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奉華
時代生活的一面鏡子
——讀聶紺弩《北荒草》感言
宣奉華
聶紺弩《北荒草》53首詩,體現(xiàn)了詩人深厚的傳統(tǒng)詩詞修養(yǎng)和嚴謹?shù)乃囆g追求。他的這些詩,是“反右”斗爭之后接踵而至的大饑餓年代生活的真實寫照。這些詩所蘊含的人格的光輝,文化的力量,歷史的啟示是千古不磨的。它們是是生命的最強音,是詩的歷史價值的集中體現(xiàn),是時代生活的一面鏡子。
聶紺弩詩是我國現(xiàn)、當代詩壇的精品。聶紺弩憑借他500多首真實地、藝術地反映時代生活的詩歌佳作,成為影響深遠的大詩人。他的故鄉(xiāng)——湖北省荊門市,為紀念聶紺弩,為繼承、發(fā)揚這位大詩人弘揚中華詩詞文化的遺愿,為響應習近平主席的號召和落實黨的十八大精神,傳承發(fā)展優(yōu)秀民族文化,專門成立了聶紺弩詩詞研究基金會,設立聶紺弩詩詞獎,創(chuàng)辦《心潮詩詞評論》雜志,舉辦海峽兩岸中華詩詞論壇。這些舉措將對我國當代詩詞創(chuàng)作和理論探索產(chǎn)生巨大的推動作用。在此,筆者僅就聶紺弩詩《北荒草》發(fā)表一些感言,以求教于各位詩家學者。
《北荒草》是聶紺弩1959年至1962年因被錯劃“右派分子”遣送到北大荒勞動改造時所寫的50多首詩。當時正是“反右”以后的三年饑荒時期,文藝界許多人都被打成“右派”。在政治重壓、生活的極度困難和饑餓的折磨下,許多勞改中的“右派分子”、被關押人員非正常死亡。這一時期也是中國詩壇最沉寂的時期。聶紺弩在北大荒勞動時所寫下的《北荒草》可以說是在最困頓的處境中寫下的充滿深沉哲思、光彩照人的詩章,填補了這段寂寞詩壇的空白,成為當時時代生活的一面鏡子。《北荒草》幾乎都是寫詩人在北大荒的勞動生涯以及在勞動中的所思所感,體現(xiàn)特有的時代氛圍和詩人樂觀、曠達的詩意情懷。例如,在《搓草繩》這首七言律詩中,詩人把搓草繩這種簡單、枯燥的體力勞動寫得興味盎然,妙語連珠,使人讀來不禁會心一笑,拍案叫絕:
冷水浸盆搗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
一雙兩好纏綿久,萬轉千回繾綣多。
縛得蒼龍歸北面,綰教紅日莫西矬。
能將此草繩搓緊,泥里機車定可拖。
在那艱苦、高寒,饑腸轆轆的勞動中,詩人的心、詩人的眼睛也隨時隨地找到美、塑造美、發(fā)現(xiàn)美的所在。在《刨凍菜》這首律詩中,詩人把凍菜寫成明珰、翠羽,碧綠的琉璃……何等美麗動人;刨碎的冰渣子如玉屑紛飛,手捧的凍菜竟那么晶瑩剔透,真是太美了。恨不得去親吻那綺貌冰姿。這顆詩心,這創(chuàng)造美的詩人的語言真能化腐朽為神奇:
白菜隆冬凍出奇,明珰翠羽碧琉璃。
故宮盆景嵌珠寶,元夜花燈下隴畦。
千朵鋤刨飛玉屑,一兜手捧吻冰姿。
方思寄與旁人賞,墮地驚成破碗瓷。
尤其是《挑水》這首七律,當時詩人已年近六十歲,長期的艱苦勞動,饑餓和心情的壓抑,使他身體病弱,挑水可是重體力勞動,但他不以為苦,反以詼諧、幽默的筆觸,寫出勞動的自豪、挑水時的哲理沉思:
這頭高便那頭低,片木能平桶面漪。
一擔乾坤肩上下,雙懸日月臂東西。
汲前古鏡人留影,行后征鴻爪印泥。
任重途修坡又陡,鷓鴣偏向井邊啼。
聶紺弩是一位有深邃哲理思維的天才詩人,他善于在逆境中自我解嘲,自我寬慰,把艱辛的勞作寫成一首發(fā)人深思的哲理詩。例如《推磨》這首七律:
百事輸人我老牛,惟余轉磨稍風流。
春雷隱隱全中國,玉雪霏霏一小樓。
把壞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環(huán)游。
連朝齊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頭。
在《丁聰畫老頭上工圖》這首七律詩中,詩人描繪了漫畫家丁聰筆下的自己:駝背弓腰、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白發(fā)蒼蒼的傳神寫照。那時,詩人的形象雖然消瘦枯槁,但仍不乏豪情和幽默。其詩曰:
駝背貓腰短短衣,鬢邊毛發(fā)雪爭飛。
身長丈二吉訶德,骨瘦癟三南郭綦。
小伙軒然齊躍進,老夫耄矣啥能為。
美其名曰上工去,恰被丁聰畫眼窺。
在苦寒透骨的北大荒,詩人常借古人的遭遇來激勵自己的堅韌、表達自己的大愛大節(jié)和曠達的意志、胸襟。在《瘦石畫蘇武牧羊圖》這首七律中,他寫道:
神游忽到貝加湖,湖上輕呼漢使蘇。
北海今朝飛雪矣,先生當日有裘乎?
一身胡漢資何力,萬古人羊僅此圖。
十九年長天下小,問誰曾寫五單于。
在艱辛繁重的勞改生活中,詩人不但沒有消減詩興、隳頹自信,反而磨練了意志、增添了豪情,使他這個大寫的詩人的形象更加高大、光彩四射。在《柬周婆》這首七言律詩中,詩人激情奔涌,詩興大發(fā)。諸如擔水、砍柴、背草、推車這些重體力勞作,對于一位幾十年操筆桿的文人來說,確實夠艱難的,何況當時詩人已是近六十歲的老人,又羸弱多病,但是在他筆下,這一切都顯得那么富于詩意,那么美不勝收:
龍江打水虎林樵,龍虎風云一擔挑。
邈矣雙飛梁上燕,蒼然一樹雪中蕉。
大風背草穿荒徑,細雨推車上小橋。
老始風流君莫笑,好詩端在夕陽鍬。
聶紺弩筆下的北大荒的勞動,常常是苦中作樂,妙趣橫生,詼諧可喜。例如在《拾穗同祖光》這兩首七律中,詩人把拾谷穗需要千百次地折腰這樣辛苦的勞動,寫得縱橫捭闔,浮想聯(lián)翩,擬古牽今,興味醇厚:
其一
一丘田有幾遺穗,五合米需千折腰,
俯仰雍容君逸少,屈伸艱拙仆曹交。
才因拾得抬身起,忽見身邊又一條。
其二
亂風吹草草蕭蕭,卷起溝邊穗幾條。
如笑一雙天下士,都無十五女兒腰。
鞠躬金殿三呼起,仰首名山百拜朝。
寄語完山尹彌勒,爾來休當婦人描。
由拾谷穗想到陶淵明不愿為五斗米折一次腰,而今詩人與劇作家吳祖光卻要為區(qū)區(qū)五合米(十合為一升,十升為一斗)折腰上千次。寫拾谷穗居然又聯(lián)想到:吳祖光俯仰雍容如王羲之的風雅;而“我”瘦弱病拙如曹交的愚笨;亂風吹草的蕭蕭聲好像在嘲笑我們兩個大男人干這彎腰拾穗的活,卻又沒有十五歲女孩兒柔韌靈活的腰肢。別忘了帶話給完達山的畫家尹瘦石,請他千萬別把咱倆當作米勒筆下“拾穗者”的婦女來描繪。多么瀟灑曠達!腰都折了無數(shù)次,還能那么樂觀、詼諧,笑對人生坎坷,笑談古往今來。詩是聶紺弩的自由天地,在這里,他隨心所欲,無往不勝;在這里,他上天入地,嘯傲古今;他在折腰拾穗中,想到了金殿三呼,名山百拜,這是何等的詩思,何等的心智!所以他的詩讓我們也一詠三嘆,百讀不倦。
詩人常把眼前簡單、重復、繁重的勞動與自己平生的理想抱負聯(lián)系起來,使干活與人生意義交融成一體,便覺眼界頓寬,胸襟開闊。如七律《脫坯同林義》中曰:
天晴日暖水澌澌,要起高墻好脫坯。
看我一匡天下土,與君九合塞邊泥。
萬方俯首歸行列,廣廈縈心定作為。
倘晉文公來討飯,賞他一塊已豐施。
中間四句為神來之筆,表達詩人胸懷天下,思通九合,夢想廣廈連云,大庇天下饑寒的高遠志向。那么“脫坯”也就不是普通的勞動,而是靈感的飛升,心魂的律動。這是聶詩的普遍規(guī)律,是最值得我們學習借鑒的“詩核”。在聶詩中,像這樣的“詩核”和神來之筆隨處可見。例如《草宿同黨沛家》:
成百英雄方夜戰(zhàn),一雙老小稍清閑。
眠于軟軟茅堆里,暖過熊熊篝火邊。
高士何需劉秀榻,東風不揭少陵椽。
清晨哨響猶貪睡,伸出頭來雪滿山。
“高士何需劉秀榻,東風不揭少陵椽”也是這樣的“詩核”。詩人與忘年小友黨沛家連續(xù)夜戰(zhàn)中實在累極了,就鉆到茅草堆里睡著了。本來,事情到此就結束了,詩寫四句也就寫到頭了。詩人加了兩句“詩核”,就使茅草堆里的酣睡增加了巨大的歷史內涵和無限的詩意,困極累極的酣睡穿透千秋史跡,具備了無與倫比的詩的特質,詩的沉思,詩的理趣。這就是聶詩的鮮明特色和個性。
在《伐木贈董漢岑》這首七律中,詩人懷著滿腔的憐愛,為比他年輕30多歲的北大荒伐木青年董漢岑(即董承漢)造像:
棄被拋裘入老林,一冠一鋸一提琴。
滿懷流水高山意,一片蒼松翠柏心。
冬至襖冠爭蝶舞,夜深弓鋸共龍吟。
明朝風卷人琴去,墓志滇南董漢岑。
董漢岑是一位文學青年,愛好音樂,大學畢業(yè)后任北京大學助教,“反右”后被送北大荒當伐木工,去林場時,丟棄棉被、皮大衣,只帶去一頂帽子、一把鋸子和一把提琴,他一片純真,滿懷流水高山,尋覓知音的美好愿望,和一顆不畏嚴寒的蒼松翠柏之心,白天在風雪中伐木,棉襖與帽翅如蛺蝶旋舞,夜深人靜時,常可聽到他的琴聲和鋸木聲。詩人十分耽心這位小友在深山的狂風暴雪中連人帶琴被卷走,再難尋覓,那時他的墓志上只會寫著“滇南董漢岑”幾個字。
縱觀聶紺弩《北荒草》53首詩,除了一首七言絕句外,另外52首全是七言律詩。這些詩韻律嚴整,對仗工穩(wěn)。體現(xiàn)了詩人深厚的傳統(tǒng)詩詞修養(yǎng)和嚴謹?shù)乃囆g追求。他的這些詩,是“反右”斗爭之后接踵而至的大饑餓年代生活的真實寫照。如果沒有聶紺弩的這些天才的、睿智的詩章,中國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那段詩詞文學史幾乎就是一片空白,也將成為一種遺憾。這是聶紺弩對我國現(xiàn)、當代詩詞文學的一份嘔心瀝血的巨大貢獻。詩人以他的親身經(jīng)歷,親身感受,忠實地記錄下了那段歷史,那段生活,苦澀而又悲壯,荒謬而又發(fā)人深省,痛徹骨髓而又啟迪心智,凄絕而又仍存希望,滑稽而又深蘊哲理,嚴酷而又大愛無疆。總之,這些詩所蘊含的人格的光輝,文化的力量,歷史的啟示是千古不磨的。聶紺弩在極左年代的饑餓、困頓中所寫的《北荒草》是生命的最強音,是詩的歷史價值的集中體現(xiàn),是時代生活的一面鏡子。
(作者系中華詩詞學會原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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