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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蘭州

      2016-12-07 17:48:18程相崧
      西湖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姨夫舅媽小姨

      程相崧

      去蘭州

      程相崧

      1

      這個春節(jié),母親說跟小姨一家聚一聚。

      小姨是母親唯一的姊妹,姨夫走得早,生前,夫妻倆感情好。從姨夫走后,小姨一直郁郁寡歡,這些年,尤甚。母親絮絮叨叨地說,你們小姨年輕時候長得漂亮,歌唱得好,還會跳交誼舞,好多男的都喜歡她。我想象不出小姨唱歌跳舞的樣子,仿佛從姨夫走了,她的那扇門就關(guān)上了,把這些生活中的小情調(diào),全部關(guān)在了門外。

      小姨變了一個人兒。她變得不愛熱鬧,平日一個人住著,沒事兒時去女兒家?guī)兔⊥馍铀蜕蠈W,也做飯。小姨的兒子也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另外有房子,不跟小姨一塊兒住。他們偶爾會去小姨那兒蹭一頓,不敢經(jīng)常,怕她會煩。他們跟現(xiàn)在的小青年一樣,把小姨那里叫作“老店”。小姨的兒媳婦曾經(jīng)抱怨說,人家年輕的都在老店吃,缺了啥,也從老店拿,她倒好,去得勤了,就給臉子看。

      我們這些親戚就更不用說了,知道小姨喜歡清靜,平日也不去打攪她。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會提上些東西,到她家里去坐坐。小姨家里實在顯得有些太空落了,三室一廳,一百二十平方的房子,她一個人住著。房子還是姨夫生前的布局,墻上并沒有姨夫的遺像,而是舅舅、小姨和我們?nèi)胰嗽谝黄鹇糜蔚囊粡埡嫌啊D呛嫌袄?,背景是青巖山下的一對戀人松,我父親和母親被人推搡著,尷尬地挨邊兒站著。那次旅游,小姨夫沒去,所以整個屋子里,現(xiàn)在找不到小姨夫的影子。這照片讓死氣沉沉的屋子好歹有了些活氣兒。房子是前些年姨夫單位統(tǒng)一買的,左右鄰居,樓上樓下,都是姨夫的同事,倒不必擔心安全。

      “這事兒,小姨會同意嗎?”大哥看了看我,問母親。

      “這回,我們在飯店里請。我們一家,你舅舅一家,你小姨一家。三家人都去,老的少的,家庭聚餐。你管她同不同意,到時候,我給她打電話。你們負責找個大的房間,弄上電視和音響,吃了飯,再唱唱歌,熱鬧熱鬧!”母親說。

      我們看母親熱情極高,就不好說什么了。我跟大哥都是人到中年,平時很少抽出時間陪父母,逢年過節(jié),能讓親戚們聚在一起熱鬧熱鬧,讓老的少的都高興高興,也是我們的心愿。在我們這個大家庭中,母親說話一直有一定的權(quán)威。舅舅雖然是老大,跟舅母兩個卻都是老實人,只要誰有好的提議,他們一般都會積極響應。

      舅舅做了一輩子電工,退休了,舅母是酒廠的下崗職工,平常也就是看看孫子。他們這一輩的人,就母親還不肯閑下來。大家說,母親從年輕時就愛折騰,承包過倒閉了的服裝廠,辦過縫紉培訓班,甚至還搞過幾年中學生作文培訓??傊稈赍X她干啥?,F(xiàn)在,她還在經(jīng)營著一家服裝廠,當著老板,開著一輛小昌河,忙得不亦樂乎。說來好笑,母親的經(jīng)濟實力,也就決定了她在兄妹們中間的地位。

      雖然,春節(jié)期間酒席訂得多,好在我們商量這事兒時,距離過節(jié)還有好幾天。只要不是年夜飯,在我們小縣城里,定桌酒席應該不會太困難。我們問母親定在哪天好,母親斟酌了一會兒,說年三十每個小家庭都各自團圓;初一要拜年,事兒多;初二呢,閨女回娘家,也不好占用的,就定在大年初三吧。這樣,時間確定下來,聚會的準備工作很快也就做好了。現(xiàn)在的飯店,一般沒有卡拉OK了,想唱歌都去練歌房。好在,我們訂的房間,是一個小會議室臨時改的,有投影的大屏幕,甚至還有主席臺可做舞臺,唱歌的設備,我們可以自帶。

      我們知道,母親之所以提出唱歌,是為了小姨。這些年,小姨愁眉不展,我們都擔心她會憋壞了。母親想讓小姨一展歌喉,樂呵樂呵。我們理解母親的心思,可對于那天小姨能不能出現(xiàn),心里還是有些懷疑。

      我跟大哥都還記得,上一年春節(jié)前,去看小姨的情景。

      那天,是臘月二十八,快過年了。我和大哥在去小姨家之前,特意打了她家里的座機。電話響了一陣,卻沒人接。我又跟母親找來她的手機號碼,一打,那邊兒卻欠費停機。我和大哥都是從幾百里外各自工作的城市才趕回來,在老家有限的幾天里,什么同學會啊,老鄉(xiāng)會啊,探親訪友啊,日程排得滿滿的。我們相互看了一眼,心想,快過年了,她也走不遠,就湊下午的時間,把她和舅舅兩家非走不可的親戚走了。我們沒想到,到了那里,還真撲了個空。我們爬到五樓,房門緊鎖,敲門也沒有動靜。我們提著禮物,站在她家門口,給她的兒子和女兒打了電話,都說沒在他們那兒,讓我們自己找找。這真讓人感到沮喪。在我們就要離開的時候,幸好,對面那家的防盜門卻打開了,一個老太太探出頭來。

      “你們找誰?”

      “大娘,我們是來看小姨的!”我說,“敲不開門,她可能不在?!?/p>

      “你們真是來看她的親戚?”那老人狐疑地問。

      “我們看著像壞人嗎?”大哥說著笑了。

      “我看著不像,而且,我剛才聽你們打電話啥的,也折騰好長時間了?!蹦抢咸型欣匣ㄧR,幫我們敲了敲門,喊了兩聲小姨的名字,納罕地說,“她沒在家,不可能??!我跟她一起買菜回來,剛眼睜睜看她進去的?!?/p>

      我們聽她這樣一說,反而緊張起來。如果她出去了,倒沒什么,大不了找找,或者站那里等會兒。如果人在家里,卻不開門,就讓人著急了。這些年,小姨一個人住著,親戚朋友們總是擔心她會有什么不測。夜里進了壞人就不用提了,平常煤氣中毒啦,暈倒啦啥的,沒個年輕人在身邊兒,也夠受的。

      我們更為大聲地喚著小姨,手腳并用,胡亂地往門上踹著,捶著。在一陣更為急促的敲門之后,里面還是沒有一絲動靜。我跟大哥都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相互交流了一下眼神。我們不約而同,都想到了破門而入,甚至報警。我看看大哥,大哥轉(zhuǎn)著圈子,又撥通了小姨兒子的手機,我也開始撥小姨女兒的電話。在我們忙亂的當兒,對門的那個老人,不知什么時候跑回家,拿了一把鐵錘出來。

      這時候,門卻開了,小姨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了門口。

      “你沒聽見敲門?過年啦,你外甥來看你哩!”那老太太晃動著手里的錘子,搶先問道。

      “我又不聾,能聽不見?”小姨一邊把我們迎進屋里,一邊嘮叨著,“我好好的,看啥?”

      我們熟悉了小姨的脾性,也不好說什么,把東西一撂,坐在沙發(fā)上,開始跟小姨閑聊。

      “過年,過年!唉!過年有啥意思?”

      這話讓我們都有一絲尷尬,又不好意思馬上就走的,只得坐在那里,搜腸刮肚地尋些話來。小姨一邊擺上瓜子、花生,一邊嘮叨著。她像是在問我們,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她臉上還是跟從前見到時一樣,并沒有什么歡喜的表情,也沒有明顯的悲哀或愁苦。

      她自從姨夫走了,說話時,腦袋就有些不自覺的晃動。這一回,我發(fā)現(xiàn)她晃動得更厲害了,坐在那里不吭聲,聽人說話時,腦袋也不得安穩(wěn)。大哥抽著煙,問著些家里的近況,又問她的身體。她回答著,說不過都是忙,生活過得去,身體也沒啥毛病。我盯著小姨,想著她的處境,不知為什么,卻感覺有些傷心。

      她端詳著我們,說大哥胖了,我卻瘦了,還說,我變瘦了之后,越發(fā)像了年輕時的父親。她說完這話,又抬起頭來,指著墻上的照片,讓我看。這時候,小姨的臉上罕見地有了些笑意。我朝那里瞥了一眼,看到年輕時候的父親,的確跟現(xiàn)在的我有些相像。這樣,拉了一陣家常,小姨又唉聲嘆氣起來,嘮叨著過年沒意思之類。

      我是感覺,她的話有些太灰暗了,大過年的,也晦氣得很。小姨才六十出頭的人,不應該這樣。一般來說,越是上了年歲的人,越是喜歡熱鬧和紅火。就算不開心,為了應景,也不大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不便與她爭辯,也無意惹她不開心,只得擠出一絲苦笑,迎合著她說:

      “小姨說得對,過年,是沒意思??!人家外國人,也都不過咱們的年!我有錢了,就去俄羅斯買上幾畝地,蓋個小屋,不為別的,圖個清靜!”

      我原本是信口胡扯,自己也不信的,卻沒想到,小姨竟然跟我一拍即合,感慨地說:

      “你說對了,你去俄羅斯,我也去那里。咱倆蓋個小屋,喂上幾只雞,種上幾畝土豆,啥事兒也不理?!?/p>

      大哥笑了,許是聽我們說得凄涼,連忙岔開說:“你去種土豆,外孫誰看?以后兒媳婦給你生了孫子,孫子誰幫著照顧?”

      “我管他們?我到了那里,就死在那里了?!?/p>

      那天,我看自己引出了這樣悲哀的話題,有些不安,又恐她往下說去,更加傷心,便急忙說了幾句別的,借口還要去看別的親戚,匆匆告辭了。

      我們沒有想到,我和大哥前腳剛走,小姨的電話就打到了母親那里。原來,在此之前,她就跟母親多次商量,說逢年過節(jié),親戚之間也不用相互走動了,省得麻煩。母親原來覺得,如果那樣做,實在不像話,遂沒告訴我們。

      這一次,不但一開始拒絕開門,給我們吃了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閉門羹;在我們從她家里走了后,小姨竟然跟母親下了最后通牒,說以后誰再過年到家里去的話,她把提的禮物都給扔出來。

      今年,母親便早早地告誡我們,春節(jié)去哪里,也別去你小姨那兒。

      我想,對于一向強勢的母親來說,也許這是她唯一一次向人低頭屈服。

      2

      在商量家庭聚會時,父親始終沒有吭聲,我們也沒有誰征求他的意見。

      這個家庭里,父親沒有地位,沒有發(fā)言權(quán),尤其是母親在的時候。

      大家都說,小姨跟姨夫,這輩子,活得真是年輕人學習的楷模。我們這些親戚朋友們聚在一起,遇到年輕的夫妻都說,誰家兩口子如果能過到小姨跟小姨夫那分兒上,也不枉領(lǐng)了一回結(jié)婚證。大家說,他們直到五十多歲,一起去逛商場,都還是手拉著手。一年冬天,下了大雪,小姨耍淘氣,出去玩兒雪,凍得手冰涼,有人還看見姨夫抓著她的手,用嘴哈著氣兒,給她暖和。這樣的話說出來,我和大哥如果在場,都會半尷不尬的。因為,在他們老一輩里,跟他們相比,母親和父親就是一對反面的例子。

      在所有親友的眼里,父親和母親能走到現(xiàn)在,既像個笑話,又像個奇跡。我的記憶里,他們從來沒在一塊兒住過,至少,已經(jīng)分居幾十年了。他們兩個平常幾乎不搭腔,偶爾說話,也是母親下達命令,父親接受命令。如果父親拒絕接受,那就是訓斥,吵架。這種情況下,往往是父親敗下陣來,屈從母親,要不然,戰(zhàn)爭就會升級。有一次,我就看見母親拿著一把大刀,追著父親,把他追到了服裝廠門口的小屋里。父親躲在里面,不敢吭聲,母親則叫喊著他的名字,把鐵門和窗戶上的鋼筋砍出了許多印子。

      他們是從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誰也不知道,仿佛深究起來,他們似乎從來就沒怎么好過。大家甚至不知道,他們是怎么造出的大哥和我。

      據(jù)說,在我小的時候,有一次,父親差點兒離家出走。他什么時候走的,誰都不知道,母親直到晚上去柜子里拿錢,發(fā)現(xiàn)少了一半的積蓄,才發(fā)覺事情不妙。大家找到父親時,他蹲在候車廳里,已經(jīng)買了去蘭州的車票。

      父親在蘭州當過兵,他去了蘭州,恐怕就不會再回來了。

      這些年,舅舅和舅媽充當過調(diào)停的角色,可是很快,他們便放手了。他們也曾創(chuàng)造許多機會,例如一起吃飯,例如出去旅游,可每次叫母親的時候,她就提前說好,只要福祺(我父親名字)去,她就不去。這還有什么意思呢?有時候,不可避免了,倆人坐到了一張桌子上,從頭到尾,也不說一句話。這樣的場合,反倒讓大家跟著尷尬了。

      大家發(fā)現(xiàn),他們兩個在一起時,父親會時不時地瞅上母親一眼,母親卻始終不瞅他。這說明,父親是渴望和好,渴望兩人能好好地過日子的;決絕而不愿改善關(guān)系的是母親。舅舅和舅媽他們最終知難而退,感慨著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同時,都把矛頭指向了母親。在整個矛盾中,父親顯然充當了弱者,人們都有同情弱者的本能。他們說,母親太倔了,不肯跟父親示弱,不肯與父親和解。

      這些年,父親在母親那里受了委屈,都是到舅舅那里哭訴,舅舅的解決方式,也只是讓舅媽炒上幾個菜,陪他喝上一頓酒。父親一米八的個子,赤紅臉,臉上有些小疙瘩。他一喝酒,臉上的疙瘩更紅了,連眼球也是紅通通的。那紅紅的眼球水汪汪的,更讓人覺得可憐,覺得無辜。父親紅著臉,舌頭卻開始攪拌不清,嘰里咕嚕訴著苦,也聽不明白,讓人干著急。那話大略是說,母親像牲口一樣使喚他,把他當奴隸。

      從父親的話里可以看出,母親太強勢了。在我們家里,“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一論斷再次發(fā)揮了它的巨大作用。從前,母親是縣被服廠的職工,被服廠倒閉之后,朝外承包,母親找?guī)讉€人合伙承包了廠子,自己做了老板。母親在被服廠原址辦過商場,開過學校,后來又做回老本行,干起了制衣公司。這樣一折騰,幾十年就過去了,她的合伙人也一個個離散,最后就剩了她一個總當家的?,F(xiàn)在,制衣公司有三個車間,聘請了兩個設計師,幾十個工人。主要產(chǎn)品是運動服,還給學校的學生訂制校服,給工廠和單位的職工訂做工作服。

      當初,母親為什么沒有拉上父親,夫唱婦隨,一起辦廠創(chuàng)業(yè),這一直是個懸案。我們現(xiàn)在想來,一半是母親的性格使然,一半是父親的不合作態(tài)度。母親本性好強,遇事兒喜歡自己決斷,容易跟人產(chǎn)生矛盾。父親從一開始,對于母親的做法,從心里也并不支持。這些年,父親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你看你看,燕英又瞎折騰呢!父親說這話時,瞪著被酒精浸紅的眼睛,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那時候,父親還在單位上著班,也沒時間幫忙照應母親的廠子。后來下崗了,沒地方去,還是母親收留了他。父親對母親給自己安排的崗位,雖然不敢違抗,卻應該一直耿耿于懷。那時候,母親沒有讓父親做她的左膀右臂,甚至沒有讓他進入廠子的領(lǐng)導層,而是僅僅給了他一個打雜的活計。母親整天開車在外面跑,去遠遠近近各個學校推銷校服,拉訂單,陪客戶;父親卻被留在廠里,負責看大門,給職工做飯。母親精打細算,自從父親下了崗,就辭退了門衛(wèi)老孫頭和廚子大老劉。從那以后,父親一身兼二職,忙得不亦樂乎。

      那段日子,父親剛剛下崗,心情低落,整天借酒澆愁。他對母親安排的工作,雖然牢騷滿腹,卻是盡職盡責。他從前在部隊當過炊事兵,飯菜做得好吃,還在廠子里的那片空地上開辟了一大塊菜地,養(yǎng)了一群雞鴨。他用新鮮蔬菜和土雞蛋做的飯菜,每每讓廠子里的工人們贊不絕口。

      那時候,大哥和我都還在上著中學。校址在縣城,每天去廠子里吃飯。我們能夠經(jīng)常見到父親,而隔三岔五才能見到母親一面。從心里說,那時候,我們跟父親的感情,要比跟母親的感情親密深厚。我們一一倒戈,開始向著母親,并自覺疏遠父親,以至于跟他劃清界限,是從上完大學走上工作崗位之后。這些年,我們在外面上學,都是跟母親要錢;即使上班之后,買房,買車,也虧得母親接濟照應。我們跟母親的感情,漸漸地,自然就變得親近了許多。

      這些年,父親和母親一直疙疙瘩瘩,也是我和大哥的一塊心病。我在工作以后,曾安排父親和母親到我工作的城市旅游過一次。那一次,我計劃周密,一開始沒有說要請父親來,而是讓父親提前半天到,只跟母親說,請她和舅舅舅媽,還有小姨來。

      那天,母親來了之后,發(fā)現(xiàn)父親在,堅稱自己要買票回去。在舅舅和舅媽的勸說下,她勉強留了下來。我領(lǐng)著他們?nèi)チ撕_叄诙煊峙懒松?。一路上,父親自覺地走在隊伍的后頭,喝水休息的時候,也坐得離他們遠遠的。當然,吃飯的時候,是不能分開的。圍著一張桌子,母親和父親兩個都如坐針氈。那一次,讓剛剛認識的我的未婚妻看足了笑話。

      那一次旅游途中,舅舅悄悄地告訴我,父親和母親他們兩個,當初也是真心相愛的。舅舅說,那時候,母親在被服廠,父親在蔬菜公司,倆人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見面后,母親的確有些看不上父親。也不是看不上人,而是嫌他家里窮。巧的是,在那個當兒,母親因為擅自倒賣廠子里的服裝,被公安局抓了,關(guān)進了拘留所。那時候,母親的行為屬于投機倒把。父親對于鋃鐺入獄的母親不離不棄,天天給她送牢飯,母親就感動了。

      這些事兒,是母親出來之后,跟舅舅他們講的。母親說:

      “我在里面的那些日子,福祺天天給我送飯,變著花樣兒做給我吃。福祺還跟我說:燕英,你不用怕!不管你在里面關(guān)到啥時候,我永遠等你!”

      “我永遠等你!”

      我重復了一遍舅舅的話,然后,禁不住笑了起來。我笑得那樣厲害,差點尿了褲子。

      那天,姨夫因為單位有事兒,沒有去成。我想,如果他去了,跟小姨一路手拉著手。那甜甜蜜蜜,如膠似漆的場景,一定會讓父親和母親兩個人越發(fā)顯得不倫不類。

      那天,我們在青巖山下照了一張合影。那合影,現(xiàn)在就掛在小姨家客廳里。想想,小姨和姨夫這樣一對和睦的夫妻,如今陰陽相隔;父親和母親這樣照相都不愿挨在一起的人,卻走到了現(xiàn)在,真是讓人不勝唏噓。

      這次聚會,我和大哥之所以積極籌辦,一方面為了小姨,一方面也是為了父親和母親。這樣的一次家庭聚會,雖然商量時一直沒有征求父親的意見,可母親卻并沒有說不讓父親參加,父親也絕沒有不出場的道理。

      他們吵吵鬧鬧的老兩口,趁著這個機會,如果能坐在一起,也是我們做晚輩的一樁心愿。

      3

      大年初三,人還沒有到齊,飯菜還沒有上桌,年輕人就拿著麥克風,唱了起來。我的女兒上初二,跟舅舅家的外甥女同歲,她們倆肩并著肩,唱得還真挺像模像樣。她們合唱了兩首歌,接下來,年齡更小一些的,小姨家的外孫、舅舅家的孫子、還有我大哥的第二個孩子,都在上小學,又嚷著要表演節(jié)目。他們輪番登場,其他人有拍手喝彩的,有拿著手機拍照的。宴會還沒有開始,就很有了那么點兒氣氛。

      那天,母親來得早,一直幫我和大哥照應著。母親這些年經(jīng)商,經(jīng)歷的場合多,這種事兒游刃有余。其他母親那一輩人中,小姨是第一個到場的。小姨臉上還是慣常的表情,一個人來,也不笑,有些郁郁寡歡。大家迎上去,說了拜年的話,把她拉到座位上坐下。我怕音樂聲音太大,吵了小姨,又讓他們把聲音調(diào)小了一些。

      “你們唱你們的,不要緊,聲音小了,就沒有了氣氛?!毙∫陶f。

      大家陪小姨嗑著瓜子,聊著家常,不一會兒,舅舅舅媽他們一家也到了。大哥去廠里接父親,他們爺倆,是最后到場的。

      父親一進來,舅舅就站起來,把他拉到了自己身邊。父親嘴里嘟囔著什么,聽不太清,仿佛他也并不想讓人聽清。

      這樣,人到齊了,大哥便讓人停了音樂,召集大家就坐。一共二十多口子人,圍著一張大桌子,坐得滿滿的。大人小孩,座次也不講究,母親挨著小姨,小姨挨著舅媽,舅媽挨著舅舅,舅舅這邊是父親,其他人隨便地坐在邊上。

      這次聚會,大哥是名義上的召集者,開宴前,他進行了一段簡單的致辭。無非是過年的話,什么經(jīng)商的發(fā)財,上學的拿獎狀之類。他講完,大家又讓母親講,母親一開始推辭,說她最后講,推不過,說了一些跟大哥類似的、祝福的吉祥話。母親說完,有人提議,也讓舅舅說兩句。舅舅擺了擺手,說今天母親是主人,他不便說。當時,沒人敢提議讓父親講,父親坐在那里,也不吭聲。大哥講完話也入了席,跟大嫂、我、還有妻子,一起在桌子上照應著。

      這樣,一會兒工夫下來,妻和大嫂還有另外幾個女人的臉蛋兒就紅了,小孩子們吃飽了,圍著桌子追鬧成一團。老一輩中,母親在跟舅媽高談闊論著什么;舅舅在跟大哥交待著工作中注意的事項;父親放下了筷子,眼珠紅通通的,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小姨有些微醺,低著頭,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只煙卷兒,旁若無人地吸著……

      “今天有的是時間,咱們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大嫂說著,給小姨家的女兒遞過去一塊烤羊骨頭。

      大嫂的話很快得到了大家的響應,紛紛“是是是”地迎合著,埋頭復吃菜,舉杯復碰杯。

      “咱們一邊吃,一邊唱,”大嫂跟大哥說,“我看咱媽來時帶著歌本,你給咱媽挑個歌,讓她給大家唱一首。”

      大家拍手,敲碟子,拍桌子,表示熱烈歡迎,舅媽也一本正經(jīng)地說:“燕英,你唱一首?!?/p>

      這時候,母親看看舅舅和舅媽,說:“我唱是肯定唱,不過我壓軸,一會兒再唱。咱家能歌善舞的,你們忘了是誰了?”

      我們都知道,母親說的是小姨,都把矛頭轉(zhuǎn)向了她,慫恿著讓小姨唱。這時,小姨才抬起頭來,朝飯桌上看了一眼,又吸了一口煙,說:

      “我早不會唱歌了,你們唱。”

      “你不唱不行!今天,每個人一個節(jié)目?!蹦赣H說完,看著舅舅和舅媽,“咱老姊妹仨,一人一首,從你們這兒先來?!?/p>

      我們知道母親的意圖,皮球踢到舅舅跟舅媽這兒,最終還是為了讓小姨開口唱。我們盯著舅舅舅媽,又開始敲桌子打板凳,起哄叫好,拍手歡迎。舅媽笑著看了看眾人,扯扯舅舅,說:

      “我們一起唱?”

      我們一起嘻嘻哈哈笑著,看她拉起舅舅,離席走上前邊的小臺子,點了歌,拿起話筒。很快,音樂響起來,他們合唱了一首《北國之春》。我沒聽過舅舅和舅媽唱歌,沒想到,他們還都是唱家子,字正腔圓,還真像那么回事兒。

      他們的歌唱到尾聲,我跟妻子就望著母親說:

      “媽,趕緊做好準備,舅舅他們唱完,下面該你了。”

      我們看見,母親沒有推辭,在大家為舅舅舅媽他們鼓掌的同時,站起身來,朝臺上走去。大家看到母親上臺,剛剛停歇的掌聲復又響起。有人說,還是大姨干脆,這么自覺,你們都得學學她。

      我們興致大好,胡亂叫嚷著,一起舉杯,干的干,抿的抿。小姨一開始擺手不肯喝,大哥說,母親唱罷,下一個就該你了,給你壯壯行。小姨頭一次露出了一絲笑容,說壯什么,又不是上刑場。這時候,父親少有地迎合了一句,說上刑場也不怕!大家都說對,大姨夫這話對!豪情萬丈!

      這時候,音樂在屋子里緩緩響起,熟悉的,美妙的。那邊,屏幕上像打開一張書頁一樣,翻出一幅畫面,上面是閃動著的歌名,后面還有一個美人,大家認出來,那是鄧麗君的倩影。

      “《長相依》,好……”大家一陣歡叫。

      你說我倆長相依,

      為何又把我拋棄。

      你可知道我的心里,

      心里早已有了你。

      你還記得那過去,

      過去呀我愛你。

      我又愛你我又恨你,

      恨你對我無情無義……

      在座的許多人,包括我和大哥,其實都沒聽母親正兒八經(jīng)地唱過歌。她唱出第一句,大家都鼓掌叫好起來。小姨唱歌好聽,這是大家公認的,即使沒有親自聽過,也早有耳聞。大家卻都沒有想到,母親也是唱歌的行家。

      現(xiàn)在想來,如果這首歌出自小姨的歌喉,一定不會引起那樣大的轟動。因為,小姨高挑的個子,瘦瘦的,即使老了,還保持著一點兒古典美女的風韻。母親呢,在大家的心目中卻是個女強人,又生得五大三粗,她與歌曲之間的那種巨大反差,讓大家不禁都激動起來。

      在母親唱歌的時候,父親干巴巴坐在那里,偶爾往母親投去一瞥。他是個赤紅臉,看不出表情,讓人琢磨不透心里想著啥。我卻愿意把那種目光,看作是一往情深。

      小姨微微張著嘴巴,腦袋又不自覺地有些晃,也許,她從母親的歌聲里,想起了早走了的小姨夫。

      有那么片刻的工夫,飯桌上出現(xiàn)了少有的一段寂靜,大家都被母親的歌聲打動了,專注地聽著。實話說,母親的嗓音有些粗,算是瑕疵,腔調(diào)卻沒說的,簡直有些鄧麗君的神韻。當然,母親的歌聲除了不走調(diào),接近原唱,更重要的還是她情感特別投入。有那么一個瞬間,竟然,竟然,竟然,竟然……我們都看到,她把充滿深情的一縷目光,款款投向坐在酒桌上的父親。

      “你再去找個話筒,這首歌,讓咱爸跟媽一塊兒合唱?!逼拮佑檬殖冻段业母觳?。

      這個提議大家都聽到了。在我到處找話筒的同時,大家開始站起身來,推著父親,讓他上臺陪母親一起唱。父親幾乎是讓大家抬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趔趄著,變得有些不好意思,擺著手,連連推辭。

      我們沒能把父親推上臺,歌聲終了,不免都有些遺憾。

      4

      考慮到這次聚會的主要目的,再加上剛才老兄妹仨輪番獻歌的計劃,下一個肯定是要輪到小姨出場了??墒牵驗槟赣H的這首《長相依》,卻讓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了父親。

      大家不肯輕易放過他們,有人推攘著父親,有人推攘著母親,非要他們再合唱一曲。母親連連擺手,父親也一副寧死不屈的架勢。這時,音樂聲再次響起,還是剛才那首熟悉的曲子。那曲子是催促父親和母親一起上場的信號,也讓大家的熱情再次高漲。

      “燕英,你該對人家福祺好些!你當老板了,在外面走南闖北,光鮮些,不假!可家里廠子里誰照顧,還不是人家?人家福祺可是你的賢內(nèi)助!從今天開始,你們就和好吧!”舅舅說。

      “和好,和好,和好……”有人敲著筷子,齊聲大喊,開始跟著起哄。

      “爸,媽,如果你們合唱,我們給你們伴舞?!?/p>

      妻子說著,走過來,拉起我的手,把我從座位上拽了起來。那天,我們吃飯的房間很大,在旁邊,正巧有一片空場,可作舞池。大家酒意闌珊,受到我們的引領(lǐng),在緩緩的音樂聲中,沒有參與推攘父親和母親的人,竟然都兩兩結(jié)成對子,在飯桌旁邊翩翩旋轉(zhuǎn)起來。大家一邊跳舞,一邊起哄,一邊不忘扭頭看著那邊的父親和母親,關(guān)注事態(tài)的發(fā)展。

      我原以為,小姨是今天的主角,沒想到,最后主角竟然成了父親和母親。

      我有些抱歉地看了一眼小姨,她還在原來的地方坐著,仿佛整個屋子里的熱鬧都跟她無關(guān)。

      當時的場面,簡直有了些喜宴上小兩口被親友簇擁著狂歡、胡鬧的味道。我和大哥,對于這種局面,雖無意再煽風點火,卻也不想阻止,樂得讓他們鬧去。大家都知道,他們是一對老冤家,一輩子疙疙瘩瘩,誰也不好意思服軟,尤其是母親,總覺著服弱了,臉上就無光。如果在大家的哄鬧中,他們真能盡釋前嫌,和樂完美地度過晚年,不是更好嗎?

      我看見,他們兩個都被人架著,離開了自己的座位,也離開了飯桌,被推到了臺邊。有人把話筒塞到母親手里,母親接了,父親卻不接。這樣,就有人建議他們共用一個話筒。有一兩次,大家還讓他們的身子撞到了一起。這時候,不知是誰靈感突發(fā),說讓他們一起唱歌之前,像新婚夫妻那樣,再喝上一回交杯酒。說著,就有人跑到桌邊,倒了兩杯酒,又跑著端過去。

      我們一邊跳著舞,一邊朝那邊望著。有人大聲喊著,大姨夫,跪下,跪下,把酒獻給大姨!隨著這喊聲,人群里發(fā)出一陣哄笑。

      我看見,父親有些尷尬。他還是那樣的紅臉膛,動作卻顯得有些木訥。他個子很高,在人群里很是顯眼,也因此讓人感覺分外好笑,又有些可憐。

      在一個瞬間,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人群里沒有了父親。我放開妻子的手臂,讓她朝那兒望,妻子也沒有看見。顯然,發(fā)現(xiàn)這種變化的,并不只是我們兩個。跳著舞的人,都停了下來,開始往那兒跑。有人邊跑邊說,大姨夫真跪下了,跪下給大姨敬酒哩!

      我和妻子也朝那兒跑去。那兒圍了一大群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兒。我們跑到那兒時,音樂也一下子停了。我跟妻子撥開人群,看到在層層的人墻里面,父親還真的跪在了地上。

      父親跪在那里,手里沒有端酒杯,卻淚流滿面,顯然不是在跟母親敬酒。

      我們大家,都啼笑皆非地看見,父親跪在地上,努力要扯住母親的手。母親則一邊努力掙扎著,一邊用另一只手狠狠打著他的手,嘴里還像平常一樣,大聲訓斥。

      我們發(fā)現(xiàn),父親的舌根比平常更加僵硬了。他在說話,嘴里卻完全像噙了個茄子,含糊不清。

      “燕英,燕英,我給你賠個不是!我對不起你!我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兒!”

      “當著孩子們的面,這樣多不好?!本司撕途藡屢贿吚端麄?,一邊說。

      “你聽好了福祺,回家,我非殺了你不可!”

      我們都看見,母親站在那里,狠狠地罵道。

      5

      這種情況,大家始料未及,事態(tài)一下子變得有些不可收拾。

      大家都沒太聽清父親含含糊糊的話,卻從父親的個別言詞和之后母親的態(tài)度,知道其中必然涉及老輩人的一些秘密。我跟大哥一邊喊著,爸你怎么了,你喝醉了嗎?一邊把他拉起來。當時,別人我不知道,我和大哥的心里,還是受到了很大的震動。我們不知道為什么,在多年之后的今天,父親還要跪下跟母親賠罪。在我們不知道的當年,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父親說,他對不起母親。如果情況屬實,那么多年來,一直面對大家怨言的母親,又曾經(jīng)默默承受著什么?

      那些陳年往事,我和大哥是不便,其他人也許無意,也許不好意思,都沒有追問。大家把父親和母親扶到座位上,舅舅和舅媽為了緩和氣氛,開始轉(zhuǎn)換話題,聊起了年輕人的工作,聊起了孫子輩的上學。

      人們再也不提唱歌的事兒了,自然也就沒有人再提讓小姨接著獻節(jié)目。

      大家都知道,這個宴會,主要是為了討小姨高興,沒想到剛才只顧著胡鬧,卻冷落了她。人們重新拿起筷子,倒上酒,相互碰杯,也許是為了補償,都開始重點跟小姨敬酒。

      小姨喝了幾杯,擺手說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大了。

      “今天,燕英召集這次聚會,頭先跟我說了,是為了讓你高興!你高興不?”舅舅問小姨。

      “我高興!”

      小姨愣了一下,答完舅舅的話,端著酒杯,站了起來。也許是激動的原因,她腦袋晃動得有些厲害,環(huán)視了一圈兒,露出少有的笑容。

      “今天,大姐召集這個聚會,大家都知道,是為我。我知道,大家看我這些年心里煩,都想讓我高興高興。我卻覺得,今天的主角,應該是大姐和大姐夫?!?/p>

      大家都把臉朝向小姨,等待著她揭示原因。

      “你們都忘了,我卻沒忘!今年,是大姐和姐夫結(jié)婚四十周年?!?/p>

      那天,小姨的話,讓我們都差點兒跳了起來。大家愣了愣,就有女人驚叫道,四十周年,不容易啊,紅寶石婚!大家先是鬧騰了一陣,接著,一齊歡呼起來。

      “你唱首歌唄,為了他們的紅寶石婚大喜?”這時候,舅媽跟小姨說。

      我們看著小姨,小姨站在那里,沒有接茬,卻說:

      “我不唱歌了,我今天想跳一支舞?!?/p>

      “好,跳舞,我們都陪小姨跳舞!”有人喊著。

      “你跟誰跳吧?想找誰當舞伴兒?一桌子人,隨你挑?!本藡層终f。

      那天,小姨的目光環(huán)視一圈,一一審視著飯桌上的每個人。大人、小孩兒,男人、女人,甚至連坐在那里悶頭不響的父親也沒有放過,最后,在大家的歡呼聲中,她竟然選中了我。

      音樂響起,大家紛紛跳進舞池,隨著輕柔的樂聲,翩翩起舞。

      我離開座位,走到小姨面前,在大家的哄笑聲中,像個紳士一樣,朝小姨鞠了一躬,然后伸出手臂,向她發(fā)出邀請。小姨站起身來,握住了我的手。小姨個子高挑,姿態(tài)優(yōu)雅嫵媚,朝我望過來時,臉上帶著少女般的羞澀,眼睛里流露出一絲水一樣的興奮光彩。

      我沒有想到,小姨跳得太好了,款款的,像一個飄動的精靈。

      “小姨,你跳得真好!”

      “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我沒有跳過舞了!”她說。

      “今天很開心,唯一的遺憾有兩個,第一,你沒有唱歌;第二,父親沒能跟母親合唱一首?!蔽逸p輕說。

      “你不知道,你母親多愛他!”小姨忽然幽幽地說。

      “小姨,你知道我父親出軌的事兒嗎?”這樣跳了一會兒,我禁不住問小姨。

      “那是三十年前,你跟你哥哥還小,你父親愛上了一個女人?!蔽野l(fā)現(xiàn),小姨仿佛艱難地回憶著什么,舞步也緩慢下來。

      “我母親,她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那天,是他倆結(jié)婚十周年紀念日。你母親早早地回家,做好了飯,等你父親回來。你母親等不著你父親,卻聽鄰居說,你父親跟一個女的,去跳舞了!你母親就去舞廳大鬧了一場!”

      “我母親知道那女的是誰?”我沉默了片刻,輕輕問。

      “她到舞廳時,那女的躲起來了;后來問鄰居,鄰居說,只看到一個背影,沒看清臉?!?/p>

      我跟小姨不再說話,在輕柔的樂曲聲中,她慢慢地靠近我,在那么一個瞬間,她把腦袋靠在了我的肩頭,把嘴巴湊在我的耳邊,仿佛要跟我低語,卻最終沒有開口。

      我能感受到小姨溫熱的鼻息,能猜想到她在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一個柔情似水、魅力四射的女子。

      在我們跳舞的時候,我看見,父親和母親,他們兩個人在飯桌旁坐著,隔著幾張凳子,都低著頭,不說話。他們像兩根木頭,似乎已經(jīng)那樣坐了許多年,而且,還要一直那樣坐下去。

      在舞曲臨終,我感到小姨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那個女人,也跟你母親一樣,喜歡了你父親一輩子……”

      我聽出小姨聲音有些異樣,那幾根纖細的手指,也忽然有力起來,幾乎是絕望地,將我的手狠狠鉗住了。

      我驚訝地叫了聲小姨,看到她的眼眸中有煙火樣的東西一閃,瞬間,暗淡了。她低下頭,放開我,卻猛然又抬起頭來,像是唯恐失去什么東西。

      我看到,她腮幫紅紅的,灼灼的目光端詳著我,像一個年輕的女子,端詳著自己的戀人。

      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又輕輕喊了一聲小姨。

      小姨的臉色暗淡下來,若有所思,徐徐地說:

      “那年,你爸爸找到那女的,要帶她去蘭州……”

      我想起,父親離家出走,去蘭州那次。

      小姨盯著我,喉嚨蠕動著,嘴唇顫抖了半天,最后,低下頭去,輕輕吐出一句話:

      “他們約好,凌晨四點,火車站見。那次,你爸爸準備得很充分,絲毫沒讓你媽發(fā)覺。你爸凌晨到火車站,在那兒等了那個女的一整天。”

      我緊張地盯著小姨,希望能從她的嘴巴里,知道更多有關(guān)那件事兒的細節(jié)。

      “那女的始終沒有出現(xiàn)?!?/p>

      小姨說完,把腦袋靠在我的肩頭上,手心里有了些汗。

      我能感覺到,她的心臟在“撲通撲通”地跳著。

      這時候,耳邊又響起了《長相依》里那熟悉的旋律。

      (責任編輯:錢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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