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 凹
詩譯文物的詞場勘證:實象與虛蜃
——讀彭志強詩集《草堂物語》
凸 凹
去詩十五年的成都青年詩人彭志強回詩后所做的一項工作——唯一的詩歌工作,是把文物翻譯成詩歌。我讀他此前的《金沙物語》(四川人民出版社),現(xiàn)在的《草堂物語》(長江文藝出版社),其實是在讀文物——讀翻譯成了詩歌的文物。志強不像好些去國的人,去了就不回來了,或回不來了。讀讀志強的詩就知道,他是回來了的,真正回到了他的冰清玉潔、煙朦霧朧的詩國的。
我有過在成都東郊某區(qū)文化局工作十年的經(jīng)歷。這段經(jīng)歷讓我對文物有了更接近泥土的認知。一段坐實的歷史,一定是泛黃殘缺的史籍、口口相傳的民間故事,與撲滿老泥的地上地下文物的隔空招魂與相互印證。成都是全國唯一的三千年不易址、不更名的古城,這個,自是得到了印證的。但古城是古城,卻不能評為文物,否則就只能按相關(guān)條例保護起來,無法圈地開發(fā)破土動工大手筆超常發(fā)展城市戰(zhàn)略了。
古城不是文物卻有很多文物,北京、西安、南京盡皆如此。“揚一益二”、“自古詩人例到蜀”的歷史贊譽也為成都博得了強大的古意氣場與深厚的人文基脈。成都城內(nèi)聲名最響的三家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是杜甫草堂、武侯祠和金沙遺址,最具影響力的古器是落居在三家文保單位里的各色文物。
當文物的受眾為游客(讀者)時,毫無疑問,最權(quán)威、最主流的翻譯是美女導游鳥語花香的小嘴里嘣噠出的解說詞——多年前,我曾在武侯祠參加過成都市文化局主辦的為期一周的解說詞撰寫培訓班。可以說,本人對在旅游經(jīng)濟趨動下翻云覆雨、指鹿為馬的解說詞的底牌是心知肚明的。
一個文保單位石人一樣沉默在那里,游人來了,憑著各自的學養(yǎng)、識見、經(jīng)驗,自以為是又疑云重重地胡亂讀一通,再讀一通,終是不能釋懷,畢竟業(yè)有所長,術(shù)有專攻。絕大部分游人,尤其外來游人,對自己的詞是否抵達了面前的物的自診,是搖擺的、矛盾的。他們需要占有所有研究成果的他者(媒介)站出來,把詞與物的距離說得近些,再近些。通常,這個他者,就是導游(講解員),或文物專家兼充的導游(講解員)。這個他者,由此也就成了詞的載體,或轉(zhuǎn)載體。這也是一種通常的格局——各地各種文保單位與游人間達成的不需簽字畫押的松散到至嚴的契約。
物不動,卻是以不變應(yīng)萬變,卻是具有一呼百應(yīng)的號召力——這是千百年時光御賜它的“鐵卷丹書”。單一的格局單一的詞總是令人不滿的,充滿叛逆與挑戰(zhàn)情緒的。于是,在口齒這種身體的發(fā)聲器部件之外,又生出了身體全體的出場:置身炫目的場子,用歌舞、對白講解。場子里同時張目并舉的,往往還有圖文講解、影像講解、聲光電講解、人文地理圖書講解,等等。
志強所面臨的所做的,正是在這樣一種況境與難度下,通過一孔窄門,走出另一條講解的秘徑,找到另一粒逼近文物的武詞。我在此處發(fā)明的武詞,是指比動詞更野更有能量的動詞聯(lián)動系統(tǒng)。人類文明的大地上,沒有比文物更沉靜更老而彌堅老奸巨滑的堅物了。對于這樣的物,非武詞不能近身、破陣,非武詞不能譯物成詩??梢哉f,誕生《草堂物語》的燃料與前驅(qū)力都是武詞的貢獻?!恫萏梦镎Z》中我最喜的《馬蹄遠》一詩,就是把武詞這種句式用到極致的標范——此作詩意有浣花溪的疊涌,氣韻有萬里船的通暢,靈動有千秋雪的自然。是的,志強繞開主流的導游序列而出入的窄門、秘徑和詞,是詩,一種謂之新詩的詩。
用一位詩人的新詩講解一個文保單位的案例,有,但少得屈指可數(shù),遠的不說,離杜甫草堂幾十公里處的三星堆博物館就是一例。就是說,它不是志強開先河,更非志強獨創(chuàng)。但志強的《草堂物語》的存在價值和昭示意義卻是顯而易見的。
我認為,在智商等同的前提下,一個人撲身專情于一堆文物,比一堆各自為戰(zhàn)的人圍攻群謳一堆文物來得更科學、更道德也更完美。他(她)起碼可以充分自由地將自己對隔著一條河流的對應(yīng)物的時空點位、創(chuàng)意輻射、詩寫考慮等,秩序有加地翻譯布局到一部詩集中,而不至于丟三落四,取舍不均,失之偏頗,惹得河對岸的文物都忍不住咧嘴揶揄、掩口取笑。
從地上草堂,及杜甫記寫的草堂之花成都之花,草堂館藏名畫,到地下草堂,瓷碗、圍棋子等唐代民居遺物?!洞猴L掃》《丹青引》《故鄉(xiāng)愁》《鮮花餓》,這四個板塊就是詩人彭志強對草堂詩歌地理的精心布局,他正是依憑這個布局,確立、展開并盤活了他的詩譯對象與內(nèi)容。
草堂花開花落草青草黃三遍后,志強完成了自己布置給自己的作業(yè)——成功干完了翻譯這件苦樂活兒。
行文至此,必須設(shè)問:文物有了解說詞作翻譯,還需要這個叫彭志強的報人勞心費力將其翻譯成現(xiàn)代新詩嗎?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來看看這個報人的譯品。我們一讀,立馬會發(fā)見,《草堂物語》中的所有詩歌,撥云見山、刮苔睹字后,都是虛實結(jié)合的蚌胎化珠。
以《春風揮手吹掉憂傷——在草堂柴門觀門》為例:“注釋在柴門上的低矮簡陋” 是實的部分,“像一陣風/就能吹倒的故鄉(xiāng)。高鐵碾軋我的時代/我的故鄉(xiāng)/已不再是故鄉(xiāng)”是虛的部分。而在《懷孕的花》里,“曾經(jīng)在山林走失的故人、車馬和寺廟/一一滾入眼眶”是虛的部分,“登上萬佛樓,我才知道在空中打坐的高樓/不僅有禪意,還有值得尋找的花”是實的部分。
讀讀這幾句詩就知道,導游的解說詞是道不出虛的部分的,就算詩中的實的部分也實不到如此有出處、有底氣、有睿見、有德操。而詩中的虛,又哪里是虛呢?它當是對文物已知屬性界閾的延展,對文物精神的重塑與呈現(xiàn)。當然,詩的無用之用,也正是這種虛遠的蜃景給出的。斯·茨威格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秘密》中指出:“藝術(shù)創(chuàng)作過程——我們再前進一步——就是說不是純靈惑,不僅僅是在大腦里發(fā)生的,不僅僅是在瞳孔的視網(wǎng)膜上發(fā)生的,而是從精神進入感官世界,從幻象進入現(xiàn)實的一個逆轉(zhuǎn)行動?!本褪钦f,從虛到虛的蹈空創(chuàng)作是沒有的,作品的生成法則一定有個虛實切轉(zhuǎn)的卯竅。
上溯詩人的源頭,我們會在流水中、高崖上看見念誦的巫、靜坐的卜筮者。所以,如果說詩中住著一位神,一位通靈人,詩里帶有神性、哲思,實在不足為怪,因為那正是詩的本相之一相。而詩人作為解決并呈現(xiàn)詞與物關(guān)系的中介,而彭志強作為文物的詩譯者,需要的正是那種“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自我主觀意識萬能的只能意會不可言說的神性與玄魔:
在新聞紙上討生活,我就像這枚遺棄的
棋子。來時春風浩蕩,轉(zhuǎn)身大雪紛飛
——《圍棋子》
如今,樹枝上的花
已經(jīng)剪光。
意外,結(jié)出的果
像是梯度的人
心比頭亮的僧
——《花才是剪刀》
一首詩擺在那里,作者一聲不吭,卻把什么都說了,他的詩歌考慮、思想檔格、才氣指數(shù)、創(chuàng)生線路,等等,都說了,想遮掩、想欲說還休都不行。一本《草堂物語》擺在這里,就像魚吐泡,總在喋喋不斷道說其生命的體息、強度、色彩與方向。
詞向物靠攏,是一種常規(guī),如果物能夠自自然然順勢反坐過來,開口說話,向詞靠攏,就是一種更上乘的境界了。這個境界,志強的筆力是抵達了的。
我試圖使勁把沉醉的自己放進
畫中的枇杷樹下??墒鞘种械墓P喚醒了
貼在玻璃框上皴擦迷糊的我
——《玻璃手》
喝人的茶,釣人的魚,擠滿了浣花溪
我卻倒不掉茶杯里的喧囂
釣不起來水草深處的古意
——《帶柄執(zhí)壺》
“三顧茅廬”、“竹林七賢”、“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茅茨賦”、“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等農(nóng)耕文明典故,把茅屋以及茅屋一詞,搭砌成了古今讀書人“詩意棲居”的精神家所。而杜甫在成都的這蓬茅屋,更是穿過時光風雨的棲居代表。因為成都這蓬被喚作草堂的茅屋的緣故,一位鞏縣唐人的千里異鄉(xiāng),竟成了所有中國人的文化故鄉(xiāng)。志強的言路當然屬于這個譜系。他說:“故鄉(xiāng)就是茅屋。/就是柴門里作古的那個家伙扭斷樹枝/扭斷宮廷的韻腳,/扭斷故鄉(xiāng)的炊煙。”(《春風揮手吹掉憂傷》)他又說:“他們明明知道草堂旁邊就是醫(yī)院/卻有人高聲宣布:這是寺院”(《唐代僧人塔銘碑》)。在詩人的眼里,一座草堂倆功能,一座形而下醫(yī)身體,一座形而上治精神。順便說一句,不僅杜甫的草堂可作文化故鄉(xiāng)的地標,杜甫的詩歌亦可做他處地標的指路牌:“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保ā妒裣唷罚┕湃嗽姼璧牡乩碜R見與非虛構(gòu)史檔主張由此可見一斑。
眾所周知,讓草堂名揚天下的是杜甫作于上元二年(761年)秋天的代表作《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安得廣夏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眾所不知的是,時隔一千二百五十年的一個下午,在草堂茅穹下四壁內(nèi)留連懷古“獨吟《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彭志強,竟神鬼莫知機緣巧合地吟來了一場浩大的秋風。感受著茅屋在秋風中斜來歪去的沙啞混響,聽著秋風破開的綿綿悲歌,他在戰(zhàn)栗中頓悟了,他體內(nèi)的壘塊破開了。從那一刻起,他一下找到了破譯杜甫詩歌密碼的偈語,一下有了回歸詩歌故國的更加蒼勁絕決的理由。置身唐代著名的“茅屋、秋風、破歌”詞境氣場,他立志寫一部杜甫詩歌傳記《秋風破》和《草堂物語》向詩圣膜拜、感恩,就是那時萌動發(fā)軔的。
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記寫了時下國土、風物和處境的亂世以及自己心憂天下的寬廣情懷,彭志強在長詩《秋風破》之《在茅屋:秋風破》中記寫的卻是對杜甫記寫的擴幅譯寫:秋風瑟瑟,一切都破了,白馬、關(guān)城、驛站、花溪、寺廟、地址、詩歌,茅屋及其屋主,全破了,破得都出了血。杜甫的亂世記寫,寫破了一位后世詩人的內(nèi)心:他的一顆柔軟內(nèi)心成了和平年代的二十一行亂世。
彭志強的翻譯,是一位頗具詩才的青年詩人對文物語言尤其杜甫為人為詩的詩意致敬、隔空對話與心靈體認?!霸娛?。手執(zhí)詩句指點江山的人/不必駕馭戰(zhàn)馬,捏緊心中韁繩/風中的文字就是奔騰的馬”(《雕刻家:風》)?!霸陂L亭,踏上古磚,讀你的詩/讀你遠去的身影,我用的語言是馬鳴?!保ā段业恼Z言是馬鳴》)。如此這般的,向杜甫致敬的詩,志強寫得多而“露骨”。撇開古體詩不說,僅操持新詩手藝的人中,以分行文字向杜甫草堂致敬的就大有人在,洛夫《我們相遇》、余光中《草堂祭杜甫》、孫文波《謁杜甫草堂得詩二十五句》、聶作平《秋風中的杜甫草堂》、湯養(yǎng)宗《在成都草堂,想對杜甫說的一些話》……本人不才,倒也寫有一首;這首十七行短詩,卻收獲了柏樺得意門生、優(yōu)秀青年批評家余夏云教授六千言妙論《化古:從一首〈草堂遇雪,或信于杜工部〉看凸凹的詩學觀》。
總體來看,詩集《草堂物語》,精準地、才華畢露地承載了作者彭志強的思想波紋、生命痛點與詞語情懷,由此也讓他的詩歌言路搭接上了現(xiàn)代漢詩純正的脈脊。就詩藝和特質(zhì)而言,他的詩屬于唯美抒情詩一路。也有例外,比如《桃花渡》,就可歸入口語詩范疇?!@正如杜甫的詩,除了人所共知的課本中憂國憂民的一類,其實還有許多興之所至游山玩水隨口吟出的娛情佳作、游藝絕品。志強的詩撇開唯美、抒情所包含的煉字、音韻等諸元素不論,他還講究創(chuàng)意、詩蘊、言志、及物、象喻、敘事、細節(jié)、古風、現(xiàn)代、品相、結(jié)具和格式等,并在較大程度上把受眾的接納度攮入了自己的考量體系。礙于篇幅,此節(jié)不展開。
雖則如此,對文物作如是翻譯的詩者古今中外還是大有人在的,但放棄其他詩寫資源,只在一個點上(草堂)用力,只為一個人(杜甫)傾心,下深水翻譯這么多行、這么專心、這么有品第的詩人卻不曾見——前邊已提及,翻譯草堂前,志強的詩筆已完成了對金沙的翻譯并取得了多方面的令人驚喜的效果。一寫就寫他個上下千余年掘地三丈翻云覆雨,這絕對是一種本事。更大的本事是,這樣大劑量吐詩,卻能做到首首不類同不肖似,且詩的密度并沒被攤得稀薄,含詩量依然達到了不辱沒杜甫這個偉大名字的詩標。僅此,我愿意向志強致敬。
說到底,彭志強的“文物翻譯詩”其實也是源遠流長、聲名顯赫的“懷古詩”之一種,只因它比其他“懷古詩”更大量、更窄狹、更細小、更專一,從而獲攬了更深透、更寬廣的藝術(shù)格局。目測當今詩壇,有文本無文體匱缺辨識度的詩人比比皆是。志強的詩是有分辨率的,為此,我愿意他以“文物譯詩體”詩歌,獨步詩江湖,蕩開喧囂,拓出人眾,自成他者的遠方。文保單位何其多,文物何其珍饈,志強的詩和遠方當可期待。
沒有古城成都就沒有彭志強目下的收成。讀他的詩,我讀出了“文物譯詩”的價值所在,而這個價值,又對歷史文化名城成都給出了詩意旨趣上的詮釋與意義。故此,我想說的是,就跟坐實一段歷史一樣,坐實一座詩意古城,一定需要文物語言與詩歌語言的相互照應(yīng)與印證,二者缺一不可。我更想說的是,沒有彭志強的詩歌翻譯和詩語報道,成都的詩意語匯,是缺筆少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