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煒

畏食物

□ 張煒

現(xiàn)在有些學(xué)問高深的人，也注意從最基本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開始學(xué)習(xí)，并用在教育下一代方面。像一些家訓(xùn)，一些幼年啟蒙讀物，有的需要揚棄，也有的可以借鑒，不妨拿過來好好用一下。里面有一些行為舉止的強調(diào)，今天看是過于嚴(yán)格了，但想一想有的是鞏固文明的，有的是意旨深遠的，都通向了偉大民族的精神源路。比如“一粥一飯當(dāng)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說得何等的好!有了這樣的思維，難得不去想象這是怎樣的一種文明傳統(tǒng)，難得不產(chǎn)生敬畏。

但是現(xiàn)在這種敬畏我們不但沒有了，而且相去遙遠，連個蹤影都看不到了。我們現(xiàn)在是怎樣的?單講吃飯，剛剛有點東西可以揮霍了，有些官商場合就像當(dāng)年的慈禧太后差不多，奢侈到嚇人的程度，又哪里止于“吃一觀三”。這很容易讓我們想到那段餓死千千萬萬的人、吃樹皮和觀音土的歷史，它近得就像剛剛轉(zhuǎn)身，還沒有來得及走遠，這邊就如此窮奢極欲起來——這個族群多么可怕，要么動輒餓死成千上萬的人，連土都吃；要么就是做饕餮之徒，每一餐飯要扔掉三分之二。

一個人能吃多少?不過是那么一點點，可是菜要一道接一道上，桌子比乒乓球臺還要大，菜碟無數(shù)，不得不讓專門的服務(wù)員把擺在稍遠一點的不斷地端過來調(diào)換，這樣最后吃掉的還不到十分之一，絕大部分都要扔掉。

這個情景反襯的回憶，就是同一片土地上殘忍地餓死、吃糠咽菜的一群群人。而對食物的敬畏，卻曾經(jīng)是我們民族的傳統(tǒng)。

對食物的敬畏就是對生命的敬畏。無論是植物還是動物，它們都要損失掉自己的生命來到人的面前，變成食物，讓我們果腹。想一想這是多么重大的事情。它畢竟也是一生!一條黃瓜，一個地瓜，一條魚，一只羊……它們終止了自己的生命，變成了人的食物。

該不該敬畏食物?我們明白了這些，才會理解西方常常出現(xiàn)的場景：吃飯前群體祈禱并感謝上帝賜給食物；還有那些宗教人士，他們宰殺生靈的時候，會輕念一句話，然后再做。這里面表現(xiàn)了多少的無奈和悲哀。我們甚至相信，只要人類不能終止吞食其他的生命，也就不會結(jié)束自己的巨大苦難。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