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莽的詩
我們,在時間的單行道上逆行
一刻不停地趕往過去。走在前面的腳印
都是覆轍。翻開的都是舊歷。我們
在一面鏡子前,重復(fù)成彼此,左右難辨。然后
向鏡子的另一面走去。我們
不斷用陳舊的名詞翻新自己。卻不敢
輕易植入動詞。每一天
我們都在折舊,向生命支付利息。接下來
又開始透支剩余的未來。我們
已習(xí)慣于浪費。然后自責(zé)。痛心疾首
然后又繼續(xù)浪費。當(dāng)我們開始節(jié)省
已經(jīng)所剩無幾
桃花,搖身一變就開了
春天,搖身一變就來了
鴿子,嘀嘀咕咕
像妯娌之間的騷言雜語
幾只麻雀,在瓦楞間,啄食
炊煙里的柴米油鹽
并不理會,那些自尋煩惱的閑話
夕陽歸來,烏鴉嘴出言不遜
預(yù)言:野櫻桃,一旦重拾落英
臘梅就配不上春天。顧影
自憐的水仙,又算哪一根蔥
我們,坐在天和苑的露臺上
喝茶。茶幾上的茶杯此起彼伏
像一局五子棋的對弈。阿冰
飄老三和韋先明,暢敘
當(dāng)年那一次“夜過巴州”。由此扯出
“什么叫作砂罐”的課堂事件
和“女廁所竊聽門”。夜色
漫過高七九級,漫過
往事的魚尾紋。或明或暗
的白發(fā)。話題在杯盞間
切換。最后,敘起
彼此的父母。對此,我已經(jīng)
沒有發(fā)言權(quán)
我看見小區(qū)磨菜刀的老叟
每天磨刀霍霍,倘若
讓他磨劍,十年,只磨一劍?
我曾在笑里藏刀,卻沒別人藏得深
于是,我將匕首藏于心臟
十年之后,心里仍有一些不忍
一些不舍,而笑里
再也藏不住刀。我便
從胸口拔出刺刀,割舍
那些多余的情緒。倘若我
也像磨刀匠那樣磨刀
邊磨,邊在自己的手指上
小試牛刀。此時,老叟抬頭
看我一眼,目光遲鈍
我從遲鈍里讀出了鋒芒
我感覺他不是在磨刀
而是在磨刀光
和劍影
樹影,像一條黑狗
在老槐樹的身邊躺下
一陣風(fēng)過,它的毛發(fā)豎起
仿佛嗅出了世界的異味
河灘上的卵石,被晌午的陽光
孵化成燙手的山芋,那枚帶裂紋的
石頭,表情詭異,隱喻石破天驚
我覺得,某些事物的正反兩個方面
正在暗中較勁,像一頁翻過去的
日歷,又從陰歷里重新走出來
父親所做的記號,恰巧藏在
老槐樹的樹影里。這件事發(fā)生在
陰歷五月二十九和陽歷七月三日
這陰陽倒錯的一天,我的生日
像一個險象環(huán)生的局
其實,從去年的這一天開始
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
老謀深算
在墳園路口,我遇見一個
我認為死了多年的女人,與祭祀者
一起從墳?zāi)估镒叱鰜?,談笑風(fēng)生
她朝我活人似的笑笑,擦肩而過
這個朝人間走去的女人,究竟死沒死
或者,她就是一個讓人
死去活來的女人
炮仗聲,在墳冢間此起彼伏
像一場極小的戰(zhàn)役。硝煙像疑團
在草木間彌漫。三三兩兩活人
以有求必應(yīng)的心態(tài),把合適不合適的念頭
都置于墳頭。這來自人間的回訪
更像是一場驚擾
我給故人燒紙的過程
像地下黨銷毀絕密文件
信封上的地址和收件人,務(wù)必
在特務(wù)破門之前,化為灰燼
老電影場景,需要驗證碼
才能重播。當(dāng)年,我也曾
模擬黨的聯(lián)絡(luò)員,把作業(yè)本
當(dāng)作同志們的名單燒掉。然后
劃一根火柴,點燃
斜叼的“經(jīng)濟”牌香煙
接著,幾個兒童假裝的敵人
便蜂擁而上,簇擁我走向
虛擬的刑場,我回頭望一眼
洗臉盆里冷卻的名字
已經(jīng),死灰復(fù)燃
黎明,像一層處女膜
日出時蹭出了血。陽光流出
我不知道是黑夜的汁,還是
白天被什么弄破。世界變得明白
而在陰影里,更能看清
時間的脈絡(luò)。黑夜里的夢想
往往要在白日里實現(xiàn)
有人甚至,敢于去寺廟里
掩耳盜鈴。太陽,很難
把人心的另一半照亮
有些人,習(xí)慣在八點半以后
戴上面具,合法地假笑
笑里藏哭、藏怒
更多時候,是
笑里藏刀
雞鳴寺背影里的隱喻
在銹蝕的禪鐘里不能自拔
坐在功德箱旁邊念念有詞的
老僧,想必忘了當(dāng)一天和尚
撞一天鐘的古訓(xùn)。院墻外
永定山上的茶樹,在清明前
一律改為姓唐。草木人間
三生有幸
在白鶴井淹死的,豈止
秦時明月。漢昌河注入前河的
也不盡是怨婦淚。那塊從前世
站到今生的石頭,也被刷上了
二胎政策利在千秋的喜色標(biāo)語
沉睡在歷史頁碼里的茶馬古道
偶爾,也會在中渡口的月影里
醒來
我覺得雞鳴茶,理所當(dāng)然
要與一個女子有關(guān),甚至有染
不然就配不上貢茶這個爵位
也用不著攤晾。脫毫。揉捻。提香
這些陰柔的工序。所幸,并坐在
石梯上那個秀色可餐的女子,酒后
依然保持著殺青前的活色
我終于平躺下來。躺在
內(nèi)科一病區(qū)七樓24床
像躺在一場兒時的雪仗上
天花板上,一群羊和我對峙
牧羊人,是我的父親。我的影子
從天花板上墜落下來,回到我的身體
父親沒有發(fā)現(xiàn),他趕著羊群走了
天空又下起了雪
一條河,蜿蜒
從天花板上流過。母親
溯流而上,她似乎在尋找什么
可能是那頭羊的影子
天空黯淡,她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
天花板里波詭云譎
三根血管,在推演著相生
相克。我體內(nèi)的困獸,低吼
它經(jīng)不住草原的誘惑。尤其
是那只母獸仰臥的姿勢
而我在北屏找到了北
赴死的北!殉情的尸身并肩
站成四萬八千歲的枯松。北屏
為一段野史殉情,為老縣志的疏漏
殉情。為蜀道的悲鳥殉情
為這一次邂逅,殉情
裸露的草原都是母體
所有的乳房都是飽脹著的
神田的神,天知地知,還有
我知!而我怎能不讓你知啊
這里是我的領(lǐng)地。每一次置身
草地上的野花都換一種顏色的衣裙
我不屑一顧,是因為
我知道你終將到來
現(xiàn)在,我們可以死了
我已把遺言寫進萬里悲風(fēng)
你不必再補充什么,抱著我
讓我們相擁,站在指南針的
背面!站成最北的
北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