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云琴
汪曾祺的小說摒棄了宏大敘事,著墨在小事件、小人物、小細節(jié)上,他善于從普通人、平常事里,發(fā)掘世情生活的情趣,并從中升華出生命本身的詩意與哲理。在文化意蘊的營造和美學追求上,他的小說獨辟蹊徑,呈現(xiàn)出散文詩化的傾向,借助疏淡的結構和平易的語言共同營造出回味悠長、搖曳生姿的藝術情境,不但有益于世道人心,更傳遞了生活的美、詩意和希望。
著名作家汪曾祺是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譽為中國最后一位士大夫,作品深受讀者喜愛,被翻譯成多國文字,散文《端午的鴨蛋》還入選了中學語文教材,是一位古典文學素養(yǎng)深厚的作家。
汪曾祺的小說創(chuàng)作成就斐然,小說《受戒》斬獲了1980年的“北京文學獎”;《大淖記事》獲得了1981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汪曾祺的作品閑適沖淡,空靈含蓄,語言平易淺近、雅潔動人,字里行間飄出令人愉悅的翰墨書香味兒。汪曾祺的小說摒棄了大題材、大事件、大人物,落墨在小事件、小人物、小細節(jié)上,體現(xiàn)出對“宏大話語”和“宏大敘事”的解構。他善于從普通人、平常事里,發(fā)掘世情生活的情趣,并從中升華出生命本身的詩意與哲理。他以悲憫眾生的情懷,站在民間敘事的立場,塑造了一系列有血有肉的小人物,透過底層百姓的悲歡愛憎,傳遞給讀者一種滋潤生命的溫情。在文化意蘊的營造和美學追求上,汪曾祺的小說體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風格,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說更像是出色的散文詩。究其原因,既有來自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與影響,也有作家后天的努力與創(chuàng)造。
一、文氣清雅,結構疏淡
汪曾祺少年時代受過張仲陶、韋子廉、高北溟等古文老師的精心教導,古典文學基礎扎實,汪曾祺特別注意傳統(tǒng)文學的繼承問題,他是真正站在客觀的立場上贊美明代歸有光和清代桐城派古文價值的一位現(xiàn)代作家,認為桐城派集中國散文創(chuàng)作之大成,并肯定年幼時學過的歸有光的文章讓自己獲益匪淺。汪曾祺曾在《談風格》一文中追溯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歷程,談到文章的創(chuàng)作風格,他認為真正影響他的古人要算歸有光,并把歸有光看作是中國古代作家中最有現(xiàn)代味兒的一位,能給后人的創(chuàng)作帶來啟迪。盡管時代和環(huán)境不同,但無論歸有光還是桐城派,創(chuàng)作時對文氣清雅的追求是一致的,這一點對汪曾祺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他借助《談風格》一文指出,一個作家肯定會偏愛某些作品,這些作品往往會影響他的氣質,助推自身風格的形成。
汪曾祺推崇文氣論,在《小說的思想和語言》一文中,他圍繞文氣論,從劉勰的《文心雕龍》說起,一直講到清代的桐城派,認為作家的氣質決定了文氣,也就是所謂的“文如其人”。汪曾祺認為,文氣就是指文章內在的節(jié)奏,各部分之間應做到有機聯(lián)系,文氣要清新、自然,忌濁重、凝滯;語言,就是指長句子和短句子的巧妙搭配,漢字的音律感和節(jié)奏感很強,“言之長短”要與“聲之高下”相配合,巧妙的語言搭配呈現(xiàn)出美妙的音樂感。他喜歡歸有光的《寒花葬志》《項脊軒志》等名篇,明確指出創(chuàng)作時要注意吸納古典文學語言精華。他在《〈晚飯花集〉自序》中承認,中國古文本來就有以極簡極淡的文筆寫作的傳統(tǒng),《世說新語》《容齋隨筆》《夢溪筆談》,歸有光、龔自珍以及桐城派的小品文,都是文氣清雅淡墨為文的典型代表。
要做到文氣清雅,小說的結構必須疏淡,文體峻潔,有如行云流水,不能留有人為的痕跡,要寫得自然、渾然天成、無跡可求,小說的妙處在于能將一件平淡的事說得有情致,說得唯美動聽、氣定神閑。但結構疏淡并不等于隨意涂抹、不著邊際,相反,仔細品味起來,汪曾祺的很多作品在結構構思上都體現(xiàn)出高超的造詣,只不過作者筆力雄健,有意識地隱去了苦心經(jīng)營結構的痕跡。他傾向于松散的結構,按照生活本身的樣子來組織結構,畢竟日常生活平凡的小事多,驚天動地的大事少。他的《大淖記事》前三節(jié)都是敘寫大淖的風土人情,第四節(jié)才出現(xiàn)人物,筆觸信馬由韁,卻展現(xiàn)了大淖的風物美、人情美、人性美;《受戒》用了大量篇幅介紹荸薺庵的環(huán)境和建筑設施,介紹庵內的幾個和尚和法事,情節(jié)結構和敘述態(tài)度都是平淡松散的,不講求故事的完整性,也不追求人物性格的突出與否,仿佛一首清新的田園抒情詩,作者有意模糊了小說和散文詩之間的區(qū)別,卻營造了水鄉(xiāng)散發(fā)著清香的詩意生活圖景,令人耳目一新。和諧是汪曾祺崇尚的一種境界,不追求布局嚴謹和所謂的深刻,力圖勾畫出世俗生活的本來面目和特有的詩意。
二、語言平易,音韻和諧
汪曾祺自己給小說下了一個定義,認為短篇小說應該是人類智慧的一個模樣。在汪曾祺的眼里,沒有出色的語言,小說就不存在,作品的語言最能見出作者本人的文化修養(yǎng)。在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觀里,寫小說就是寫語言,他的小說語言風格是恬淡、簡潔、淡雅的,他認為語言只有一個標準,那就是準確、樸素、簡單,要使語言生動,句子就不能太長,盡量寫短些,能斷開就斷開,語言必須鮮活靈動,簡短的語言才能造就文體的峻潔,這可以說是汪曾祺的心得了。他在《“揉面”——談語言》一文中說,作家使用語言,過程猶如揉面,要在心里手里反復揣摩,這樣寫出來的語言就不會松散,才能有韌勁兒,經(jīng)得起讀者再三品味。有評論家說汪曾祺的語言拆開都很平淡,組合起來就很淡雅,別有韻味,這是十分中肯的評價。好的語言親切自然,人人都能從中讀出情趣和韻味。
汪曾祺熟讀古文,主張創(chuàng)作語言可以適當?shù)赜靡稽c四字句,運用得體的四字句往往更得神韻,節(jié)奏更加明快流暢,可以增加文章的古典情韻。例如他在《歲寒三友》《徙》等描寫舊社會小人物的作品里,就很靈活地運用了一些四字句。如《徙》寫的是舊時的一個國文教員,作品結尾就有這樣的句子:“墓草萋萋,落照昏黃,歌聲猶在,斯人邈矣?!边@樣的四字句,蘊藉空靈,音韻和諧,有著濃濃的古典情懷和優(yōu)美的詩歌韻律。
汪曾祺主張不僅要善于向傳統(tǒng)文化學習,還要善于向周圍一切有特色的語言學習。在《小說技巧常談》一文里,他要求作家最好多懂幾種方言,加強作品的地域特色,因此在《受戒》《大淖記事》等反映鄉(xiāng)土人情的作品里,方言也得到很好的運用,如《受戒》一文中形容小英子母女衣著干凈整齊,就用了江蘇方言“格掙掙的”,這是吸收有用的方言進行創(chuàng)作的成功代表。并且,無論是文言句式還是地方方言,都能做到和描寫的人物身份貼近,清淡但不枯瘦,自然有味,淡雅宜人。
汪曾祺寫了很多記事寫人的短文,有許多都是當作散文詩來寫的,并且一直認為短篇小說應該注入一些散文詩的成分,還把散文詩編入小說集,這些都印證了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觀。生活和現(xiàn)實雖然平凡,但飽含著真實、美好、希望和詩意,作家要善于把生活的美感和詩意告訴人們,以滋潤心靈,并增強人們對生活的熱愛和信心。他的小說寫的都是小人物的悲歡愛憎,雖然樸素平淡,但都洋溢著一種詩意的美,《大淖記事》和《受戒》贊美愛情,《歲寒三友》歌頌友情,無一不是積極健康、有詩意和美感的。汪曾祺能把生活中平平淡淡的事說得唯美動聽,富有神韻,飽含詩意,他的小說環(huán)境美、人美、感情美,呈現(xiàn)出散文詩一般的優(yōu)美意境。
(解放軍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