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彬
(作者單位: 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文學院)
●文場筆苑
作者之章程,藝林之準的
——全本全注全譯叢書本《文心雕龍》前言
王志彬
在我國古代文論史上,劉勰的《文心雕龍》是一部影響深遠的皇皇巨著。它體大思精,籠罩群言;隱括千古,包舉宏纖,向為歷代學人所重,且與古希臘亞里士多德之《詩學》齊名,都是世界文化寶庫中的珍品。
《文心雕龍》成書于中古時期南朝的齊末梁初,迄今已一千五百余年,有多種不同的版本,輾轉(zhuǎn)承繼,薪火相傳,且與時俱進,每有新成。惜其初始的版本,已杳無影蹤。現(xiàn)在能夠查尋到的最早版本,是唐朝學人留下的手抄本殘卷,錄有《征圣》(第二)至《雜文》(第十四)的十三個整篇,以及《原道》(第一)的篇尾和《諧隱》(第十五)的篇題。原藏甘肅敦煌鳴沙山千佛洞第二八八窟,直到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始被發(fā)現(xiàn)。后又被匈牙利人斯坦因所竊攫,現(xiàn)存?zhèn)惗卮笥⒉┪镳^東方圖書室。宋代原已有了《文心雕龍》的刊本,《宋史·藝文志》中,即有“辛處信注《文心雕龍》十卷”的記載,卻亦已散失。惟南宋時編刻的《太平御覽》中,摘錄有《文心雕龍》原文四十三則,涉及《原道》、《宗經(jīng)》、《神思》、《定勢》等二十余篇,計九千八百六十八字,占了全書的四分之一。元惠宗至正十五年(1355),嘉興郡守劉貞刻印的《文心雕龍》,是我國現(xiàn)存的最早刊本,珍藏于上海圖書館,1984年曾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明清以來的研究者,莫不將它與唐寫本殘卷和《太平御覽》之摘錄,引為刊刻或??钡囊罁?jù)。明代有多種版本梓行,大都融入了學者們的???、音注、評點和序跋。其影響較大的注本,當以梅慶生的“音注本”和王惟儉的“訓詁本”居先;評本則以楊慎本和曹學佺本為上。清乾隆年間,黃叔琳的《文心雕龍輯注》問世,繼由紀昀予以評騭,并于道光年間“合二為一”。它們承上啟下、綜合集成,代表著清代《文心雕龍》研究的最高成就。清末民初,李詳完成《文心雕龍補注》一書,針對黃氏《輯注》“補其罅漏”、“正其遺失”,計一百三十四條,亦為后人所借重。
“五四運動”前后,黃侃在北京大學講授《文心雕龍》課,將其講義分批輯為《文心雕龍札記》一書,重在評釋,先后數(shù)次刊印,是為現(xiàn)代《文心雕龍》研究的先驅(qū)之作。此后三四十年間,范文瀾的《文心雕龍注》(原名《文心雕龍講疏》)、劉永濟的《文心雕龍校釋》、王利器的《文心雕龍新書》(后經(jīng)修正,更名為《文心雕龍校證》)、楊明照的《文心雕龍校注》先后出版,并相繼修訂再版。它們資料豐贍,考證篤實,辨誤析疑,繼往開來,已是海內(nèi)外公認的傳世之作。六十年代初,張光年等首發(fā)白話翻譯《文心雕龍》之先聲,隨即有《文心雕龍》的譯注篇目陸續(xù)刊發(fā),又有陸侃如、牟世金的《文心雕龍選譯》,郭晉稀的《文心雕龍譯注十八篇》出版,至八十年代后,更有周振甫的《文心雕龍今譯》,賀綏世的《文心雕龍今讀》等多種版本問世。他們分別以范、劉、王、楊諸家的著作為主要參照,釋義清通,雅俗共賞,影響廣泛。六七十年代,臺灣有多位學者出版《文心雕龍》著作。其中,張立齋的《文心雕龍注訂》和《文心雕龍考異》,對范、楊、王之作嚴加考辨,兼有指瑕、正誤之功。1995年臺北“中央研究院”將其《文心雕龍考異》與范文瀾之《文心雕龍注》、詹锳之《文心雕龍義證》,一并選入古籍文獻電子資料之中。2010年,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將《文心雕龍考異》與《文心雕龍注訂》,改為橫排再版。
1978年以來,《文心雕龍》研究蓬勃發(fā)展,各種論著猶如雨后春筍,僅至世紀末的二十余年間,即有一百五十余部《文心雕龍》著作涌現(xiàn),平均每年有七八部專著出版(參見張少康等著《文心雕龍研究史》),其中既有老一輩學者畢生磨礪的精品,如詹锳《文心雕龍義證》,又有新一代名家承前啟后的新作,如張少康《文心雕龍新探》;既有傳統(tǒng)的校、注、釋、譯和評騭,如王運熙、周鋒《文心雕龍譯注》,又有現(xiàn)代的專門、系統(tǒng)的整合與創(chuàng)造性探索,如繆俊杰《文心雕龍美學》;既有旁征博引、鉆堅求通的學理研究,如王元化《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又有通俗易懂、古為今用的文章寫作和文學創(chuàng)作要義的傳播,如鐘子翱、黃安禎《劉勰論寫作之道》;還有了縱觀古今中外的《文心雕龍研究史》和前所未有的《文心雕龍辭典》、《文心雕龍學綜覽》等大型參考書和工具書。同時臺灣、香港的《文心雕龍》著作亦不斷傳來;而世界諸多國家的學者亦更為廣泛、充分地予以關(guān)注。如今,《文心雕龍》已有了日、韓、英、德、捷克、意大利、西班牙等文字的全譯本。日本和韓國的學者還先后出版了多部《文心雕龍》研究的論著。美、俄、法、瑞典、加拿大、匈牙利等國的漢學家,則分別在有關(guān)著作中加以鑒用、評介,或撰寫、發(fā)表《文心雕龍》研究的專題論文(參見張少康等著《文心雕龍研究史》,賈錦福主編《文心雕龍辭典》,《文心雕龍》學會編《文心雕龍學綜覽》)。歷史悠久的《文心雕龍》的研究范圍和影響空前地擴大了。
僅從上述的《文心雕龍》的各種主要版本和研究概況來看,它已經(jīng)是一門博大精深、體系完整、獨具中國特色的“龍學”,并且越來越充實地成為一門面向世界、面向現(xiàn)代、面向讀者大眾的“顯學”了。
《文心雕龍》共五十篇,三萬七千余言,用精美的駢文寫成。每篇標題下,均有序號排列;每篇篇末則有“贊曰”作結(jié)。其《序志》篇作為全書的總序,按“古人之序皆在后”之例,被置諸書末,起著“以馭群篇”的統(tǒng)領(lǐng)作用,乃是解讀全書基本內(nèi)容和理論體系的重要資料和依據(jù)。
《序志》篇起筆即說:“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孫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豈取騶奭之群言雕龍也?”這段話,今之研究者大都認為是貫穿全書的宗旨。它不僅解釋了《文心雕龍》一書的名稱,而且明確界定了全書論述的對象范圍。所謂“文心”,意謂“作文者之用心”,亦即寫作者如何用心做文章。而“心”則是靈巧而優(yōu)美的,古人早就有“巧心”、“琴心”之說,所以把它用在書名之中。很明顯,這里所論述的對象,已不只是既成的、客觀存在的、靜態(tài)的文章,而是作為寫作主體的作者,在寫作過程中,通過大腦所進行的復(fù)雜而微妙的動態(tài)的思維活動了。所謂“雕龍”,則是借用古代名家騶奭善于“雕鏤龍紋”的典故,以反詰的語氣表示肯定,即要像騶奭雕龍那樣,精細入微地來論述“為文之用心”?!拔男摹笔莿③摹盀槲摹睂憽段男牡颀垺返膬?nèi)容;“雕龍”是劉勰“為文”寫《文心雕龍》所采取的形式。兩者結(jié)合,亦可謂“質(zhì)文并茂”、“華實相扶”了。而尤需注意的則是這里所謂的“文心”之文,“為文”之文,“文章”之文,均不是特指今之文學作品的狹義之文,而是泛指既包括文學作品又包括非文學作品在內(nèi)的廣義之文?!缎蛑尽菲?,共用了二十余個“文”字,《文心雕龍》全書中則有三百三十余個“文”字,亦均沒有特指文學作品。擴而言之,這乃是我國古代文論中的一個普遍特點。曾有學者指責劉勰“對‘文’的范圍認識不夠明確”,將“鞏固封建政權(quán)的各類應(yīng)用文”,“濫竽在文學領(lǐng)域”。這未免有點以今律古的苛求了。不過,照這位學者的邏輯推論,恰好說明劉勰所論并不只是專門針對文學作品及文學理論批評的。
繼之,《序志》篇真實、具體地闡明了劉勰寫作《文心雕龍》一書的動因和目的: 一是他童年時因夢“彩云若錦”,而自負不凡,要憑借“智術(shù)”和“制作”來“拔萃出類”,“騰聲飛實”。二是他執(zhí)著地尊儒崇圣,曾以為孔子“垂夢”給他,乃“怡然而喜”,向往“注經(jīng)”,以“敷贊圣旨”。惟因“馬鄭諸儒,弘之已精”,故轉(zhuǎn)而論述文章的寫作,以發(fā)揮文章作為“經(jīng)典枝條”的“‘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的作用。三是他深入研讀前人的論文之作,雖每有鑒借,亦多有懇切的批評。他要“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彌補前人“各照隅隙,鮮觀衢路”、“不述先哲之誥”、“無益后生之慮”的缺陷,全面、系統(tǒng)地解決文章寫作中的各種問題。四是他面對當時“去圣久遠,文體解散”、“離本彌甚,將遂訛濫”的浮靡文風,極欲“矯訛翻淺,還宗經(jīng)誥”,改變文壇狀貌。在這里,劉勰既言其寫作《文心雕龍》一書的深刻思想根源,又言其“乃始論文”的歷史和現(xiàn)實動因,顯然不是“借巧儻來”的單純的“為論文而論文”,而是他“君子處世,樹德建言”的人生價值觀念,以及其“摛文必在緯軍國,負重必在任棟梁”的政治抱負,在特定條件下的真實而具體的反映。
進而,《序志》篇以較多的篇幅,明確揭示了《文心雕龍》全書的基本內(nèi)容和理論體系的建構(gòu)。它以“言為文之用心”為旨歸,將全書的基本內(nèi)容概括為“文之樞紐”、“論文敘筆”、“剖情析采”三大組成部分。它們緊密聯(lián)系、不可分割,是個“一動萬隨”的有機整體。
“文之樞紐”部分,包括《原道》(第一)至《辨騷》(第五)五篇。今之研究者分別稱之為“總論”、“總綱”、“文原論”、“文學原理”、“寫作原理”。劉勰說:“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边@實際上是他所提出的指導(dǎo)寫作走向正規(guī)的總原則。具體是指《原道》、《征圣》、《宗經(jīng)》三位一體,而歸根結(jié)底,《宗經(jīng)》是關(guān)鍵,旨在闡明“道”是宇宙萬物的本源,“文”亦產(chǎn)生于“道”?!暗姥厥ヒ源刮?,圣因文以明道”,所以要寫好文章必須“體乎經(jīng)”。為文能取法于圣人之經(jīng)典,才能取得“情深而不詭”、“風清而不雜”、“事信而不誕”、“義貞而不回”、“體約而不蕪”、“文麗而不淫”的思想和藝術(shù)效果。《正緯》、《辨騷》兩篇,意在從形式方面說明緯書和楚辭的某些內(nèi)容,雖然與經(jīng)悖謬或異乎經(jīng)典,但它們“事豐奇?zhèn)ァ?,“驚采絕艷”,“有助文章”,寫作時也應(yīng)當吸取、借鑒。概括起來說,劉勰指導(dǎo)寫作的總原則可以約之為“倚雅頌”、“馭楚篇”兩個方面,即倚靠經(jīng)典著作的雅正文風,吸取緯書、楚辭的奇辭異采,來提高寫作的思想和藝術(shù)水平。
“論文敘筆”部分,包括《明詩》(第六)至《書記》(第二十五),共二十篇。今之學者分別稱之為“文體論”、“文類論”、“體裁論”、“文體寫作論”或“各體文章寫作指導(dǎo)”。劉勰說:“若乃論文敘筆,則囿別區(qū)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上篇以上,綱領(lǐng)明矣?!边@是講有韻之文和無韻之筆的寫作,大體上計約論述了三十多種體裁的文章,既有文學作品,又有一般實用性文章和宮廷、衙府的專用文書。它雖然條分縷析,依次敘述了各種文體的源流,解釋了其名稱內(nèi)涵和性質(zhì),評述了有代表性的例文,但“結(jié)穴”是“敷理以舉統(tǒng)”,即提出各種文體的寫作規(guī)范和基本要求。“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三項,雖各有其在文體發(fā)展史和詩文批評、鑒賞等方面的價值和意義,但在“論文敘筆”部分,它們都是為“敷理以舉統(tǒng)”服務(wù)的。劉勰視之甚重,把它們歸入“綱領(lǐng)”部分,稱為“大體”、“大要”、“綱領(lǐng)之要”。如今文體論中的多數(shù)文體已經(jīng)消亡了,但它們?nèi)杂小懊隼泶妗钡膬r值和意義,值得慎辨去取。
“剖情析采”部分,包括《神思》(第二十六)至《序志》(第五十),共二十五篇。今之研究者則又按劉勰敘說之層次,將它們“一分為二”。前者分別被稱為“創(chuàng)作論”、“文術(shù)論”或“寫作方法統(tǒng)論”、“綜合寫作論”;后者分別被稱為“批評論”、“鑒賞論”、“文評論”或“文學評論”(文學史、作家論、鑒賞論、作家品德論)。劉勰說:“至于剖情析采,籠圈條貫,摛神性,圖風勢,苞會通,閱聲字,崇替于時序,褒貶于才略,怊悵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長懷序志,以馭群篇: 下篇以下,毛目顯矣。”其中,從《神思》(第二十六)至《總術(shù)》(第四十四)共十九篇,是綜合“論文敘筆”中各種文體的體制規(guī)格和寫作要領(lǐng),通論文章的寫作過程、寫作原理和寫作方法,主要包括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 一是論寫作構(gòu)思和風格基調(diào)問題;二是論文章的體制構(gòu)成和布局謀篇問題;三是論練字、修辭、造句和各種寫作技法。最后再以《總術(shù)》篇作結(jié),強調(diào)“文場筆苑,有術(shù)有門”;倡導(dǎo)“執(zhí)術(shù)馭篇”,反對“棄術(shù)任心”,翔實地解決了一系列重要的寫作理論和實踐問題,其中心和主旨是十分明確的。從《時序》(第四十五)至《程器》(第四十九)五篇,則是基于劉勰在為文、治學中所產(chǎn)生的感慨,對此前所論內(nèi)容的一些補充,分別論述了從事寫作還應(yīng)考慮到的一些主客觀因素,即寫作與時代、寫作與自然景物的關(guān)系;作者的才識與品德修養(yǎng),以及詩文批評與鑒賞的態(tài)度和方法。這些問題對詩文寫作和批評,也都很重要,但它們卻并未能形成一個獨立的中心。有學者不把它們單獨當作所謂的“批評論”、“鑒賞論”與“創(chuàng)作論”并列,而稱之為“雜論”、“附論”、“余論”、“補論”,似乎更為貼切。《文心雕龍》的最后一篇,是劉勰的“長懷序志”,其主要內(nèi)容和作用,已如上述,可以作為進入《文心雕龍》“體大而慮周”的宏偉門庭的鑰匙和向?qū)А?/p>
值得注意的是“剖情析采”各篇所論,均被劉勰作為他所強調(diào)的“大體”中的具體組成部分,稱之為“毛目”;而其中有些篇章和部分,卻又從不同角度、不同側(cè)面涉及到了諸多重要的文藝理論問題,如詩文的起源,詩文作者的個性與風格,詩文的情思內(nèi)容與文采形式,詩文寫作中的繼承借鑒與革新創(chuàng)造,詩文寫作中的靈感、想象與形象思維,詩文寫作與社會生活和政治教化,以及詩文嬗變的歷史過程等等,并且足資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因而有學者認為,它“和我們今天的文藝理論體系在內(nèi)容上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包括了今天的文藝理論所討論的問題”,視之為《文心雕龍》全書中最有價值的組成部分。雖然這與劉勰的“初心”并不能完全“合卯”,但亦無損于《文心雕龍》的學術(shù)價值和實踐意義。自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始,即多有學者著意于現(xiàn)代文藝理論批評與《文心雕龍》相契合的研究,已經(jīng)成為一種廣有影響的通說了。原《文心雕龍》學會會長王運熙先生在其《文心雕龍?zhí)剿鳌芬粫性f:“《文心雕龍》原來的核心何在,重點何在,與我們今天認為此書的價值何在,精華何在,二者不是一回事,應(yīng)當區(qū)別開來?!边@是非常符合《文心雕龍》研究實際的。
綜上所述,從《序志》篇所論述的《文心雕龍》的寫作宗旨、寫作動因和目的,以及全書的基本內(nèi)容和理論體系來看,亦即從其內(nèi)在的、固有的本體性質(zhì)來看,它名副其實,“主要是一部講寫作的書”(詹锳《文心雕龍義證》)。研究者分別稱之為“作文指導(dǎo)”、“文章作法精義”、“文章學著作”、“寫作學著作”或“典型的寫作理論著作”。這種觀點,自隋唐以降一脈相承,歷代學者多把它作為“文章作法”加以傳播鑒用,譽之為“作者之章程,藝林之準的”(明張之象語);“辭人之圭臬,作者之上駟”(清譚獻《復(fù)堂日記》引蔣苕生語)。而從其所論述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學術(shù)價值、實踐意義及其影響來看,它又是一部“完整的文學理論專著”(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條理綿密的文學批評之偉著”(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亦曾被譽之為“文學批評界唯一的大法典”(方孝岳《中國文學批評》)。上述兩種觀點,各有自己的研究角度,理應(yīng)是并行不悖、相輔相成的。事實上,王運熙、張少康等諸多學者,已在各自的論著中,把兩者相提并論,使之殊途同歸了。隨著《文心雕龍》現(xiàn)代研究的發(fā)展,它還逐漸顯示了在經(jīng)學、史學、哲學、美學、修辭學、文化學等多方面的價值和意義,有學者說它是“子書中的文評,文評中的子書”(王更生語);“在文學理論范圍內(nèi),它是百科全書式的”(周揚語),亦均言之有理。
“詩品出自人品”。沒有劉勰自然就沒有《文心雕龍》?!读簳?、《南史》均有《劉勰傳》,乃是研究劉勰家世和生平事跡的最重要的歷史文獻。惜其史筆簡要,語焉不詳。老一輩“龍學”大家,如范文瀾、楊明照等,雖曾多方涉獵,相互參證,使之眉目漸清,但亦屢有歧見。后之研究者多綜合各家之說,概言其要;或斟酌獻替,存疑再考。
劉勰字彥和,祖籍東莞郡莒縣,今山東省莒縣;世居京口,今江蘇省鎮(zhèn)江市。他的祖父劉靈真,系劉宋王朝的司空劉秀之的弟弟;他的父親劉尚則是職級不高的武官——越騎校尉。關(guān)于其家世史無其他記載。
劉勰大約生于宋明帝泰始初年(465—467),卒于梁武帝中大通四年(532)前后??偲湟簧鷼v程,可分四個階段:
一、 少年苦讀。從出生到入定林寺,歷時約二十余年。劉勰少年喪父,孤兒寡母,相依為命。二十歲左右,又遭母喪,孤寂無依,蕭索度日。以“家貧”,而“不婚娶”。但他“篤志好學”,自七歲起,即懷有美好的憧憬,執(zhí)著地追求樹德建言、經(jīng)世致用的人生價值,準備著“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為母守喪三年后,進入定林寺,“依沙門僧祐,與之居處”,以借助佛門優(yōu)勢,求得發(fā)展。按他的年齡和前后情況推論,此時他已接受了較高層次的家庭教育或塾師教育,有了較為良好的文化、知識基礎(chǔ)了。
二、 佛門試功。從進入定林寺到《文心雕龍》問世,歷時十五年左右。定林寺是佛教名剎,高僧云集,藏書甚豐;在帝王倡導(dǎo)“敬佛”的世風中,享有崇高的聲望。在這里,劉勰作為佛教大師僧祐的助手,整理校訂經(jīng)卷,得以潛心攻讀,遍覽諸子百家之書;“積十余年”,達到了“博通經(jīng)論”、“長于佛理”的程度,進而“區(qū)別部類,錄而序之”,完成了大叢書佛教經(jīng)論的編定。經(jīng)僧祐審閱,成為定林寺的傳世經(jīng)藏。這是一項巨大的宗教文化工程,表現(xiàn)了青年劉勰卓越的才識、學養(yǎng)和功力。
劉勰在僧祐主持下編定佛經(jīng)的過程,必然會深受其浸潤和陶染。但他沒有遁入空門;也沒有改變他潛隱心頭的儒家倫理觀念。大約在他編定佛教經(jīng)藏之后不久,他即懷著“師乎圣”、“體乎經(jīng)”的虔誠愿望,“殫心淬慮”地完成了空前的文論偉著《文心雕龍》。應(yīng)當說,它的學術(shù)品位是很高的,現(xiàn)實針對性也是很強的,但卻“未為時流所稱”。劉勰“自重其文”,想方設(shè)法“取定”于官高位顯又是文壇領(lǐng)袖的沈約。他喬裝賣書商販,攔阻沈約出行的車駕,呈上書卷,申明原委,沈約遂“大重之,謂為深得文理,常陳諸幾案”。由此,《文心雕龍》始得以問世,劉勰也借此有了離寺出仕的“晉身之階”。
三、 出仕從政。從“起家奉朝請”到奉敕再入定林寺撰經(jīng),歷時約十六七年?!段男牡颀垺繁簧蚣s“大重之”不久,劉勰即“起家奉朝請”,獲得了一個沒有實缺的虛銜小官的位置,開始走上了仕途。此后,歷任南梁開國皇帝梁武帝蕭衍之弟、中軍將軍、臨川王蕭宏和梁武帝的第四子、仁威將軍、南康王蕭績的記室,掌文書;繼又兼任梁武帝長子、昭明太子蕭統(tǒng)的東宮通事舍人,管章奏;再遷步兵校尉,執(zhí)掌宮廷衛(wèi)戍?;适彝醺械倪@般職位,多涉樞要,名聲顯赫;蕭氏帝王兩代對劉勰亦頗為器重,每有引用和升遷。昭明太子好文學,尤以為知音,“深愛接之”。但作為幕僚、侍從人員,劉勰的淵博學養(yǎng)和深厚造詣,未能得到充分發(fā)揮。在門閥森嚴的環(huán)境中,他仍然只能是一介“職卑多誚”的“文士”。其間,劉勰曾轉(zhuǎn)任車騎將軍夏侯詳?shù)膫}曹參軍,管理倉廩;又轉(zhuǎn)任“太末令”,即浙江龍游縣的縣令,且“政有清績”,但他未能得到持續(xù)發(fā)展,又回到帝王身邊去了。
《梁書·劉勰傳》載,“勰為文長于佛理,京師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請勰制文”,曾“有文集行于世”。今雖已散失,但仍有《滅惑論》、《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等文,以及一些有關(guān)名僧碑志和經(jīng)藏序錄的題名和片斷,散見于史傳之中。可以想見,劉勰雖身在王府衙署,力圖“達于政事”,“匡世濟民”,但他沒有割舍與佛家的不解之緣。此時,他還未曾皈依佛門,剃度為僧,卻已經(jīng)是一位備受尊崇、廣有聲望的佛學名家了?;蛟S正是由于這個原由,既崇儒又敬佛,以儒教為國教的梁武帝,在高僧僧祐逝世后,才“有敕”讓他再入定林寺,協(xié)助慧震沙門去撰經(jīng)。這就是南梁王朝所給于劉勰的最高“禮遇”了。
四、 燔發(fā)出家。從奉敕再入定林寺到“未期而卒”,歷時約十有余年。定林寺的經(jīng)藏,本已由僧祐和劉勰編定完畢,惟此后二十余年間,僧祐又收集到了許多經(jīng)卷,而未及整理,梁武帝至為關(guān)注。劉勰奉敕再入定林寺撰經(jīng),正是按照皇帝的旨意,承繼僧祐的未竟之業(yè),這又是一項巨大的需要時間、學養(yǎng)和功力的宗教文化工程。及至“證功”完畢,劉勰已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了?;仨鴣砺?,竟只孑然一身。名僧僧祐以七十四歲高齡圓寂了;太子蕭統(tǒng)則以三十一歲的黃金年華匆匆“歸位”;曾經(jīng)“垂夢”給他的“大哉圣人”,又在哪里呢?劉勰是心有靈犀的、精微奧妙的佛經(jīng)終于沁入了他的靈魂,遂使他毅然“先燔鬢發(fā)以自誓”,“啟求出家”了。而癡迷于佛的梁武帝竟慨然“敕許之”,讓為蕭氏王朝奉獻了畢生才智的劉勰“于寺變服”,“改名慧地”,葉落歸根了。不到一年,劉勰就去世了。
綜上所述,劉勰在儒佛兩家“異經(jīng)同歸”、“殊教和契”的境遇中,度過了他追求、奉獻的一生。他借重于“佛”,卻不棄“儒”;他躋身于“儒”,也不離“佛”;直到他晚年出世歸隱,還要按照儒家崇尚的“君臣所以炳煥”之禮,祈請皇帝恩準。他因應(yīng)時序和世情的制約,采取了“惟務(wù)折衷”的態(tài)度,集佛儒于一身,有時還兼容了道家與玄學的某些觀念,這就使他的思想有了一定程度的復(fù)雜性和矛盾性。其中既有許多源于歷史和現(xiàn)實的樸素的辯證因素,對他的文論著作起著主導(dǎo)、支配的作用;又有某些歷史身世的局限與偏見,影響著他對宇宙本體和社會人生的認識。這就需要今之研究者審慎地予以辨析和清理了。
漫長的歲月,執(zhí)著的追求,未能使劉勰實現(xiàn)“緯軍國”、“任棟梁”的政治抱負,卻使他表現(xiàn)出了足以“為世楷式”的人品和文品,留下了光耀千秋的文化遺產(chǎn)。今之研究者譽之為偉大的中國古代的文學理論家、文學批評家、文學思想家、文章學家、寫作理論家;擴而言之,又有學者在不同范圍和不同條件下,分別譽之為偉大的經(jīng)學家、史學家、漢學家,乃至中華傳統(tǒng)文化大師,他都是當之無愧的。
本書作為《中華經(jīng)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叢書》的一個分冊,以《文心雕龍》原文為主體內(nèi)容,按其篇目順序,分段排列組合,并輔以題解、注釋和譯文。題解在每篇之前,旨在概括提示該篇之主要內(nèi)容和重要歧疑,使讀者明確其學術(shù)價值、實踐意義和存在問題的癥結(jié),而不作翔贍的論述和辨析。注釋和譯文均在每段之后,前者一是給難認的字加注漢語拼音;二是解釋僻字僻詞、專用字詞或多義字詞,注重吸收、借鑒各家的考證和研究成果,力求簡潔準確,并驗之以寫作實踐,避免孤立的以詞解詞和生硬的旁征博引。后者則是將該段原文譯為白話文,主要是直譯,部分難解的詞語則輔以意譯,重在貫通前后文意,不做節(jié)外生枝的發(fā)揮。
本書所錄《文心雕龍》各篇之原文,均以黃叔琳輯注本即養(yǎng)素堂本為底本,并吸收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拾遺》、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姜書閣《文心雕龍繹旨》等??背晒瑓⒖挤段臑憽段男牡颀堊ⅰ?、王利器《文心雕龍校證》、詹锳《文心雕龍義證》、王運熙、周鋒《文心雕龍譯注》、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等著作,進行綜合比較,輾轉(zhuǎn)互證,獻可替否,擇善而從;著意于“根柢無易其固,裁斷必出于己”(王元化語),而不涉及各家意欲調(diào)整《文心雕龍》篇目順序的各種假說,保持元明以來《文心雕龍》固有版本的本來面貌。限于體例,正文校勘一律不出??庇洝?/p>
本書著眼于《文心雕龍》的本體性質(zhì),把它作為一部面向“童子”和“后生”的文章寫作理論著作來解讀,重在居今探古,古為今用,汲取其各篇所論之精華,以之指導(dǎo)寫作實踐,使能執(zhí)術(shù)馭篇、確乎正式,提高各體文章的寫作能力。且力求深入淺出、雅俗共賞,普及與提高相結(jié)合,未從更寬廣的角度和更高的層次上,兼及《文心雕龍》在文學理論、文學批評、文學史以及美學等方面的價值和意義,這就難免要有“東向而望,不見西墻”之瑕。謹此煩請方家一并鑒察、批評,扶偏使正,補缺使完。
試為“前言”以序志。“文果載心,余心有寄”!
2011年1月初稿,2015年8月略改
(作者單位: 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