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聲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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敞開“新文學”的問題空間
宋聲泉
學術的進步常常源自深層的不滿。對于20年前便已“不再年輕,正在走向成熟”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而言,更加需要深刻反思成熟本身可能蘊含的危機,不斷突破業(yè)已成形的主導范式所帶來的封閉性和思維框架的凝固化與機械化。姜濤的新著《公寓里的塔:1920年代中國的文學與青年》恰可在這個方面有所啟迪。
在某種意義上說,《公寓里的塔》肇始于大約10年前。2005年,姜濤的博士論文《“新詩集”與中國新詩的發(fā)生》出版,提出了“新詩發(fā)生的內在張力”的命題,通過還原的工作,打破了一種線性的歷史想象,更多呈現(xiàn)出共時狀態(tài)的纏繞與差異,從而試圖恢復新詩史的彈性。在隨后的一次討論中,他自省道:“將新詩的獨特性與整個文學現(xiàn)代性的發(fā)生、與整個社會文化結構的轉變聯(lián)系在一起,才有可能透視出背后的歷史結構,但我只是點到為止而已?!瓕槿肷踔磷笥疫^新詩的力量沒有充分關注。我現(xiàn)在比較感興趣的問題是20年代中國的政治格局對新詩寫作的影響?!雹倮渌?、段從學、姜濤等:《討論〈“新詩集”與中國新詩的發(fā)生〉》,趙敏俐主編:《中國詩歌研究動態(tài)》第3輯,北京:學苑出版社,2007年,第175-176頁。由此來看,彼時的意猶未盡之處,似乎蘊蓄著這部《公寓里的塔》。只是問題域從“20年代中國的政治格局對新詩寫作的影響”延伸到了更為廣闊的“在五四前后社會思潮的變動與不同社會場域的分化中,探討新的文學‘志業(yè)’與青年群體的關聯(lián)”②姜濤:《后記》,《公寓里的塔:1920年代中國的文學與青年》,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37頁。。
除了問題域及面向之外,兩部書之間有著明顯的方法論的轉移。前者的著眼點更多在“文學社會”,即“引入一些對外部環(huán)節(jié)的討論,譬如發(fā)表、出版、讀者閱讀、詩集編撰和文學史的建構等”③姜濤:《“新詩集”與中國新詩的發(fā)生》,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頁。,主要圍繞新詩自身來探討其發(fā)生空間。后者則有意避開相對成形的“文學社會學”的方法、問題和理念,摸著石頭過河,根據(jù)不同的對象摸索不同的論述范圍。而這正顯其高明之處,因為不同的對象要求不同的方法,方法是跟著問題走的,本身不是自足的。
雖然《公寓里的塔》看似“法無定法”,但仍可概括地說,整體上是要建立一種“社會史視野”。與文學的“社會歷史批評”有著本質的不同,它的核心不是關注文學作品反映的社會生活或是承擔的社會意義,而是讓文學與社會交錯、互嵌、拼接,不僅指向以五四之后社會思潮的分化為線索,在文化與政治運動的緊張中,探討青年群體如何通過新文學介入歷史,新文學又如何作用于“新青年”;還致力于在社會改造的起潮落潮和國民革命興起的內在化視野中,重新理解新文學“場域”的發(fā)生與變動,尤為可貴的是,能始終對“后見之明”有所警惕,從而敞開了“新文學”的問題空間。
《公寓里的塔》在《引論》中指出,當下凸顯“多元共生”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越來越向百科全書式的文學史轉換,相伴而來的是新文學內在緊張感的基本消解與研究者主體意志及提問能力的普遍弱化。隨著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不斷擴張,打通新舊、兼容雅俗,納入更多的文學形態(tài)和現(xiàn)象,成為通行的文學史模式?!艾F(xiàn)代文學”之“現(xiàn)代”逐漸趨于一種時間概念,而非一種排斥性的價值概念。當然,這樣的嘗試本身無可厚非,但需要警醒的是,它已經(jīng)變?yōu)槟撤N確定的“知識”而被制度化和常識化,也使“新文學”的概念變得模糊不清。加之近年來,20世紀中國文學、華語文學、民國文學等討論越發(fā)熱鬧,反而對“新文學”自身的清理顯得寂寞。即便如此,仍常能看到有學者質疑現(xiàn)代文學的“殘缺”,舊體詩詞、俗文學、少數(shù)民族文學、海外華文文學等領域的研究者輪番上陣。平心而論,倘若只是將“現(xiàn)代”視為時間框架,這些質疑有其合理的一面,因為通行的現(xiàn)代文學史確實是以新文學為主體來左右逢源。可如果摒棄后設的視角,則反倒能看出目前的模式更像是“臃腫”的“新文學”。其實以后出的概念來條理先前的史事,自然出力不討好。與其把邊界不同、其相互牽扯的情況尚欠明晰的各類文學強行混搭在一起,不如先重新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新文學”史來。
《公寓里的塔》對“回到‘新文學’那里去”有著示范價值。這首先表現(xiàn)在作者力爭呈現(xiàn)的是“過程”之中交織的路徑和可能。今人因有“后見之明”,常自覺或不自覺地受制于線性思維,將已然的事實當作全然的過程。殊不知用后來眼光倒述歷史,越清晰似離真相越遠。從現(xiàn)在的立場看過去與以當時的思慮卷進來,便有高下之別。
全書借用“深描”的方法,回到了動態(tài)的具體情境中,而非從后設的認識出發(fā),抓住了五四前后新文學實踐的骨干。五四時期,初立的新文學浸潤在社會改造的整體氛圍中,這種氛圍不僅從外部提供了文學“志業(yè)”的功能性取向,也從內部塑造了其特殊的歷史性格和倫理內涵。這在鄭振鐸、葉圣陶等文學研究會的創(chuàng)立者們的活動中尤其明顯。五四之后,隨著社會改造熱情的落潮,文學作為一項終身“志業(yè)”,也逐漸從文化與社會聯(lián)動構想中凸顯出來,與社團、學院、都市、出版?zhèn)髅降纫蛩亟Y合,落實為一個獨立的“場域”,為眾多邊緣青年提供了一種介入歷史、自我認同的嶄新可能。從綠波社、曦社、星星社、無須社等當時北京文壇上活躍的小團體的聚合流變來看,存在一個北方的“文學青年”群落。而1920年代初從湘西到北京的沈從文是“文學青年”的另一個典型。對“文學青年”身份的追尋,與“個人的發(fā)現(xiàn)”的命題相關,允諾了創(chuàng)造性自我的實現(xiàn),但某種內在危機也隨之浮現(xiàn)。一方面,隨著社會語境的不斷激化,五四時期不同“志業(yè)”之間的廣泛聯(lián)動,逐漸被相互的競爭、排斥取代;另一方面,在新興的文化市場上,高調的文學“志業(yè)”難免常態(tài)化、實體化,甚至淪為一種新的“生計”,幽閉于文學消費與再生產(chǎn)的循環(huán)中,在更大的視野中,這種困境又與“新文化”作為一種“抽象系統(tǒng)”的內在封閉相關。因此,1920年代中國小說出現(xiàn)了一個常見的形象“室內的作者”,幽閉于室內,硬寫而不能。魯迅《幸福的家庭》的主人公即是一例。而化解這種危機,便成了新文學重構自身位置的內在動力。故而隨著國民革命的興起,不少青年作者主動走出室內、走向人群,希望在“實際運動”中重塑自我,但與其說“革命動員”構成了問題的解決,不如說進一步凸顯了五四之后社會分化的危機。怎樣打破諸種“隱隱然不動”之思想與社會結構的束縛,在社會歷史進程中重新組織不同“志業(yè)”的關系、文化運動與實際運動的關系,也成為1920年代以后新文學以及“新青年”不斷重塑自身的動力。由是可以看到1920年代文壇上“導師”與“青年”之間產(chǎn)生了頻繁的論爭以及《中國青年》雜志發(fā)起了關于“文學”的批判。
其次,可資借鑒的是,作者嘗試剝落后來的附加成分,避免先入為主,特別是能夠打破“后革命”氛圍中學術與政治的分化以及各種專業(yè)、趣味分化所形成的認識裝置。這在第二章闡述“早期白話詩的政治與美學”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有關早期白話新詩的評價,長期存在“白話/詩”之間的二元論認識。其理論出發(fā)點在于所謂“詩”之標準,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后設”的批評話語,依托于某種知識化、結論化的文學趣味而成立。但在新詩發(fā)生的初期,在諸多社會“場域”尚未分離的階段,支撐后來文學史評價的詩之“裝置”,或許還沒有形成。由此,作者細致分析了以“《星期評論》之群”為代表的早期白話詩人無拘束地說理、寫實,也在應酬、交際、討論中,使新詩寫作保持了某種“自在”的開放,廣泛介入了一個“忙碌”的政治世界。而早期白話詩的被忽略與被誤解,則與后來新詩“正統(tǒng)”建立后對異質性因素的排斥密切相關。遺憾的是,今人大多囿于后出的“正統(tǒng)”眼光,故難以看清新文學的源與流,也不易做出中肯的評價。
在早期白話詩的評價方面,也可以看出作者作為研究主體可貴的自我反省的精神意志。早在十年前,姜濤自言其博士論文“雖然有意要為早期白話詩的價值做一些辯護,但心里還是認為這些詩歌寫得的確不好,它們的價值更多體現(xiàn)在觀念和文化上。今天看起來,這里面可能有一種偏見……極端一點說,早期白話詩根本不是今天意義上的新詩,因為那時候關于新詩的理解還未制度化,早期白話詩人有另外的資源,有另外的可能性,他們不是在一種詩的格式里寫作,他們作品看起來簡單,但事實上我們根本沒有讀懂”①冷霜、段從學、姜濤等:《討論〈“新詩集”與中國新詩的發(fā)生〉》,趙敏俐主編:《中國詩歌研究動態(tài)》第3輯,北京:學苑出版社,2007年,第176-177頁。。當年的清醒如今化作一篇精彩的個案研究。
由《公寓里的塔》可知,新文學的發(fā)生與變動帶有廣義的政治性特征。文學活動與政治實踐、社會實踐有著極為密切的關聯(lián),或者說本身就是一種同化的關系。新文學自其創(chuàng)生便具有強大的實踐品格,而遠非只是審美的功能。忽略這一點,便無法理解新文學的立足。
再者,值得稱道的是,文字背后顯示出的歷史感。歷史感的獲得,早已成為學科內部的共識,而途徑一般是“重返現(xiàn)場”。對此,姜濤有著進一步的追問,“如果‘現(xiàn)場’僅僅指向某種抽象、靜態(tài)的歷史客觀,‘返回’只是為了釋放豐富性和差異性,為既定的文學史圖景增添更多的細節(jié)或‘花邊’,那么研究的歷史性可能恰恰會被暗中抹擦”,因此,往往還是落入既有的認識格局之中。相對而言,新文學的研究并不缺乏史料,甚至給人以汗漫無際之感。檔案、碑傳、文集、筆記、報章、雜志、手稿等,皆為史料。即就借助報刊返回現(xiàn)場而言,因為分科治學,有時返回的是一個假的現(xiàn)場。譬如看某種舊報刊時,只去讀與文學有關的部分。好處是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材料,并且可以縱橫捭闔地建構一個自己需要的敘述。但問題是不知曉這些關乎文學的篇章是因何與如何鑲嵌在上面,是談不好的。特別是學術進入數(shù)據(jù)庫時代,研究者越發(fā)擅長找資料和做論證,有時學問淪為了詭辯的技術,滿足于自圓其說,而不是求其本源,難免會造成捍格,于是多有盲人摸象式的文章。
有鑒于此,姜濤十分推重王瑤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多次強調的文學史研究要注意“上下左右”的聯(lián)系。這個“上下左右”不僅僅限于文學史內部的作家、文體、現(xiàn)象之間的關聯(lián),同樣涉及文學史背后總體的歷史進程和多樣性狀況。于是可以看到《公寓里的塔》將文學內部形式與五四前后文化及政治復雜的現(xiàn)場,如新型政黨政治的興起、都市空間的分布、社會流動方式的轉變、新型人際網(wǎng)絡的形成等綜合考察,構造出的是一種將外部的關聯(lián)性內在化的分析視野?;蛟S只有將新文學與“上下左右”那個歷史的整體進程勾連好,才能做出胸有成竹的研究來。
不過,《公寓里的塔》更多關注的是社會的政治層面,特別是時代的思想狀況、歷史條件、社會心理等?;蛟S與之相關,書里面寫的文學青年的歷史場景主要在北京。然而,如果考慮經(jīng)濟方面,特別是商業(yè)、資本與文學及文學青年的話題,那么是否會發(fā)現(xiàn)上海?而且或許還可以將通俗文學與新文學的糾葛連帶出來,把施蟄存、戴望舒這樣的上海文學青年納入研究之中。當然,這已經(jīng)超出了一本書的體量。
【責任編輯付國鋒】
作者簡介:宋聲泉,北京郵電大學民族教育學院助教,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