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禹康
守望鄉(xiāng)下老屋
文/黃禹康
我家的老屋位于湘西大山深處的雪峰山腳下。兩間破舊的草房,幾根長短不一的木棍,支撐著東倒西歪的墻體??崴埔粋€佝僂的老人,匍匐在窮山溝旮旯里。
老屋,用饑餓和屈辱給我的人生開設(shè)了第一堂深刻的啟蒙課?!拔母铩敝跷覄偪忌铣踔?,由于停課我只好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野菜樹皮填不飽肚子,起早貪黑干不完重活臟活,更荒唐的是,由于“革命”的需要,我的伯父在一夜之間被扣上了 “壞分子”的帽子。在那個凡事都要查個“祖宗八代”的年代,這就等于在政治上宣判了我的“死刑”。從此,愁云慘霧籠罩著低矮的老屋。時常在半夜醒來時,聽到母親接連不斷的嘆氣聲和父親在煙袋明滅中的咳嗽聲。在無數(shù)次地重復(fù)這樣的場景后,終于有一天,父親將煙袋頭猛地往鞋底上一磕,咬著牙吐出兩個字:“蓋屋!”
后來我才理解,父母當時咬著牙要蓋屋,就是怕別人瞧不起我家,擔心我娶不上媳婦。在那個年頭,房屋就是鄉(xiāng)下人的臉面。所謂娶媳婦相親,相的主要是房子。在當時身無分文、食不果腹的境況下,蓋房子的唯一辦法就是節(jié)衣縮食,咬牙苦干。墊宅子,脫土坯,夯墻基。夏季中午,日頭像火一般烤著大地,毒辣辣的。多數(shù)人都躲在樹下乘涼,而我和父親赤腳光背,推著木轂轆小土車,吱吆吱吆,一趟又一趟,燕子銜泥般勞作著。我們脊背上的皮膚被曬得像蛇蛻一樣,脫了一層又一層,腳上被劃了一道又一道血口子。終于,三間新草屋蓋成了,這新屋,是父親和我用汗水、淚水調(diào)拌出的泥土壘起來的。
在新屋里,我成了丈夫,做了父親,父母臉上的皺紋里有了些許笑意。但“壞分子親屬”的影響卻如影相隨。陪斗、挨批,是家常便飯。壓制、羞辱我和家人,更成了一些人的日常消遣。在生產(chǎn)隊里,我們家一直干最重的農(nóng)活,記最低的工分,分最少的糧食。一輩子爭強好勝、不甘人下的老父親,常常在與人爭吵過后,久久地望著老屋和我。那眼神,電光石火一般,閃露著深深的不平和殷殷的期待,讓我至今不能忘記。
懷著沉重的郁悶、不甘和一絲期盼,我走出了那座老屋,開始了改變命運的長途艱難跋涉。一路跌跌撞撞,摸爬滾打,終于敲開了城市中一道小門。當我第一次拿到“國家干部”的工資時,酒量不大的父親一口氣將大半瓶紅薯白干酒咕嚕嚕全喝了下去,醒來后的第一句話竟是——“蓋屋,蓋屋!”
一年后,我們家蓋起了村寨里第一棟磚瓦房。在當時很長的時間里,父親因這處磚瓦房快樂著,驕傲著。在他的認知里,房子是可以傳家接世的祖產(chǎn),是除了子女以外最重要的東西,他把從上輩人手里接過來的兩間草屋變成三間,又把三間草屋變成當?shù)氐牡谝患掖u瓦房,這是一個農(nóng)民的極大成功,是兒孫爭氣的重要標志。
父母相繼去世后,對空置的老屋是棄是修,讓我糾結(jié)了好一段時間。我與老屋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促使我把老屋修葺一新并搬回去居住,當時鄉(xiāng)鄰們的目光里寫滿了疑惑。曾幾何時,破敗的老屋一度變成了高樓大廈陰影中一個模糊的背影。幸好,歲月的長河用緩緩的清流,洗刷著、過濾著塵世的浮華,讓我漸漸地懂得了生命里最重要的是什么。每當我回到湘西大山里的老屋,總是仿佛看到父母終日辛勞的身影,聽到他們耳熟能詳?shù)亩?,這種傳承家族脈絡(luò)的使命感愈發(fā)強烈,我的根在這里。
(作者單位:湖南省民族聯(lián)誼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