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東
1931年底,《文化評論》創(chuàng)刊號刊載胡秋原寫的社評《真理之檄》,稱“文化界之混沌與烏煙瘴氣,再也沒有如今日之甚了”,因此“自由的智識階級”們開始承擔批判的責任,并表示“完全站在客觀的立場說明一切批評一切。我們沒有一定的黨見,如果有,那便是愛護真理的信心”。同一期更有影響的宏文是胡秋原的《阿狗文藝論——民族文藝理論之謬誤》,文中幾句因為屢屢成為對手批判的靶子而載入史冊的名言是:“文學與藝術(shù),至死也是自由的,民主的,”“將藝術(shù)墮落到一種政治的留聲機,那是藝術(shù)的叛徒。藝術(shù)家雖然不是神圣,然而也決不是叭兒狗,以不三不四的理論,來強奸文學,是對于藝術(shù)尊嚴不可恕的冒瀆?!痹陔S后發(fā)表的《勿侵略文藝》一文中,胡秋原以“自由人”的形象繼續(xù)強調(diào)“藝術(shù)不是宣傳”,反對“某一種文學把持文壇”。如果說,胡秋原的這些言論還可以被看作是對國民黨“民族主義文藝運動”的批評的話,那么,當胡秋原寫出《錢杏邨理論之清算與民族文學理論之批評》一文時,矛頭則同時指向左翼文學運動:“最近三四年來,中國文藝理論界有一個最大的滑稽與一個最大的丑惡。前者即是左翼文藝理論家批評家錢杏郵君之‘理論與‘批判,后者即是隨暴君主義之盛衰而升沉的民族文藝派之‘理論與‘創(chuàng)作?!庇纱嗽獾健白舐?lián)”的迎頭痛擊,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左翼人士以《文藝新聞》為核心陣地,連續(xù)發(fā)表多篇文章對胡秋原給予回擊。洛揚(馮雪峰)的《“阿狗文藝”論者的丑臉譜——落揚君致編者》,瞿秋白的《“自由人”的文化運動——答復胡秋原和(文化評論)》標志著左翼向“自由人”的正式宣戰(zhàn)。
隨后,蘇汶(杜衡)在《現(xiàn)代》上先后發(fā)表《關(guān)于“文新”與胡秋原的文藝論辯》《論文學上的干涉主義》等文,宣告參與論辯,史稱“第三種人”。周起應(yīng)(周揚)、瞿秋白、魯迅、馮雪峰等先后在《現(xiàn)代》雜志上發(fā)表文章批評蘇汶,這就是史上著名的“文藝自由論辯”。而施蟄存主編的《現(xiàn)代》雜志正是這場論辯的一個主戰(zhàn)場。1932年,蘇汶把論辯中的重要論文結(jié)集,冠以序文由現(xiàn)代書局印行,是為共20萬言的文章組成的《文藝自由論辯集》?!冬F(xiàn)代》雜志在1933年4月的2卷6期上刊登了廣告,對這本《文藝自由論辯集》有如下的介紹:“一九三二年的中國文壇上,發(fā)動了一個很重要的論爭,那就是因為在本志第一卷第三期上一篇論文而引起的關(guān)于文藝創(chuàng)作之自由的辯論。現(xiàn)在由蘇汶先生自己把關(guān)于這一次的論文集合起來,加以詮次,并冠以序文讓讀者對于這次的辯論有一個較有系統(tǒng)的認識?!?/p>
以往的現(xiàn)代文學史涉及這段論爭,“自由人”和“第三種人”們都處在左翼批判火力的籠罩下而很難露頭一現(xiàn)尊容。偶有眉眼浮出水面,也是在批判文章中作為靶子而出現(xiàn)的。而借助于蘇汶編輯的這本《文藝自由論辯集》,似乎可以換一種眼光,從蘇汶的角度重新釋讀一下當年這場論戰(zhàn)。在《文藝自由論辯集》的編者序中,蘇汶稱“只想說一些可以幫助讀者更理解這次論爭真相的話”。其中一個目的即是想澄清左翼陣營對自己以及胡秋原等的誤解。蘇汶首先力圖澄清的是:“胡(秋原)先生和我雖然在這次論爭中顯得主張類似,但在我們之間并沒有‘聯(lián)合戰(zhàn)線,這是應(yīng)得聲明的一點?!边@篇編者序中更主要的申述則是:“向左翼文壇提出創(chuàng)作自由的意見,陳雪帆先生已極公平地說過,并不是‘對于無產(chǎn)階級文學不滿。”不過,通觀這篇不算太長的編者序,蘇汶對左翼的“不滿”其實依舊溢于言表:“我沒有如魯迅先生所說,心造出一個橫暴的左翼文壇的幻影來;當時的左翼文壇事實上是橫暴的。至于其所以如此橫暴之故,一半固然由于殘留的宗派性,但一半究竟也可以說是出于誤解?!币虼耍@篇編者序兼有繼續(xù)發(fā)泄對左翼文壇“橫暴”的不滿和消除誤解的雙重目的。
這種“誤解論”在有研究者那里被進一步理解為左翼的“一種集體性的、刻意的文本‘誤讀”:“在20世紀30年代特殊的政治文化語境中,左翼作家對‘自由人‘第三種人的批判,存在著本文誤讀與過度詮釋傾向。他們‘誤讀了‘自由人和‘第三種人的‘作者意圖,把本是‘同路人的‘自由人‘第三種人錯誤地當作敵人加以批判。這極有可能是一種集體性的、刻意的本文‘誤讀,以便喚起左翼作家的集體戰(zhàn)斗意識?!?/p>
其實,施蟄存在《(現(xiàn)代)雜憶》一文中也曾經(jīng)委婉地暗示過左翼存在誤讀的可能性:
關(guān)于文學的階級性問題,蘇汶也有過明確的闡釋:
在天羅地網(wǎng)的階級社會里,誰也擺脫不了階級的牢籠,這是當然的。因此,作家也便有意無意地露出某一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文學有階級性者,蓋在于此。然而我們不能進一步說,泄露某一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就包含一種有目的意識的斗爭作用。意識形態(tài)是多方面的,有些方面是離階級利益很遠的。顧了這面,會顧不了那一面,即使是一部攻擊資產(chǎn)階級的作品,都很可能在自身上泄露了資產(chǎn)階級或小資產(chǎn)階級的特征或偏見(在十九世紀以后的文學上可以找到很多例子),但是,我們卻不能因此就說這是一部為資產(chǎn)階級服務(wù)的作品。假定說,階級性必然是那種有目的意識的斗爭作用,那我便敢大膽地說:不是一切文學都是有階級性的。(《“第三種人”的出路》)
這一段話只表明論戰(zhàn)雙方對文學的階級性有不同的理解。蘇汶并沒有根本否定文學的階級性,但何丹仁的概括卻說蘇汶以為“文藝也甚至能夠脫離階級而自由的”。
如果說施蟄存替蘇汶關(guān)于“階級性”的觀點進行了解釋,稱“蘇汶并沒有根本否定文學的階級性”,而蘇汶本人在《編者序》中也著力為自己和胡秋原主張的“自由”范疇做了申辯,試圖重申“自由”的限度,以消除左翼的誤解:“我所要求的自由,曾幾次聲明過,實際上是單限于那些多少是進步的文學而言;我絕沒有,而且決不想要求一切阿貓阿狗的文學的存在。即如胡秋原先生,似乎也應(yīng)該附帶說起,他雖然說過‘文學至死是自由的那一類話,但這是在批判民族文學的時候所說,究竟有點兩樣,而且后來也就把這意見相當?shù)匦薷牧?;只就他猛烈地攻擊民族文學這一事實看來,似乎他也并不是絕對自由的主張者吧?!?/p>
蘇汶這段話還試圖透露一個信息,即胡秋原本來是民族文學派別的批判者,僅就批判民族文學的共同立場而言,自由人、第三種人與左翼之間似乎原本可以不必如此劍拔弩張、你死我活,甚至本來就是革命的“同路人”。言語中似乎很有向左翼示好甚至乞憐的意味。
施蟄存的《(現(xiàn)代>雜憶》對后人理解這段論辯的歷史語境還有著更值得留意的交代:當年對戰(zhàn)雙方的幾位主要人物,其實都是彼此有了解的,雙方文章措辭盡管有非常尖刻的地方,但還是作為一種文藝思想來討論。許多重要文章,都是先經(jīng)對方看過,然后送到施蟄存這里來發(fā)表?!棒斞缸畛鯖]有公開表示意見,可是幾乎每一篇文章,他都在印出以前看過。最后他寫了總結(jié)性的《論“第三種人”》,也是先給蘇汶看過,由蘇汶交給我的。這個情況,可見當時黨及其文藝理論家,并不把這件事作為敵我矛盾處理?!?/p>
上述說法其實也是晚年的施蟄存在為自己做一點辯護。
施蟄存當年也被歸入“第三種人”的行列,與他和蘇汶的密切關(guān)系有關(guān)。蘇汶原名戴克崇,與戴望舒、葉秋原、張?zhí)煲硭娜送瑸楹贾葑谖闹袑W的同學。1922年,施蟄存在杭州之江大學就讀,結(jié)識了蘇汶等四人,一起成立“蘭社”。此后幾個人在滬上一起過從甚密,還一起合辦同人雜志《瓔珞》。當《現(xiàn)代》雜志成了“文藝自由論辯”的主戰(zhàn)場,在世人眼中,就成了“第三種人”同人刊物。施蟄存本人,也同樣難免被視為“第三種人”。因此,多年后的施蟄存仍耿耿于懷,覺得有進一步澄清的必要:
對于“第三種人”問題的論辯,我一開頭就決心不介入。一則是由于我不懂文藝理論,從來沒寫理論文章。二則是由于我如果一介入,《現(xiàn)代》就成為“第三種人”的同人雜志。在整個論辯過程中,我始終保持編者的立場,并不自己認為也屬于“第三種人”——作家之群。十多年來,魯迅著作的注釋中,以及許多批判文章中,屢見不鮮地說我是“自稱為‘第三種人”,這是毫無根據(jù)的,我從來沒有“自稱”過。
了解施蟄存的態(tài)度,以及作為論辯主戰(zhàn)場的《現(xiàn)代》雜志的傾向,對深入了解這場論辯的性質(zhì)有一定的歷史價值。
在后來的文學史書寫,尤其是1949年后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歷史敘述中,左翼與自由人和第三種人的論戰(zhàn)往往被上升到兩個敵對陣營生死攸關(guān)的斗爭。但是關(guān)注《現(xiàn)代》雜志發(fā)表一系列論辯文章的前前后后,有助于回到當時的具體討論語境。論爭的雙方,雖然都秉持著一種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進行認真的當然也不乏劍拔弩張的爭論,但顯然不是一種敵我的關(guān)系。按照魯迅當年的期望,有可能是一種“同路人”的關(guān)系。魯迅說:“左翼作家并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神兵,或國外殺進來的仇敵,他不但要那同走幾步的‘同路人,還要招致那站在路旁看看的看客也一同前進?!边B看客尚可以“一同前進”,團結(jié)與感召“同路人”同行,當然更在情理之中了。
有研究者指出,由自由人以及第三種人構(gòu)成的作家群體無論在當時,還是在其后,都曾一度被看作是“左聯(lián)”的“同路人”:
施蟄存自己也曾說過,他們這批人,對革命有所“顧慮”,而“在文藝活動方面,也還想保留一些自由主義,不愿受被動的政治約束”,因而成了左翼革命作家“政治上的同路人,私交上的朋友”。這批作家中,有許多人曾對蘇聯(lián)“同路人”作品感興趣,胡秋原、戴望舒、韓侍桁等人都曾譯介過“同路人”作品,這決不是偶然的?!軌颉巴贰眳s未必能夠共體,由于終極政治目標的不一致,由于在政治和文學的一些根本問題上看法的不一致,其分手是必然的。
胡秋原和蘇汶對“自由”的要求也同時表明,同路人未必能夠與革命陣營完全“同心”,始終“同德”,其實“第三種人”的言論反映出某些“同路人”對“左聯(lián)”意識形態(tài)干預文學的做法以及左翼陣營宗派主義的不滿。蘇汶自己即說:“所謂‘第三種人也者,坦白地說,實在是一個被‘左傾宗派主義的鐵門彈出來的一個名詞?!边@一“彈”,很可能把革命的同路人也彈出了門外,同時暴露的是“同路人”理論所隱含的歷史性悖論。吳述橋指出:“給‘同路人理論造成困難的正是其革命主體十分激進的意識形態(tài)訴求?!啡死碚搹钠鋬?nèi)在的理論邏輯上來講存在一個可能瓦解自身理論基礎(chǔ)的重要前提,那就是‘同路人必須是馬克思主義和黨的真誠追隨者。作為馬克思主義感召的對象,其早先的主體性必須為組織紀律和階級性所‘揚棄。然而如果‘同路人不愿意向代表無產(chǎn)階級和黨組織執(zhí)行意識形態(tài)審查的‘左聯(lián)盟員進行妥協(xié),那么雙方的矛盾沖突就不可避免。尤其值得玩味的是,如果與擔當‘革命主體功能的盟員發(fā)生沖突的‘同路人自居于不能夠整體地理解革命的‘同路人的位置,那么他也就從‘同路人理論自身獲得了可以拒絕革命主體進行意識形態(tài)審查的理論基礎(chǔ),從而可能脫離‘同路人理論的約束而得到‘自由?!?/p>
自由人和第三種人或許正是想獲得這種“自由”。這是試圖逃離文學的黨派性約束的自由,而“第三種人”的屬性也在這個意義上得以界定。正如施蟄存所總結(jié)的那樣:
蘇汶所謂“第三種人”根本不是什么中間派。這里不能不引錄蘇汶自己的話來說明問題:
在“知識階級的自由人”和“不自由的、有黨派的”階級爭著文壇霸權(quán)的時候,最吃苦的卻是這兩種人之外的第三種人。這第三種人便是所謂作者之群。(《關(guān)于“文新”與胡秋原的文藝論辯》)
這話是講得很明白的。所謂“知識階級的自由人”,是指胡秋原所代表的資產(chǎn)階級自由主義者及其文藝理論。所謂“不自由的、有黨派的”階級,是指無產(chǎn)階級及其文藝理論。在這兩種人的理論指揮棒之下,作家,第三種人,被搞得昏頭轉(zhuǎn)向,莫知適從。作家要向文藝理論家的指揮棒下爭取創(chuàng)作自由,這就是蘇汶寫作此文的動機。不是很明白嗎?“第三種人”應(yīng)該解釋為不受理論家瞎指揮的創(chuàng)作家。
其實,這一點意思蘇汶在《文藝自由論辯集》編者序里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我所發(fā)表的意見,大部分可說是根據(jù)于從事創(chuàng)作時或不敢創(chuàng)作時的一點小小的感想,而同時也根據(jù)于常和我談起創(chuàng)作問題的好一些朋友的感想。我和我的朋友們都因為尊重理論家的批評和指導的緣故,都覺得這些指導和批評,固然有時候是極好的幫助,但有時候卻也同樣地成為創(chuàng)作的困難的根源?!薄俺鲇谶@動機,我才來要求創(chuàng)作的自由;解除創(chuàng)作的困難是我唯一的目標?!?/p>
在《編者序》的結(jié)尾部分,蘇汶不無樂觀地認為:“總之,這次論爭,到現(xiàn)在為止,是已經(jīng)發(fā)生了極大的意義:這意義便是創(chuàng)作原則之重新認定。在作者一方面,創(chuàng)作的困難是解除了;在理論家一方面,則理論已因這次論爭的刺激和教訓而得到重要的修改?!睉?yīng)該說,左翼陣營經(jīng)過這次曠日持久的文藝論辯,的確重新認定了某些“創(chuàng)作原則”,革命文學理論也更加成熟,但是恐怕與“第三種人”作家對解除創(chuàng)作困難的希望南轅北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