄皠[閣評云:‘……一段真情郁勃,絕不見使事之跡,是白描高手。'”《風(fēng)流夢序》中,他特別贊賞王思任關(guān)于《牡丹亭》的一段評論:“笑者真笑,笑即有聲;啼者真啼,啼即有淚;嘆者真嘆,嘆即有氣?!闭J為“此數(shù)語直為本傳點睛”。他甚至將戲曲這種新的藝術(shù)樣式的產(chǎn)生歸因于“性情”表達的需要:“文之善達性情者無如詩?!度倨分梢耘d人者,唯其發(fā)于中情,自然而然故也。自唐人用以取士而詩入于套,六朝用以見才而詩入于艱,宋人用以講學(xué)而詩入于腐,而從來性情之郁,不得不變而之詞曲?!袢罩?,又將為昔日之詩。詞膚調(diào)亂,而不足以達人之性情,勢必再變而之《粉紅蓮》、《打棗竿》(曲名)矣,不亦傷乎!”(《太霞新奏序》)“學(xué)者死于詩而乍活于詞,一時絲之肉之,漸熟其抑揚之趣,于是增損而為曲,重疊而為套數(shù),浸淫而為雜劇、傳奇,固亦性情之所必至矣?!?《步雪新聲序》)顯然,馮夢龍這段曲與真情的關(guān)系論較前更有深化。
凌濛初(1580—1644)的曲學(xué)思想也很值得注意。馮夢龍將“本色”與“當行”分而論之,凌濛初則認為“當行者曰本色”,因而他在標舉“當行”的同時,常以“本色”求曲?!蹲T曲雜札》說:“曲始于胡元,大略貴當行不貴藻麗。其‘當行’者曰‘本色’?!绷铦鞒醭缟小爱斝小?、“本色”,主要是針對戲曲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藻繪、故實、音律三大問題而言的。關(guān)于“藻繪”,凌濛初認為,元雜劇和元末明初流行的四大南戲《荊釵記》、《劉知遠》(又稱《白兔記》)、《拜月亭》、《殺狗記》都用“本色語”,但從元末明初高明的南戲《琵琶記》開始,則“間有刻意求工之境”,“開琢句修詞之端”。明代戲曲從生當“崇尚華靡”的后七子之際的梁辰魚起“始為工麗之濫觴,一時詞名赫然”,后七子領(lǐng)袖之一王世貞“盛為吹虛”,影響所被,“靡詞如繡閣羅幃、銅壺銀箭、黃鶯紫燕、浪蝶狂蜂之類,啟口即是,千篇一律”。《譚曲雜札》由是指出:“以藻繪為曲,譬如以排律諸聯(lián)入《陌上桑》、《董嬌嬈》樂府諸題下,多見其不類?!鼻~中的“藻繪”情況是如此,至于賓白中的“藻繪”情況,凌濛初認為自南戲《琵琶記》就開始了,但尚“句句易曉”,而到明代后期的戲劇創(chuàng)作中就為害甚烈了?!蹲T曲雜札》說:
古戲之白,皆直截道意而已。唯《琵琶》始作四六偶句,然皆句句易曉。蓋傳奇初時本自教坊供應(yīng),此外止有上臺勾欄,故曲白皆不為深奧。其間用詼諧曰“俏語”,其妙出奇拗曰“俊語”,自成一家言,謂之“本色”。使上而御前,下而愚民,取其一聽而無不了然快意。今之曲既斗靡,而白亦競富。甚至尋常問答,亦不虛發(fā)閑語,必求排對工切。是必廣記類書之山人,精熟策段之舉子,然后可以觀優(yōu)戲,豈其然哉?又可笑者,花面丫頭、長腳髯奴,無不命詞博奧、子史淹通。何彼時比屋皆康成(鄭玄之字)之婢、方回(晉才士郗愔之字)之奴也?總來不解“本色”二字之義,故流弊至此耳。
關(guān)于“故實”,《譚曲雜札》指出:“元曲源流古樂府之體,故方言常語,沓而成章,著不得一毫故實。即有用者,亦其本色事,如‘藍橋’、‘祅廟’、‘陽臺’、‘巫山’之類,以拗出之為警俊之句,決不直用詩句,非他典故填實者也?!钡珣蚯鷦?chuàng)作發(fā)展到后來,“一變而為詩余集句”,“再變而為詩學(xué)大成、群書摘錦”,“忽又變而文詞說唱、胡謅蓮花落,村婦惡聲、俗夫褻謔,無一不備矣”,“甚者使僻事,繪隱語,詞須累詮,意如商謎,不唯曲家一種本色語抹盡無余,即人間一種真情話埋沒不露已”。這實際上就是凌濛初所面臨的當時戲曲創(chuàng)作界的狀況。凌濛初標舉“當行本色”,正是為了挽救這種偏向和積弊。在這點上,凌濛初又一次表現(xiàn)了與王世貞的不同美學(xué)趣味?!蹲T曲雜札》批評王氏:“元美責(zé)《拜月》以‘無詞家大學(xué)問’,正謂其無吳中一種惡套耳,豈不冤甚!”
凌濛初崇尚“當行本色”,反對“修飾詞章,填塞學(xué)問”,但并不意味著他對“生硬稚率”、“鄙俚可笑”的容忍?!蹲T曲雜札》指出:“本色”并不等于“鄙俚”。明代中葉以來,尚“本色”者多多。有人不能理解“本色語”中“俗”與“俚”的區(qū)別,將“易曉”之“俗”演變?yōu)榇直芍百怠?。凌濛初對沈璟的批評就緣于此?!蹲T曲雜札》云:“沈伯英審于律而短于才,亦知用故實、用套詞之非宜,欲作當家本色俊語,卻又不能,直以淺言俚句棚拽牽湊,自謂獨得其宗,號稱‘詞隱’。而越中一二少年學(xué)慕《吳趨》*吳趨: 吳地歌曲《吳趨行》,此代指昆曲。,遂以伯英開山,私相服膺,紛紜競作。非不東鐘、江陽,韻韻不犯,一稟德清(《中原音韻》作者周德清),而以鄙俚可笑為不施脂粉,以生硬稚率為出之天然。較之套詞、故實一派,反覺雅俗懸殊?!薄耙员少禐榍┤缫匀掖鍖W(xué)究口號、歪詩擬《康衢》、《擊壤》,謂‘自我作祖,出口成章',豈不可笑!”
關(guān)于音律,凌濛初認為,合律入樂,是戲曲文學(xué)創(chuàng)作“當行”的應(yīng)在之義。他與臨川派代表湯顯祖的分歧在此?!蹲T曲雜札》批評說:“近世作家如湯義仍,頗能摹仿元人,運以俏思,盡有酷肖處,而尾聲尤佳。惜其使才自造,句腳、韻腳所限,便爾隨心胡湊,尚乖大雅。至于填調(diào)不諧,用韻龐雜,而又忽用鄉(xiāng)音,如‘子’與‘宰’葉之類,則乃拘于方土,不足深論……義仍自云:‘駘蕩淫夷,轉(zhuǎn)在筆墨之外?!烟幵诖?,病處亦在此?!?/p>
凌濛初作為明代戲曲美學(xué)中“本色”論的終響,吸收了此前折中論的意見,繼承了前人“本色”論的合理內(nèi)核,總結(jié)了“本色”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的鄙俚教訓(xùn),并以此評點了元代以至晚明的戲曲作品,持論更為公允。而“本色”論的合理內(nèi)核也為同時的折中派所吸收,成為中國戲曲美學(xué)精神的主流。
明代曲學(xué)中的本色論陣容強大,頭緒紛繁。總括而論,李開先在明代曲論中最早倡導(dǎo)“本色”,集中論述了“本色”有三個要點,即情感的本真、曲詞的易曉及音律的和諧,奠定了明代曲學(xué)本色論的基本走向。后繼的本色論者結(jié)合當時的戲劇創(chuàng)作現(xiàn)實,或從這三方面切入,或抓住其中的一點到兩點加以強調(diào)。如何良俊繼承李開先的“本色”論的三個要點,崇尚“感人”的“真情”,“動聽”的“本色語”,和入樂的“寧聲協(xié)而辭不工,無寧辭工而聲不葉”,反對曲詞的“全帶脂粉”、“專弄學(xué)問”;徐渭的“貴本色”主張崇尚“自得”之“真情”,倡導(dǎo)通俗易曉的“俚俗語”,批評“麗而晦”的文飾語、用典語。至沈璟,從曲詞入樂的角度強調(diào)“本色”,提出“寧葉律而詞不工,讀之不成句,而謳之始葉,是曲中之工巧”的主張,產(chǎn)生重大影響。徐復(fù)祚以“當行”、“本色”稱道沈璟的劇作,批評當時戲劇創(chuàng)作中追求藻麗、堆垛學(xué)問的偏向;馮夢龍主張戲曲“以調(diào)協(xié)韻嚴為主”,兼顧文詞“明白條暢”,反對曲詞“雕鏤”、“堆金瀝粉”;凌濛初將“本色”叫做“當行”,提出“貴當行不貴藻麗”,都可看出沈璟的痕跡,基本上可視為沈璟的余波。明代曲學(xué)的本色論盡管個別論者有絕對化的偏頗,但它總體上要求尊重戲曲創(chuàng)作的體裁特點和藝術(shù)規(guī)律,考慮戲劇觀眾的特定素質(zhì)及其審美接受要求,這是有不可否認的合理意義的。
明代中葉,曲論中流行著以崇尚真情、俗語、合律為特征的“本色”論。但到明代后期,湯顯祖則從“情趣”出發(fā),打破音律的約束,追求用語的華美,熱衷于以虛幻的情事代替原有的真情描寫,由此批評同時代的本色派代表沈璟,并與之發(fā)生過一場論爭。后來王思任、茅元儀、茅暎等人對湯顯祖的主張加以聲援和繼承。
湯顯祖少時曾師從泰州學(xué)派的思想家羅汝芳。后來受到李贄思想的影響,并與著名禪師真可(號紫柏)相友善。這三人對他的思想形成起了很大作用。他在《答管東溟》中曾自述:“如明德師(指羅汝芳)者,時在吾心眼中矣。見以可上人(真可)之雄,聽以李百泉(李贄)之杰。尋其吐屬,如獲美劍?!碧┲輰W(xué)派即以出生于泰州的王艮為首的王學(xué)左派。它是對王陽明理學(xué)的反叛。王艮說:“圣人之道,無異于百姓日用?!薄鞍傩杖沼脳l理處,即是圣人之條理處。”*(明) 王艮、王棟、王襞,(清) 袁承業(yè)輯: 《明儒王心齋先生遺集·語錄》,清宣統(tǒng)二年東臺袁氏刻本。羅汝芳秉承師說,主張率性而為,“以赤子之良心,不學(xué)不慮為的”*(清) 黃宗羲: 《明儒學(xué)案·泰州學(xué)案三》,《黃宗羲全集》第八冊附錄,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李贄對王艮稱道有加,說“陽明先生門徒遍天下,獨有心齋(王艮號)為最英靈”*(明) 李贄: 《焚書·為黃安二上人·大孝》,北京: 中華書局,1975年。。他將王艮的“良知”改造為“童心”,認為“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明) 李贄: 《焚書·答鄧石陽書》,同上。,肯定人的“好貨好色”本性。真可是明代四大禪師之一。禪宗發(fā)展到宋代,在般若學(xué)中觀方法的指引之下,打著“真不離俗”、“俗中求真”的旗號,體現(xiàn)出強烈的世俗化傾向,出現(xiàn)了以“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聞名的濟公和尚。至明代中葉,在泰州學(xué)派開辟的世俗化思潮中,禪宗的這一傾向愈加顯著。真可反對人們執(zhí)著于“空門”:“世以佛門為空門者,豈真知佛心哉?”認為“情”與“理”并不是不可相融的:“故心悟,則情可化而為理;心迷,則理變而為情矣……應(yīng)物(之情)而無累,則謂之‘理’?!?均見《紫柏尊者全集》卷一《法語》,《卍續(xù)藏經(jīng)》第126冊,臺北: 新文豐出版公司,1993年。湯顯祖對比他年長的徐渭非常推重*參見(明) 王思任: 《批點玉茗堂牡丹亭詞敘》,毛效同編: 《湯顯祖研究資料匯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56頁。,與同時代公安派三兄弟也交往甚密,引為同道。徐渭崇尚自然真情的文學(xué)觀、公安派“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美學(xué)思想對他的戲曲美學(xué)觀都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
這些影響在湯顯祖身上凝聚成的一個核心美學(xué)觀就是,戲曲詩文應(yīng)以表現(xiàn)不受理法束縛的“至情”、“意趣”、“真色”為全部追求。關(guān)于“意趣”,他在《答呂姜山》中說:“凡文以意趣神色為主?!鄙螂H飛《玉茗堂文集題詞》說湯顯祖:“言一事,極一事之意趣神色而止;言一人,極一人之意趣神色而止。何必漢宋,亦何必不漢宋?!边@是指湯顯祖創(chuàng)作不受七子和唐宋派的擬古規(guī)范束縛而言。湯氏反對戲曲音律的束縛,反對別人依據(jù)音律改訂他的劇作,也出于“意趣”的考慮。關(guān)于“真色”,他在《玉茗堂批評焚香記·總評》中評點王玉峰《焚香記》時說:“其填詞皆尚真色,所以入人最深,遂令后世之聽者淚,讀者顰,無情者心動,有情者腸裂。何物情種,具此傳神手!”“意趣”、“真色”,其實是不受“理法”約束的“真情”、“至情”的易名。湯顯祖對“情”的屬性、內(nèi)涵及其與詩文戲曲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作過豐富的論述。
首先,他指出,“理”涉及“是非”,“情”涉及“愛惡”,世上之“情”并不都是“理”包括得了的:“今昔異時,行于其時者三: 理爾、勢爾、情爾。以此乘天下之吉兇,決萬物之成毀……事有因理至而勢違,勢合而情反,情在而理亡。故雖自古名世建立,常有精微要眇不可告人語者?!欠钦呃硪?,重輕者勢也,愛惡者情也。三者無窮,言亦無窮?!?《沈氏弋說序》)“情有者,理必?zé)o;理有者,情必?zé)o,真是一刀兩斷語?!?《寄達觀》)“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zé)o,安知情之所必有邪?”(《牡丹亭題辭》)他對當時“滅才情而尊吏法”的“有法之天下”甚為不滿*(明) 湯顯祖: 《青蓮閣記》,《湯顯祖集》,北京: 中華書局,1962年。,而竭力倡導(dǎo)“合情”之“理性”。程允昌《南九宮十三調(diào)曲譜序》記載湯顯祖駁斥張位對他的“言情不言性(理)”的責(zé)難:
公所講者是“性”,我所講者是“情”。離“情”而言“性”,一家之私言也(指個別理學(xué)家之言);合“情”而言“性”,天下之公言也。
《紫釵記》第一出云:“人間何處說相思?我輩鐘情似此?!薄赌档ねぁ返谝怀鲈疲骸鞍兹障ツc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睖@祖借劇中人物之口,再明白不過地說明了自己“鐘情”之輩的身份和所鐘之“情”的取向: 世間“難訴”之真情、自然之情。
其次,湯顯祖高度肯定“情”在世界生活及文學(xué)發(fā)生中的地位?!扒椤痹谑澜缟钪械牡匚蝗绾危繙@祖《耳伯麻姑游詩序》概括為“世總為情”,《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總結(jié)為“人生而有情”,《南柯記》第一出甚至說“無情蟲蟻也關(guān)情”。既然“情”在世界、人生中地位如此重要,文學(xué)作為人的心靈表現(xiàn),“情”就具有發(fā)生學(xué)和本體論的作用。湯顯祖說:“世總為情,情生詩歌,而行于神。天下之聲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娭畟髡?,神情合至,或一(其中之一)至焉。一無所至,而必曰傳者,亦世所不許也?!?《耳伯麻姑游詩序》)“人生而有情。思歡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嘯歌,形諸動搖,或一往而盡,或積日而不能自休。……奇哉清源師(戲神也),演古先神圣八能千唱之節(jié)*八能: 此指表演技藝?!兑住ぞ曂ㄘ则灐罚骸鞍四苤浚蛘{(diào)黃鐘,或調(diào)六律,或調(diào)五音,或調(diào)五聲,或調(diào)五行,或調(diào)律歷,或調(diào)陰陽,或調(diào)五德?!?,而為此道(指戲曲)。初止爨弄參鶻(表演參軍戲),后稍為……雜劇傳奇,長者折至半百,短者折才四耳,生天生地、生鬼生神,極人物之萬途,攢古今之千變。一勾欄之上,幾色目(腳色)之中,無不紆徐煥眩,頓挫徘徊,恍然如見千秋之人,發(fā)夢中之事,使天下之人無故而喜,無故而悲……豈非以人情之大竇,為名教之至樂也哉!”(《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董解元西廂題辭》說:
《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薄爸尽闭撸橐?,先民所謂“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者是也。嗟乎!萬物之情各有其志。董(金人董解元)以董之情而索崔、張之情于花月徘徊之間,余亦以余之情而索董之情于筆墨煙波之際。董之發(fā)乎情也,鏗金戛石,可以如抗而如墜;余之發(fā)乎情也,宴酣嘯傲,可以以翱而以翔。
“情”雖然和戲曲、詩文相聯(lián)系,然而湯顯祖更看重戲曲作為“人情之大竇”的優(yōu)勢,一生“為情作使,劬于劇伎”(湯顯祖《續(xù)棲賢蓮社求友文》)。戲曲史上人們習(xí)稱湯顯祖為“言情派”,實在不乏根據(jù)。
湯顯祖所崇尚的“真情”、“意趣”不僅社會理法、生活真實束縛它不住,戲曲的音律或“當行”法則更約束它不住。因為與“真情”、“曲意”相較,協(xié)律、當行屬于形式方面的法則。湯顯祖曾反復(fù)強調(diào)“曲意”、“意趣”。由此出發(fā),他甚至提出了只要適意,“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的偏激之論:“弟在此自謂知曲意者。筆懶韻落,時時有之,正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答孫俟居》)“凡文以意趣神色為主。四者到時,或有麗詞俊音可用,爾時能一一顧九宮四聲否?如必按字模聲,即有窒滯迸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答呂姜山》)在《合奇序》中他說:“世間唯拘儒老生不可與言文。耳多未聞,目多未見,而出其鄙委牽拘之識,相天下之文章,寧復(fù)有文章乎?余謂文章之妙,不在步趨形似之間。自然靈氣,恍惚而來,不思而至,奇奇怪怪,莫可名狀,非尋常得以合之。蘇子瞻畫枯株竹石,絕異古今畫格,乃愈奇妙。若以畫格程之,幾不入畫?!边m意而為,率性而作,不守程式,不拘格套,便是一代才子湯顯祖的創(chuàng)作追求。他的戲曲創(chuàng)作,不盡協(xié)律,他也不屑于協(xié)律?!洞鹆璩醭?濛初)》坦陳:“不佞生非吳越通,智意短陋,加以舉業(yè)之耗,道學(xué)之牽,不得一意橫絕流暢于文獻律呂之事……少而習(xí)之,衰而未融?!薄抖庠鲙}辭》亦云:“余于聲律之道,瞠乎未入其室也?!薄坝嘤诙珊下曁?,雖于古人未之逮焉,而至如《書》之所為‘言’為‘永’者,殆庶幾其近之矣。”可見,由于他不重視“聲律之道”,只求“歌永言、聲依永”的大體入樂,所以他對嚴格的音律有所“未逮”、“未融”。然而他仍然出于“意趣”考慮,不允許別人依律修改?!洞鹆璩醭伞吩疲骸安回赌档ねび洝?,大受呂玉繩(呂天成之父)改竄,云便(于)吳歌(吳江沈璟音律)。不佞啞然笑曰: 昔有人嫌摩詰之冬景芭蕉,割蕉加梅。冬則冬矣,然非王摩詰冬景也,其中駘蕩淫夷(指熱烈奔放的情趣),轉(zhuǎn)在筆墨之外耳?!彼貏e關(guān)照演員:“《牡丹亭記》要依我原本”演出,他人改的,切不可以,因為“雖是增減一二字以便俗唱,卻與我原做的意趣大不同了”(湯顯祖《與宜伶羅章二》)。
對于音律的態(tài)度是如此,對于用語是否當行、本色的態(tài)度可以類推。即便是他成熟時期的作品《牡丹亭》,也有些曲詞不夠本色。湯顯祖不受約束、自由無礙的才情創(chuàng)作,使他打破常規(guī),獲得了相當成功,但終因不完全符合戲曲這門特殊的表演藝術(shù)的規(guī)律,“案頭之書”的痕跡勝過“場上之劇”而遺人以譏。
湯顯祖《牡丹亭》問世后,立即引起戲曲批評界的廣泛關(guān)注。而正面肯定《牡丹亭》的評論文章,明代影響最大的當推王思任的《批評玉茗堂牡丹亭敘》。在該文中,王思任指出:“若士自謂一生四夢,得意處唯在《牡丹》。”他比較“四夢”的“神指”不同:“《邯鄲》,仙也;《南柯》,佛也;《紫釵》,俠也;《牡丹亭》,情也?!薄赌档ねぁ穼憽扒椤钡淖罡叱删?,是“像”、“真”:“其款置(刻畫、設(shè)計)數(shù)人,笑者真笑,笑即有聲;啼者真啼,啼即有淚;嘆者真嘆,嘆即有氣。杜麗娘之妖也,柳夢梅之癡也,老夫人之軟也,杜安撫之古執(zhí)也,陳最良之霧也,春香之賊牢也,無不從筋節(jié)竅髓,以探其七情生動之微也……如此等人,皆若士元空中增減杇塑,而以毫風(fēng)吹氣生活之者也?!痹凇赌档ねぁ返母鞣N人物塑造中,以杜麗娘情最“深”最“正”:“百千情事,一死而止,則情莫有深于阿麗者矣。況其感應(yīng)相與,得《易》之‘咸’,從一而終,得《易》之‘恒’。則不第情之深,而又為情之至正者。今有形一接而即殉夫以死,骨香名永,用表千秋,安在其無知之性,不本于一時之情也?則杜麗娘之情,正所同也,而深所獨也。”王思任不僅肯定《牡丹亭》的“情深而正”及人物塑造成就,而且肯定其曲詞:“至其文冶丹融,詞珠露合,古今雅俗,泚筆皆佳……殆天授,非人力乎?”關(guān)于《牡丹亭》的音律問題,王思任沒有涉及?!稊ⅰ肺奶龟悾骸坝璨恢袈?,第粗以文義測之?!彼€有一篇戲曲批評文字《王實甫西廂序》,也是從“文義”評之。王思任一生沒有創(chuàng)作過什么戲劇,文學(xué)方面以游記散文見長,他說的“不知音律”未必是過謙之辭。而他不從“音律”而從“文義”方面贊賞《牡丹亭》,從另一側(cè)面也顯示了《牡丹亭》是適合于文人雅士案頭欣賞的,而未必是“場上之劇”。
湯顯祖與沈璟等人的爭論過去不久,茅暎的《批點牡丹亭記》刊行,并刊有茅暎的題記和其兄茅元儀的序。
湯顯祖的《牡丹亭》問世后,因為情節(jié)虛幻、音律未諧、文詞典雅遭到了以吳江人沈璟為代表的本色派的批評。受此影響,當時的戲曲作家臧懋循譏之為“案頭之書”,非“場中之劇”,于是“刪其采,剉其鋒”,重新改寫了《牡丹亭》,“使其合于庸工俗耳”*轉(zhuǎn)引自(明) 茅元儀: 《批點牡丹亭記序》,陳多、葉長海選注: 《中國歷代劇論選注》,同上。。茅暎站在維護湯作原意的角度,“校其原本,評而播之”。茅元儀又為之作序,加以聲援。他對湯氏原作《牡丹亭》的聲律、文辭、情節(jié)大加肯定,并尤其贊賞其變革“常局”、開拓創(chuàng)新之奇:“其播詞(指劇本寫作)也,鏗鏘足以應(yīng)節(jié),詭麗足以應(yīng)情,幻特足以應(yīng)志。自可以變詞人抑揚俯仰之常局,而冥符于創(chuàng)源命派之手。”對于臧懋循的修改本,他認為不僅完全改變了“作者原意”,而且為了“合于庸工俗耳”而在文辭、音律、情節(jié)方面均變得平庸不堪,連以往戲曲的“常局”、常態(tài)都不如:“讀其言(指臧氏修改后的劇本),苦其事怪而詞平,詞怪而調(diào)平,調(diào)怪而音節(jié)平,于作者之意,漫滅殆盡,并求其知世之詞人俯仰抑揚之常局而不及?!泵┰獌x曾當面質(zhì)詢過臧懋循,其實臧懋循也是心氣很高之人,并非自甘平庸,只是為了“合于世”而不得不如此:“余嘗與面質(zhì)之。晉叔心未下也。夫晉叔豈好平乎哉?以為不如此,則不合于世也。合于世者必信乎世?!泵┰獌x的看法恰恰與此相反。他指出:“如必人之信而后可,則其事之生而死,死而生,死者無端,死而生者更無端,安能必其世之盡信也?”“今其事出于才士(指極富創(chuàng)造性的有才華的戲劇家)之口,似可以不必信,然極天下(普通人)之怪者,皆平(平庸)也。臨川有言: 第云理之所必?zé)o,安知情之所必有耶!我以不特此也,凡意之所可至,必事之所已至也。則死生變幻,不足以言其怪,而詞人之音響慧致(意趣)反欲求其平,無謂也?!庇纱丝梢?,貫穿在茅元儀《批點牡丹亭記序》中的一個主要美學(xué)觀點,是不求“合于世”,而求對抗“庸工俗耳”審美趣味的“怪”。這種與眾不同、區(qū)別于“平庸常局”的“怪”不僅存在于《牡丹亭》“生而死,死而生”的情節(jié)方面,也存在于《牡丹亭》的文詞、“音響”、“慧致”方面。顯然,茅氏此論,是深得湯顯祖衷曲的。
茅暎的《題牡丹亭記》與乃兄尚“怪”的觀點不謀而合。不過他不叫“怪”,而叫“奇”。他從傳奇貴“奇”的觀點出發(fā),高度評價《牡丹亭》故事、文辭、情感的新奇性:
共納入21個研究,包括594例患者,研究間異質(zhì)性較高(I2=65%),分析原因同上。隨機效應(yīng)模型薈萃分析結(jié)果顯示:治療后骨不愈合發(fā)生率為5.7%,CI 95%為2.8%~9.5%。
南音北調(diào)不啻充棟,而獨于《牡丹亭》一記何耶?吾以家弦而戶習(xí)、聲遏行云、響流洪水者,往哲已具論。第曰“傳奇”者,事不奇幻不傳,辭不奇艷不傳。其間情之所在,自有而無,自無而有,不磈奇愕眙(音翅,瞪眼、直視)者不傳,而斯記有焉。夢而死也,能雪有情之涕;死而生也,頓破沉痛之顏。雅麗幽艷,燦如霞之披而花之旖旎矣。(《題牡丹亭記》)
臧懋循曾從音律等方面來否定《牡丹亭》,如批評湯顯祖“生不踏吳門,學(xué)未窺音律,局故鄉(xiāng)之聞見,按無節(jié)之弦歌”(轉(zhuǎn)見《題牡丹亭記》)。茅暎則從湯顯祖所追求的“意趣”方面為湯顯祖辯護:“……有音即有律,律者法也,必合四聲、中七始而法始盡;有曲則有辭,曲者志也,必藻繪如生,顰笑悲涕而曲始工。兩者固合則并美,離則兩傷。但以其稍不諧葉而遂訾之,是以折腰、齲齒者攻于音,則謂南威、夷光不足妍也,吾弗信矣?!?《題牡丹亭記》)評價戲劇不僅要看是否合律,而且必須兼顧曲辭所言之志,不可因其“稍不諧葉”就全盤否定。這與茅元儀肯定《牡丹亭》自然音律的“鏗鏘應(yīng)節(jié)”、“音響”奇特有異。
明代曲學(xué)中的折中派是由王世貞、屠隆、王驥德、臧懋循、呂天成、孟稱舜、祁彪佳等人構(gòu)成的。
王世貞(1526—1590)比湯顯祖長24歲,比沈璟長27歲。雖然與湯、沈二人的生活年代有過幾十年的交叉,但并未卷入二人的爭論。不過他的曲學(xué)思想既與湯顯祖迥異其趣,亦與沈璟及沈氏之前李開先、何良俊、徐渭的本色論大相徑庭。實可視為后來折中派曲論之濫觴。
王世貞是明代中葉詩文領(lǐng)域“后七子”首領(lǐng)之一。他論詩文崇尚“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格調(diào)”,重藻飾、學(xué)問。他的這一美學(xué)趣味,也體現(xiàn)在其曲論中。據(jù)說王世貞創(chuàng)作過戲劇,傳奇《鳴鳳記》就是他的作品。他的曲學(xué)理論集中見于他的《藝苑卮言》附錄卷一(即《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五二)。明人茅一相將其論曲部分摘出單獨刊行,稱《曲藻》?!肚濉菲婚L,只四十余條,然而涉及戲曲源流、南北曲特點、戲曲創(chuàng)作方法、重要作品評論等重大問題,加之由于王世貞在當時文壇的地位,所以影響很大。
在王世貞之前,何良俊批評過《西廂記》“全帶脂粉”,《琵琶記》“專弄學(xué)問”,“本色語少”,而以“本色”、“當行”稱贊才藻不及《琵琶記》的《拜月亭》。徐渭從“本色”出發(fā)批判明傳奇《香囊記》堆砌典故、用語過分典雅。王世貞一方面批評《香囊記》“近雅而不動人”,而且將明代另一部宣揚宋儒道德說教的南戲《五倫全備記》批評為“不免腐爛”,而稱贊南戲《荊釵記》“近俗而時動人”,指責(zé)《拜月亭》“歌演終場,不能使人墮淚”,表現(xiàn)出以徐渭為代表的本色派注重戲曲觀眾的審美接受的美學(xué)旨趣,另一方面,他又從“琢句之工、使事之美”方面贊美《琵琶記》,批評《拜月亭》“無詞家大學(xué)問”,一再稱道《西廂記》曲詞的“駢儷”語,與何良俊主張的“本色語”大異其趣。此外,他在評論《琵琶記》時,認為它盡管“腔調(diào)微有未諧”,但“體貼人情,委曲必盡;描寫物態(tài),仿佛如生;問答之際,了不見扭造”,所以總體上是“佳”的,“不當執(zhí)末以議本”。這個意見實際上也體現(xiàn)了后來沈璟的“音律”論與湯顯祖的“唯情”論的折中和兼顧。
徐渭曾初步分析過南、北曲之異,王世貞步塵之而有所深入:“大抵北主勁切雄麗,南主清峭柔遠?!薄胺睬?,北字多而調(diào)促,促處見筋,南字少而調(diào)緩,緩處見眼;北則辭情多而聲情少,南則辭情少而聲情多;北力在弦,南力在板;北宜和歌,南宜獨奏;北氣易粗,南氣易弱?!蓖跏献栽偞苏摓椤拔嵴撉琳Z”,不難看出此寥寥數(shù)語乃對南北戲曲大量、深入研究參悟之濃縮,實屬行家之論,對后世影響深遠。嘉靖年間魏良輔的《曲律十八條》就重復(fù)了王世貞的說法。王世貞還從音調(diào)的變化推究南北曲的產(chǎn)生源流:“曲者,詞之變。自金、元入主中國,所用胡樂,嘈雜凄緊,緩急之間,詞不能按,乃更為新聲以媚之。而諸君如貫酸齋、馬東籬、王實甫、關(guān)漢卿、張可久、喬夢符、鄭德輝、宮大用、白仁甫輩,咸富有才情,兼喜聲律,以故遂擅一代之長?!蠼员?,漸染胡語,時時采入,而沈約四聲遂闕其一(指入聲并入平、上、去三聲)?!薄皷|南之士……稍稍復(fù)變新體,號為‘南曲’。高拭(當為高明)則成(當為誠),遂掩前后?!薄啊度倨吠龆笥序}賦;騷賦難入樂而后有古樂府;古樂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絕句為樂府;絕句少宛轉(zhuǎn)而后有詞,詞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諧南耳而后有南曲?!蓖跏线@個概括,未盡愜當,但認為南曲是因為北曲“不諧南耳”而產(chǎn)生,卻是的論。且從音樂入手分析曲之流變,為人們研究曲之產(chǎn)生機制提供了一條新的思路。
屠隆(1542—1605)是明代中期重要的戲曲作家。其曲學(xué)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為明人梅鼎祚的傳奇《玉合記》所寫的《章臺柳玉合記敘》一文中。屠隆非常重視戲曲“歡則艷骨,悲則銷魂,拘則色飛,怖則神奪”的美感功能,他分析這種美感的來源是:“傳奇(按: 屠隆所說的‘傳奇’泛指雜劇、南戲等一切戲曲)之妙,在雅俗并陳,意調(diào)雙美,有聲有色,有情有態(tài)。”并指出“雅、俗并陳”的審美效果:“極才致則賞激名流,通俗情則娛快婦豎?!庇纱擞^照戲曲的歷史發(fā)展,他認為元代戲曲是“臻其妙者”:“泛賞則盡境,描寫則盡態(tài),體物則盡形,發(fā)響則盡節(jié),騁麗則盡藻,諧俗則盡情”,不僅有“才致”,而且用語“當家”。而后來的戲曲則不免落入一偏,或俗而流于穢俚,或雅而流于癡笨:“其后椎鄙(粗俗)小人,好作俚音穢語,止以通俗取妍,閭巷悅之,雅士聞而欲嘔。而后海內(nèi)學(xué)士大夫則又剔取周秦、漢魏文賦中莊語,悉韻而為詞,譜而為曲,謂之雅音。雅則雅矣,顧其語多癡笨,調(diào)非婉揚,靡中管弦,不諧宮羽。當筵發(fā)響,使人悶然索然,則安取雅?”屠隆批評的為“通俗取妍”而作的令“雅士欲嘔”的“俚音穢語”,大抵是戲曲追求“當行”、“本色”中出現(xiàn)的流弊。而他批評的為求雅而堆砌古代文賦中“莊語”,“調(diào)非婉揚,靡中管弦,不諧宮羽”的情況,則明顯針對湯顯祖的案頭之劇而言。*按: 屠隆與湯顯祖幾乎同時,二人生卒年分別為1542—1605年和1550—1616年。在此基礎(chǔ)上,屠隆盛贊當朝劇作家梅鼎祚(1548—1615年)的劇作《玉合記》兼有“本色”與“雅音”之美:“其詞麗而婉,其調(diào)響而俊。既不悖于雅音,復(fù)而離其本色”?!斑祵m宮應(yīng),叩羽羽應(yīng)”?!懊恐燎檎Z出于人口,入于人耳,人快欲狂,人悲欲絕”,“至矣,無遺憾矣”。
臧懋循的論曲主張,偏重于沈璟一系,注重音律,強調(diào)“本色”、“當行”。《元曲選序二》說:“宇內(nèi)貴賤、妍媸、幽明、離合之故,奚啻千百其狀!而填詞者必須人習(xí)其方言,事肖其本色,境無旁溢,語無外假。此則關(guān)目緊湊之難?!薄氨鼻惺邔m調(diào),而南止九宮,已少其半;至于一曲中有突增數(shù)十句者,一句有襯貼數(shù)十字者,尤南所絕無,而北多以是見才。自非精審于字之陰陽、韻之平仄,鮮不劣調(diào)。此則音律諧葉之難?!?/p>
總之,曲有“名家”,有“行家”?!懊摇闭撸鋈霕犯?,文彩爛然,在淹通閎博之士,皆優(yōu)為之?!靶屑摇闭?,隨所妝演,無不摹擬曲盡,宛若身當其處,而幾忘其事之烏有,能使人快者掀髯,憤者扼腕,悲者掩泣,羨者色飛。是唯優(yōu)孟衣冠,然后可與于此。故稱曲上乘,首曰“當行”。
以此,他肯定“元曲之妙”,而對不諧音律的湯顯祖和當時劇家汪道昆(1525—1593)的《高唐夢》、《洛水悲》、《五湖游》、《遠山戲》四種“南雜劇”用語的過分華麗表示不滿?!对x序二》云:“豫章湯義仍……識乏通方之見,學(xué)罕協(xié)律之功。所下句字,往往乖謬,其失也疏。他雖窮極才情,而面目愈離。按拍者既無繞梁遏云之奇,顧曲者復(fù)無輟味忘倦之好。此乃元人所唾棄,而戾家畜之者也?!薄靶掳餐舨瘛陡咛啤?、《洛川》四南曲,非不藻麗矣,然純作綺語,其失也靡?!比欢?,懋循崇尚的“本色”,又與徐渭有所不同。他認為“本色”應(yīng)是鄙俗的否定之否定境界,是文雅的爐火純青境界,而不等于鄙俗。因此,《元曲選序二》對徐渭的《四聲猿》雜劇頗有微辭:“山陰徐文長《禰衡》(即《四聲猿》中的《漁洋弄》)、《玉通》(即《四聲猿》中的《玉禪師》)四北曲,非不伉傸(奔放熱烈)矣,然雜出鄉(xiāng)語,其失也鄙?!痹诖嘶A(chǔ)上,《元曲選序二》提出了與王世貞相近的折中主張:“雅俗兼收,串合無痕,乃悅?cè)硕?。”懋循曾與王世貞相友善。盡管他不贊成王氏北曲“其筋在弦”,南曲“其力在板”的概括,但在“本色”與“文雅”相互融合這一基本主張上,與王世貞是一致的。
呂天成(1580—1618)生于沈璟、湯顯祖的論爭之后,對二人的創(chuàng)作特點和戲曲主張的得失有更為清醒的認識?!肚贰肪硐聦ι颦Z的十七部傳奇、湯顯祖的五部傳奇都有具體品評。卷上將二人戲曲之品列為“上之上”:“沈光祿……生長三吳歌舞之鄉(xiāng),沉酣勝國管弦之籍。妙解音律,兄妹每共登場;雅好詞章,僧妓時招佐酒……卜業(yè)郊居,遁名詞隱。嗟曲流之泛濫,表音韻以立防;痛詞法之蓁蕪,訂全譜以辟路。紅牙館內(nèi),謄套數(shù)者百十章;屬玉堂中,演傳奇者十七種。顧盼而煙云滿座,咳唾而珠玉在豪(毫)。運斤成風(fēng),樂府之匠石;游刃余地,詞壇之庖丁。此道賴以中興,吾黨甘居北面?!薄皽畛=^代奇才,冠世博學(xué)……情癡一種,固屬天生;才思萬端,似挾靈氣。搜奇《八索》,字抽鬼泣之文;摘艷六朝,句迭花翻之韻;紅泉秘館,春風(fēng)檀板敲金;玉茗華堂,夜月湘簾飄馥;麗藻憑巧腸而浚發(fā),幽情逐彩筆以紛飛……信非學(xué)力所及,自是天資不凡?!?/p>
此二公者,懶作一代之詩豪,竟成千秋之詞匠。蓋震澤(太湖)所涵秀(指沈璟),而彭蠡(江西鄱陽湖)之所毓精(指湯顯祖)者也。吾友方諸生曰:“松陵(沈璟)具詞法而讓詞致,臨川妙詞情而越詞檢?!鄙品?,可為定品矣!乃光祿嘗曰:“寧律協(xié)而詞不工,讀之不成句,而謳之始葉,是曲中之工巧。”奉常聞而非之,曰:“彼惡知曲意哉?予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贝丝梢远脙少t之志趣矣。予謂二公譬如狂、狷,天壤間應(yīng)有此兩項人物。不有光祿,詞硎弗新;不有奉常,詞髓孰抉?倘能守詞隱先生之矩矱,而運以清遠道人之才情,豈非“合之雙美”者乎?
由此,呂天成提出了折中的美學(xué)主張:
博觀傳奇,近時為盛。大江左右,騷雅沸騰;吳浙之間,風(fēng)流掩映。第“當行”之手多不遇,“本色”之義未講明。“當行”兼論作法,“本色”只指填詞?!爱斝小辈辉诮M織饾饤學(xué)問,此中自有關(guān)節(jié)局段,一毫增損不得;若組織,正以蠹“當行”;“本色”不在摹勒家常語言,此中別有機神情趣,一毫妝點不來,若摹剿,正以蝕“本色”。今人不能融會此旨,傳奇之派遂判為二: 一則工藻繢以擬“當行”,一則襲樸淡以充“本色”;甲鄙乙為“寡文”,此嗤彼為“喪質(zhì)”。而不知果屬“當行”,則句調(diào)必多“本色”矣;果具“本色”,則境態(tài)必是“當行”矣。今人竊其似而相敵也,而吾則兩收之。即不“當行”,其華可擷;即不“本色”,其質(zhì)可風(fēng)。
“本色”、“當行”本是一義,但在沿用發(fā)展中又出現(xiàn)了一些不同的新義,即以“本色”為質(zhì)樸,以“當行”為華麗。于是,沈璟一派號稱“本色”,湯顯祖一派也自以為“當行”。呂天成認為“本色”與“當行”,質(zhì)樸與華麗并非“相敵”的,“即不當行,其華可擷;即不本色,其質(zhì)可風(fēng)(諷)”。顯然,這是更為穩(wěn)妥、公允、科學(xué)的意見。
孟稱舜(約1600—1684)的曲學(xué)批評集中體現(xiàn)在《古今名劇合選序》中。在此文中,孟稱舜明確指出沈璟、湯顯祖二家之偏,提出“以辭足達情者為最,而協(xié)律者次之”的折中意見,要求戲曲創(chuàng)作既“可演之臺上,亦可置之案頭”:“邇來填辭家更分為二: 沈?qū)庘謱I兄C律,而湯義仍專尚工辭。二者俱為偏見?!璐诉x去取頗嚴,然以辭足達情者為最,而協(xié)律者次之,可演之臺上,亦可置之案頭。賞觀者其以此作《文選》諸書讀可矣?!贝送猓撔蛱岢鲚^之詩與詞,戲曲創(chuàng)作有人物塑造之難的思想,頗有新意,為李漁“代人立心”一說之濫觴:“詩變?yōu)檗o,辭變?yōu)榍?,其變愈下,其工益難。吳興臧晉叔之論備矣: 一曰情辭穩(wěn)稱之難,一曰關(guān)目緊湊之難,又一曰音律諧葉之難。然未若所稱當行家之為尤難也。”“蓋詩辭之妙,歸之乎傳情寫景。顧其所謂‘情’與‘景’者,不過煙云花鳥之變態(tài),悲喜憤樂之異致而已。境盡于目前,而感觸于偶爾,工辭者皆能道之。迨夫曲之為妙,極古今好丑、貴賤、離合、死生,因事以造形,隨物而賦象。時而莊言,時而諧諢。狐(孤)、末、靚(凈)、狚(旦),合傀儡于一場,而征事類于千載。笑則有聲,啼則有淚,喜則有神,嘆則有氣。非作者身處于百物云為(指變化)之際,而心通乎七情生動之竅,曲則惡能工哉?”“吾嘗為詩與詞矣,率吾意之所到而言之,言之盡吾意而止矣。其于曲,則忽為之男女焉,忽為之苦樂焉,忽為之君主、仆妾、僉夫(凡夫)、端士焉。其說如畫者之畫馬也,當其畫馬也,所見無非馬者。人視其學(xué)為馬之狀,筋骸骨節(jié),宛然馬也,而后所畫為馬者,乃真馬也。學(xué)戲者不置身于場上,則不能為戲;而撰曲者不化其身為曲中之人,則不能為曲。此曲之所以難于詩與辭也?!睉蚯鷦?chuàng)作難于詩辭(文、詞)創(chuàng)作之處,在于“當行”——“置身于場上”、“化其身為曲中之人”,在于“身處于百物云為之際,而心通乎七情生動之竅”,設(shè)身處地化身為各種劇中人。
祁彪佳出生于明末山陰著名藏書家之家。正是在豐富的收藏和觀賞的基礎(chǔ)上,祁彪佳完成了戲曲批評著作《遠山堂曲品》、《遠山堂劇品》?,F(xiàn)存《遠山堂曲品》為殘稿,系受呂天成《曲品》啟發(fā)、在呂氏《曲品》基礎(chǔ)上擴展而成。殘稿中收戲曲467種,是呂天成《曲品》的兩倍多。《遠山堂劇品》是一部著錄明人雜劇的專書,共收戲曲242種。《遠山堂曲品劇品》共收錄、品評了明代七百多種傳奇、雜劇,成為目前所能見到的戲曲著錄中最豐富的一種,對于中國戲曲史的研究具有極大的文獻價值。祁彪佳的《曲品》、《劇品》所以收錄如此之富,與他選評標準比較寬有關(guān)?!哆h山堂曲品敘》云:“予之品也,慎名器,未嘗不愛人材。韻失矣,進而求其調(diào);調(diào)訛矣,進而求其詞;詞陋矣,又進而求其事?;蛘{(diào)有合于音律,或詞有當于本色,或事有關(guān)于風(fēng)教。茍片善之可稱,亦無微而不錄。故呂以嚴,予以寬;呂以隘,予以廣……”祁彪佳與呂天成在戲曲的選評標準上雖有寬嚴之別,但在“音律”與“詞華”兼顧這一折中取向上,二人并無根本不同。《遠山堂曲品敘》云:“呂(天成)后詞華而先音律,予則賞音律而兼收詞華?!逼鋵嵾@是冤枉了呂天成的。如前所述,呂天成恰恰是主張兼取“音律”與“才情”、“本色”與“文采”的。“音律”、“本色”是為了照顧“演之臺上”,“才情”、“文采”是為了照顧“置之案頭”?!耙袈伞迸c“才情”、“本色”與“文采”兼顧,其實是在戲曲觀賞的終端追求“可演之臺上,亦可置之案頭”(孟稱舜)的必然反映。在這一點上,祁彪佳與孟稱舜不謀而合?!睹献尤?稱舜)五種曲序》指出,后世學(xué)士大夫之所以“有諱曲而不道者”,乃是因為這些戲曲“其為辭也,可演之臺上,不可置之案頭”,此“皆不善為曲之過”。易言之,善為曲者,應(yīng)當“音律”與“詞華”相兼,既可“演之臺上”,又可“置之案頭”;既可使“呆童愚婦見之,無不擊節(jié)而忭舞”,又能適合“學(xué)士大夫”案頭欣賞。
王驥德(?—1623)曲論著作主要是《曲律》?!肚伞穼懹谑呤兰o初,對萬歷時代及此前三百多年的曲學(xué)成果作了全面總結(jié),是我國戲曲史上第一部全面、系統(tǒng)的戲曲理論專著。王驥德出生于愛好戲曲的書香之家。早年師事徐渭,后與沈璟、呂天成等人結(jié)為密友,與湯顯祖亦相友善。介于本色論與情趣論的論爭當中,王驥德能融貫二者之長而避其所短,立論公允周全而豐富深入,堪稱明代曲學(xué)折中論的集大成者。盡管其生活年代在明代折中派中稍前,本文還是把他置于最后作為殿軍來評述。
戲曲是“演之臺上”、由演員歌唱的綜合藝術(shù),當行、協(xié)律是其最基本的要求。王氏之前,無論本色派還是折中派的曲論家,在強調(diào)戲曲文學(xué)創(chuàng)作符合音律這一點上是共同的。王驥德堅持了這一基本曲學(xué)主張,“自宮調(diào)以至韻之平仄、聲之陰陽,窮其元始,究厥指歸”(毛以遂《曲律跋》),而“法尤密,論尤苛”(馮夢龍《曲律序》)。《曲律》中討論音律的章節(jié)有很多,如《總論南北曲第二》、《論宮調(diào)第四》、《論平仄第五》、《論陰陽第六》、《論韻第七》、《論閉口字第八》、《論務(wù)頭第九》、《論腔調(diào)第十》、《論板眼第十一》、《論聲調(diào)第十五》、《論過搭第二十二》、《論曲禁第二十三》、《論套數(shù)第二十四》、《論險韻第二十八》、《論過曲第三十二》、《論尾聲第三十三》等等,足見其對音律的重視和對音律研究的細密嚴格?!肚伞ふ搼騽〉谌分^:“詞藻工,句意妙,如不諧里耳,為案頭之書,已落第二義?!憋@然,這是針對湯顯祖一派而言,表現(xiàn)了與湯顯祖不同的旨趣。
在《曲律》關(guān)于音律的豐富論述中,有幾個要點值得注意。
首先,宮調(diào)要“合情”。嵇康曾說“聲無哀樂”。王驥德則認為,不同的宮調(diào)與特定的情感反應(yīng)存在一定的聯(lián)系?!肚伞ふ搶m調(diào)》指出:
仙呂宮: 清新綿邈;南呂宮: 感嘆悲傷;中呂宮: 高下閃賺;黃鐘宮: 富貴纏綿;正宮: 惆悵雄壯;道宮: 飄逸清幽。(以上皆屬宮)
大石調(diào): 風(fēng)流蘊藉;小石調(diào): 旖旎嫵媚;高平調(diào): 條拗滉漾;般涉調(diào): 拾掇坑塹;歇指調(diào): 急并虛歇;商角調(diào): 悲傷宛轉(zhuǎn);雙調(diào): 健捷激裊;商調(diào): 凄愴怨慕;角調(diào): 嗚咽悠揚;宮調(diào): 典雅沉重;越調(diào): 陶寫冷笑。(以上皆屬調(diào))
此總之所謂十七宮調(diào)也。
《曲律·論戲劇》指出:“又用宮調(diào),須稱事之悲歡苦樂。如游賞則用仙呂、雙調(diào)等類,哀怨則用商調(diào)、越調(diào)等類。以調(diào)合情,容易感動得人?!?/p>
其次,“聲調(diào)”與“腔調(diào)”之異?!奥曊{(diào)”相對于“曲”而言,“腔調(diào)”相對于“唱”而言。演唱者地域不同,方言不同,“腔調(diào)”亦異:“于是有秦聲,有趙曲,有燕歌,有吳歈,有越唱,有楚調(diào),有蜀音,有蔡謳。在南曲,則但當以吳音為正。”(《曲律·論腔調(diào)第十》)“夫南曲之始,不知作何腔調(diào),沿至于今,可三百年。世之腔調(diào),每三十年一變,由元迄今,不知經(jīng)幾變更矣?!f凡唱南調(diào)者,皆曰‘海鹽’;今‘海鹽’不振,而曰‘昆山’?!瓟?shù)十年來,又有‘弋陽’、‘義烏’、‘青陽’、‘徽州’、‘樂平’諸腔之出?!?《曲律·論腔調(diào)第十》)而“聲調(diào)”則是指曲之調(diào)譜。腔調(diào)不一,均有曲譜。在曲之“美聽”這一點上,要求是相同的。“夫曲之不美聽者,以不識聲調(diào)故也?!史睬{(diào),欲其清,不欲其濁;欲其圓,不欲其滯;欲其響,不欲其沉;欲其俊,不欲其癡;欲其雅,不欲其粗;欲其和,不欲其殺;欲其流利輕滑而易歌,不欲其乖刺艱澀而難吐?!?《曲律·論聲調(diào)第十五》)這就是各種腔調(diào)的曲調(diào)所必須遵循的“美聽”規(guī)律。
再次,宮調(diào)、腔調(diào)和聲調(diào)是屬于純音樂方面的事情,戲曲創(chuàng)作在確定宮調(diào)和腔調(diào)、譜寫動聽的聲調(diào)之外,還要注意用字的平仄、陰陽、韻腳。王驥德對曲詞的平仄很重視,認為“拗嗓”即“平仄不順”(《曲律·論曲禁第二十三》):“今之平仄,韻書所謂‘四聲’也?!薄扒幸擞谄秸?,而平有陰、陽,有宜于仄者,而仄有上、去、入。乖其法,則曰‘拗嗓’。”(《曲律·論平仄第五》)平仄之法很多,如“上上、去去,不得疊用;單句不得連用四平、四上、四去、四入;雙句合一不合二,合三不合四;……韻腳不宜多用入聲代平上去字;一調(diào)中有數(shù)句連用仄聲者,宜一上、一去間用?!?《曲律·論平仄第五》)要之,“至調(diào)其清濁,葉其高下,使律呂相宣,金石錯應(yīng),此握管者之責(zé),故作詞第一吃緊義也。”(《曲律·論平仄第五》)所謂“陰”、“陽”,北曲與南曲所指不同,王驥德借用來指聲音之抑、揚,包括平聲之分陰、陽:“今借其所謂‘陰’、‘陽’二字而言,則曲之篇章句字,既播之聲音,必高下抑揚,參差相錯,引如貫珠,而后可入律呂,可和管弦。倘宜揭(舉也)也而或用陰字,則聲必欺字;宜抑也而或用陽字,則字必欺聲。陰陽一欺,則調(diào)必不和?!?《曲律·論陰陽第六》)。王驥德總結(jié)的“陰陽”規(guī)律是聲音之“高下抑揚參差相錯”。關(guān)于用韻,王驥德以精深的音韻學(xué)知識,訂正了北雜劇韻部之祖《中原音韻》的一些差錯,指出:“且周(德清)之韻,故為北詞設(shè)也。今為南曲,則益有不可從者?!?《曲律·論韻第七》)于是他繼續(xù)沈璟的未竟事業(yè),“盡更其(《中原音韻》)舊”,為南傳奇制作了韻書《南詞正韻》。同時,他指出: 韻有開口呼、閉口呼之不同,“閉口呼之,聲不得展”,“詩家謂之‘啞韻’”,“詞曲禁之尤嚴”(《曲律·論閉口字第八》),用字時應(yīng)“閉口字少用,恐唱時費力”(《曲律·論字法第十八》)。另外,他既不滿“只是湊得韻來”、“全無奇怪峭絕處”的庸韻,也反對“作曲好用險韻”、“欲借險韻以見難”的偏向,而主張“韻險而語極俊、又極穩(wěn)妥”(《曲律·論險韻第二十八》)。王驥德由此指出: 北曲中《西廂記》押韻最工,南曲中《玉玦記》押韻最嚴:“古詞唯王實甫《西廂記》終帙不出入一字?!?《曲律·論韻第七》)“《西廂》用韻最嚴,終帙不借押一字。其押處,雖至窄至險之韻,無一字不俊,無一字不妥,若出天造,匪由人巧,抑何神也!”*(明) 王驥德: 《西廂記評語》,附于王驥德《西廂記》校注本,明萬歷香雪居刊本?!澳锨浴队瘾i記》出,而宮調(diào)之飭,與押韻之嚴,始為反正之祖?!?《曲律·論韻第七》)
在花大量篇幅探討了戲曲音律的審美法則之外,《曲律》面對當時“本色”與“文調(diào)”的論爭,結(jié)合曲詞、賓白的創(chuàng)作,作了頗為全面的總結(jié),體現(xiàn)了折中的特色?!肚伞分姓撌鲞@個問題的章節(jié)有《論須讀書第十三》、《論家數(shù)第十四》、《論字法第十八》、《論用事第二十一》、《論曲禁第二十三》、《論戲劇第三十》、《論過曲第三十二》、《論賓白第三十四》、《雜論第三十九上》等??梢哉f,這個問題是《曲律》探討的僅次于音律的第二大問題。
王驥德給“本色”說溯源:“當行、本色之說,非始于元,亦非始于曲,蓋本宋嚴滄浪之說詩?!?《曲律·雜論第三十九上》)戲曲的歷史,是先有“本色”派,后有“文詞”派:“曲之始,止‘本色’一家,觀元劇及《琵琶》、《拜月》二記可見。自《香囊記》以儒門手腳為之,遂濫觴而有‘文詞’家一體。近鄭若庸《玉玦記》作而益工修詞,質(zhì)幾盡掩?!?《曲律·論家數(shù)第十四》)于是,追求“藻繢”的“文詞家”與注重“模寫物情,體貼人理”的“本色家”發(fā)生了爭論。王驥德的態(tài)度是:“大抵純用本色,易覺寂寥;純用文調(diào),復(fù)傷琱鏤。……至本色之弊,易流俚腐;文詞之病,每苦太文。雅俗淺深之辨,介在微茫,又在善用才者酌之而已?!?《論家數(shù)第十四》)“其詞格俱妙,大雅與當行參間,可演可傳,上之上也?!?《論戲劇第三十》)王驥德主張“大雅與當行參間”,“本色”與“文詞”酌而用之,防止“純用本色”流于“俚腐”,“純用文調(diào)”流于“太文”?!肚伞ふ撉诙穼ⅰ百邓住薄ⅰ按直伞迸c“陳腐”、“太文語”、“太晦語”、“經(jīng)史語”、“學(xué)究語”、“書生語”、“堆積學(xué)問”、“錯用故事”列為作曲之禁忌,大約前者屬于“本色之弊”,后者屬于“文詞之病”。
在戲曲創(chuàng)作由“本色”向“文詞”的發(fā)展中,如何對待“學(xué)問”、處理“用事”是兩個相互聯(lián)系而又有所不同的突出問題。關(guān)于“學(xué)問”,王驥德既反對從“本色”出發(fā)鄙棄“學(xué)問”,從而墮入粗俚、打油一類,又反對從“文語”出發(fā)堆垛學(xué)問,太文太晦,而主張“作詩原是讀書人,不用書中一個字”:“詞曲雖小道哉,然非多讀書,以博其見聞,發(fā)其旨趣,終非大雅。……勝國(指元代)諸賢,及實甫、則誠輩,皆讀書人,其下筆有許多典故、許多好語襯副,所以其制作千古不磨。至賣弄學(xué)問,堆垛陳腐,以嚇三家村人,又是種種惡道。古云: 作詩原是讀書人,不用書中一個字。吾于詞曲亦云?!?《論須讀書第十三》)戲曲家需要哪些“學(xué)問”、怎樣避免“堆垛學(xué)問”呢?王驥德給人指出的路徑是:“須自《國風(fēng)》、《離騷》、古樂府及漢魏六朝三唐諸詩,下迨《花間》、《草堂》諸詞、金元雜劇諸曲,及至古今諸部類書,俱傅精采,蓄之胸中,于抽毫?xí)r,掇取其神情標韻,寫之律呂,令聲樂自肥腸滿腦中流出,自然縱橫該洽,與剿襲口耳者不同。”(《論須讀書第十三》)在書本學(xué)問中,有許多歷史典故。多讀書、多積累學(xué)問的自然結(jié)果,是多用故事。而多用故事的結(jié)果,是使普通受眾不解,堵塞了戲劇與觀眾的溝通和戲劇美感功能的實現(xiàn)。不過反過來,如果一概排斥用事,又顯得一覽無余,略無蘊味。因此,王驥德從審美接受角度提出了折中主張和用事法則:“曲之佳處,不在用事,亦不在不用事。好用事,失之堆積;無事可用,失之枯寂。要在多讀書,多識故實,引得的確,用得恰好,明事暗使,隱事顯使,各使唱去人人都曉,不須解說。又有一等事用在句中,令人不覺,如禪家所謂‘撮鹽水中,飲水乃知咸味’,方是妙手?!?《論用事第二十一》)
由此出發(fā),王驥德對《西廂記》及頗受前人非議的《琵琶記》評價甚高,而對他曾在音律方面肯定過的《玉玦記》曲詞批評甚烈:“《西廂》、《琵琶》,用事甚富,然無不恰好,所以動人?!?《論用事第二十一》)“實甫要是讀書人,曲中使事,不見痕跡,益見爐錘之妙?!?《西廂記評語》)
《琶琶》兼(本色與文調(diào))而用之,如小曲語語本色,大曲引子如“翠減祥鸞羅幌”、“夢繞春闈”,過曲如“新篁池閣”、“長空萬里”等調(diào),未嘗不綺繡滿眼,故是正體。(《論家數(shù)第十四》)
《玉玦》大曲,非無佳處,至小曲亦復(fù)堆垛學(xué)問,則第令聽者憒憒矣。(《論家數(shù)第十四》)
《玉玦》句句用事,如盛書柜子,翻使人厭惡,故不如《拜月》一味清空,自成一家之為愈也。(《論用事第二十一》)
《玉玦》諸白,潔凈文雅,又不深晦,與曲不同,只是稍欠波瀾。(《論賓白第三十四》)
王驥德還對賓白的“當家”與“文飾”有細致的分析和要求:“賓白……有定場白,初出場時,以四六飾句者是也;有對口白,各人散語是也。定場白稍露才華,然不可深晦。《紫簫》(湯顯祖最早的一部以辭藻華麗見長的傳奇)諸白,皆絕好四六,惜人不能識?!杜谩伏S門白,只是尋常話頭,略加貫串,人人曉得,所以至今不廢。對口白須明白簡質(zhì),用不得太文字,凡用之、乎、哉、也,俱非當家?!朵郊啞芳兪撬牧瑢幉粎捜?!”(《論賓白第三十四》)
綜上所述,不難看出: 大抵情趣派重情意,本色派重音律;情趣派尚文彩,本色派尚樸素;情趣派主典雅,本色派主通俗。王世貞雖未卷入湯顯祖、沈璟的論爭,但他既主張曲詞的“典雅”,肯定《西廂記》曲詞的“駢儷”和《琵琶記》的“琢句之工、使事之美”,批評《拜月亭》“無詞家大學(xué)問”,又主張戲劇表演“近俗而時動人”,批評《香囊記》“近雅而不動人”,《拜月亭》“歌演終場,不能使人墮淚”,表現(xiàn)出對情趣派、本色派觀點的兼融,開明代曲學(xué)折中派的先聲。王世貞之后,屠隆主張“雅俗并陳,意調(diào)雙美”,臧懋循主張“雅俗兼收,串合無痕”,孟稱舜主張“達情為最,協(xié)律次之”,祁彪佳主張“賞音律而兼收詞華”,呂天成主張“當行”而不廢“華彩”,王驥德主張“大雅與當行參間”,從而徹底奠定了明代戲曲美學(xué)的折中論思想。
(作者單位: 上海政法學(xué)院研究院)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古代美學(xué)史的重新解讀”(05BZW010)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