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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海合流的先鋒派:1930年代的章衣萍*

      2017-01-14 19:02:09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海派

      陳 嘯

      京海合流的先鋒派:1930年代的章衣萍*

      陳 嘯

      章衣萍是一個有著明顯“海派”傾向的“京派”作家,在1930年代京海合流的過程中,也是一個迅速由京派蛻變成海派的典型作家。類似于經(jīng)典海派,對現(xiàn)代都市男女情愛的病態(tài)化描述,并且故意追求性愛的某種原始意味,是他最終迎合海派而“背叛”京派的標志。然而,章衣萍又是矛盾的。上海時期的章衣萍依然有著“北京”的情結(jié),而上海的現(xiàn)實與復雜的時局也時時對之形成沖擊,加上獨有的天性,形成了他頗有意味的海派風格。他遠離經(jīng)世文章,卻又始終有著掩藏不住的憂郁與沉重,與海派文學的“瀟灑”究竟不同?!傲眍悺钡恼乱缕荚谀莻€特殊時代背景的“可憐”與“驕傲”,也足以引發(fā)我們對那個時代的回望與思考。

      章衣萍; 京海合流; 先鋒派; 北京; 上海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章衣萍也許算不上一個多么重要的作家,但絕對算得上一個特別的作家。他與胡適、魯迅、周作人等現(xiàn)代文壇的頂級文人均有交集,也身受其影響。他善感多情,風流倜儻,詩詞、散文、小說及翻譯、古籍點校等,皆有一手,而散文小品是他最為拿手當行的文體,并且有著相當?shù)馁|(zhì)量。章衣萍一生漂泊,在南京、北京、上海、成都等多地輾轉(zhuǎn),而北京、上海對于章衣萍的創(chuàng)作無疑有著重要的意義。他是一個有著明顯“海派”傾向的“京派”作家,在1930年代京海合流的過程中,也是迅速由京派蛻變成海派的一個典型作家。章衣萍為文,有著足夠的真誠與真摯,大膽與熱烈。不扭扭捏捏、新鮮活潑而又勇敢的文格是其主要特色。由文及人,由人及文,我們都能感覺到一種特別的風趣與氣骨,這是屬于章衣萍的,更是屬于那個時代的。品讀章衣萍的文與人,大可管窺出那個特定時代特殊背景中“另類”文人的精神狀態(tài)及其所表征的時代鏡像。

      一代狂才章衣萍,是一個非常復雜的人物。他5歲進蒙館,10歲隨父在休寧縣潛阜讀小學,12歲因父親開中藥店虧本負債而輟學。14歲進入安徽省立第二師范學校讀書兩年,期間崇尚白話,愛讀《新青年》,迷于白話詩、白話文,因“思想太新”被時任校長胡子承勸退。17歲去了南京,半工半讀,幾近乞食。1920年冬赴北京投奔胡適,在胡適家?guī)兔Τ瓕懳母?,同時在北京大學旁聽。曾以“胡適的秘書”、“我的朋友胡適之”自居而自豪。此時的章衣萍雖無什么資本,然性格卻狂傲而恣肆。1924年9月28日午后,經(jīng)孫伏園介紹與魯迅相見相識并開始交往,因有俠義肝腸,頗得魯迅激賞。協(xié)辦《語絲》,成為《語絲》周刊最初16位撰稿人之一。北京時期的《語絲》第1至156期,章衣萍以“衣萍”筆名撰文28篇,數(shù)量居周氏兄弟之后排第5位。此一時期,即1924年11月至1927年7月間,章衣萍一概本著刊物的固有宗旨,“提倡自由思想,獨立判斷,和美的生活”,“想沖破一點中國的生活和思想界的昏濁停滯的空氣”*見《語絲·發(fā)刊詞》,1924年11月17日。。其文章主旨是對人生與社會的深切關(guān)注,語詞激烈,率真而叛逆,《櫻花集》是其代表。

      整體上看,北京時期的章衣萍是一位熱血青年,率真坦誠,有獨立思考的精神和英雄主義的情懷。他敢于與自己的恩人、同鄉(xiāng)、師長胡適爭辯,甚至直言批判。敢于嘲笑與諷刺徐志摩、梁實秋、余上沅等名詩人、名教授。在“五四”文化革命的洪流中,勇于揭開那古舊的、虛偽的傳統(tǒng)的假面與現(xiàn)實的黑暗。在胡適、孫伏園、魯迅、周作人、劉半農(nóng)等新文學干將的影響下,他談政治,談文藝,追求政治上的進步。在帝國主義磨牙吮爪的眼前世界里,高調(diào)宣稱自己愛世界,愛國家,反對一切取巧者、野心家、好出風頭者利用愛國為升官發(fā)財?shù)慕輳?。他高談主義,不事生產(chǎn),想著革命,甚至想著暗殺軍閥、官僚,贊美那“穿短衣而嚴肅地在烈日底下奔走的無名英雄”*章衣萍:《記所遇》,《章衣萍集·隨筆卷》上,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82,175頁。。1926年,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愛國學生慘遭段祺瑞政府鎮(zhèn)壓,劉和珍、楊德群等6名學生不幸遇難。章衣萍因此撰寫“賣國有功,愛國該死!罵賊無益,殺賊為佳”*章衣萍:《記所遇》,《章衣萍集·隨筆卷》上,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82,175頁。的挽聯(lián),以抒憤慨悼亡之情。他也曾深切地批判過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楊蔭榆這個“大家庭的大家長”對女生的壓迫。比之魯迅、周作人、胡適等人為文的持重老成、莊嚴深刻,章衣萍不免孱弱,但他有的是青春與熱血,其語言流利,自然大膽,妙趣橫生。前輩名人的提攜,加上自己的才情,章衣萍已然享譽當時的文壇。

      然而,章衣萍究竟有著自己的個性。這個平常以“小僧”自居,長期在小廟修行養(yǎng)病的文壇新銳卻早已顯露出嚴重的“海派”氣息。他坦言自己文章的寫作“其實也不過弄弄而已,并不是對于文學特別喜歡”;“匆匆忙忙”寫成的“幾篇東西”,無非是想著“能趕快印出,趕快賣出,趕快多弄得若干金錢,以舒眼前生活的困頓而已”*章衣萍:《跋〈情書一束〉》,《語絲》第60期,1926年1月4日。。作為《語絲》中人,他練就了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的身手,但同時擺出風流名士的派頭,寫著名噪一時、溫情款款也引人非議的《情書一束》(初版時名為《桃色的衣裳》)。該書收短篇小說9篇。小說緣于章衣萍、畫家葉天底、女作家吳曙天之間的三角戀,由其情書連綴引申而來。緊接著,《情書二束》又隨之出版。雖有“亂倫”“嫖娼”“色情”之嫌,卻讓他自此揚名文壇。不過,也因此引來魯迅的諷刺*魯迅當時曾對李霽野等北方的朋友說:“你們看,我來編一本《情書一捆》,可會有讀者?” “這種似小說又非小說的文字算不得什么文藝創(chuàng)作,除了宣揚有婦之夫和有婦之夫可以亂愛之外,要么就是寫嫖娼和色情。”當章衣萍的《枕上隨筆》(上海:北新書局,1929年)出版時,魯迅寫了《教授雜詠四首》諷剌章衣萍:“世界有文學,少女多豐臀。雞湯代豬肉,北新遂掩門?!眳⒁婈愂澹骸丁辞闀皇蹬c〈情書一捆〉》,《讀書文摘》2009年第4期。。實際上,在北京的流離時期,章衣萍就已經(jīng)流露出海派意味的“鴛蝴”氣:“除卻‘相思’難下筆,拋開‘含淚’便無詞?!辈⑶易哉J:“較之吃花酒、打牌,或舉行聚餐會,也許稍覺‘風雅’耳。”*章衣萍:《無聊雜記之一》,《章衣萍集·隨筆卷》上,第215—218頁。

      北京時期,章衣萍與很多新文學頂級文人皆有交往,尤其膺服周作人,并很得周作人的欣賞與肯定。周作人為章衣萍輯錄的《霓裳續(xù)譜》寫過序。受周作人的影響,其所思所想不甘流俗,處處流露自己的性情與筆意,顯現(xiàn)性靈的幽光。他也追求著趣味,追求著平民化,但比之周作人,章衣萍的“平民化”似乎更有實感。他畢竟經(jīng)歷過因經(jīng)濟壓迫而度過“幾個燒餅一天的日子”,“抄寫鋼板而致手指腫痛的生活”,“也曾經(jīng)歷過夾衣過冬的貧寒時期”,雖然后來穿上了皮袍,戴上了金絲眼鏡,吃上了“三餐白米飯”,但對低層民眾仍有著更多的同情。他常常將燒餅店的小朋友、拉車的車夫以及一切苦朋友們引為同調(diào),而有意無意地諷刺著北京的一切闊佬和那聚餐會的文豪們*章衣萍:《平民詩選》序,《章衣萍集·隨筆卷》上,第119頁。。如果說“老辣”“深邃”遠遜于周作人,那么率性與飄逸卻是他的個性。比之當時的京派文人,章衣萍疏放自如,下筆放蕩,善感卻頹廢,天真而多情。他寫北京東城“斗雞坑”的浪漫生涯,狂放而自由,盡情而驕傲,藐視世間一切的卑鄙、虛偽、敷衍、寂寞。在有著月光的晚上,他席地而坐,“喝著酒,拍著桌,罵世界,罵社會,罵人類,罵家庭,罵一切的無聊道德和法律”。有淚盡情流,有樂盡情笑。然而,究竟敵不了“那萬惡的經(jīng)濟制度的壓迫”,也無力反抗這個世界,理想“永遠是天際的微霞,是地上的曇花”,于是他不自覺地成為頑固的“唯物”者,心安理得地談著“金錢”與“女子”,執(zhí)著于人生的聲、色、香、味*章衣萍:《東城舊侶》,《章衣萍集·隨筆卷》上,第151—158頁。。他“希望狂風和大火毀壞了眼前之一切的污穢而狹隘的房屋,在荒涼的大地上,再建筑起美麗而高大的宮殿來”,“希望徹底的破壞,因為有徹底的破壞,才有徹底的建設”。他主張“每個人都應該發(fā)展他的體力和心力到于極度”,“就是干壞了,也應該好好地干去,用全副力量去干”。他強調(diào)真誠與熱烈,甚至說自己寧愿愛真實的惡人,也不喜虛偽的君子。這類多少有著個人主義的蕪雜與蕪雜化的個人主義的文字,半為感嘆生存的困窘,半在抒發(fā)對于美與自由的向往,少了幾許的“雅”,多了幾分的“俗”。他雖有社會與文化的批評,卻又總認為那是“僭越”的憂情。他懂得傳統(tǒng)的固化及改變的艱難*章衣萍:《古廟雜談》,《章衣萍集·隨筆卷》上,第4—8頁。,倒不如“時時高歌破昏冥,一聲聲,有誰聽?我自高歌,我自遣哀情”*引胡適填《江城子》句子,見章衣萍:《枕上隨筆》,《章衣萍集·隨筆卷》下,第125頁。。

      由此可見,北京時期的章衣萍似乎已然具有了“名士才情”*沈從文:《論“海派”》,《沈從文全集》第17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54頁;原載《大公報·文藝》1934年1月10日。與“商的幫忙”*魯迅:《“京派”與“海派”》,《魯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32頁。等海派文學的顯性特征。沈從文當年曾說“京派”當中也有“海派”,一樣有著“海派”趣味主義的“白相文學態(tài)度”,內(nèi)容淺薄、態(tài)度兒戲以及放蕩不羈的灑脫抑或頹廢*參見沈從文:《文學者的態(tài)度》,《沈從文全集》第17卷,第46—53頁;原載1933年10月18日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8期。。這大概非章衣萍輩莫屬。

      北京與上海成為近現(xiàn)代中國文學文化的中心地位,可謂幾經(jīng)周折,交替輪轉(zhuǎn),也因此帶來了兩地文學的互滲與交融。近代以降,“五四”之前,上海曾因凸顯的經(jīng)濟地位而先于北京成為中國文學文化的中心,吸引了眾多新文學運動的早期領(lǐng)導者活動于此。1916年前后,袁世凱去世,北京政治控制相對緩和,新北京大學漸趨崛起,蔡元培、胡適、陳獨秀等新文學干將紛紛北上,文學中心移到了北京,導致了文學中心與政治中心的重合。可惜,好景不長,北洋軍閥與新文學領(lǐng)導者之間沖突不斷并愈演愈烈,1920年代中后期,魯迅、胡適、林語堂、徐志摩、丁西林、葉公超、聞一多、饒子離等新文學的干將們又紛紛避禍上海,“上海再次成為文學中心,實現(xiàn)了與經(jīng)濟中心的又一次重合”*陳嘯:《海派散文:婆娑的人間味》,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37頁。。由京入海的一些作家,在沾染海上的文學空氣以后,迅速地轉(zhuǎn)型,有的本身就對海派有著天然的好感,于是,很快一改初衷,儼然海派。章衣萍正是此一時期由京入海并發(fā)生創(chuàng)作轉(zhuǎn)型的代表性作家,是“京海合流”的先鋒派。

      1927年夏天,章衣萍攜妻子吳曙天到了上海。工商文化主導的上海畢竟不同于北京,呼吸著都市的濁氣,加之疾病纏身,“無計謀生”,章衣萍尤其感到了“金錢”的壓力?!爸鞯壬?,兩袖清風”*章衣萍:《秋冬的信》,《章衣萍集·詩詞、書信、日記卷》,第98頁。,是他的無奈,也強烈地改變著他的文學觀念。章衣萍在《枕上隨筆》的序文中公開認同他的作品就是“商品”,聊換糊口之金錢。也正是“托缽上?!敝?,再版的《桃色的衣裳》改名為《情書一束》,顯示他也頗為懂得宣傳之道。據(jù)溫梓川回憶:章衣萍一時說北大俄文教授柏偉烈給他譯了俄文,一時又說已有了英、法、日的譯本問世,后來北伐成功了,又說該書成了禁書。其實這些都是章衣萍自己杜撰的,其書卻也因此不脛而走。甚至連他后來出版的散文集《櫻花集》、《古廟集》、《秋風集》等也仿佛沾了《情書一束》的“光”,接二連三地暢銷起來*溫梓川:《文人的另一面》,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27頁。。

      上海時期的章衣萍日益凸顯了“暴露”的癖好,以“摸屁股”之類作品最終“背叛”了“京派”*章衣萍在《枕上隨筆》里說過這樣一句話:“懶人的春天哪!我連女人的屁股都懶得去摸了!”從此被稱作“摸屁股的詩人”。參見溫梓川:《〈情書一束〉和章衣萍》,《文人的另一面》,第134頁。。1933年出版的《隨筆三種》則記錄了章衣萍由京入海的痕跡?!峨S筆三種》多少還持守著社會批評與文明批評的《語絲》傳統(tǒng),但戰(zhàn)斗的鋒芒明顯淡化,代之而起的是對“商品”的膜拜。平庸與蕪雜并存,輕言笑語,但也含義深刻。章衣萍本人對《隨筆三種》——《枕上隨筆》、《窗下隨筆》、《風中隨筆》頗為自信。大抵是病中的寂寞,迫使作者更多地咀嚼世間的冷漠,唯有昔日師友的風采議論才給他帶去慰藉,感到人生之可戀。如《枕上隨筆》中以輕言、笑言、微言,還原了魯迅、章太炎、茅盾、孫伏園等眾多師友生活的一面。比如說魯迅住紹興會館時養(yǎng)過壁虎,魯迅在廈門時為保護相思樹的葉子而斗豬;陳獨秀寄居杭州蕭寺時能一字不遺的背誦《杜詩全集》以及作文章時喜歡聞自己襪子臭味的奇癖;孫伏園因身材矮小且不茍言談,在北京戲園被誤認為是日本人的趣事等等,不一而足?!洞跋码S筆》、《風中隨筆》也有類似的片段,很多都是聞所未聞,生動有趣。如《窗下隨筆》中的夏丏尊,雖然做了多年的教員,但并不喜歡教員的職業(yè),曾作一對聯(lián)“青山當戶,白眼看人”?!讹L中隨筆》中的疑古玄同先生,生平不懂接吻,一日,在苦雨齋閑談,疑古翁問:“接吻應他先加諸伊乎?抑伊加諸他乎?兩口相親,究有何快樂與意義乎?”座上有客,欣然答曰:“接吻,有女的將舌頭加諸男的口中者,有長吻,有短吻,有熱情的吻,有冷淡的吻?!币晒盼搪勚叭粐@曰:“接吻如此,亦可怕矣!”記述品評師友之外,《隨筆三種》也涉及一些名流、軍閥以及幼童的描寫,或諷刺,或稱頌,也都幽默風趣,清新可喜。

      《隨筆三種》最多的是對身邊瑣屑的關(guān)注,是傾向于大眾的感性娛樂。有時不免平庸與駁雜,但它卻承繼了西晉志人小說的傳統(tǒng),在小品文中獨創(chuàng)隨筆體,為現(xiàn)代小品文的發(fā)展拓寬了道路。晉人裴啟的《語林》、郭澄之的《郭子》,特別是劉義慶的《世說》,顯然成了他的借鏡,并自言作的是《世說新語》體。品藻人物借著清淡的衣飾,對于師友或記其言語,或述其行為,殘叢小語卻把人物的才情、氣質(zhì)、格調(diào)、風貌、性情、能力鮮明地浮現(xiàn)出來,往往風趣橫生,機智幽默,給人非常深刻的印象。對作者來說,西方小品是又一重經(jīng)驗,蒙田、培根的“格言”體不時成為他的衣袖和光環(huán),簡練雅致,神情兼?zhèn)洌侨饩慵?。三種隨筆記述品評的多為大家名彥,但沒有絲毫矜持,更無當今習見的諛辭,一概質(zhì)樸,融雋永于平淡。至于小品文敘史,則常常含蘊些高貴氣,大抵意到筆隨,不拘一格,“影影綽綽間閃現(xiàn)著作者的錦繡肝腸”*參見許道明:《前言》,許道明、馮金牛編選:《章衣萍集·隨筆三種及其他》,上海:漢語大辭典出版社,1993年,第7頁。。而留心人生世俗的體察和描寫,以身邊瑣事為對象,觀照人生意義,領(lǐng)略人生情味,追求生活情趣,遂成為章衣萍小品文的一貫風格。

      《隨筆三種》之外的小品文字,也表現(xiàn)出相當?shù)乃疁?,不少篇什是很值得細讀的?!兑姓砣沼洝穼懹?928年6至10月間,章衣萍臥病,在床頭的小冊子上,用鉛筆寫日記,因為是靠著枕頭寫的,故名之為《倚枕日記》。日記中顯示了一個毫無粉飾的章衣萍自己。他寫耐不住寂寞的自己、女人的微笑、中醫(yī)的迷信思想與神秘功效、納蘭詞的幽苦、夫妻床笫話語、桃色的浪漫的夢境等。

      由京入海的章衣萍,其文格與人格相較一般的海派作品與海派文人,有著自己獨特的個性。上海時期的章衣萍依然保留“北京”的情結(jié)。在《枕上隨筆》中,他說過這樣的話:“回到北京呀,就是吃窩窩頭也情愿的?!?許道明、馮金牛編選:《章衣萍集·隨筆三種及其他》,第10頁。周作人、魯迅、林語堂等人影響的痕跡也很容易見出,只是更多隱含著小市民趣味的傾向。而章衣萍的這種上海灘市民審美趣味比之長養(yǎng)于上海的一般海派文人則又判然有別,糾結(jié)、彷徨、幽苦、無奈等復雜情感似乎始終郁結(jié)于胸。干戈遍地,米珠薪桂,加之貧病纏身,本有擔當情懷的章衣萍由不得嘆恨自己生不逢辰,遇此濁世。他常說,不做文章,只得餓死。在那遍地刀槍,可怕而悲慘的人間,所見只是愁苦的臉,所感只是悲哀的心,難免不磨損著自己先有的豪情,改變著自己一介文人的觀念。1929年7月6日,他在給“鐵民”的信中透露了如此心跡:“天下何事不可為!做官做強盜,皆發(fā)財之捷徑。然而我輩必藉筆墨為生,天下能讀書者又有幾人?以心血供俗人玩弄,與四馬路之野雞又有何異?”*章衣萍:《填詞》,《章衣萍集·隨筆卷》下,第73頁?!八^文人的著作,在高雅之士看來,誠為不朽之大業(yè),而在愚拙之我看來,在資本主義之下,一切的著作,無非皆是商品而已。”*章衣萍:《枕上隨筆序》,《章衣萍集·詩詞、書信、日記卷》,第117頁。天生一張剛直的嘴,偏又生在這宜磕頭、少說話的世界,貧窮似乎是注定的。在無可奈何之際,以“無益”之事,遣有涯之身。他不再相信文學的“高雅”,也不想萬年不朽之生命。以“冷嘲”或“閑語”說著自己的話,不時有著“得錢十吊五,招朋醉一場”*章衣萍:《枕上隨筆》,《章衣萍集·隨筆卷》下,第126頁。的瀟灑與狂放。

      總之,由京入海的章衣萍,施展的雖然還是由《語絲》練就的那支筆,但大幅度地增加了風流名士的做派。對現(xiàn)代都市男女情愛作病態(tài)化陳述,并且故意追求性愛的某種原始意味,不無些許劉吶鷗式的“戰(zhàn)栗和肉的沉醉”色彩(這簡直就是海派的文學宣言)*參見吳福輝:《多棱鏡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第22,23頁。,或許正是他最終迎合“海派”而“背叛”“京派”的標志。由京派的關(guān)注社會到“海派”之兒女情長,由“任意而談,無所顧忌”到“浪漫詩意,細膩委婉”,其文學作品逐漸由社會退到個人,宣泄普通的人生感受,彰顯平淡戲謔味,但作品依舊寄沉痛于悠閑,有著太多的無奈與苦味。

      時人評價章衣萍:無論作詩寫文,總離不開女人。念女人、看女人、談女人,是章衣萍永恒的主題,情詩、情書、情文則占據(jù)了他寫作的大部分。甚至可以說,“女人”成就了章衣萍的文格,也是其作為海派文學作家的顯性標識。海派“歷來被認為是最擅長表現(xiàn)男女關(guān)系的文學”,在都市的背景下表達兩性關(guān)系,“海派的現(xiàn)代性可說直逼眼前”*參見吳福輝:《多棱鏡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第22,23頁。。章衣萍寫女人,固然與他當時的年輕有關(guān),因為年輕的時代在憧憬愛情與女性的時候自然地會產(chǎn)生戀愛文學。但章衣萍的愛情文字更與他的性情與關(guān),《風中隨筆》里他自供:近來頗愛填小詞,曾填《浪淘沙》一首,前數(shù)句云:“暮雨滴成愁。愁上心頭。一生煩惱為風流??偸窍嗨继聿∫?,病也堪羞。”友人顧壽白醫(yī)生曾對章衣萍說:“我想送你一個圖章,上面雕著四個字:一生風流?!彼约阂苍f過:“我生下來有一種下流也許是特別的脾氣,對于女人的事總十分關(guān)心?!?章衣萍:《小嬌娘》,《章衣萍集·小說卷》,第168頁。他如此坦承:“有信仰的人是有福的。然而我的心太空虛了,我能夠信仰什么呢?我不相信耶穌,也不相信釋迦,更不相信一切的虛無神祗。我只相信一個可愛的人兒,她是火樣的性情,鶴樣的性格,花樣的美麗?!?章衣萍:《倚枕日記》,《章衣萍集·詩詞、書信、日記卷》,第242,259—260,243頁?!班滴疫h游萬里身,得錢輒以贈情人。只見情人臉上肥,哪知家中骨肉瘦!”*章衣萍:《倚枕日記》,《章衣萍集·詩詞、書信、日記卷》,第242,259—260,243頁。他曾引用且極為欣賞龔定庵的詩句:“可能十萬珍珠字,買盡千秋兒女心?”*章衣萍:《倚枕日記》,《章衣萍集·詩詞、書信、日記卷》,第242,259—260,243頁。

      誠然,章衣萍筆下的“女人”書寫也有著時代的意義?!芭恕睍鴮懣梢越宕吮磉_反封建的內(nèi)涵,可以成為消費社會的噱頭與賣點。然而,“女人”之于章衣萍更意味著一種文學寫作的信仰。章衣萍如是說:“進來很有人提倡血與淚的詛咒文學,厭惡婉轉(zhuǎn)呻吟的情詩。但我們以為在人類本能方面,性欲實在和食欲有同樣的重要;戀愛的呻吟的聲音,同血與淚的詛咒的聲音,在文學上占同樣的價值,有同樣的重要?!?章衣萍:《記濮永昶的詞》,《章衣萍集·隨筆卷》上,第20頁。他崇拜“戀愛”,甚至因此反對組織家庭。在他看來,親親切切地戀愛,勤勤懇懇地工作,度過幾十年有限的生活,也就足矣。他強調(diào)寫作要有濃厚的感情,而這種感情是自來的。具體地說,則是那“戀愛”的情感。他熱烈地描寫著戀愛,描寫著戀愛者的悲哀與歡樂。他的作品有的是大膽與熱烈。他曾煞有介事地述說著自己7歲時第一次遭遇的“女難”,開始明白女性的可愛與可怕。抱病之際,且念且怨“有好酒肉不能吃,有好景致不能看,有好女人不能通情愫”,是天下至苦也*章衣萍:《同病相憐》,《章衣萍集·隨筆卷》下,第71頁。。他曾津津有味不厭其煩地記錄自己那桃色的浪漫的夢的快感。當然,他對女性形象與兩性關(guān)系的描寫也不時有著自然主義的描寫以及輕薄的成分:“風呀,你不要吹開我的房門,因為我正躺在床上,看我的愛人的雙乳?!?章衣萍:《種樹集》序,《章衣萍集·隨筆卷》下,第273頁。他自然而大膽地談論著:“我的女朋友中,黃翠教我知道愛,秀芳教我知道恨,小湯教我知道肉的溫柔,小芳教我知道靈的神秘。”*章衣萍:《秋冬的信》,《章衣萍集·詩詞、書信、日記卷》, 第105,98頁。他毫無忌憚地在妻子面前談著別的女人,甚至上?!八鸟R路”的風塵女。有時還瞞著自己的愛人,在外面私戀妖蕩的妓女,帶有“混混哲學”、“享樂哲學”的味道。所有這些,也正是章衣萍常常遭人誤解與嘲笑的地方。

      然而,他對愛情與女性又有嚴肅的一面。有關(guān)《情書一束》,他曾說過這樣的話:“我乃磚塔寺畔的一小僧,卻不妨大膽宣言:如果高中學生而不能讀《情書一束》,那樣中學教育可算完全失?。蝗绻髮W學生而不能讀《情書一束》,那樣虛偽大學也該早點關(guān)門!《情書一束》雖寫得不好,但態(tài)度卻是十分嚴肅的?!?章衣萍:《罪過》,《章衣萍集·隨筆卷》上,第133頁。現(xiàn)實生活中的章衣萍也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風流成性。他尊重自己的妻子吳曙天,夫妻舉案齊眉,讓自小體弱多病的吳曙天感到了人生的美好。他常??坦撬寄钪芏嗯裕^無一些邪心,有著純情主義的意味。他把愛情視如生命。誠如其言:“我曾握過黃翠手上的熱情,我曾親過湯菊眼中的熱淚,就是那冷酷的秀芳,我也曾偷過她口中的甜吻,擁過她胸前的溫柔。但是,小方呀!你給我的只是一個甜蜜的好夢。你是早晨的牡丹花上的露珠,在陽光上會消失你的可愛的影子;你是傍晚山頭的紫霞,在晚風中會飛去你的姣好的芳蹤?!?章衣萍:《倚枕日記》,《章衣萍集·詩詞、書信、日記卷》,第268頁。

      在他愛情題材的小說中,對受“五四”新文化影響下的青年一代的愛情模式有著深入的挖掘與表現(xiàn)。他批判著舊的家族制度、社會制度、經(jīng)濟制度、階級制度、資本主義等對婚戀及女子的逼迫,揭示著她們的悲慘命運與人生以及同時具有的崇高與莊嚴,且在摸索著前行的路。當然,摸索之中也有困惑,對男女之情的理解與描述常常有著畸形甚至不健康的色彩。比如三角戀、多角戀、婚外戀、不倫戀……三角戀中,兩男一女,或兩女一男,真心相愛,寬容理解,真誠相待。不妨來看一段《桃色的衣裳》中女主人公菊華說到自己兩個情人的一段話:“我愛你們倆全是一樣,將來失敗大家一塊失敗,勝利大家一塊勝利,我是絲毫無所偏向的呀!至愛的,我從有生以來便不曾想到我一世能不在這狂飆時代中生活——我羨慕瘋?cè)说呐e動了!”*章衣萍:《桃色的衣裳》,《章衣萍集·小說卷》,第28,46—47頁。能夠并行不悖地愛兩個男人,偉大而勇敢。一個女人是不是應該同時愛兩個男人呢?不能,社會有這樣的法律,人間有這樣的真理。但是,“我不相信書上那樣的笨話,我不相信社會那樣的蠢法律”,“我也不相信人間那樣荒謬的真理”,“真理沒有一定的。我不相信旁人的真理,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真理,我要反對已成的真理,我要創(chuàng)造新鮮的真理”*章衣萍:《桃色的衣裳》,《章衣萍集·小說卷》,第28,46—47頁。。

      但他畢竟又是用真心寫就,沒有絲毫褻瀆的意圖:“孔丘說得好:‘思無邪’?!?章衣萍:《秋冬的信》,《章衣萍集·詩詞、書信、日記卷》, 第105,98頁。他無法束縛自己那熱烈的心,他的愛,只在虛無縹緲的夢里。他把“戀愛”過度理想化了。他說,一個人真正戀愛一日,就算永生。結(jié)婚的制度不打破,戀愛總不能美滿。他也曾這樣解釋人生:“為著真理而被書籍壓死的人們是值得崇拜的,為著自由和正義而被槍炮轟死的人們是值得贊美的?!睘橹鴲矍槎槐Х旁谀_下踏死的人們一樣值得崇拜與贊美?!跋窨萑~一般的生,倒不如像落花一般的死!”“仁慈的上帝呵!假如愛情的心里只有金錢和虛榮,請你把真實的熱烈青年,早些釘在十字架上罷!”*章衣萍:《悲哀的回憶》,《章衣萍集·隨筆卷》上,第198頁。他熱情地呼吁那無量的鄉(xiāng)村男女間的情歌等著我們?nèi)フ怼G楦柚涝谟谇楦械恼鎸崳骸扒楦枋瞧惹械那楦蟹贌谛?,而自然流露于口的,所以虛偽的自然很少?!鼻楦璧男问奖局旎[,句的長短,音節(jié)的和諧,比之情詩,自由得多*② 章衣萍:《中國的情歌》,《章衣萍集·隨筆卷》上,第184,187頁。?!扒楦枋谴宸虼鍕D口中吐出的自然聲音,他們只知道說真實的話,不懂得什么是倫理?!雹诓欢脗惱?,形如天籟,也就是在突破規(guī)范,不為格式拘泥,不為雕琢累贅,不為學問拘牽。說的是情歌,也說的是章衣萍的文與人。章衣萍筆下的兩性文字,正像更多典型海派文人筆下的“情戀”書寫那樣,“從生理搏動到包孕現(xiàn)代生命哲學,都市人的內(nèi)在心理沖突均得到充分的展示”*吳福輝:《多棱鏡下》,第23頁。。而且,在審美形態(tài)上,一如“海派”,本質(zhì)屬于唯美主義*解志熙在《美的偏至》(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中指出:海派文學的審美根源是唯美主義。。而“唯美”常常與“頹廢”相連,“實為一體之兩面”*解志熙:《美的偏至》,第67頁。,“唯美”常常是“頹廢主義”作家的必然選擇,包含著對現(xiàn)實的無奈與絕望*參見李俊國:《都市審美:海派文學敘事方式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98頁。。在無奈與絕望中,以“頹廢”的一面選擇逃避,以“唯美”的一面尋求安慰。

      章衣萍的文學創(chuàng)作起始于北京,定型于上海??箲?zhàn)爆發(fā)前的1935年冬,章衣萍遠赴成都,先任省政府咨議,旋至一軍校當教官,又開辦書店。始由文人轉(zhuǎn)為書商,創(chuàng)作日益減少,偶有為之,亦多屬應酬之作。在其《磨刀集》的自序中,章衣萍如是說:“來成都后,交游以武人為多。武人帶刀,文人拿筆。而予日周旋于武人之間,磨刀也不會也。”《磨刀集》中,多是一些舊體詩詞。他學張船山,亦學陸放翁,愁多無奈,飄零無依,千秋深恨,懷古傷今,有諸多感慨。《給小萍的二十封信》是寫給自己孩子的,說自己到四川來的情況。這里有淺近的科學,如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宇宙的進化、天體宇宙的組成、鳥的科學、植物界的競爭、飛機的常識等;談有趣的故事以及風俗人情,如談魚的習性、鳥的故事、三國演義里的故事、英國大科學家瓦特的故事、成都的春熙路、成都的花會、武侯祠所見、游望江樓懷薛濤等,都用有趣的話說出來。這是給“小萍”看的,也可以給天下的男女小朋友看,本質(zhì)屬于兒童文學的范疇,顯示了他的拳拳念子之心。他入蜀之后,頗學佛,也難忘家國舊仇,“午夜磨刀,亦可憐矣”*章衣萍:《磨刀集》序,《章衣萍集·詩詞、書信、日記卷》,第293頁。。

      法國文學家布封(Buffon)曾說:“文體即人?!敝袊耪Z也說:“文如其人?!标P(guān)于“文如其人”,章衣萍有過專門的解釋:“所謂‘文如其人’這話,不但指文的表面說,也指思想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思想,一個人就有一個人的文章。正如沉香有沉香的氣味,檀香有檀香的氣味,鐘有鐘的聲音,鼓有鼓的聲音?!彼瞥缌终Z堂的“語錄體”,為文追求明晰干凈。他曾引用林語堂的話說:“文人學子,有一種惡習,好掉弄筆墨,無論文言白話皆如此。語錄體之文,一句一句說去,皆有意思。無意思便寫不出,任汝取巧無用也?!墩撜Z》曾引龔定庵語,謂‘圣人語而不論,智者論而不辨’,便是此意。不能語者作論,不能論者作辨,故語者論之精英,辨者論之糟粕。圣人未曾搬弄辭藻,堆文砌字,而《論語》句句傳至后世,此所以為圣?!?章衣萍:《修辭學講話》,《章衣萍集·理論卷》,第215頁。他喜愛杜甫,強調(diào)只有杜甫才是中國的真詩人的代表。他曾轉(zhuǎn)引張戒《歲寒堂詩話》里的說法:“王介甫只知巧語之為詩,而不知拙語亦詩也。山谷只知奇語之為詩,而不知常語亦詩也。歐陽公專以快意為主,蘇端明專以刻意為工,李義山詩只知金玉龍鳳,杜牧之詩只知有綺羅脂粉,李長吉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間一切皆詩也。唯杜子美則不然。在山林則山林,在廊廟則廊廟,遇巧則巧,遇拙則拙,遇奇則奇,遇偌則偌,或放或收,或新或舊,一切事,一切意,無非詩者。故曰:‘吟多意有余’。又曰:‘詩盡人間興’。誠哉是言!”*章衣萍:《青年應該讀什么書》,《章衣萍集·隨筆卷》下,第25—26頁。

      章衣萍是一個沒有顧忌的人。他曾說:“人的人生,就是一篇小說。誰能夠大膽的、沒有諱飾地寫出,便是絕妙的小說了?!?章衣萍:《我的一個小小希望》,《章衣萍集·隨筆卷》下,第278頁。誠懇與真摯,最是他的可取處。正如他寫黃仲則,一個真正的詩人,他的生命是詩的生命,他的血,就是詩的血,他的淚,就是詩的淚。他悲哀的時候決不能作快樂的詩,他快樂的時候也決不能作出悲哀的詩*章衣萍:《黃仲則評傳》,《章衣萍集·隨筆卷》上,第261,263頁。。

      章衣萍的一生,像是一首詩,一首悲劇的詩,一部傷感的通俗文學。文如其人,從章衣萍的作品中,我們似乎總能感覺出那抹不去的蕭索。而這種“悲”與“蕭索”常常裹著疏狂與趣味的外衣,讓人隔著霧障,甚至常生誤解。

      試想,在那紛擾的時代與特殊的氛圍中,哪有如此的趣味與閑情呢?在《情書一束》的序言中,他也如此認識到:“讓愛情關(guān)在心里,把相思放在夢里,教愛人藏在家里罷。朋友們,這不是青年們的戀愛時候!”*章衣萍:《情書一束》,《章衣萍集·小說卷》,第4頁?!疤疑膼邸背3W兂苫疑奶摶谩T跀_攘不安的詭譎黑暗亂世里,等待他的能是什么呢*章衣萍:《吊品青》,《章衣萍集·隨筆卷》上,第214頁。?也許是無盡的苦惱,“為世界的黑暗苦惱,為人類的庸賤苦惱,為萬事萬物的墮落和下流苦惱”*章衣萍:《劉海粟先生》,《章衣萍集·隨筆卷下》,第267頁。。他憎惡眼前病態(tài)的社會,希望那萬惡的舊社會盡快地變化崩潰,試圖做推進并改革社會的一分子。他也曾為自己不斷地寫著心中的“女孩子”而覺得好笑。他“敢說文章第一流,念年蹤跡似浮鷗。悲歌痛哭傷時事,午夜磨刀念舊仇。世亂心情多激憤,國亡詞賦亦千秋。沙場喋血男兒事,漂泊半生愿未酬”*章衣萍:《磨刀集·感憤》,《章衣萍集·詩詞、書信、日記卷》,第297頁。。這是他壯志不騁、愁腸似海的悲慨與無奈。

      章衣萍有一顆兒女心,但也有一個英雄膽。心在云天,孤傲豪情。他曾給朋友贈言:“推倒一時豪杰,開拓萬古心胸?!彼麑⑹澜缟系娜朔譃閮煞N:一種是狂人,一種是庸人;與其做庸人,不如做狂人,唯有狂人,才是天下文明的創(chuàng)作者*章衣萍:《黃仲則評傳》,《章衣萍集·隨筆卷》上,第261,263頁。。很可惜,時世不濟,“神州處處哀鴻淚。風冷心酸難買醉”*章衣萍:《蝶戀花·時事有感》,《章衣萍集·詩詞、書信、日記卷》,第77頁。。他病身且逢濁世,終落得壯志付煙霞,英雄恨若何!他也曾有心超越,卻又“參禪容易出家難”,“夜夜夢魂何處去”?幾十年的悲哀事,始終困擾于心頭。雖有哀怨與不滿,但其反抗卻是那么地微弱:“生存是好的,如果惡能幫助生存,惡也是好的。自生病以來,我受人的欺侮也太多了。我只希望我的病好起來,也去欺侮那欺侮我的人?!彼踔猎谂ψ儭皦摹?,不變壞,簡直無法活下去。然而他又太善良了*章衣萍:《倚枕日記》,《章衣萍集·詩詞、書信、日記卷》,第247頁。,他胸無城府,簡單而熱情,面對的社會卻是復雜的,人并不是個個都可愛的,博愛是不可能的,以致“我自佯狂人不識,琵琶席上淚痕斑”*章衣萍:《磨刀集·無題十首》,《章衣萍集·詩詞、書信、日記卷》,第313頁。。滿紙盡是悲哀的筆墨,悲慘的人生。他好抒情,獨來獨往,因幾許人世的悲哀,而提高了品格。章氏之文,有流麗,有沉痛,亦有瀟灑,感情自由舒展,體式多美并俱。

      無疑,章衣萍是矛盾的,章衣萍的“矛盾”也恰似其“海”化的復雜。廟堂意識與京派背景的影響一直存在,而上海的現(xiàn)實與復雜的時局也時時對之進行沖擊,加上獨有的天性,因此形成了他頗有意味的海派風格。它是一種“輕文學”的海派文體,比之同期的“京派”與“左翼”,也似乎更加重視“個人”,能夠“表達在現(xiàn)代物質(zhì)與人欲橫流的情景下,都市個體的生命體驗”*吳福輝:《海派:文化流動性與社會、與人》,《游走雙城》,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68頁。。而且,經(jīng)由“人性的深度所達到的都會文化的深度”*趙園:《北京:城與人》,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21頁。,已經(jīng)有了相當?shù)某潭取T谖幕睦淼膶用嫔?,也正逼近了海派文化精神的肌理。實際上,他已經(jīng)遠離或正在遠離啟蒙者的角色意識,遠離經(jīng)世文章。然而,章衣萍又始終有著掩藏不住的憂郁與沉重,與海派文學的“瀟灑”究竟不同。他是海派文學中的“這一個”,無意“海派”而終成“海派”*章衣萍的文學風格豐富了海派文學的多樣性,而文學風格的“多樣性”也正是海派文學的應有內(nèi)涵。文學的上海與上海的“海派”也總是支離破碎,紛繁多樣,這與海派文化的混和性與開放性顯然不無關(guān)系。。章衣萍也自認自己的“矛盾”:愛冷靜,也愛熱鬧;愛閑逸,也愛刺激。他說:“我常想一領(lǐng)袈裟,了卻此生,雖然寂寞,卻也干脆解脫,但我卻不能這樣。我好像春蠶作繭,到死方休。我相信人生只是一團糾纏。我情愿在糾纏中找苦,不情愿在解脫中尋樂。蘇曼殊的放浪,李叔同的苦行,雖可欽佩,卻非所愿?!?章衣萍:《秋冬的信》,《章衣萍集·詩詞、書信、日記卷》,第101頁。他自稱“文丐”,“著作等身,兩袖清風”是章衣萍寫給自己的對子,足以表明章衣萍的可憐與驕傲,也足以引發(fā)我們對那個時代的回望與思考。

      【責任編輯:李青果;責任校對:李青果,張慕華】

      2016—10—16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1920—1940年代上海通俗文學與純文學的關(guān)系研究”(10YJC751007)

      陳 嘯,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武漢 430074),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武漢 430074)。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6.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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