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代陵戶設(shè)置既存于法,又寓于禮,在一定程度上是禮儀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唐代前期陵戶設(shè)置嚴格區(qū)分帝陵、追封的帝陵、先代帝陵、太子陵以及親王墓、公主墓等,每一等級通常都有具體標準。這些禮制規(guī)范在唐后期也基本得到因循,但陵戶設(shè)置上的尊崇逾制在有唐一代經(jīng)常出現(xiàn)。唐代陵戶設(shè)置的等級差別和變化反映出唐代禮制與政治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一方面,其等級差別是唐代政治地位和尊卑等級的體現(xiàn),其調(diào)整變化則鮮明地帶有為現(xiàn)實政治服務(wù)的特點。另一方面,唐代陵戶設(shè)置在唐后期乃至五代宋初的因循說明,禮制在為中國古代政治統(tǒng)治提供統(tǒng)治依據(jù)、提高君主地位以及調(diào)節(jié)各階層政治關(guān)系上不可或缺。不過,唐代統(tǒng)治者在陵戶設(shè)置上也經(jīng)常有任情之舉,這反映出君主凌駕于禮制規(guī)范之上的特殊權(quán)力。
關(guān)鍵詞:陵戶;帝陵;禮制;唐代
作者簡介:吳樹國,男,歷史學(xué)博士,黑龍江大學(xué)歷史文化旅游學(xué)院教授,從事唐宋史和中國古代經(jīng)濟史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唐代色役問題研究”,項目編號:16BZS041;黑龍江大學(xué)杰出青年基金項目“唐前期色役研究”,項目編號:JC2011W5
中圖分類號:K2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6)06-0152-08
在唐代諸陵署或陵臺機構(gòu)人員設(shè)置中,陵戶1是重要組成部分,因而陵戶是宗廟、陵寢制度的研究范疇。但各陵廟的陵戶設(shè)置存在人數(shù)差別,這使該問題研究又涉及上下尊卑的禮制規(guī)范,故唐代陵戶設(shè)置雖相較具體祭祀禮儀有一定的距離,但它無疑屬于廣義上禮的研究。目前,關(guān)于唐代陵戶設(shè)置問題已受到學(xué)術(shù)界關(guān)注,如張澤咸在《唐代階級結(jié)構(gòu)研究》中指出了唐代陵戶設(shè)置的不同,并認為“諸陵的陵戶數(shù)目雖曾立法,實際未能恪遵”[1](P497);黃正建也注意到唐代陵戶存在“戶”與“人”表述的差別,以及《唐六典》中《尚書戶部》“三千戶”與《太常寺》“四百人”記載的不同[2];此外,樊英峰也對唐乾陵陵戶“三千戶”進行了分析。[3]上述研究盡管都關(guān)注到唐代諸陵陵戶設(shè)置的現(xiàn)象,但因研究主旨所限,對陵戶設(shè)置中的常典彝章都未加深入探討。同時,對唐前后期陵戶設(shè)置的變化亦未予深究,致使該問題迄今尚不明晰。鑒于此,本文不揣拙陋,擬從禮制角度就唐代陵戶設(shè)置問題試加探討。
一、唐前期陵戶設(shè)置中的禮法常典
唐人稱“喪葬之禮,素有等差”[4](卷38《葬》,P698),像營墓夫,“凡內(nèi)外職事官葬者,一品給營墓夫一百人,以二十人為差,至五品二十人。人別役十日”[5](卷3《尚書戶部》,P78)。雖然陵戶設(shè)置屬于宗廟、陵寢之禮范圍,但禮制規(guī)范的層級性也非常明顯。從現(xiàn)有史料記載來看,唐代陵戶設(shè)置包括帝陵、先祖陵、太子陵、后陵、親王墓、公主墓和先代帝王陵等。由于地位尊崇的差異,陵戶設(shè)置的數(shù)量規(guī)定也各不相同。其中,親王墓、公主墓的制度規(guī)定較為明確。如《唐六典》卷3《尚書戶部》中記載:“諸親王墓各置十人,諸公主墓各置五人?!盵5](卷3《尚書戶部》,P78)關(guān)于先代帝王陵,唐中宗景龍三年,太常博士唐紹曾提及?!短茣返挠涊d是:“又先代帝王陵戶,準式二十人?!盵4](卷21《諸僭號陵》,P409)這里的式應(yīng)屬于行政法的式。不過,《新唐書》則云:“在令,先世帝王陵戶二十?!盵6](卷113《唐臨傳》,P4185)《冊府元龜》更為簡略:“又先代帝王陵戶唯二十人。”[7](卷587《掌禮部·奏議一五》,P7022)雖然先代帝王陵陵戶二十的規(guī)定具體出自令還是式難以確定,但肯定存在這一制度。
相比而言,帝陵、先祖陵、太子陵、后陵的陵戶設(shè)置較為復(fù)雜。《唐六典》卷14《太常寺》中涉及陵戶時稱:“乾陵、橋陵、昭陵各四百人,獻陵、定陵、恭陵各三百人。”[5](卷14《太常寺》,P401)同書卷3《尚書戶部》中也記載:
凡京畿充奉陵縣及諸陵墓及廟邑戶,各有差降焉。橋陵盡以奉先;獻陵以三原,昭陵以醴泉,乾陵以奉天,定陵以富平,各三千戶。若獻祖、懿祖二陵,各置灑掃三十人;興寧、永康二陵各置一百人,恭陵亦如之。隱太子及章懷、懿德、節(jié)愍、惠莊、惠文、惠宣等七陵各置三十人。[5](卷3《尚書戶部》,P78)
根據(jù)上述史料,分類形成下表:
從上面《唐六典》諸陵陵戶設(shè)置來看,其實際分為四個等級:第一等四百人;第二等三百人;第三等一百人;第四等三十人。其等級的劃分與唐玄宗時期陵寢地位緊密相關(guān)。第一、二等都是唐代開國后的皇帝,雖然李弘沒當過皇帝,但曾以太子身份監(jiān)國。在上元二年(675),唐高宗追封太子李弘為孝敬皇帝,葬恭陵[6](卷3《高宗紀》,P72)??梢?,他是追封的皇帝。在開國皇帝中,玄宗李隆基的父親李旦、祖父李治以及曾祖父李世民所設(shè)陵戶為四百人,比李淵、李顯、李弘高一等級,多出一百人。李弘屬于追封的皇帝,李顯是李隆基的叔父,不在第一等級可以理解,但李淵作為唐代開國皇帝,卻被區(qū)別為第二等,似乎不應(yīng)該。不過,由于李世民篡改實錄,李淵在有唐當時評價不高,如《舊唐書》批評李淵:“然而優(yōu)柔失斷,浸潤得行,誅文靜則議法不從,酬裴寂則曲恩太過。奸佞由之貝錦,嬖幸得以掇蜂。獻公遂間于申生,小白寧懷于召忽。一旦兵交愛子,矢集申孫。匈奴尋犯于便橋,京邑咸憂于左衽。不有圣子,王業(yè)殆哉!”[8](卷1《高祖》,P19)由此觀之,李淵被列為第二等,情有可原。第三等和第四等是追封的先祖和太子陵。太子陵地位最低,每陵設(shè)陵戶三十人。追封的先祖之間存在區(qū)別。雖然獻祖李熙、懿祖李天錫以及興寧、永康二陵的李昞、李虎都屬于追封的唐先代帝王,但李虎和李昞時期,李氏得以隆顯,故地位要高于另外的遠祖。故在陵戶設(shè)置上,數(shù)額為一百人,而其他的則與太子陵相同,僅為三十人。
不過,在陵戶一百人的等級中,也出現(xiàn)了恭帝,這明顯與前面陵戶三百人的記載有沖突。對此,筆者認為并非記載錯誤,應(yīng)是不同時間的制度規(guī)定。李弘在高宗時期被追封為孝敬皇帝,葬于恭陵,《舊唐書》稱“制度一準天子之禮”[8](卷86《孝敬皇帝弘傳》,P2830),故《唐六典·太常寺》中將恭陵與其他帝陵等同,陵戶設(shè)置放在同一標準上解釋得通。那么,為什么后來又出現(xiàn)陵戶一百人的規(guī)定呢?這與景云、開元后李弘地位下降有關(guān)。早在唐睿宗李旦繼位的景云元年(710),中書令姚崇和吏部尚書宋璟就上奏稱:
準禮,大行皇帝山陵事終,即合祔廟。其太廟第七室,先祔皇兄義宗孝敬皇帝、哀皇后裴氏神主。伏以義宗未登大位,崩后追尊,神龍之初,乃特令遷祔?!洞呵铩分x,國君即位未逾年者,不合列敘昭穆。又古者祖宗各別立廟,孝敬皇帝恭陵既在洛州,望于東都別立義宗之廟,遷祔孝敬皇帝、哀皇后神主,命有司以時享祭,則不違先旨,又協(xié)古訓(xùn),人神允穆,進退得宜。在此神主,望入夾室安置。伏愿陛下以禮斷恩。[8](卷25《禮儀五》,P949-950)
姚崇、宋璟主張將李弘遷出太廟,這一主張得到睿宗批準。至玄宗主政的開元六年(718),有司又上言:“孝敬皇帝今別廟將建,亨祔有期,準禮,不合更以義宗為廟號,請以本謚孝敬為廟稱?!盵8](卷86《孝敬皇帝弘傳》,P2830)于是,開始停義宗之號。李弘神主被遷出太廟,到后來廟號被取消,說明其地位已經(jīng)不能與唐代其他皇帝同日而語。由此可見,后來恭陵地位與唐先祖獻祖李熙、懿祖李天錫相參照,并非偶然。至天寶十三年(754)改陵署為陵臺,即“改獻、昭、乾、定、橋五陵署為臺,令為臺令,升舊一階”[6](卷14《禮樂四》,P364)。此處,五陵署升為臺,已經(jīng)沒有恭陵,這也反映出其地位下降。
上述《唐六典》中帝陵陵戶設(shè)置在《新唐書》中有所印證,但又不盡相同。如《新唐書·百官志》稱:
陵臺有錄事各一人,府各二人,史各四人,主衣、主輦、主藥各四人,典事各三人,掌固各二人,陵戶各三百人,昭陵、乾陵、橋陵增百人。諸陵有錄事各一人,府各一人,史各二人,典事各二人,掌固各二人,陵戶各百人?!T太子陵令各一人,從八品下;丞各一人,從九品下;錄事各一人。有府各一人,史各二人,典事各二人,掌固各一人,陵戶各三十人。[6](卷48《百官三》,P1251-1252)
按《新唐書》記載,陵戶設(shè)置應(yīng)是分為三類,一是設(shè)置陵臺的帝陵;二是普通的帝陵;三是太子陵。關(guān)于陵臺的設(shè)置,前述陵臺設(shè)置于天寶十三年,只有獻、昭、乾、定、橋五陵,按其規(guī)定,設(shè)陵臺官署的,陵戶為三百人,而昭陵、乾陵、橋陵增加一百人,這與《唐六典》中諸陵陵戶設(shè)置相同。由于陵臺官署中不包括恭陵,則恭陵陵戶自然被排除到三百陵戶之外,這也從另一側(cè)面印證了《唐六典》中恭陵陵戶在一百人的記載。太子陵的陵戶記載與《唐六典》記載吻合。不過,《新唐書》中其他諸陵人數(shù)都是一百人,沒有再具體區(qū)分。這可能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天寶時期執(zhí)行了新的標準;另一種可能還是執(zhí)行著《唐六典》時期的標準,只是《新唐書》記載的籠統(tǒng)罷了。揆諸事實,后一種情況可能性較大,因為早在唐玄宗開天之際就已經(jīng)開始減省色役。如第一次大規(guī)模減省中央諸司色役在開元二十二年(734),據(jù)史載:“開元二十二年敕,諸司繁冗,及年支色役,費用既廣,奸偽日滋。宜令中書門下與諸司長官量事停減冗官及色役、年支、雜物等,總六十五萬八千一百九十八,官吏稍簡而費用省矣?!盵5](卷3《尚書戶部》,P80)可見,這次色役停減是與冗官同時進行的?!短茣肪?3稱減諸司色役的具體數(shù)字是一十二萬二百九十四人。盡管唐代中央諸司色役人的總數(shù)無法估量,但這次對色役減省的力度無疑很大。又天寶五年(746)三月二十日的詔敕中稱:“郡縣官人及公廨白直,天下約計一載破十萬丁已上,一丁每月輸錢二百八文。每至月初,當處征納,送縣來往,數(shù)日功程,在于百姓。尤是重役。其郡縣白直,計數(shù)多少,請用料錢,加稅充用。其應(yīng)差丁充白直,望請并停,一免百姓艱辛,二省國家丁壯。”[4](卷91《內(nèi)外官料錢上》,P1655)前者削減的是中央諸司的色役,而這次是郡縣色役,白直達到十萬丁,其數(shù)額也不算少。陵戶作為唐前期中央色役的組成部分,在大規(guī)模減省的趨勢下,不可能增加。故陵戶設(shè)置還應(yīng)該是《唐六典》時期的制度規(guī)定。
二、唐前期陵戶設(shè)置的尊崇逾制
唐前期陵戶設(shè)置基本上能夠遵從禮法規(guī)定,不過在君主專制社會,君主個人的好惡以及一時的尊崇也會改變通常的制度限定。如唐太宗在貞觀十一年(637)七月,“修老君廟于亳州,宣尼廟于兗州,各給二十戶享祀焉。涼武昭王復(fù)近墓二十戶充守衛(wèi),仍禁芻牧樵采”[8](卷3《太宗下》,P48)。前面提及,唐前期令式,先代帝王給陵戶二十人。涼武昭王屬于先代帝王,給二十名陵戶符合規(guī)定。當然,即使先代帝王,可能也未必完全按此標準,如《唐六典》卷中載:“周文帝、隋文帝陵各置二十人,周、隋諸帝陵各置十人。皆取側(cè)近下戶充,仍分作四番上下?!盵5](卷3《尚書戶部》,P78)但老子和孔子各給二十名廟戶,已接近先代帝王的標準。
孔子在唐初是否符合這樣的地位呢?這需要從孔子的封號來考察。孔子社會地位提高始于兩漢,第一個封號來自西漢平帝,“元始初,追謚孔子曰褒成宣尼公,追封孔均為褒成侯”[9](卷53《孔子祠》,P1479)。宣尼廟的稱謂即來自于此。“唐貞觀十一年,封孔子裔德倫為褒圣侯”1,從唐代繼續(xù)封孔子后裔為侯來看,此時孔子仍然位列公爵。即使到武則天天授元年(690),改封孔子為隆道公[4](卷35《褒崇先圣》,P637),其地位始終處于公的爵位。唐代對孔子后裔褒圣侯上朝班序的規(guī)定為:“其褒圣侯若在朝,位于文官三品之上”[4](卷9下《雜郊議下》,P169)。唐代縣侯為從三品,將褒圣侯朝班放到三品之上,有提高其地位的意圖,但大體未脫離侯爵的品秩。唐代侯爵之上有公和王,公爵細分為國公、郡公和縣公,王又分為王和郡王。故按唐代爵位等級來說,孔子公的爵位與先代帝王的相差甚遠。不僅如此,《唐六典》規(guī)定:“諸親王墓各置十人,諸公主墓各置五人?!盵5](卷3《尚書戶部》,P78)唐代親王加封的對象是皇兄弟和皇子[9](卷31《職官十三》,P869),墓戶不過十人。即使按孔子所生活的春秋時期,公也只是諸侯國的國君,亦不能列入先代帝王之列??梢?,宣尼廟給二十戶享祀無論從哪方面分析都屬于逾制之舉。那么,為何出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呢?《唐會要》將其列入“褒崇先圣”之下,實道出其中的緣由。唐代對孔子褒崇呈不斷上升的趨勢,唐太宗和武則天時期雖然陵戶設(shè)置上有悖常規(guī),但孔子還停留在公的地位。到唐玄宗開元二十七年(739),“甲申,制追贈孔宣父為文宣王”[8](卷9《玄宗下》,P211)。如果按孔子所生活的時代看,當時只有周天子才能成為王。這樣孔子以先代帝王的標準有二十戶享祀并不為過。然而,早在唐玄宗父親睿宗李旦太極元年(712)就下詔,“給宣尼廟三十戶,以供灑掃”[4](卷35《褒崇先圣》,P639),說明孔子宣尼廟所設(shè)陵戶始終處于尊崇逾制的范疇。
與孔子宣尼廟相同,老君廟陵戶設(shè)置也始終高于常典。老君廟因老子李姓更受推崇,到唐高宗乾封元年(666),“追號老君為太上玄元皇帝”[9](卷53《老君祠》,P1478)。可見,乾封元年是老君能否列入先代帝王的一個節(jié)點。按唐代先代帝王陵戶二十的標準,唐太宗貞觀十一年(637)給老君廟二十戶享祀也是悖于常典。而且,開元時期老君廟陵戶設(shè)置也突破了二十戶的規(guī)定?!短屏洹肪?中稱:“凡太山天齊王置守廟三百戶,亳州玄元皇帝廟置三十戶。其亳州戶每戶營田十畝,以充祠祭等用?!盵5](卷3《尚書戶部》,P78)陵戶三十戶在唐代是給太子陵或追封李氏先代帝王陵的待遇,說明老君廟和孔子宣尼廟一樣再次因尊崇而逾制。這里還提及泰山天齊王守廟三百戶,不過,天齊王廟陵戶沒有這么多,開元十三年(725)《東封赦書》中談道:“宜封泰山神為天齊王,禮秩加三公一等,宜令所管崇飾廟祠,環(huán)山千里宜禁其樵采,給近山二十戶,復(fù)以奉祠神。”[10](卷66《開元十三年東封赦書》,P372)《唐六典》成書于開元二十六年(738),這么短的時間陵戶設(shè)置應(yīng)該不會改變。至于為什么出現(xiàn)“守廟三百戶”,筆者認為,這與五陵“三千戶”性質(zhì)類似?!短屏洹肪?《尚書戶部》中記載:“凡京畿充奉陵縣及諸陵墓及廟邑戶,各有差降焉。橋陵盡以奉先;獻陵以三原,昭陵以醴泉,乾陵以奉天,定陵以富平,各三千戶?!边@里“三千戶”是指以一個區(qū)域內(nèi)民戶來專門擔負供養(yǎng)寢陵之役,屬于籠統(tǒng)性派役概念,天齊廟守戶三百也應(yīng)屬于這一性質(zhì)。當然,唐代這種特殊化的力役安排除此之外僅見于五陵,由此可見,對泰山天齊廟的尊崇非常高。
當然,對老子和孔子廟陵戶設(shè)置的逾制是相對帝陵而言,如果從國家設(shè)范立制來說,也可以屬于特殊的制度規(guī)定。不過,唐前期的確存在違反帝陵或親王給陵戶規(guī)定的。如《唐會要》載:
先是,武氏昊陵、順陵置守戶五百人,梁王三思及魯王崇訓(xùn)墓,各置守戶六十人,又韋氏褒德廟,置守戶一百人。至景龍三年三月十六日,太常博士唐紹上疏曰:“謹按昊、順二陵,恩敕特令依舊,因循前例,守戶與昭陵數(shù)同。又先代帝王陵戶,準式二十人。今雖外氏特恩,亦須附近常典。請準式量減,取足防閑,庶無逼上之嫌,不失尊崇之道。又親王守墓,舊制例準得十人。梁魯近加追贈,不可越于本爵。準令,贈官用蔭,各減正官一等,故知贈之與正。義有抑揚,禮不可逾,理須裁制,請同親王墓戶,各置十人為限?!?
昊陵和順陵是武則天稱帝后追封其父親武士彟和母親楊氏后的陵墓名號。由于景龍時期武則天已經(jīng)撤去帝號,所以,唐紹引先代帝王例,認為陵戶不能超過二十人。不過,武則天稱帝時,對其父親和母親屬于追封。從《唐六典》陵戶記載來看,追封最多是一百人,少者才三十人。而武則天卻將其父母陵戶等同昭陵2,要知道昭陵是李世民的陵墓,雖然從李治處講都是父母,但李世民則是唐代的皇帝,武則天將武士彟和母親楊氏等同于李世民,明顯是尊崇逾制。又武三思和武崇訓(xùn)墓,按這兩個人都是武則天稱帝時加封的親王,中宗即位后追贈武三思為太尉,武崇訓(xùn)為魯王。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這兩個人都是親王階層,按照唐前期制度,親王墓戶就是十人為限,而二墓各置守戶六十人,明顯超過規(guī)定。此外,韋氏褒德廟,是中宗為皇后韋氏祖考所立廟。唐前期李氏先考中有功勛的李虎、李昞陵戶才一百人,而獻祖李熙、懿祖李天錫陵戶才三十人,韋后先考即使追封也達不到皇帝級別,故守戶一百人也是悖于常典。那么,為什么明顯有悖于禮法,卻又能夠?qū)嵭心??唐紹提到“恩赦特令”,就是皇帝可以通過特令的形式繞過常典,從而實現(xiàn)逾制之舉。
三、唐后期陵戶設(shè)置中禮制規(guī)范的因循與變化
唐后期實行兩稅法,要求陵戶只能雇役,不許差配,但雇役所需價錢卻由地方供給,如唐文宗《太和七年冊皇太子德音》中,“其諸陵守當夫,宜委京兆府以價直送陵司,令自雇召,并不得差配百姓”[10](卷29《太和七年冊皇太子德音》,P107),這說明原來屬于中央諸司所支配的色役由地方直接雇傭,在兩稅上供、送使和留州三分中,其雇值由留州負責。太和七年(833)德音中“京兆府以價直送陵司,令自雇召”可能是新的規(guī)定,在此之前筆者估計就是由京兆府直接雇傭陵戶送陵司。即使如此,也未見得遵守,如唐昭宗《改元天復(fù)赦》中又申明:“其每年奉陵諸縣差配芟刈人夫不少,殊不切用,徒為勞擾。自今已后,但每年芟薙之時,委京兆府于本縣苗稅錢數(shù)內(nèi)酌量功價,支付陵令,遣自和雇人夫,委拜陵官,常加點檢?!盵10](卷5《改元天復(fù)赦》,P32)實際上,唐后期中央政府屢次申明地方用役需要采取雇役形式,其雇值由兩稅錢充,恰恰說明這種用役規(guī)定地方并不遵守。至唐宣宗大中六年(852)三月,中書門下諫免鄭光莊田稅奏中,出現(xiàn)“隨戶雜徭,久已成例,將務(wù)致治,實為本根”[4](卷84《租稅下》,P1545),反映出地方實際征徭派役的普遍性。至大中九年(855),詔書稱:“以州縣差役不均,自今每縣據(jù)人貧富及役輕重作差科簿,送刺史檢署訖,鎖于令廳,每有役事,委令據(jù)簿輪差?!盵11](卷12《職役一》,P127)差科簿的制作是國家層面對地方征役的承認,也是力求對地方征役無序化的規(guī)范。正是在這一背景下,陵戶之役被重新確定。
盡管陵戶在差雇之間,性質(zhì)變化,但陵戶設(shè)置還是因循著唐前期的禮法規(guī)范。如唐文宗太和時期,楊元湊《請京兆府揚州給守陵丁人奏》中云:“臣先祖隋文帝等四陵,一所在鳳翔,一所在揚州,兩所在京兆府。準去年四月九日敕,二王后介國公先祖陵例,每陵每月合給看守丁三人。鳳翔府已蒙給丁,其京兆府及揚州未蒙準?!盵12](卷745《請京兆府揚州給守陵丁人奏》,P7716)二王三恪是唐代賓禮的重要內(nèi)容,對二王后先祖陵陵戶設(shè)置來自貞觀詔書:“介國公宇文氏落、鄔國公楊行恭,二王之后禮數(shù)宜隆,寢廟未修,廩餼多缺,非所以追崇先代,式敬國賓,今可令有司量置國官,營修廟宇?!盵13](卷10《饗禮二》)按唐前期規(guī)定,先代帝王陵給陵戶二十人。又《唐六典》中稱:“周文帝、隋文帝陵各置二十人,周、隋諸帝陵各置十人。皆取側(cè)近下戶充,仍分作四番上下?!盵5](卷3《尚書戶部》,P78)可見,隋文帝陵和隋其他諸帝陵不同,但楊元湊奏議中卻稱根據(jù)四月九日敕,二王后介國公先祖陵例,諸陵沒有區(qū)分,每陵每月一律給看守丁三人。那么,唐后期執(zhí)行的是什么標準呢?筆者認為是執(zhí)行了先代帝王陵給陵戶二十人的標準。因為按照唐前期四番來看,二十人分為四番,每番五人,服役三個月。但由于陵戶還要從事生產(chǎn),因此,每月五人也不是整月都在上,又分為上下半月,這樣實際每月是兩個半人,人不可能分成半個,進而為三人,這與每陵每月給陵戶三人契合。不僅如此,唐后期還實行了類似“五陵各三千戶”的特殊奉陵力役。如唐文宗太和元年(827)五月,京兆府奏:“莊陵準穆宗陵例,割鄰近縣鄉(xiāng)奉陵供應(yīng)。今高陵縣萬福鄉(xiāng)、富陵縣從化鄉(xiāng)、云陽縣善化鄉(xiāng)、涇陽縣嘗樂鄉(xiāng),其界并不隔越。伏準穆宗陵例,合割前件四鄉(xiāng)屬三原縣,添奉陵寢?!盵7](卷30《帝王部·奉先三》,P331)最后被采納。當然,唐后期也出現(xiàn)尊崇逾制的現(xiàn)象,如唐憲宗永昌公主去世,準禮令起祠堂,但耗費巨大。李吉甫奏請設(shè)墓戶,得到憲宗同意。不過,對李吉甫言:“卿昨所奏罷祠堂事,深愜朕心。朕初疑其冗費,緣未知故實,是以量減。覽卿所陳,方知無據(jù)。然朕不欲破二十戶百姓,當揀官戶委之?!盵8](卷148《李吉甫傳》,P3995)永昌公主盡管后來被封為梁國公主,按唐前期規(guī)定,“諸親王墓各置十人,諸公主墓各置五人”[5](卷3《尚書戶部》,P78),墓戶二十人都遠遠超過其身份。
唐代陵戶設(shè)置制度到五代后開始變化,陵戶逐漸減少。后唐時期尚堅持先代帝陵陵戶二十戶的標準,如后唐莊宗同光三年(925)詔曰:“關(guān)內(nèi)諸陵,頃因喪亂,例遭穿穴,多未掩修。其下宮殿宇法物等,各令奉陵州府據(jù)所管陵園修制,仍四時各依舊例薦饗。每陵仰差近陵百姓二十戶充陵戶,以備灑掃。其壽陵等一十陵,亦一例修掩,量置陵戶?!盵14](卷32《莊宗紀第六》,P449)但到后周時期,太祖郭威力主山陵儉素,這影響了陵戶的設(shè)置。早在后周開國之初,就下詔:“近代帝王陵寢,合禁樵采。唐莊宗、明宗、晉高祖,各置守陵十戶,以近陵人戶充。漢高祖皇帝陵署職員及守宮人,時日薦饗,并守陵人戶等,一切如故?!盵14](卷110《太祖紀第一》,P1460)從唐莊宗、明宗、晉高祖各置守陵十戶來看,唐先代帝王陵戶二十人之制已不再遵守。即使郭威本人,在病危時也多次曉諭晉王柴榮:“我若不起此疾,汝即速治山陵,不得久留殿內(nèi)。陵所務(wù)從儉素,應(yīng)緣山陵役力人匠,并須和雇,不計近遠,不得差配百姓。陵寢不須用石柱,費人功,只以磚代之。用瓦棺紙衣。臨入陵之時,召近稅戶三十家為陵戶,下事前揭開瓦棺,遍視過陵內(nèi),切不得傷他人命。勿修下宮,不要守陵宮人。”[14](卷113《太祖紀第四》,P1503)郭威作為皇帝,只允許設(shè)陵戶三十戶,這與唐代相比已大大減少。后周陵戶設(shè)置也被北宋繼承,宋太祖乾德四年(966)十月頒布了《前代帝王置守陵戶祭享禁樵采詔》,在該詔書中將前代帝王分為四等。第一等包括三皇五帝陵、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漢高祖、東漢光武帝、唐高祖、唐太宗,總共一十六帝,各置守陵五戶;第二等是商中宗帝太戊、武丁,周成王、康王,漢文帝、宣帝,魏武帝,晉武帝,后周太祖,文帝,隋高祖文帝,以上十帝,置三戶;第三等是秦始皇,漢景帝、武帝,后漢明帝、章帝,魏文帝,后魏孝文帝,唐明皇、憲宗、肅宗、宣宗,朱梁太祖,后唐莊宗、明宗,石晉高祖,以上十五帝,各置守陵兩戶。第四等共計三十八帝陵,包括唐高宗乾陵、睿宗橋陵、穆宗光陵、僖宗靖陵、中宗定陵、代宗元陵、順宗豐陵、文宗章陵、懿宗簡陵、德宗崇陵、敬宗莊陵、武宗端陵、昭宗和陵,都不再設(shè)陵戶。[15](卷156《前代帝王置守陵戶祭享禁樵采詔》,P585-586)從北宋太祖對前代帝陵陵戶的設(shè)置來看,陵戶人數(shù)被很大程度縮減。然而,從另一側(cè)面也應(yīng)該看到,北宋還在實施陵戶制度。不僅如此,唐代奉陵的特殊力役形式在北宋時期也被使用,如宋真宗景德四年(1007)下詔,提升皇陵所在地鞏縣永安鎮(zhèn)為永安縣,詔書中稱:“朕恭朝陵寢,式展孝思,仰惟列圣之靈,方積昊天之感。營建城邑,充奉山園,祇率徽章,用崇先烈。永安鎮(zhèn)特建為縣,隸河南府,同赤縣,令本府與轉(zhuǎn)運司割移近便人戶。二稅正輸縣倉,不得移撥,常賦外特免其佗役,著于甲令,慰朕永懷。”[16](方域五之一一,P7388)此處,永安縣二稅外免其他役,實際上是專門為陵寢服務(wù),這與唐代五陵三千戶用役一致。
結(jié) 論
禮制是一種法律化的禮儀規(guī)范。唐代陵戶設(shè)置既存于法,又寓于禮,在一定程度上是禮儀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
唐代陵戶設(shè)置的等級差別和變化反映出唐代禮制與政治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首先,陵戶設(shè)置是唐代政治地位和尊卑等級的體現(xiàn)。唐代陵戶設(shè)置嚴格區(qū)分了帝陵、追封的帝陵、先代帝陵、太子陵以及親王墓、公主墓等,每一等級都有具體的標準,如果超出這一標準,就有僭越之嫌。其次,唐代陵戶設(shè)置作為禮制的組成部分,其調(diào)整變化也鮮明帶有為現(xiàn)實政治服務(wù)的特點。任爽先生就曾指出:“因為君主集權(quán)不僅要求禮制的確認,而且要求禮制在各個層次上為其服務(wù)?!盵17](P224)像武則天將其父母親陵墓昊陵和順陵的陵戶設(shè)置等同于昭陵,無疑有意提高武氏的政治地位。而武三思、武崇訓(xùn)墓戶設(shè)置達六十人,韋氏宗廟廟戶一百人,都有當時現(xiàn)實政治的影子。當然,陵戶設(shè)置并非都是消極為現(xiàn)實服務(wù)的。唐初將孔子宣尼廟、老子老君廟各給二十戶享祀則有政治思想的導(dǎo)向。而后來提高老君廟為玄元皇帝廟,增加陵戶,另外唐玄宗封禪泰山后大封天齊廟,并給予陵戶、守戶,則有穩(wěn)固和加強李氏政治統(tǒng)治的意味。再者,從唐代陵戶設(shè)置在唐后期乃至五代宋初的因循能夠看出,禮制在為中國古代政治統(tǒng)治提供統(tǒng)治依據(jù)、提高君主地位以及調(diào)節(jié)各階層政治關(guān)系上不可或缺。如唐文宗時楊元湊《請京兆府揚州給守陵丁人奏》反映出在唐后期仍然對二王后給予享祀,其個中緣由,白居易作為唐后期的時人認識得非常清楚:“二王后,彼何人,介公、酅公為國賓,周武隋文之子孫。古人有言天下者,非是一人之天下。周亡天下傳于隋,隋人失之唐得之。唐興十葉歲二百,介公、酅公世為客。明堂大廟朝享時,引居賓位備威儀。備威儀,助郊祭,高祖太宗之遺制。不獨興滅國,不獨繼絕世。欲令嗣位守文君,亡國子孫取為戒?!盵18](卷3《二王后》,P33-34)可見,二王賓禮作為政治統(tǒng)治的鑒戒在唐后期不可能消亡,即使到了宋代,仍有新的二王賓禮。同樣,對先代帝王陵陵戶設(shè)置也有昭示政治延續(xù)合法性的內(nèi)涵。另外,唐后期乃至宋代帝陵都存在割鄰近縣鄉(xiāng)人戶作為奉陵供應(yīng)力役戶的行為,這不僅僅是陵寢維護的需要,也有彰顯皇家政治地位的因素。當然,唐代有些超越常規(guī)的陵戶設(shè)置也并非都有現(xiàn)實政治的考量,而是帝王一時的情感。如李弘被高宗追封為皇帝,制度一準天子之禮,其陵戶設(shè)置一度達到三百人;唐憲宗為永昌公主設(shè)墓戶二十,都有悖傳統(tǒng)。這種任情之舉可以想見,必然會沖擊傳統(tǒng)禮制的常典彝章;同時,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君主凌駕于禮制規(guī)范之上的特殊權(quán)力。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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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雪萍]
Abstract: The installation of Mausoleum System is acceptable in legal and ritual context and is the external embodiment of the two. In early Tang Dynasty the installation of Mausoleum System is strictly divided into mausoleum of emperor, that of emperor acknowledged after death, that of emperor of previous reign, that of crown prince, that of emperors brother, that of princess, each with specific standard. These regulations are observed in late Tang Dynasty with some disobeying occasionally. The difference and change of the system reflect the close relation between ritual system and politics. On the one hand, the difference is the embodiment of political status and its adjustment serves for realistic political situation. On the other hand, the obeying of the system in late Tang Dynasty, Five Dynasties and Song Dynasty shows it is indispensable in providing governing basis, elevating status of the emperor and adjusting political relation among different social strata. However, there are capricious actions in the system, reflecting the special power of the emperor over system.
Key words: Mausoleum System, mausoleum of emperor, ritual system, Tang Dynas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