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孝華
世有奇詩須汝寫
——芻議聶紺弩舊體詩的風(fēng)骨與情韻
胡孝華
聶紺弩的舊體詩別開生面,新意迭出,可以說是綸音霄降,世之所稀。有人評贊它是新時期的“奇詩”,是真正的“新聲”,是“一座奇峰”,“空前絕后”,是“過去、現(xiàn)在、將來的詩史上獨一無二”的奇葩,應(yīng)該說,對聶詩怎樣贊譽(yù)都不過分。格律詩詞這種寫作形式流傳運(yùn)用到今天,經(jīng)過了唐宋的發(fā)展壯大,到清以降,似乎氣勢已微,燦爛不再,特別是五四以后,現(xiàn)代新詩一峰突起,已成攜濤而下的大江大河,幾無阻擋,舊體詩詞的寫作似乎成了小眾文人茶余飯后把玩的一把“鼻煙壺”,大多題材逼仄,手法老套,氣勢微弱,不成氣候。聶詩《三草》及《散宜生詩》橫空出世,一改舊體詩寫作的頹勢,猶如深秋蕭條之中的一抹紅楓,涂亮了詩詞創(chuàng)作的荒原,讓我們驚訝,讓我們感奮,更讓我們擊節(jié)贊嘆,真可謂“世有奇詩須汝寫,天將大任與人擔(dān)”!
聶詩問世,評論蜂起,大多論及它對舊體詩題材的開掘,對格律詩語言范式的突破,對表現(xiàn)形式的求新求變,對聶詩所反映的時代及那個特定時代的底層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有所提及,對聶紺弩其人身處逆境而幽默豁達(dá)的人生態(tài)度也多加贊譽(yù),特別是聶詩的雜文味、滑稽像、詼諧趣,頗能引起讀者、評論家的興趣。以上這些方面文章多多,我不想贅述,我想著重于聶詩所折射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即古之所謂“士”在困境中展現(xiàn)的“風(fēng)骨”、“情韻”作一粗略的闡釋。
風(fēng)骨,作用于人,就是品格、性情;作用于詩文,就是剛健、遒勁的風(fēng)格。情韻,即詩文中獨到悠長的情味韻致,雋永的審美感受。
從古至今,中國知識分子的最高理想大多是得君行道,一心就是想蒙圣恩在朝為君主做事。從孔子始,以治世方略游說君王,到屈原九死不悔希望感動楚王,到杜甫理想“致君堯舜上”,像李白聽詔進(jìn)京時,“仰天大笑出門去”,偉大如斯的文人,其內(nèi)骨子里還是個人榮辱系于人主,“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蓖罾镎f,恐怕是古代知識分子的存在意義和生命價值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提升,靈魂的自由舒張被俗欲所遮蔽。而我讀聶詩,滿眼所及、滿心所感的是魯迅式的熱血賁張,是靈魂的自由不羈,是主體意識的張揚(yáng)。沒有對權(quán)貴的諂媚,對世俗的迎合,對鐐銬的贊美。他像竹林七賢一樣,在那個昏昧的時代,在凄迷的竹林里獨自長嘯,以詩而嘯,針對自己,針對時代,吐露自己的真性情,幽憤深沉,婉轉(zhuǎn)悠揚(yáng),以成絕響。在一片歌頌的瓦釜雷鳴中,聶詩無疑是個異類,是悖世的絕唱。下面我從聶詩諸多華章的汪洋中,拾撿一兩朵浪花,略作簡析,管窺其人其詩,與這位骨氣清奇的狷介之士在語言的浪濤中相遇。
其《題邇冬詩卷》曰:
王者生頭難價值,士之存舌合僵皴。
帝王活著的腦袋沒有什么價值,士者的舌頭還在,恐怕也只能僵而皴了。戲謔帝王思想,捍衛(wèi)士之話語權(quán)力。引《史記》故事:“張儀謂其妻曰:‘視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儀曰:‘足矣?!鄙嘣?,即還可言說,可以自由地表達(dá)、吐露自己的思想,在聶看來話語權(quán)力才是人最高貴的權(quán)力,聶之詩文語言如投槍匕首,直指人心,讓一切虛偽剝?nèi)ギ嬈ぃ冻鲈?,也難怪會遭到鉗制、絞殺,以至于讓其舌僵直而不能自由言說。
其《過刈后向日葵地》曰:
赤日中天朝懇摯,秋風(fēng)落葉立清遒。
從砍倒了的向日葵地上經(jīng)過,回憶赤日炎炎之時,朵朵葵花向著太陽,多么的懇切誠摯,可如今遇秋風(fēng)而葉落,而被刈,只有殘梗獨立??ㄏ蜿?,即便再忠心耿耿,結(jié)果又怎樣呢?王樹聲說:“這首詩通篇用比興,……對功成之后不聽忠諫,不信賢臣的霸主式的人物給予了幽默的嘲諷?!?/p>
其《林沖(二首)》之二《題壁》曰:
男兒臉刻黃金印,一笑心輕白虎堂。
詩人在一篇雜文里寫道:“從小我就覺得人生天地之間,不過是一個罪犯,隨時都會有懲戒落在頭上?!睍r不容我,世道罪我,你可以在我臉上刻上罪犯的印記,但你又能奈我何?我鄙視你,去你的吧,白虎堂!與朝堂訣別,有血性,有耿介。
其《歸途(二首)》之二曰:
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
王蒙說這幾句“令仁者哭,令懦者恥,令機(jī)會分子無顏茍活,令強(qiáng)梁大人一無所獲”,“如聞霹靂,如見閃電,足以振聾發(fā)聵,力當(dāng)千鈞”。這是文人在有病時代的畸形表演,生存窘態(tài)。黃鐘毀棄,瓦釜雷鳴,一易一難,是控訴,是揭露。
其《雜詩(四首)》之四曰:
窮途痛哭知何故,絕塞生還遂偶然。
一樹禿柯窗外立,向人高聳華嵩肩。
阮籍率意獨駕,每到無路可走之時,輒慟哭而返,不知何故,而我能從極遠(yuǎn)的邊塞(北大荒)活著回來,真是偶然。我如一棵光禿的樹,在窗外獨立,向人們聳聳肩,高得像華山嵩山。身處窮途,絕塞,縱成禿柯也要聳肩而笑,高撐天地,幽憤中有輕松,沉郁中有豪邁。這組雜詩,撫今追昔,語澀心艱,歷盡劫波,初心未死,叫人動容。
其《夜戰(zhàn)》曰:
縮將冬夜成俄頃,鬢發(fā)須眉雪欲飄。
將漫長的冬夜?jié)饪s為須臾,鬢發(fā)須眉積滿霜雪,飄飄欲飛?!盁o怨無艾中滾動著一腔熱血,跳動著千萬禹夏的赤心。”(吳海發(fā))浪漫,豪邁,冷峻中凸顯出凜冽的志士偉岸形象,不絕望,不悲愴,遒勁沉穩(wěn),讓人肅然起敬!
其《步酬懷沙以詩勖戒詩》曰:
留一狂夫天意厚,白雙老眼帽檐斜。
我這個狂夫還活著,老天對我不薄,我帽子斜戴,翻著一雙白眼來看人看世。有狂態(tài),有憤世嫉俗,“沖風(fēng)苦愛帽檐斜”,是對錯化右派的憤激之詞。這個狷介的狂夫,白眼看人,不知虛與委蛇,不柔順,不合作,不矯情,不茍且,是個真正的“另類”,有著傳統(tǒng)士子的風(fēng)骨。
其《六十贈周婆(二首)》之一曰:
搖落人間六十年,補(bǔ)天失計共憂天。
真有“如磐憂思”在,無計補(bǔ)天卻憂天,在對六十年華嘆惋中見沉郁,見出詩人的悲憫情懷。六十芳華,春花秋月,還有多少歲月可供自己揮霍,靜處中生出無限的悲痛!
其《六鹢》曰:
仰止龍門登未得,浴乎汾水詠而歸。
仰望龍門想登而不能,只好學(xué)學(xué)曾皙、孔子,在汾河洗洗澡,吹吹風(fēng),唱著歌,回家去。把坐了十年牢,得釋而歸,寫得如此輕松愉快,正話反說,愈見沉痛。本詩以六鹢退飛的典故開頭,故事源自《春秋》,鳥退飛,人以為災(zāi)禍,聶借來比興、生發(fā),大有深意。
其《六十(四首)》之二曰:
西風(fēng)瘦馬追前夢,明月梅花憶故寒。
西風(fēng)、故寒,道盡六十年的情事,希望,困頓,但因有明月梅花,故而不哀不頹,有夢有花的人生,也足見明艷燦爛,足見士子情懷,給人以無限的美麗!
“如此新聲世所稀”(啟功),“憐他地獄都游遍,成就人間一鬼才”(鐘敬文),聶詩著實是“我國傳統(tǒng)詩歌里的天外彗星”,在那個萬馬齊喑的時節(jié),在一片歌頌的喧囂中,在知識分子懷著原罪的懺悔喃喃低語之時,在到處充滿謊言和偽劣精神產(chǎn)品的時代,聶詩以穿透人心的震撼力,以喚醒人們麻木沉睡的感召力,橫空出世,高標(biāo)獨舉,它還原了歷史,超越了歷史,顯示了不可替代的歷史價值,閃耀著古典詩歌的青銅之光,重塑了新時期格律詩詞的審美形象,這個形象就是詩人自己的寫照。流灌在聶詩里的尖銳冷峻、磅礴悲涼、恣意放肆、大情大愛,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士子)的風(fēng)骨,即表現(xiàn)作為大寫的人的那種剛正氣概,卓然品格,熱血性情,表現(xiàn)為文的剛健遒勁,骨氣奇高。詩言志,抒真情,露真性,嬉笑怒罵,無拘無束,聶詩處處流淌著“大自由主義者”(周恩來評)的真性情,卓爾不群的個性風(fēng)采——笑傲九天,憤世不恭又風(fēng)流繾綣。聶紺弩懷著孩子般的純真,圣徒般的虔誠,用文字記錄自己的生命體驗,用有力量的真實抨擊了造夢者的文化虛偽,擊碎了狂熱政治的“嘉年華”。他的筆比寶劍更有力,比冰雪更砭人肌骨,比火焰更具穿透力與蔓延性。
古典詩詞發(fā)展到今天,在呈頹勢的形勢下,聶詩的出現(xiàn),挽救了它的挫敗感,給了它重獲生機(jī)的曙光,樹起了一面旗幟。我不同意把聶詩的成功僅僅歸于它突破了古體詩追求優(yōu)美的美學(xué)模式,以雜文的方式非詩化的說法,我在聶詩中發(fā)現(xiàn),俯拾皆是的是人性之美,性情之美,是意象之美,如椽大筆,飽蘸血淚,興之所至,俯仰高歌,這里有抗?fàn)?,有悲憫,有微笑,有寬容,有生活氣息,人情溫暖,最大的特色是作者袒露靈魂,對真相的叩問,對個體道義的承擔(dān),深沉的哲思以及對自我尊嚴(yán)的捍衛(wèi),對天下蒼生的關(guān)愛,即來自靈魂的熱情投入,對詩歌作品滿含敬畏,然后才是語言天分的展現(xiàn):打破常規(guī),超越古典主義,字字有古意,句句有溫度,隨意,漫漶,隱喻,在場,剝離,詼諧,奇警,創(chuàng)造陌生化的語言審美效果,并把它最大化,讓你驚異、新奇,拍案叫絕。用詩歌對我們的智性和智力給予激活,提升,把感動融化在精神探險的曼妙閱讀之旅,讓我們在審美賞析中來一次精神還鄉(xiāng),靈魂沐浴,喚醒人之初心。
其《歲暮焚所作》曰:
自嚼吾心成嚼蠟,盡焚年草當(dāng)焚香。
斗牛光焰知何似?但賞深宵爝火光。
寫詩即是嚼心,燒詩即是焚香,這把火的光焰真可以和斗牛之星宿的光相比。
聶公,斯人斯文,壯哉,美哉!
(作者系荊門市詩詞學(xué)會副會長)
責(zé)任編輯:劉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