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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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討論詩歌的敘事性,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歷史滄桑感。20世紀90年代后期關注先鋒詩歌的敘事性,純粹是被一種新鮮的詩歌話語方式所吸引。多年后再次談起這個話題,我頗為吃驚地意識到,歷史的幽靈一直固執(zhí)地隱身于生活周邊??此颇撤N停滯,其實是敘事性及其相關問題強行在當下生長,提醒我們它并非已經(jīng)成為歷史遺跡,而是直接關涉當下生存現(xiàn)場。新天地新紀元并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想當然到來,那些仍然在幽暗處閃光的問題會不斷重臨,紛擾地纏繞在我們周圍,迫使我們做出必要的回應。這種回應既指向歷史現(xiàn)場,也深入心靈曠野。
作為一種文類互滲的話語策略,先鋒詩歌的敘事性實驗源于對抒情話語泛濫的某種糾偏。第三代詩人著力強調詩歌對歷史的超越,大力張揚詩歌的審美功能,抒情話語一度有過深刻的輝煌。借助于羅蘭·巴特的“不及物寫作”理論,語言本體論被片面理解并被抬到壓倒一切的位置,加上爭奪話語權力的游戲規(guī)則,致使很多寫作成為一種“為永恒而操練”的競技,一種與翻譯同步卻與詩人自身生存無關的詩歌行為。面對這一歷史語境,強調詩歌的敘事性成分,增加詩歌中的細節(jié)和過程,背后有一種對于詩歌歷史境遇的關注,是對一度興盛的“非歷史化詩學”的一種偏移,對敘事性的強調滲透著對強化詩歌歷史維度的期待。
關于抒情性和敘事性,米蘭·昆德拉曾經(jīng)以看似玩笑的輕松方式進行過區(qū)分。他把癡迷于女色追求的男人分為兩類。一類是在所有女人身上尋求同一個女人,實際上是在追求存在于主觀夢想之中的女人。另一類是在欲望的誘惑下,想占有各種不同姿色的女人。昆德拉說,前一類男人的迷戀是抒情性的:他們在女人身上尋求的是他們自己的理想,而這種理想又是注定尋求不到的。后一類男人的迷戀是敘事性的:他們對女人不帶任何主觀理想,他們只是感興趣卻不為她們所打動,也不會失望。米蘭·昆德拉以女色追求說明人類情感的兩種基本態(tài)度,進而對抒情態(tài)度進行了深入分析和批判。
盡管抒情時代或許會是詩人和劊子手聯(lián)合統(tǒng)治的時代,但是它在動力學上卻呼應著人類的一種基本情感態(tài)度。米蘭·昆德拉對抒情時代的批判指向是很明顯的,但這并不一定意味著敘事時代就無可挑剔。敘事性與抒情性,如同米蘭·昆德拉反復探討的輕與重一樣,只有放在歷史的天平上,才能看出是否會發(fā)生意想不到的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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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覺進行敘事性實驗的先鋒詩人那里,并不一定是從本體意義上考慮抒情態(tài)度與敘事態(tài)度的,也不一定有意識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對應于抒情時代或者敘事時代。不過,敘事性這個本來有些勉強的策略性提法,對于缺乏有效討論空間的當代詩歌來說,卻變成了一個很有價值的討論域。它的出現(xiàn)和不斷增值,對第三代詩歌之后先鋒詩歌秩序的確立起了非常關鍵的作用。對于那些經(jīng)歷了理想主義文化潰敗的先鋒詩人來說,在歷史之手的控制下被動接受了錯動的生活。面對轉換了的時代文化情境,他們選擇繼續(xù)寫作需要有足夠的理由和動力。
敘事性這一提法的適時出現(xiàn),正好對應了先鋒詩人對新的歷史語境的體認。他們似乎看到了第三代詩歌語言狂想的破滅,希望通過這一詩歌策略,重新?lián)炱稹皻v史”“生活”等更為樸實的寫作支撐點,在純詩向度之外,找出某種與生存體驗平衡的力量。詩人意識到在寫作姿態(tài)上對凡俗生活逃避與拒絕已缺乏詩學意義,而應自覺承擔起勘探具體生存處境的責任。這種承擔曾被西川稱為“在倫理和哲學空缺的條件下對社會、歷史、生活做出再判斷”。詩人要想保持寫作的有效性,就必須對自己的寫作方式和命名能力提出新的要求。借助敘事性的詩學策略,詩人在一個越來越輕的時代承擔起歷史之重。
依據(jù)厄爾·邁納的說法,抒情詩是具有極端共時呈現(xiàn)性的文學,而敘事文學是具有極端歷時延續(xù)性的文學。若抒情詩之根是共時呈現(xiàn)的話,其手段必然是對即時存在的強化而不是對開始和延續(xù)的展開。敘事性因素的加入使抒情詩增加了歷時延續(xù)性,歷時延續(xù)性的增加使抒情詩“強化”這一向度弱化,卻增加了具體細節(jié),強調了事物發(fā)生發(fā)展的過程。這與先鋒詩歌對歷史維度的期待暗合?;蛘哒f,歷史維度正是借助于敘事性走向先鋒詩歌的前臺。值得注意的是,敘事性并不是將“生存語境”與“寫作語境”簡單相加的一種修辭策略。它關系到詩人的語言創(chuàng)生能力,同時也體現(xiàn)出詩人探求生存圖景、重構有效個人歷史的現(xiàn)實觀察力。
作為一種詩學向度,敘事性的探討與當下現(xiàn)實發(fā)生了深層的關聯(lián)與共振,是遠遠沒有完成的有著多種可能性的詩學探索。如此看來,關于敘事性及其討論是遠未完成的詩學命題??梢哉f,對這個命題的不斷深入探討是當代詩歌探索的本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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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一批詩人以“敘事性”名義集中起來進行展示,體現(xiàn)了編者宏闊的詩學視野和敏銳的現(xiàn)實感受。在這些形態(tài)各異的詩人筆下,敘事性既是一種有著多種可能性的詩歌技法,同時又是逐漸取得某種共識的寫作策略。從這些作品,既可以窺探當下詩歌寫作的風格樣貌,也可以體味一種不斷深入當下的精神特質。有些詩人并沒有敘事性的理論自覺,但是他們有意對敘事性寫作進行多向的探索與實驗。雖然尚沒有形成一種強大的歷史合力,卻也顯示出不斷生長的文學可能性。
敘事性寫作的難度對應著深入勘探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難度。當下中國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一直都不是自明的,尤其在這個意愿被代表、深度被抹平、心靈被刪減的所謂“縮略時代”。被有意無意制造出來的眾聲喧嘩的生存經(jīng)驗,并不天然等于真實的現(xiàn)實,相反,詩人面對的恰恰是一個被層層包裹的堅硬的現(xiàn)實。這種現(xiàn)實在詩人非亞的表述中是一種“更為具體的現(xiàn)實”,運用敘事性就是為了直接觸及它。通過這一詩歌方式,在看似平靜的敘述語調中,藍敏妮的《牲口》呈現(xiàn)出鄉(xiāng)村生活中驚人的罪惡場景,陳義科的《一個流浪漢的國慶日》則讓人看到被刪減的生活的陰暗一隅。如果說韋建昭的《街景地圖》野心勃勃地對城市日常生活進行立體式的描摹呈現(xiàn),那么斯如的《瞧,地震中掏耳屎的那個家伙》則將生活事件隱藏在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動作中,出人意料呈現(xiàn)出一種揪心的景觀。龐華堅《有一天,那一天》中兩個場景并置,讓人瞥見真切酸楚的漁民生活的片段,風瑟木美的《清晨,我看見沒腿的人用雙手走路》在平實的記述中呈現(xiàn)了卑微而頑強的生命。在克制的敘事中,復雜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成為詩人觀察、思考的對象,在重重圍困之中自覺追問那些未名的生活。
現(xiàn)實強大的滲透性和分裂性,使得詩人在呈現(xiàn)或者挖掘具體的個人經(jīng)驗時無法避免心靈的重負,詩歌書寫往往成為一種無望的抗爭。這種敘事性寫作可以更為真切地呈現(xiàn)一個人的心靈歷程,因此與個人生命經(jīng)驗緊密相連的詩歌敘事是一種“心靈敘事”(郁蔥語)。在詩人筆下,這種心靈敘事有的指向底層經(jīng)驗中樸實、平靜又感人至深的一面,如大朵《擦身》、陸索《簡單愛情》等作品;有的指向物我一體的敏銳感受中,他人和自我心靈的對視與對應,如莫雅平《總愛瞎想我是第四只羊》、六指《上弦月》;有的將司空見慣的生活場景轉化為對當下知識狀況的思索,如盧悅寧《課堂白日夢》。還有一些詩人,巧妙地將心靈敘事隱含于文本結構中,像晨田的《豬頭加工廠》,經(jīng)由豬頭和人群的并置,對底層生活經(jīng)驗進行放大,通過心靈景觀的變形完成對現(xiàn)實生活的勘探。
對于現(xiàn)代詩來說,對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深層開掘,離不開對日常生活中具體化的“我”的多重審視。詩人對“我”的書寫不能被簡單理解為對個人生活經(jīng)驗的強調。對于很多詩人來說,要命的問題是個人經(jīng)驗的豐富性,并沒有提升詩歌的現(xiàn)實穿透力,反而阻礙了真切的生命體驗的藝術呈現(xiàn),阻礙了對時代真相的深層認知。由于個體經(jīng)驗的碎片化和個人視域的局限性,真正的“我”其實往往是不可見的,或者說是以一種類似謎團的方式存在的。詩人如果沒有找到一條呈現(xiàn)個體經(jīng)驗的有效路徑,再多的經(jīng)驗都是毫無用處的。為了忠實于內(nèi)心的復雜經(jīng)驗,詩人進行了多向度的探索,比如陸輝艷致力于開掘“碎片化的生活經(jīng)歷和故事”,北野則強調呈現(xiàn)詩人獨有的“另一種生活”的片段或場景,等等。
具體到詩歌作品,“我”更是在多個層面被準確呈現(xiàn)和拆解。劉春《一枚黃葉飛進車窗》、石仲安《車過冀西北山區(qū)》、鉑斯《我想選擇一種相對具體的方式來表達炎熱》,無論是黃葉和父親之間生命的互相投射,還是透過車窗看到大地的傷疤和靈魂的孤獨,或者是在現(xiàn)實與感覺的互喚中呈現(xiàn)身體經(jīng)驗,詩人都將“我”放置在具體化的個人感知方式上,層層打開。李南《姥爺李德堃之死》、烏丫《命——寫給母親》、劉頻《暑假的最后一天》等作品,以精細的筆墨將個人歷史場景激活,以近乎小說化的細節(jié),呈現(xiàn)了個人在歷史顛簸中的悲苦遭際,從而讓“我”在歷史與當下的對話中現(xiàn)身領悟。
再進一步,在物我關系中,通過與“物”的對話,在敘事中充分打開個人經(jīng)驗的層理,才能穿越日常生活的表面幻象,在物我的對話中呈現(xiàn)世界及其話語表述的復雜樣貌??梢?,敘事性探索與詩人對語言的邊界的探索關系密切。在此意義上,大解把詩歌寫作理解為在不可能的世界中找到語言的可能性,在敘事節(jié)奏中感受世界和生命的對話。在陳振波看來,詩歌的敘述性“意味著摒除一種對自我和詩歌假象的封閉式幻覺”,在一種新的歷史意識中重新獲致一種對世界的想象。大雁則把敘事性寫作看作是“以平常語實現(xiàn)魔幻表達”。從這些表述中,可以看出詩人已經(jīng)意識到一味沉浸在個人內(nèi)心情感的危險,于是開始轉向自己所見的周遭事物。
物自身是不存在的,它是被文化記憶和生活經(jīng)驗長久浸漬的。詩人或者通過對物的訴說轉而反觀詩歌話語本身,或者讓物呈現(xiàn)為個體生命與現(xiàn)實碰撞時生發(fā)的心靈隱痛。在詩歌文本與生活經(jīng)驗之間穿行,在相互修正中持續(xù)對物我之間變化多端的關聯(lián)進行鉆研。這種探索是艱險的,卻非常值得一試。吉小吉《從四樓窗口飄出的一張白紙》試圖實驗事物的在場與及物性的存在方式。黃躍平《一個沒有瘸子的小鎮(zhèn)是不完整的》透過生活的表象去探尋不為人知的生存結構和人性結構。晴朗李寒《上帝的奶羊》、覃才《或輕或重的判斷,都和狗有關》將對生存世相的判斷巧妙地融入不經(jīng)意間的生活細節(jié)之中,凸現(xiàn)了對詞與物、人與存在關系的深入思考。這些敘事可能性的探索,有效提升了詩歌的認知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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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事性寫作有效拓展了當代詩歌表達空間,但是隨著敘事性詩歌話語機制的確立,抒情性似乎走向了詩歌的反面,成了情感泛濫的代名詞。這是否是另外一種非歷史化的表述?雖然個別研究者提出過非常有價值的見解,但是遺憾的是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對于缺乏有效討論框架的當代詩歌來說,往往是只有偏執(zhí)狂才能生存。隨著詩壇的分化和傳媒助推下的人事紛爭,詩歌研究不但沒能及時跟進,相反研究者還經(jīng)常被逼到需要占隊的地步。直到今天,“敘事性”這一討論空間并沒有在歷史線索中被深入研究,這個本來針對具體歷史性的詩學命題,在新世紀逐漸演變成一個恰恰缺乏歷史性的概念。
與此同時,網(wǎng)絡自媒體極大地改變了詩歌生態(tài),一些遠離詩歌的文學青年似乎一下子找到了感覺。被先前詩歌秩序“壓抑”的一撥撥詩人開始分批登壇表演。在一些詩人那里,敘事性寫作逐漸成為一種好玩的時尚,模仿之作不斷涌現(xiàn)。一些詩人還根本沒有確立個體主體性,對時代生活和自身歷史處境尚缺乏切實體認。此種狀況下對敘事性的濫用,由于沒有足夠的生活履歷和精神履歷來支撐,就會使詩歌再次成為一種生活表象或經(jīng)驗片斷的堆砌,迅速加入集體遺忘的行列,甚至還不如曾經(jīng)風行一時的“生活流”“宣敘調”?!皞螖⑹隆钡臒o限增值,造成的直接后果是能指的堵塞和意義的塌方,詩歌失去了它所追求的敘事難度和“朝向經(jīng)典的努力”。詩歌敘事性的天平發(fā)生了嚴重的傾斜。
一個顯著流弊是流水賬式記事體詩歌的盛行。詩人對于周遭生活現(xiàn)實的認知僅僅停留在社會學的重復書寫層面,沒有深層的精神勘探和準確的結構分析,正如王大力所說,“我們有政治正確、小資情調但沒有事件,充其量只有事件的景觀”。大量的零零碎碎的個人日常生活片段隨處可見,正是敘事性濫用的后遺癥。不要說大量詩歌刊物,只要隨便打開一個選本就可以看到。大量的仿寫者大大降低了詩歌寫作的難度,打著敘事的旗號隨意涂抹周遭生活細節(jié),遺憾的是這些細節(jié)猶如照相機隨意拍下來的個人場景,僅僅是一種缺乏意義的自我把玩,根本沒有被組織進一個意義框架。許多“詩歌”甚至不如散文和流行歌曲更有力量。
這類詩歌往往打著“歷史個人化”的旗號,卻恰恰喪失了“歷史感”。本來,敘事性的提出就是為了解決詩歌的歷史承載力問題,但是隨意拼貼的吃喝拉撒、觀光旅游、訪親探友等等生活場景到底承載了什么呢?對于詩人來說,個人生活如何歷史化,或者說如何使歷史和私人生活發(fā)生關聯(lián),是必須要解決的問題。簡單說,個人生活僅僅是一個“例子”,它應該關涉到一個更為普遍性的東西,否則,這樣的詩歌既失去了語言的發(fā)明性,也失去了處理歷史的能力。我當然不是在呼吁一種簡單的詩歌介入性,而是說并不是每個人的日常私生活記錄都具有詩學價值。詩人對于自己的生活總得有一些審美判斷,而這個判斷多多少少是與某個知識譜系構成的一種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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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中真正有價值的敘事不僅意味著一種對當下生活的詩意組織和綜合化處理,一種對歷史處境的體認和對自身的省察,而且還應當朝向意義的生產(chǎn)而不是簡單的復制還原。這里涉及日常經(jīng)驗和詩歌文本的關系問題。那些看起來真實的、偶然的、碎片化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如果沒有被詩人轉化為真正的詩學經(jīng)驗,就無法被有效接受從而進入意義生產(chǎn)網(wǎng)絡。在詩歌的意義上,這樣的經(jīng)驗就不是經(jīng)驗,而是生活事件或者場景的雜亂堆砌。
在喧囂的文化情境中,發(fā)育不足或者與現(xiàn)代社會不相匹配的知識觀念大量懸浮在時代表面,詩人對于日?,F(xiàn)實的理解也多停留在事件本身,很少能轉化為一種可以進行交換和流通的文學經(jīng)驗意義上的硬通貨?,F(xiàn)實生活的鮮活性和荒誕感往往超乎想象,給敘事性詩歌寫作帶來巨大挑戰(zhàn)。在這種歷史語境和精神狀態(tài)之下,詩人應當在探詢當下的過程中找到屬于自己的詩學路徑,把那些珍貴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轉化為有效的詩歌形式,讓人們看到不肯妥協(xié)的心靈風景。在后革命時代的歷史遺產(chǎn)和思想廢墟中,詩人的難題在于雙向作戰(zhàn),在敘事性和抒情性之間獲得某種平衡。
在分裂的知識的整合與對話中,真正有效的敘事性寫作會仔細分辨與廓清其背后負載的生活的輕與重?;蛟S仍然可以這樣說,在敘事性的天平上是能夠稱得出歷史的重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