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冠晴
一
今年冬天下了兩場雪。第一場雪只是意思意思,第二場雪卻下得有聲有色、像模像樣。
雪是從半下午的時候開始下的。起先是雪粒兒,像老家婚禮上的“撒帳”儀式,白花花的大米一把又一把地撒向新人的頭頂,那米粒兒在頭頂上、衣服上、地面上歡快地蹦跶。到傍晚的時候,雪粒兒已經(jīng)在地面鋪了薄薄的一層,轉而就下雪花了,大朵大朵的,飄飄忽忽地往下落,小區(qū)的水泥地面轉眼間就白了。
鄭儀說:“老天要辦成一件事是有步驟的,先下一層雪粒兒墊底,雪粒兒不容易化,再下雪花,雪就積得起來。”
她這話是對兒子說的。周六,兒子不用上學,我們一家三口在陽臺上看雪。七歲大的孩子了還老愛撒嬌,像小狒狒似的吊在他媽媽的脖子上。兒子聽到這話很興奮,一個勁地問我:“爸,我們明天是不是可以堆雪人?上次沒堆成呢。”
上次確實沒堆成。下今年的第一場雪時,一開始下的就是雪花,著地就化了,雪根本沒積起來。但這一次就不同了。我望著窗外樂呵呵笑著,正要回答兒子的問題,家中的座機響起來。
我的第一感覺是媽媽打來的。只有媽媽習慣打座機,其他人有事找我都是打我的手機。媽媽說,手機號碼太長,撥號費事,所以她喜歡打座機。我記起來,上一次媽媽打電話來也是下雪,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對,那天的節(jié)令就是小雪。媽媽在電話里說,今天是小雪,就真下雪了,應了節(jié)令了。你好吧?永兒好吧?鄭儀好吧?我打電話就是告訴你們,我也挺好的,你們別掛心。
從小雪到現(xiàn)在,天啊,我竟然一個多月沒與媽媽聯(lián)系過。
我抓起話筒,不是媽媽。是春嬸,老家的鄰居春嬸。春嬸說:“冬陽吧?我是你春嬸。你媽媽的哮喘犯了,臉都紫了,好危險的?!?/p>
我頓時駭住。
媽媽有哮喘病,從她年輕的時候就有,天一冷就發(fā)作。只是最近幾年好些了,連著幾年沒再犯,我就忘了。媽媽上一次打電話來,就是怕我掛心她的哮喘病吧?但我卻完全沒有掛心。就是剛才,我還與老婆孩子一起望著外面的雪花,喜滋滋地憧憬,明天能不能堆個雪人。我居然忘了,還有人是怕下雪的。媽媽守寡三十多年將我拉扯大,我是媽媽唯一的兒子,我這個做兒子的,太沒良心。
我抓起車鑰匙往外跑時,鄭儀追過來,她問我去哪兒。我說:“媽媽的哮喘病犯了?!编崈x喊起來:“天快黑了,又是這樣的天,你回劉坪?你不要命了?”我什么也沒說,只是固執(zhí)地下樓梯。我知道哮喘病發(fā)作有多么危險,著名歌星鄧麗君就是被哮喘奪去生命的。何況春嬸說,媽媽的臉都憋紫了,我這個做兒子的不去救她,誰去救她?
我跑下樓時才發(fā)現(xiàn),鄭儀已經(jīng)跟了來,她一邊往脖子上圍圍巾,一邊說:“那我跟你去,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我說:“你跟去才叫不放心呢?!蔽疫€沒容她挨近車子,就將車子開跑了。從縣城到劉坪,有三十公里的路程,而且一半是盤山路,這樣的天氣,盤山路無疑是凍住了,車輪容易打滑,容易出事。我近乎悲壯地想,即便要出事,也是定數(shù),我不能搭上鄭儀。這就是家族的命運。我們家都是男人早逝,然后撇下孤兒寡母相依為命過日子,已經(jīng)七八代了,代代如是。
我不知道要不要叫救護車去。想想這樣的天,那樣的路,救護車也不一定敢去。我便將車停在一家藥店門口,買了一瓶沙丁胺醇片和一瓶特布他林氣霧劑,都是救急的藥。等我走出藥店回到車上時,卻發(fā)現(xiàn),鄭儀已端坐在副駕的位置。這讓我有些惱火,我轟她下車,她固執(zhí)地賴著不走,自顧自地系安全帶,說:“我知道你怎么想,你怕出事。出事就出唄,咱倆死在一起。挺好?!蔽伊R:“好你個頭,咱倆都死了,兒子交給誰?”她說:“對呀,所以老天不會讓我們出事。我得跟上你,鎮(zhèn)住這個邪!老天要你的命,就連我的一起拿去。冬陽我告訴你,我沒有你媽媽那樣的好韌性,你要是不在了,我絕對不活,我才不管兒子交給誰呢!”
我的眼眶有些發(fā)熱。我知道鄭儀對我的感情,也知道她心里的擔憂。她所說的“邪”,指的是我們家族的命運、定數(shù)。我們這個家族,世代單傳,算命的說,那叫“金線吊葫蘆”,而且男性都在青壯年時就早逝了。鄭儀以前不是個迷信的人,但嫁給我之后,聽說了我家的家族史,她心里就有了陰影,開始迷信了。她本來是縣城一小的老師,因為這陰影這迷信,她辭了職,去我開辦的刺繡公司上班。她其實不會女紅,但她寧愿從頭學起,就是要跟我同進同出。她說,她就是要將自己變成一根繩子,像本命年系的紅腰帶,將我拴住,老天爺要將我?guī)ё?,就連同繩子那頭的她一同帶走好了,她絕不步我媽媽的后塵。她這種偏執(zhí),一方面是因為對我的愛,另一方面,也是被我媽媽三十多年來形單影只的生活給嚇怕了。
出了城,雪花就失了規(guī)矩,狂舞亂撲,那是因為風。我們的視線穿不透雪花亂針亂線織成的縞,只能保持30碼的車速,慢慢地往前挪。這讓我著急,更讓我惱火。這惱火一半是因為天氣,一半是因為媽媽。
我的公司經(jīng)營得還算不錯,在縣城里的房子180平方米,到現(xiàn)在還空著兩個房間。媽媽如果到縣城里來,與我們在一起生活,不是沒地方住。她今年才59歲,也沒老到不適應縣城生活的地步。但她就是不愿意跟我們住在一起,偏偏要將自個兒一個人扔在劉坪,扔在群山懷抱中那個屁股大點兒平地上,我真不懂她怎么想。
鄭儀似乎懂得一些。她說她也是女人,女人才懂得女人。但我覺得她是不懂裝懂。
媽媽只來縣城住了三年,那是我的兒子劉永出生之后,她來幫我們帶孩子。鄭儀算得上好兒媳,待她好,孝順,貼心。但媽媽卻總是寡淡的,笑是淡淡地笑,說是輕聲地說,弄得鄭儀很沮喪。鄭儀悄悄地跟我說,媽媽的寡淡像是一道布簾子,將婆媳間給隔開了,她覺得媽媽是在刻意與她生分。我說,別想多了,我媽就是這樣的性子,從年輕時就是這樣,像一缽野雞湯,表面看不到一絲熱氣,撥開湯面上的那層油,里面滾燙著呢。
我覺得我說服了鄭儀。但媽媽在我們這兒一年還沒住滿,立冬的頭一夜,一家人圍著飯桌吃飯時,她一邊扒拉著碗里的飯粒,一邊低著頭說,我明天要回去一趟?;厝ィ炕厝ジ墒裁矗课液袜崈x都很吃驚,同聲問她。她誰也不看,只看著碗里的飯粒,說,家里的扁豆禾該枯了,得回去拾掇拾掇。
這根本算不上理由。
扁豆禾枯了就得拾掇?那野草枯了是不是也得拔掉?這叫什么理由?
媽媽不容我們反駁她,淡淡地說,就回去幾天,幾天后就來。我其實還想問她幾句的,但她寡淡的態(tài)度像是一種拒絕,讓我不好再問。第二天天沒亮,她就起床出門了,沒讓我送,她自己乘中巴車回劉坪了。
媽媽離開后,鄭儀在家?guī)Ш⒆?,一整天凝神沉思。我問她,想啥呢?她說,我在檢討,檢討我哪兒惹媽媽不高興了,她硬是要回去。我說,你傻呀,跟你沒關系,她不是說了嗎,扁豆禾枯了。鄭儀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我,然后問我,你覺得這是理由嗎?
這確實不是理由。
鄭儀便想呀想,我陪在她身邊,坐在沙發(fā)扶手上,這樣就可以環(huán)住她。我們的腳邊是海綿拼圖墊子,上面印著供早教用的拼音字母,兒子劉永從D爬到M,在M上滴下一串口水來,又趴下去舔那N,舔著舔著就咯咯地笑。外面,夕陽照在對面那幢樓上,有淡淡的金光。這是最美妙的時光,我想。就在這時,鄭儀一把托住我的下巴,看著我的眼睛,說,冬陽,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倆不能太好了。
我有些錯愕,接著就忍俊不禁,笑出了聲。我倆不能太好了?我倆太好了我媽就不高興?這是什么邏輯?哪個當媽的不希望兒子和兒媳感情好?
鄭儀很認真,說,當媽的當然希望兒子和兒媳感情好,但你別忘了,媽守寡了一輩子。你有沒有發(fā)覺,我們很親熱的時候,媽媽眼里就有一種落寞,這一定是勾起她對你爸的想念了。所以,我們今后不能當著她的面勾肩搭背的,刺激她。
我并不認同鄭儀的說法,在我的印象里,媽媽對爸爸并沒有很深的感情,爸爸去世三十多年,媽媽從來沒在我面前提到過爸爸。如果她想念爸爸,她怎么可能不提?但我確實找不到媽媽一定得回去的原因。
我只能說,行,我離你遠點。我站起來。鄭儀卻一把拽住我的衣擺將我拖過去,嬌嗔,媽媽這會兒又不在,你離我那么遠干嗎?她笑起來,來,快來,趁她不在,我們先勾搭個夠。
媽媽在劉坪待了7天,就回來了。她回來后,我和鄭儀在她的面前刻意保持著距離。只一天的工夫,媽媽就看出來了,傍晚,趁鄭儀在廚房做飯的時候,她抱著劉永,將我拉到了陽臺上,低聲問我,你與鄭儀吵架了?我說沒有。她淡淡地說,哄誰呢?你倆以前好得像一個人似的,怎么突然就生分了?冬陽,你要曉得惜福,鄭儀多好的女子啊,你可別像你爸一樣犯渾啊。你倆要是鬧別扭,我在這兒住著也不得勁。
這幾乎是她第一次主動跟我提我爸。這也說明,爸爸以前待她是不好的。
我和鄭儀在她面前又恢復了以前的模樣,她呢,又像以前一樣,淡淡地笑。但住了一年,到第二年立冬的前一夜,像頭年的那個夜晚一樣,吃晚飯的時候,她又看著碗里的飯粒,淡淡地說,明天,我想回劉坪住幾天。我和鄭儀都驚訝了,你看我,我看你。我想問問為什么,但鄭儀沖我一眨眼,率先說,行,明天我和冬陽送你回去。媽媽說,不用,你們忙,我自個兒搭車回去很方便。
幾乎是頭一年的翻版,第二天天沒亮,她悄悄出了門,一個人回去了。
媽媽一走,鄭儀激動起來,她抓著我的肩膀,興奮得氣都喘不勻了,她說,媽有相好的,一定是有相好的,約在這一天見面,要不,怎么一到立冬她就要回去?都是同一天呢。我有些氣惱。我覺得她這話侮辱了媽媽。媽媽就像一個圣女,她剛守寡那會兒,多少人托人保媒,勸她改嫁,她都沒嫁,她怎么可能有相好的?
但除此之外,我真的弄不懂她堅持在立冬這一天必回一趟劉坪的原因。
這一次她回劉坪住的時間比較長,第七天她還沒回,我便給她打電話。她在電話里說,再等兩天。兩天后我又給她打電話,她仍說,再等兩天。第三次我要打電話時,鄭儀攔住了,說,我們得來個突然襲擊,回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明白鄭儀的意思,那時我也有些認同她的想法了。我開著車,一家三口突然回劉坪。一路上我甚至還在想,也許家中真的有個男人,見了面我該怎么辦,怎么稱呼人家呢?但到了家,沒有什么男人,只有春嬸。媽媽和春嬸坐在門口曬太陽,一邊說著話一邊納著鞋底。陽光暖暖地照著,苦楝樹上的葉子偶爾飄落,麻雀在樹杈上喳喳地叫,更顯寧靜、安然。媽媽一臉淡定,見了我們絲毫不驚訝,只是淡淡地說,干嗎這么遠往回跑?我過幾天就回去。我說,我來接你,你今天就跟我回去吧。她淡淡地說,不了,我還得住兩天。我問,到底幾天?她瞟我一眼,說,你這孩子干嗎老催我?地里我還沒點上豆種呢,我也想跟你春嬸多說幾天話呢,還要幾天呢。
結果,她在劉坪住了15天,小雪那天才回來。
媽媽回來后,鄭儀就動了心思,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說,小區(qū)里哪位老人找了個老伴,過得很幸福,哪位奶奶這些日子正在張羅著找老頭。媽媽只是聽著,偶爾淡淡地附和一兩句。鄭儀便順竿兒爬,說,媽,你也找一個吧。媽媽笑笑,說,你們嫌棄我了?想將我往外推?鄭儀說,媽想多了,你苦了一輩子了,該有個好晚年。媽媽淡淡地說,孩子啊,是你想多了,媽從來沒這心思,再莫要說這樣的話了。
第三年,媽媽又是立冬那天回劉坪,回去之后就再也不來了。她說,永兒上幼兒園了,用不上我了,我去你們那里沒事做,住不慣,我就不去了。
我和鄭儀怎么勸,她都不來縣城,她就那么執(zhí)拗而安靜地住在劉坪那方寸之地。
二
媽媽的娘家在鐵鋪嶺,離劉坪整十里的山路。關于她怎么嫁到劉坪來,她只跟我說過一次,還是我一再問她。她似乎很不愿意,被我問急了,她才說了。
她說,我是被你奶奶給騙來的。
說這話時她嘆了一口氣,而后又補一句,這也許就是命吧。
鐵鋪嶺是因為一個鐵匠鋪而得的名,那鐵匠鋪存在于那兒,沒人說得上來有多少年,父傳子,子傳孫,世世代代都當鐵匠。媽媽就是那鐵匠鋪鐵匠的女兒。鐵匠的臉很黑很粗糙,那是被爐煙熏的,被鐵屑濺的。但生出的女兒卻個子纖巧,肌膚白嫩。媽媽肌膚的白是天生的,曬都曬不黑。農(nóng)村婦女要勞作,日曬雨淋,臉就像上了一層醬釉,都黑。但媽媽不。媽媽的臉怎么曬只會紅,紅一褪去,便又是白,雪白。所以媽媽在鐵鋪嶺就是最美的女子,嫁到劉坪來,又成了劉坪最美的女人。春嬸說,劉坪的媳婦里,上下三代,沒有美過紅蘆的,別看現(xiàn)在的大姑娘小媳婦涂口紅染黃發(fā),跟紅蘆年輕時的俊模樣比比試試?沒得比的。
紅蘆就是我媽的名字。
媽媽剛出生那會兒,姥爺剛剛生爐子準備打鐵,姥姥問他,給閨女取個啥名字呢?姥爺風箱拉得呼呼地響,鐵匠爐火火地紅,看著看著,就說,叫紅爐吧。到媽媽上學了,識字了,她不喜歡那個“爐”字,一把火燒著,哪里像她?她是個安安靜靜的人,像水。在小學課文里學到“蘆葦”,她就自個兒將名字改了,改成了蘆葦?shù)摹疤J”。蘆葦離不開水,而且纖細瘦弱,像她。
本來是岳塆有人相中了媽媽,托人上門去提親的。媽媽對岳塆的那個小伙子也中意,所以在媒人上門后的第三天,她與姥姥一起悄悄地去“訪人家”。
“訪人家”是我們這里的一種傳統(tǒng),也是女孩子對婚姻的慎重。男女雙方看對眼了,媒人上門保媒了,這還不成,女方還得突然襲擊,悄悄地去向男方的左鄰右舍了解了解那孩子的人品,再去男孩子家里看看家庭成員和家境,看值不值得托付終身。這在我們這兒,就叫“訪人家”。“訪人家”也有個約定俗成的模式,須用手帕兒包上半斤大米去。因為被訪的一定是要請吃飯的,如果訪得不滿意,吃了人家的豈不是嘴短?所以要帶上半斤大米。對那男孩子滿意了,吃完飯抹抹嘴笑呵呵離去,選擇個日子雙方定下親事。對對方不滿意呢?那就吃完飯之后將手帕連同手帕里的米留下來。手帕兒是留給被訪人家的女主人的,那意思是,你弄出這桌飯菜不能白辛苦,送你塊手帕擦擦汗吧。米呢,是抵自己吃的那些飯,那意思就是,我吃了你家的飯,但我不白吃你的,我將米還給你,從此我們兩不相欠互無瓜葛。
媽媽和姥姥去岳塆“訪人家”。但兩個人誰也沒去過岳塆,不識路。岳塆離劉坪近,兩個村莊間只隔著一道坡,不到二里地。媽媽和姥姥走到劉坪來了,在田壟間找人打聽,去岳塆該怎么走。
她倆是向在田里扯豬草的一位婦女問路的,巧的是,問的就是我奶奶。那是1976年,還是大集體的時候,半上午的時候要歇一個小時的工,別人休息時去樹蔭下歪著,我奶奶則利用這時間到田里扯豬草。奶奶是個過日子仔細的人,她的精明也是在劉坪有名的。她一看我姥姥手里掂著的手帕,四角扎起,鼓鼓囊囊,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再看看我媽,那年剛二十,粉嫩水靈,低眉落眼,不言不語,好兒媳的坯子,心中就歡喜上了,于是不動聲色,問姥姥去訪的是哪一家。姥姥出來的目的就是“訪”嘛,不但說了那男孩的名字,還向我奶奶打聽,了不了解這孩子。奶奶說,了解,跟我們左近呢,咋不了解?那孩子沒得說,人高馬大,眉是眉眼是眼,沒挑的。姥姥便很開心,媽媽則低下頭去,一張臉粉粉的,蘊著笑。奶奶接著說,孩子嘛,是好孩子,但他老子嘛,就不地道。
姥姥和媽媽的笑僵在了臉上,緊著問怎么回事。奶奶環(huán)顧一下四周,壓低聲音,說,他老子愛打老婆,三天兩頭地打。你應該知道,岳塆住的都是岳飛的后代,那是農(nóng)閑時就練岳家拳的,都是會家子,手頭重,動起手來喲,嘖嘖,這么跟您說吧,他老子動上手了,我們住在劉坪都能聽到他娘嚎,那個慘喲。
聽了這話,姥姥的臉霎時白了,媽媽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鐵匠姥爺就是個粗蠻人,愛打老婆,姥姥沒少遭罪,媽媽從小沒少看那場景,心中早就留下了陰影。姥姥擔憂地看媽媽,問,紅蘆,這……媽媽一甩辮子,就折身往回走,說,回吧,這人家,不去訪了。
母女倆怏怏地往回走,奶奶在田里洗洗腿上的泥,光著腳板追上來,說,既然出來了,就這么回去不是白跑一趟?我們村剛巧有個孩子托我?guī)椭鴮っ媚锬?,我看這姑娘跟那孩子般配,要不,去我們村看看?
媽媽早已沒了興趣,不愿意。奶奶便勸,說我們劉坪可是好地方,那個窮岳塆你們都愿意去訪訪,還相不中我們劉坪?順道的事,相一眼有何妨?
奶奶的話說得沒錯,方圓十里一比較,劉坪算是好地方,它雖然也在山里,但它終歸是山上的一塊平地,不僅有地可以種麥子,還有水田,可以種稻子。而其他地方,像岳塆,像媽媽的娘家鐵鋪嶺,都只有地沒有田,比不上劉坪。姥姥聽奶奶這么一說,動了心思,反正閨女也大了,遲早要尋摸人家,就看看去唄。
奶奶將姥姥和媽媽領回家,倒了茶,讓她們坐,她說去將央她保媒的小伙子找來。出了門,她撒腿就往大隊的木具廠跑。那時我爸在大隊木具廠當學徒,玲子的爸爸在木具廠當廠長。玲子的爸爸有一件灰色的卡嘰中山裝,嶄新的,穿在身上很有干部的派頭。反正是一個村子里的人,奶奶去了就央玲子爸將中山裝脫下來,借給了我爸。她又向我爸叮囑一番,便回來了。
回到家里,她便一副失落的樣子,說,不巧得很,那小伙子今天出山去了,幫生產(chǎn)隊買化肥,不在家。姥姥說,那就是沒緣分唄,回了。她正要起身走,屋內光線一暗,打門口進來一個小伙子,穿著筆挺的中山裝,手里還拎著一挎肉,進了門就說,媽,今天我們廠里分了一點肉,我給你送回來。
爸爸顯瘦,模樣斯文,在木具廠當學徒曬不著太陽,所以臉皮白凈,再加上借來的中山裝一裝扮,模樣兒就像當干部的。奶奶說,這肉分得是時候,家里正有客人呢。于是,認真地挽留姥姥和媽媽在家里吃飯。
姥姥見了爸爸的模樣,歡喜,媽媽呢,低著頭紅著臉,也沒堅持要離開。于是,姥姥便半推半就地留下了,她問奶奶,你這孩子找媳婦了沒有?
奶奶直嘆氣,說,不瞞你說,我家成分高,是富農(nóng),這對孩子有點影響,這不,到了娶親的年齡呢,還撂著單。
姥姥一聽說是富農(nóng)成分,就不吱聲。奶奶便湊過去,壓低聲音說,其實,哪個姑娘要愿嫁到我家來,還是有??上淼摹3煞质歉唿c,現(xiàn)在不是已經(jīng)不大講究那個了嗎?而且,我偷偷告訴你,你可不能到外面說去。土改那會兒,孩子他太爺爺怕政府沒收,偷偷藏了一壇子銀元,這么粗這么高的一個壇子呢,裝滿了。奶奶比畫著,又說,這些銀元擱現(xiàn)在,啥樣的日子過不好?大姐你說是不?
確實,那時候對于成分,已經(jīng)沒有原來那么看重了。姥姥便去看媽媽,就見媽媽不時地瞄爸爸,爸爸呢,看媽媽的目光完全是直的。
奶奶其實沒騙姥姥,我家祖上在土改的時候確實藏了一壇子銀元,是大半夜的時候太爺爺偷偷送到山上埋起來的。
但奶奶其實是騙了姥姥和媽媽的,她故意沒將話說明白。太爺爺是在山上埋下了一壇子銀元,但誰也不知道他埋在哪里。他埋完銀元回家,半道上就掉進山溝里摔死了,給誰也沒留一句話。那壇子銀元,只是個傳說,比鏡花水月還要虛無,看不見,摸不著。但奶奶用它,給自己的兒子說上了一門親事。
我的爸爸其實是一個在外面很窩囊的人,這也許跟家里的富農(nóng)成分有關。春嬸的一句話很經(jīng)典,她說,男人嘛,外面窩囊家里橫。他在外面受了憋屈,總得找個地方將氣給撒了,在外面不敢找別人撒,就只有回家找婆娘孩子了。
春嬸說的,就是我爸那號人。
爸爸會打媽媽,也不是常打,而是喝了酒后撒酒瘋,找媽媽撒氣。媽媽本來是怕遇到個愛打老婆的人,才不同意岳塆的那門親事,嫁給了我爸,誰知道我爸恰恰就是那號愛打老婆的人物呢。媽媽性子柔弱,爸爸一旦撒了酒瘋,她從來不敢與爸爸對抗,也不敢爭辯,連聲都不敢應,就躲出去。一般是躲到春嬸家去。她和春嬸要好,春叔又有把力氣,爸爸怵春叔,所以躲到他們家最安全。她總要躲到爸爸酒醒了才回家,那時暴風雨已經(jīng)過去,雨過天晴。
我六歲那年的夏夜,村里放電影,放電影的場地,就是我家門口的打谷場。我家的房子在劉坪的最前一排,門口是老大一個打谷場,可以容納上千人,打谷場的四周種的全是苦楝樹,樹干不算粗,但又直又高,幕布往苦楝樹上一掛,就可以放電影了。
放映員是吃派飯的,巧的是,那天派到了我家。幕布掛好了,機子架好了,放映員就來我家吃晚飯。爸爸便向媽媽要酒。家中的酒平時都被媽媽藏起來,就是怕爸爸酒后撒酒瘋,現(xiàn)在家中來了客人,媽媽雖然不情愿,也只能將酒拿出來。爸爸便陪著放映員喝,喝到天黑下來,兩個人還在喝。
那時候放電影像過節(jié)日一樣,四鄰八鄉(xiāng)的人都會趕過來。打谷場上早已聚滿了人,大家扛著板凳搶占好的位置。我早在半下午的時候就搶占了好位置,將板凳放在最前排,跟玲子的板凳挨在一起。我怕人家擠了我的位置,也禁不住外面人來人往嘰嘰喳喳的熱鬧,匆匆扒了幾口飯便跑出去。
天黑下來,我就和玲子一起,做著手影游戲。玲子從家里拿來了一把手電筒,是那種上三節(jié)電池的大電筒,非常亮。她擰亮電筒,照在電影銀幕上,我倆輪流在電筒前變換手勢,幕布上就會一忽兒出現(xiàn)一只兔子,一忽兒出現(xiàn)一只狗,要么是張翅飛翔的老鷹,要么是不停地張合著嘴巴的人頭……小伙伴們都被吸引來,搶著來做手影,我和玲子不讓,有些孩子便也回家拿來了電筒,于是,各種手影出現(xiàn)在幕布上。我便用玲子的電筒破壞它們,玲子的電筒比別人的亮,我只要照在別人投射出去的手影上,便是一片白,人家的手影便沒了。我樂此不疲地玩耍著,歡歡喜喜地笑,全然不知道家中發(fā)生了什么。
那天晚上家中發(fā)生的事,我都是聽人說的。聽奶奶說,聽春嬸說,聽所有目擊者說。只有媽媽不說。媽媽一輩子沒說過那天晚上的事,問她她也不說,她像是一個選擇性失憶的人,將那一段刻意地封存起來,遺忘掉。
那天晚上,一瓶酒快喝完的時候,爸爸要媽媽再去炒幾個雞蛋,說是下酒菜快被吃完了。也不知道媽媽是沒聽見,還是刻意的,她沒應聲。那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打谷場上聚滿了人,大家盼著電影快點放映,也許媽媽也不希望爸爸和放映員繼續(xù)喝下去。媽媽沒應聲,爸爸就發(fā)了脾氣,罵她待客不周到,抄起酒杯就朝媽媽扔過來。
平時碰到這種狀況,媽媽都是躲到春嬸家去的。但那天春嬸將她娘和她妹妹接來看電影了,媽媽再躲到她家去,有外人在,媽媽就覺得太丟臉了。所以她躲過爸爸扔過來的酒杯,就跑回房間里去,將房門閂上了。這一下徹底激怒了爸爸,他沖過去,一腳就將房門踹開了,沖進去拽著媽媽的辮子,將媽媽拖了出來。媽媽倒是自始至終一聲不吭,但奶奶和放映員過來拉架,呼呼喝喝地叫,弄得動靜很大,打谷場上等著看電影的人們便都圍過來,有看熱鬧的,也有幫著拉架的。媽媽被揪住了辮子,動彈不得,只是流淚。爸爸一見圍過來的人多,越發(fā)地興奮,就掄起巴掌,大耳刮子抽媽媽,抽到第三巴掌時,打門外沖進一個人來,是岳塆人,那人罵一句,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打女人算什么能耐!便一拳砸在爸爸的臉上。岳塆人都是練過功夫的,會家子,手頭重,一拳砸得爸爸往后倒退。身后有拉架的人,他的腳絆在人家的腳上,就往后仰倒下去。他手里還拽著媽媽的辮子,沒松手,媽媽便跟著他一起倒下去,壓在他的身上。
堂屋的墻邊放著半扇石磨,那是家里用來磨麥子的,上半扇石磨下午剛被媽媽卸下來洗了,地面只有下半扇石磨擱在那兒,石磨中間有根鐵榫,小指頭那般粗細長短。爸爸倒下時,后腦勺正正地磕在石磨的鐵榫上,鐵榫一下子沒入腦袋里,鮮血當即便將石磨染紅了,那血,像磨辣醬時的漿子,順著石磨的卯槽,向四面八方流下去……
那天晚上的電影終究沒能放映,幕布被放映員默不作聲地從苦楝樹上取下來時,人們都指著放映員罵,罵他好吃好喝,喝出一場禍事來。放映員自始至終低著頭,一言不發(fā)。他在卷疊那幕布時,本來被人們抬往山外醫(yī)院搶救的爸爸又被人們抬了回來,奶奶的哭嚎聲驚天動地,媽媽一把抱住我,摟在她懷里,她一直在抖,抖得像是篩糠似的。
三
我們回到劉坪時,已是夜里。因為雪的緣故,村莊的夜已不及往日黑,熄了車燈,房屋、樹木、村巷在雪光的映襯下,仍隱約可見。像洇了水的畫,模糊是模糊,但輪廓還是有的。我家窗戶里透出燈光來,雪花在燈光中飛舞,燈光映著雪光,冷冷的白。
推開門我便看到媽媽了,她蜷曲在床上,佝僂著腰在大口地喘氣,她雖然大張著嘴巴,但屋內的空氣仿佛稀薄如真空,她就是喘不上。她喉嚨里嘶嘶啦啦的,帶著哮鳴聲,臉色真的是紫脹的,如秋霜之后的茄子,她額頭和脖子上的青筋都突暴起來,仿佛很快就要被憋死。春嬸也在,她坐在床沿上,一個勁地拍打媽媽的后背,看到我們她便叫起來:“謝天謝地,你們總算來了,帶藥了沒?帶藥了沒?”
我已沒辦法答話。我完全被媽媽的模樣嚇著了。多少年了,我沒見媽媽發(fā)作得這么厲害,上一次見她發(fā)作得這樣厲害還是在我八歲那一年。那一年媽媽差點就憋死了,是奶奶和春叔連夜用板車拉著去山外的醫(yī)院,我抹著淚在后面跟著。走到岳塆,媽媽手腳開始抽搐,再也沒有了呼吸,我們都以為她已經(jīng)死了,呼天搶地。岳塆人聽到動靜跑過來,一個人從板車上拉起仰躺著的媽媽用力拍打媽媽的后背,終于拍出一口氣來,他就背起媽媽往山下跑。
那人就是打死我爸爸的那個人。他那會兒剛從牢里放出來,前幾天還上我們家去過,我沖他衣襟上吐過幾口口水。他現(xiàn)在要背我媽媽,我奶奶便攔著,不讓他碰媽媽。他一掌就將奶奶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吼叫著說,不能用板車拉,仰躺著更喘不上氣,就得背在背上,一步步地顛,顛著才喘得上氣。
岳塆好幾個年輕人跟著,大家輪換著背媽媽。那個我們一家人都恨著的人,仿佛很有經(jīng)驗,他不斷地指導那些背著媽媽的年輕人,大喊大叫地嚷嚷:高抬腿,直愣愣地落腳,人跑起來,要一縱一縱的,狠狠地顛!他這么指導著,媽媽在人家的背上,像是騎著馬,顛得東倒西歪,我們都擔心她會掉下來,但她自始至終沒掉下來,倒是將氣喘上了。就這么接力著,馬不停蹄,到了醫(yī)院后,岳塆的那幾個人都癱在地上,像三伏天的狗一樣,伸著舌頭喘粗氣,媽媽呢,一條命卻給救了下來。
現(xiàn)在見媽媽又如三十年前一樣,我真的嚇壞了,手忙腳亂地掏出特布他林氣霧劑,就往媽媽的嘴里噴。一連噴了三次,媽媽才咳嗽出一口痰來,人一下子癱軟下去。像三十年前一樣,她“啊”地呻吟一聲,翻著眼睛,終于喘上氣了。
我這才有機會說話。媽媽是沒力氣答話了,我便問春嬸:“媽媽怎么會這樣?多少年沒這樣啊。”
春嬸說:“誰說得上來呢?但是你媽媽怕冷,天冷了她這病就容易犯。你是知道的。”
春嬸的話讓我羞愧。我知道,媽媽幾次犯病,除了我八歲那年岳塆人救她的那一次,她是夏天犯的病,其他的幾次發(fā)作,全是在冬天。冷空氣是誘使她發(fā)病的原因。但是,這幾年我卻忘了。她的病有好多年沒有發(fā)作,我就忘了。下雪的時候,我居然也像永兒一樣,樂呵呵地望著外面的雪花談論著堆雪人,我全然忘了媽媽所處的危險。我就是這么個兒子啊。而且是媽媽含辛茹苦守寡三十多年拉扯大的唯一的兒子。
自責和羞愧讓我答不上話,我只能吩咐鄭儀收拾媽媽的衣物。媽媽明白了我的意圖,虛弱地沖我擺手。她已經(jīng)喘上氣了,但喘氣聲還是嘶嘶啦啦的,她微弱地說:“我不去?!蔽阴局疾粦?,她便繼續(xù)說:“緩過這口氣就沒事了,不用去醫(yī)院?!?/p>
她這話讓我惱火,這惱火一半是沖著自己,一半是沖著她,她為什么就這樣排斥去縣城呢?這時候還排斥?我發(fā)起了脾氣。很奇怪,我心里很自責,但我卻沖她發(fā)脾氣,這也許就是做兒子的在媽媽面前享有的特權。我沖她嚷:“你到底想干嗎?你想死在劉坪嗎?”我嚷起來她就不吱聲,像小時候我怕她吼一樣,她現(xiàn)在怕我吼。我背對著她蹲下,讓她爬到我背上來。她不。她很軟弱地堅持,說:“再等兩天吧。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沒事?!?/p>
她的固執(zhí)讓我氣壞了,我完全沒有好口氣,沖她吼:“再等兩天大雪就封山了,你讓我和鄭儀也困在這山里?永兒一個人在家誰照顧?”
我的理由很充足,聽了這話她才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乖乖地爬到我的背上。
我將她背到車里。鄭儀比我有經(jīng)驗,她不但拿來了媽媽的換洗衣物,還提來了半熱水瓶的開水,拿來了一只茶杯。我開車上路,鄭儀便倒了半杯開水,讓媽媽湊到杯口大張著嘴巴吸氣。熱氣可以濕潤媽媽的氣管,讓喉頭的痰更容易咳出,便于呼吸。其實,鄭儀這個兒媳婦比我這個當兒子的上心,為了媽媽,她對哮喘病做過研究,懂得比我多。
盤山路上的雪已積了一寸多厚,而且還在不停地累積,車速只能用挪動來形容,是費時了些,好在還算順利。到了縣城,我們直接讓媽媽住進了醫(yī)院。
媽媽這一次病情的發(fā)作,比哪一次都來得厲害,她在醫(yī)院里住了三天,也不見什么起色,反而在第三天又發(fā)作了一次,比我在劉坪見到她時的模樣都讓人害怕,她的嘴唇都烏紫了,快要背過氣去。醫(yī)生只能插管子讓她吸氧,進行搶救。
這讓我很不滿。住在醫(yī)院里還發(fā)作,醫(yī)生是吃干飯的?怎么治的?我去質問主治醫(yī)生,醫(yī)生一臉無辜,說:“劉老板,你不知道呀,醫(yī)生最怕的是什么?內科怕喘,外科怕癬。這哮喘,難治呀?!?/p>
他問我:“你媽媽平時是吃什么藥?她到這兒來,我連試了兩種藥好像都鎮(zhèn)不住。這哮喘病也分很多種的,各人病理不一樣體質不一樣,能鎮(zhèn)得住的藥也不一樣,你最好告訴我,平時哪種藥對你媽媽管用?!?/p>
哪種藥對媽媽管用?我平時是給媽媽買了一些治哮喘的藥,但媽媽似乎都沒用過。她一直在吃的,其實是一種糖——梨膏糖。
醫(yī)生蹙著眉:“梨膏糖對哮喘管點用,但那只能是輔助治療,當不得藥來用。她平時還吃過別的什么藥?”
她平時真的沒吃什么藥,就吃梨膏糖。在我的記憶里,我家里永遠有很多很多的梨膏糖,長條的,像賓館里的火柴盒那么大,外面包著錫紙。剝開錫紙來,里面的糖是透明的,像凍梨。記憶里,媽媽常吃那種糖。她總是連糖帶錫紙一起放在桌子上,拿把菜刀,刀背輕輕在上面砸一下,剝開錫紙來,里面的糖已經(jīng)碎成了一小塊一小塊。她早晨一起床就含一小塊,晚上臨睡前又含一小塊。
我小時候家里是貧瘠的,媽媽天天能吃糖真是一種奢侈。只要看到她吃糖,我就會吞咽口水,就會嚷嚷著也要。其實很多時候,不用我嚷嚷,媽媽就會捏起一小塊,塞進我嘴里。那種甘甜,讓我一整天都快樂無比。
爸爸早逝,特別是奶奶也去世后,家里就只有我和媽媽相依為命,對比村里其他人家,我家的生活是艱難的,但因為那梨膏糖,我覺得我家比別的人家都要富足,讓我生出很多的驕傲來。誰家天天有糖吃?只有我家有!就拿玲子家來說吧,大隊的木具廠解散后,玲子的爸爸就當了村長,他家仍然是村子里日子最好過的,也是村里最早買了電視機的,但玲子就沒糖吃,看見我吃梨膏糖,她只能咕咚咕咚吞咽口水。我也常常偷家里的梨膏糖給玲子吃,因為那時候我和玲子是說好的,她長大了給我當媳婦。這話玲子說過,她媽媽開玩笑時也說過,總問我,冬陽,玲子長大了給你做媳婦好不?我就鄭重地點頭,說,好!她媽媽就問我,那你就得對玲子好呀。我說,知道。我就回去偷梨膏糖給玲子吃。我家的梨膏糖太多了,好像總也偷不完。玲子吃了梨膏糖,就甜滋滋地說,冬陽,你對我好了,我也對你好,我允許你晚上到我家看電視。直到大了些,才知道,玲子是我的本家,她的輩分還比我高,我按理該叫她姑,她是當不了我的媳婦的。也是那時候才知道,那梨膏糖是用來治我媽的哮喘病的,我不應該再糟蹋它。
這以后我不再吃梨膏糖,但媽媽高興了還是捏一小塊往我的嘴里塞。我家里沒有別的好東西,媽媽只能用這種方式來疼我。
梨膏糖給了我很多甜蜜的記憶。因為它,玲子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會給我。她家是全村最富裕的,她爸經(jīng)常給她買一些城里孩子才能吃的零食,城里孩子才能玩的玩具,她從來不吝嗇分一點給我。
梨膏糖也給媽媽凄苦的生活注入了一份甘甜。孤兒寡母的日子是苦的,但每天早晨只要捏一小塊梨膏糖放進嘴里,媽媽眉眼間就全是笑。她的性格是寡淡的,從不高聲大嗓地說話,笑也是淡淡地笑,抿著嘴唇,嘴角上揚,不露齒。但一看到她的笑,我的心里就踏實。我一踏實,媽媽就踏實,日子就透著一股甜味兒。
和醫(yī)生交談之后,我就去問媽媽:“你這次犯病,有沒有吃梨膏糖?”
媽媽微微搖了搖頭。
“為什么不吃?”
媽媽又喘息起來,說:“沒了。”
“多久沒的?”
“快一個月了。”
“那為什么不讓表叔買?”我知道,我家的梨膏糖都是一位表叔買給我媽的,媽媽說,那是她娘家的親戚,住在上海,聽說梨膏糖能治哮喘,他就年年給我媽買,給我媽寄。
媽媽沒答我的話,似乎是不愿回答,慢慢閉上了眼睛。
我覺得媽媽說的這個情況很重要,去找主治醫(yī)生商議。媽媽三十多年來,一直在吃梨膏糖,所以她的哮喘病很少犯,犯起來也輕微。就我所知,她已經(jīng)連續(xù)七八年沒犯過病了。但這一次沒了梨膏糖才一個月,她的病就犯了,犯得這么嚴重。是不是梨膏糖就能對她的癥?醫(yī)生說:“梨膏糖本來就是止咳平喘的,要不,你買點梨膏糖試試?哮喘這種病就是這樣,有的人只有一種藥能鎮(zhèn)得住?!?/p>
我讓鄭儀在網(wǎng)上買了一盒梨膏糖,三天后,快遞就到了。那時候,醫(yī)生的治療已有了起色,媽媽呼吸時已經(jīng)沒有了哮鳴聲,她的臉色看起來也好。我將梨膏糖給她送到病房時,她一見到便從床上爬了起來,眼里也有了光亮,她問我:“你表叔他……還是寄來……”
我說:“是我讓鄭儀從網(wǎng)上買的?!?/p>
她長長地“哦”了一聲,明顯帶著失望,眼里的光也一下子暗淡下去。她接過梨膏糖,拿出一塊,剝了錫紙,放嘴里咬著。梨膏糖有些硬,她沒咬動,便又遞還給我。她說:“算了吧,不吃了?!蔽艺f:“那怎么行呢?是鄭儀特意給你買的。”我咬下一塊,喂進她嘴里,她便含了,說:“讓鄭儀費心了?!闭f這話時幾乎沒什么表情。一小塊梨膏糖含完了,她才淡淡地對我說:“冬陽,你啥時候回一趟劉坪?!?/p>
“回劉坪干啥?”
“下了這么一場大雪呢,別讓雪將屋頂?shù)耐呓o壓塌了,你得幫我去看看?!?/p>
我說:“怎么會呢?你以為現(xiàn)在的房子還像過去的房子?一點雪就壓塌了屋頂?不能夠?!?/p>
她又說:“家里的柿餅也該拿出來翻曬翻曬了,我怕它上了霉。”
我說:“上霉就上霉了吧,又不是什么金貴東西?!?/p>
她突然就惱起來,對我叫:“你這孩子咋這樣?不金貴也是我一手一腳做出來的,就能隨便糟蹋了?”她的音量很高,這真的讓我嚇了一跳,她從來是個細聲細氣的人,小時候我怎么調皮搗蛋她都沒有這樣高聲訓斥過我,現(xiàn)在顯然是急眼了。我只能安撫她:“你別這么激動,你現(xiàn)在的任務就是安心養(yǎng)病,這么些小事你就甭操心。”
她拿眼瞪著我,呼吸也急促起來,帶動捂在她胸前的被子一聳一聳的。她氣呼呼地問我:“就問你一句話,你到底回不回去?”
她的模樣讓我緊張。我知道,哮喘病的誘因很多,有的是因為花粉,有的是因為冷空氣,有的是因為食物過敏。但拋開這些外部因素,最容易引發(fā)哮喘病發(fā)作的,就是自身的緊張、擔憂、生氣。哮喘病人是不能生氣的,一生氣就容易犯病。我只能一迭聲地承諾:“行行行。你別生氣。我回。我就回劉坪去?!?/p>
我這么承諾了,她才放松下來,靠回到床頭去。鄰床的大媽勸她:“我說大姐呀,醫(yī)生說了,咱這病置不得氣,我看你孩子挺孝順的,你咋就跟他急眼呢?”她說:“我說一句他就有一句等著我,能不急眼嗎?他小時候吧,我舍不得支使他,現(xiàn)在大了,支使他一次還支使不動了?!?/p>
四
雪在一周之后才漸漸化掉。說實話,我是不愿意為了翻曬幾個柿餅回一趟劉坪的。但我答應了媽媽。更何況,鄭儀有更充分的理由說服我。
鄭儀為媽媽買來了梨膏糖,但這梨膏糖對媽媽的病好像沒什么效果。梨膏糖也有很多種,有品嘗型的,也有藥用型的,還有就是,不同的品牌里面添加的中藥成分也不一樣。有的梨膏糖只含有川貝、前胡、半夏、伏苓等藥材,有的除了止咳平喘的藥材外,還加入人參、鹿茸等補品。也許,表叔過去給媽媽買的那種梨膏糖才能對著媽媽的病癥,鄭儀在網(wǎng)上買的是不對癥的。所以,鄭儀讓我跟那個表叔聯(lián)系聯(lián)系。但媽媽說不出那個表叔的聯(lián)系方式,她不知道他的電話。鄭儀跟我說:“你就回一趟劉坪吧,在家里找找,表叔寄來梨膏糖,總會有包裹什么的,那上面會有地址?!?/p>
我回劉坪那天是冬至,天正放晴,門前的打谷場仍是那么空曠,而且比以前更顯空曠。因為打谷場四周苦楝樹的葉子都掉光了,只剩下些蠟黃的楝子孤單無力地掛在光禿禿的枝椏上。失了樹葉的遮蔽,打谷場四周透光,能望得到遠處的田地和山林。
我在屋子里尋找裝梨膏糖的包裹,最終在媽媽的衣柜里找到三條白色的布袋子。那是用來郵寄東西的包裹袋,上面寫了我家的地址和媽媽的名字。三個袋子上的寄件地址都一樣,上海市張江鎮(zhèn)。梨膏糖是上海的特產(chǎn),只能是它了。只是這三個袋子大得讓我有些驚訝,袋口足足可以塞進一只臉盆。如果這是寄梨膏糖的袋子,表叔一次要寄這么多?
我拿著袋子去問春嬸,春嬸肯定地點頭:“是的,這就是你家親戚給你媽寄梨膏糖的袋子,年年都能收到呢?!彼ζ饋?,“你說一次哪能寄這么多?這話你也說得?你不記得你小時候,只怕還嫌少呢,你小時候可沒少偷吃你媽媽的梨膏糖?!?/p>
我只能腆著臉笑。她說的倒是實情。
回來了當然就得按照媽媽的吩咐翻曬柿餅。
我家有三棵柿子樹,都是野生的,也未曾嫁接過,結出的柿子還沒有乒乓球大。這樣的柿子樹村子里別的人家也有,但別人家都是讓它自結自落,或者讓鳥兒打了秋風,人根本沒法吃。那么小的柿子剝了皮去了籽沒剩多少,枉費工夫。賣就更沒人要了,還是因為小。
別人對野柿子不當回事,但我媽媽卻將那樹上的柿子當寶貝。柿子一成熟,她就全摘下來,先用刀子削皮,再放在竹屜上拿到打谷場上去晾曬,曬軟了便拿手輕輕擠壓,擠壓過了之后又是日曬。于是,曬了壓壓了曬,如此循環(huán)往復,到后來——恐怕是十天半月之后吧,已經(jīng)記不得要多久了——柿子已經(jīng)變成了扁圓的餅,她便將柿餅放到缸里去漚著,缸口用一床棉絮蓋住,上面還要壓上鍋蓋,直到柿餅的表面漚出白色的糖霜來,柿餅才算成了,咬一口,甜甜的,糯糯的,好吃。這在我的童年,是除了梨膏糖之外第二個甜蜜的記憶。
我記得媽媽是在爸爸去世之后第二年開始做柿餅的,在此之前,劉坪沒人做過,媽媽的娘家鐵鋪嶺也沒人做過。也就是說,她之前從來沒有做柿餅的直接或者間接的經(jīng)驗,她完全是第一次嘗試。她一開始嘗試時,村里人都說她是瞎耗工夫,這么小的柿子,新鮮的都沒人吃,做成柿餅就有人吃了?等她將柿餅做出來請鄉(xiāng)親們品嘗時,大家都驚訝了,那柿餅是真的好吃。
柿餅不但好吃,還可以清火去痰,有藥用效果。一到農(nóng)閑,媽媽就用兩個竹籃挑著柿餅,去山外的集市賣。下雨天,田地里沒活兒,她就撐著傘挎著竹籃,在附近的幾個村莊走村串戶。我從小學到初中的學費,幾乎都是媽媽用柿餅換來的錢。
記得我曾問過她,做柿餅的方法是從哪兒學的。她說,她是趕集時看到有賣柿餅的,問過別人。那時我才七八歲吧,很驚訝也很驕傲,問她,你就問一問別人你就學會了?你太聰明了。媽媽淡淡一笑,說,聰明啥呀,日子給逼的。
那時我并不理解“日子給逼的”這幾個字的含義,別人家有男人掙錢,我家什么都得靠媽媽。我說,這不是逼的,這就是聰明,村里那么多人呢,咋就學不會?看著你怎么做了大家還學不會,還沒人會做。媽媽聽了這話一臉認真,是少有的認真。她這人性子寡淡,寵辱不驚,但那一次非常鄭重,板著臉,對我說,冬陽,你要知道,不是鄉(xiāng)親們不聰明學不會,是他們不愿意搶咱的生意。他們不做,村子里所有野柿子樹上的柿子就全歸了我。這是鄉(xiāng)親們對咱好,知道不?
也許就是因為她這么想,她對鄉(xiāng)親們一直心存感激。媽媽現(xiàn)在完全不用靠做柿餅賣錢了,但她還堅持年年做柿餅,做出來用筲箕盛了,這家送一筲箕,那家送一筲箕,送著送著就沒剩多少了。
家里用來漚柿餅的缸在媽媽房間里,我揭開上面的鍋蓋,掀掉舊棉絮,只有缸底有一點柿餅,攏共也不過五六斤的樣子。就這么丁點兒柿餅,夠幾頓吃的?媽媽還要我為了它往劉坪跑一趟?但我還是將那些柿餅撿出來,盛在一只竹筐里,拿到外面的打谷場上曬。
春嬸正在打谷場上曬筍干和蕨菜,見我抱著大大的竹筐出來,一直詫異地看著我,問:“冬陽,你這是干嗎呢?”我告訴她,媽媽讓我回家將柿餅翻曬一下,防止上霉。她驚訝了:“你這孩子侃胡話吧?真是你媽吩咐的?”我說:“真是我媽吩咐的。”她的臉上便露出憂戚的神色來,問我:“冬陽,你媽咋了?她除了哮喘沒別的毛病吧?”她這話嚇了我一跳,我說:“沒有啊。哮喘也穩(wěn)定下來了。嬸,你怎么這么問呢?”春嬸說:“這么冷的天柿餅怎么可能上霉?柿餅要的是漚,不是曬,不像我曬的這些筍干和蕨菜。你媽她自己這時節(jié)都沒曬過柿餅呢,她讓你專程回來翻曬柿餅?她這不是犯迷糊了嗎?”
回到縣城的醫(yī)院,我將春嬸的話跟媽媽說了。媽媽含著笑,說:“春嬸又沒做過柿餅,她哪懂?她還說啥了?”我說:“沒說啥。對了,她給了我一包筍干和一包蕨菜?!?/p>
“還給啥了?”
“沒。就一包筍干和一包蕨菜?!?/p>
“哦——你春嬸人好,那些都是她自己上山挖的、采的,你要念著人家的情?!?/p>
媽媽的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但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她笑得很勉強。
我說:“我找到表叔過去給你寄梨膏糖的包裝袋了,上面有他的地址。你不知道他的電話號碼,我就給他寫封信吧,讓他幫著再寄點梨膏糖來。”
媽媽搖了搖頭,說:“別費那事了?!?/p>
我說:“我覺得有必要。你的哮喘那么多年沒犯,現(xiàn)在梨膏糖一吃完就犯了,醫(yī)生也覺得表叔買的那種梨膏糖可能對你的癥。表叔叫啥名字呢,你告訴我,我給他寫信?!?/p>
媽媽有些不耐煩了,說:“不用了。就是個遠房親戚,麻煩了人家許多年,不好再麻煩了。”
我說:“這有什么呢?大不了我給他匯錢。你將他的名字告訴我?!?/p>
“名字呀?”媽媽皺起了眉,“叫什么來著?一時倒想不起來了。袋子上沒有嗎?”
“袋子上沒有名字,只有地址?!?/p>
“讓我想想?!眿寢寭掀鹆祟^,一臉茫然,“叫啥呢?這就怪了,想不起來了。我真的記不起來他叫啥了?!?/p>
媽媽這種茫然的表情讓我緊張,還有春嬸的那番話,兩相疊加,我心里便很不得勁,我將鄭儀叫到病房外面,問她:“你覺得媽媽是不是不正常?她不會是患了老年癡呆吧?”鄭儀吃驚地看著我,然后一指頭戳在我額頭上:“你胡思亂想些啥呢?媽媽才五十九,還不到六十歲,就老年癡呆?我這些日子侍候著她,天天跟她待在一起呢,她再正常不過了?!?/p>
“正常?表叔給她寄了三十年的梨膏糖,她竟然記不起來表叔叫什么名字?!?/p>
“你不也不知道表叔叫什么名字么?”
這話也對。我從小就吃著梨膏糖,只知道這些梨膏糖是有個親戚給我媽治病的,可我壓根兒就沒想過了解一下人家叫什么名字。但這話也不對。晚輩說不出表叔的名字很正常,許多人都說不出他表叔叫什么名字。但表兄妹之間說不出名字就不正常了,何況是給她寄了三十年梨膏糖的人呢。我說:“春嬸也說媽媽犯了迷糊,她說柿餅……”
鄭儀說:“可媽媽也說了,春嬸沒做過柿餅不懂這些呀。你別胡思亂想了。媽媽記不起來人家的名字就記不起來唄,大不了,我們去一趟上海,照著地址找過去總能找到人吧,不還是能將梨膏糖給買回來?”
這話挺對。我們公司正有一批貨要去上海,本來是該由銷售經(jīng)理送貨過去的,索性,我自己押貨過去,順便去見一見表叔。
我是在圣誕節(jié)那天到的上海。圣誕節(jié)本來是西方人的節(jié)日,可現(xiàn)在的上海人將它整得動靜挺大,幾乎所有店鋪都貼了圣誕老人的白胡子像,還在玻璃門上噴上了“圣誕快樂”的字。與我有業(yè)務往來的那家公司,更是在大廳里豎起了圣誕樹,樹上還纏繞著五顏六色的小燈泡,姹紫嫣紅地閃爍。
我匆匆交完貨,辦完正事,便搭乘地鐵去了張江鎮(zhèn)。從地下走到地面,我攔了輛出租車,將寫有表叔家地址的紙條交給了司機。
出租車載著我到了一條算得上僻靜的街道,在一家早餐店門口停下,這就是表叔在郵寄包裹上留下的地址。與市區(qū)熱鬧的圣誕氣氛大相徑庭的是,這里沒有“圣誕快樂”的字樣歡迎我,沒有披紅掛彩和圣誕樹,甚至連客人都沒有一個。店鋪的門臉黑黝黝地透出歲月的痕跡來,店內只有一位婦女,五十歲左右的年紀,在案板前搟餃子皮,凍得通紅的手指上沾滿了面粉,半邊兒紅半邊兒白。她見了我扭過頭來,問我:“想吃飯?可我這兒是早餐店,沒有米飯。如果愿意吃餃子什么的,我可以給你下一碗?!?/p>
我搖搖頭,我已經(jīng)吃過中飯了。我說:“我想找個人。”
“找誰?”她停下手里的活,看著我。她矮矮胖胖的,面相和善。但不僅僅是和善,似乎眉眼間還有一層哀傷。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就是覺得她整個人顯得可憐巴巴的。
我說:“找我的表叔。他留下的地址就是這兒。”
婦女斂了斂眉,像是沒聽懂我的話,仍看著我。
我撓起了頭,說:“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每年都給我家寄東西,寫的是你這店鋪的地址。”
“寄的是梨膏糖嗎?”女人問我。我趕緊點頭。她似乎抖了一下,手指間有面粉簌簌地墜落。她試探地問:“你是——紅蘆的兒子?”她這一出聲,我便欣喜起來,我還是找對人了。但她的眼里卻起了霧,看得出來她想哭,她說:“他走了。”
走了?去了哪兒?我一時間有些茫然,她便領著我往后間走。店鋪的后面,用木板隔開了一個小間,小得只能容得下一張床和一張桌子,里面很亂。那桌子上立著一個相框,相框里是一位男人的半身像,相框的前面擱著一碗飯,飯上插著一根燃香,燃香上的煙像一條細線在空中擺動。
我一時間怔住,去看女人,這才看到她臉上的眼淚,她已經(jīng)哭了。她似乎有話要跟我說,猶豫了好久,才試探地問我:“你真的是岳望田的表侄?你們……真是……親戚?”
我僵住了。岳望田?我指著相框問她:“他是……岳望田?”
女人詫異了:“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盯著相框里的男人看,想找出一點熟悉的影子,但找不出,那男人顯得很老相,滿臉的褶子,有些愁苦地透過玻璃望著我。這讓我有些震驚,甚至有些憤怒。媽媽說,她的梨膏糖都是她娘家的一個親戚寄給她的,很顯然,她騙了我,岳望田并不是我家的什么親戚,相反,他是我家的仇人。
五
岳望田這個名字,我太熟悉了。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是在我六歲那年的夏夜。那個要放電影而終究沒能放電影的夜晚。
當人們將我爸抬出門匆匆地往山外送時,整個打谷場上等待看電影的從四鄰八鄉(xiāng)趕來的人們,就像同時觸了電,除了短促地“啊!??!”驚嘆之外,就是快速地問身旁的人,怎么了?這是怎么了?沒有人回答,只有詢問。這種詢問就像波浪,從我家門口傳出,一波一波地掠過打谷場,然后快速地波及銀幕下的我。我那時還在與玲子做手影,當有人問我,你爸怎么了?我正在扮一只小狗不斷地張合嘴巴。這記憶很深。許多有關那天晚上的記憶其實已經(jīng)模糊,獨獨那一幕印在了心里,像一種定格。我當時一邊讓幕布上的狗頭手影張合著嘴巴,一邊配合著小狗嘴巴的張合說,我——爸——在——喝——酒——呢。說完這一句我繼續(xù)著我的手影游戲。就在這時,春嬸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惶急而又驚恐地喊著:冬陽!冬陽!然后,一把將我摟進她的懷里,她哭著說,冬陽,你爸出事了。
我跑回家里去,家門口圍了很多的人,都在緊張地交頭接耳,屋內卻空空蕩蕩地一個人也沒有,沒有爸爸,沒有媽媽,沒有奶奶,什么人也沒有。我茫然地看著門口的人們,就聽到人們不斷地在重復一個人的名字——岳望田!大家在說,岳望田打了我爸一拳,然后我爸就倒了。講述的人繪聲繪色,甚至還模擬了岳望田打人的動作和我爸倒地的動作。更多的人在驚嘆,岳望田這不是殺人么,天啊,這是要坐牢的。
爸爸去世之后,岳望田這個名字我就聽得更多了。警察來了解情況,奶奶的情緒非常激動,她反反復復就一句話,我兒子是岳望田打死的,殺人償命,你們要槍斃他,你們不槍斃他我不依,我要告,我要告到他償命為止。
爸爸的葬禮之后,奶奶一連好幾天不在家。我問媽媽,奶奶去哪兒了。媽媽只是摟著我,不出聲地落淚,不說話。我是去玲子家,聽玲子爸和玲子媽說話時才知道,奶奶去了縣公安局,在縣公安局大吵大鬧,還拿了一瓶農(nóng)藥去,威脅如果不槍斃岳望田,她就在縣公安局里喝藥自盡。
后來,是玲子爸將奶奶從縣里接了回來,那時奶奶的嗓子已經(jīng)哭啞了。但她還是拍著大腿岔著音哭嚷,殺人償命,他千刀萬剮的岳望田就該判死刑,為什么只判了他兩年?這還有沒有王法有沒有天理?
那一整天玲子爸都待在我家里,勸慰我奶奶,他說,事情明擺著,大家也都看見了,岳望田只是來制止打架的,他沒打算殺人,這只是意外,岳望田要坐兩年牢,這判得已經(jīng)夠重的。奶奶指著玲子爸的鼻子嚷:你是哪一頭的?你這個村長是咋當?shù)模愕降资窃蹌⑵旱拇彘L還是人家岳塆的村長?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幫那個該天殺的岳望田說話?
奶奶最后哭得徹底失了聲,才沒再說話,沉默了好些日子。好些日子之后,她的嗓子好了,就再也不提岳望田的名字。鄉(xiāng)親們也不提。好像岳望田這名字是個禁忌。曾經(jīng)滿耳朵都是岳望田三個字,突然,這名字銷聲匿跡了,再也沒聽人提起過。但這名字已經(jīng)刻進了我的骨頭里,我知道,岳塆有個叫岳望田的人,打死了我爸爸。
再一次聽到岳望田這個名字,是兩年以后,我八歲。
那是學期結束前最后一天,我領了獎狀興高采烈地往家里跑,因為媽媽承諾過,我要是獲得了獎狀,她就給我買糖吃。結果還沒到家,我就發(fā)現(xiàn)了異樣。我家門外聚集了好多婦女。我家的大門是敞開的,但沒一個婦女進去,也沒一個人迎門站著,都躲在門兩旁的墻根邊,凝神靜氣地聽屋內的動靜。我詫異地打量她們,她們也不在乎,還是探頭側耳聚精會神地聽。
我進到屋內,發(fā)覺屋內氣氛更不對勁。奶奶和媽媽都在。媽媽勾著頭,坐在飯桌旁的椅子上,臉色緋紅。奶奶則坐在迎門的一只小馬扎上,黑著一張臉,那臉上的寒冷,像是結了一層秋霜。堂屋內除了媽媽和奶奶,還有一個男人,陌生的男人,我從未見過。這男人站在媽媽的身邊,也低著頭,還在局促地不停地搓著雙手。飯桌上,堆著一堆禮品,有做衣服的布料,也有糕點和糖果。
我進門去,奶奶沒與我打招呼,這是不尋常的。平日里,我只要放學回家,奶奶無論多忙都要撂下手里的活計,一把摟住我就親我的臉蛋,口口聲聲地叫寶貝。但那天我進了門,奶奶明明是看見我了卻像沒看見一樣,就連我手里舉著的卷成一個筒的獎狀,她也視而不見。媽媽倒是抬起頭來脧了我一眼,但很快又垂下頭去,目光看著腳下的地面。這讓我很委屈,我那么驕傲地拿了獎狀回家,卻遭到媽媽和奶奶如此的漠視。我還是不甘心,委屈地說,我拿了獎狀了,我班上只有三個人拿到。
媽媽再次抬起頭看了我一眼,伸過手來摸了一下我的頭,但還是沒吱聲。倒是站在媽媽身旁的男人說話了,用夸張得過分的高興語氣說,喲,冬陽拿獎狀了,真厲害,來,吃糖,是獎勵你的。他從飯桌上抓了一把糖果往我手里塞,還剝了一粒糖塞進我的嘴里。奶奶直到這時才說話了,她兇巴巴地沖我招手,大吼大叫:冬陽——你給我過來!
我只能走到奶奶身邊。奶奶沉著臉吼,你個好吃的貨,是人是鬼給你東西你都往嘴里塞?你知道他是誰,知道嗎?奶奶的眉梢都快立起來,那種目眥欲裂的憤怒表情完全將我給嚇住了。她指著那個男人,沖我咬牙切齒,說,他叫岳望田!你知道岳望田是誰嗎?你爸就是被他給打死的,他是你的殺父仇人!你還吃他給的東西?將東西給我吐出來!
我“呸”的一聲就將嘴里的糖粒給吐了出來,那黃燦燦的亮晶晶的糖粒兒在地面蹦跶了幾下,最后粘上了一片雞毛,窩在地上不再動彈。
奶奶繼續(xù)沖我吼,你要怎么做?你告訴奶奶!
我愣著,答不上話。我知道我爸是被岳望田打死的,我恨岳望田。但我不知道該怎么做。
奶奶生氣地搡了我一下,差點將我搡倒。她生氣地說,沒出息的東西,你爸被人打死了呢,你不知道該怎么做?
奶奶這一提醒,我知道我該怎么做了。那段時間電視上正在播放《霍元甲》,每天晚上兩集,我每天晚上一吃完晚飯就往玲子家跑,村里就只有她家有一臺黑白電視機。整個劉坪的小孩子快將她家的堂屋給塞滿了,看著電視里的人一招一式地打,很過癮。電視放完了,小伙伴們戀戀不舍地回家,路上還要喊上幾句學來的臺詞:為師父報仇!我要殺了他!
奶奶這一催問,我醒過神來,我說,我要為爸爸報仇!我甚至攥緊了小拳頭瞪起了眼睛,很有氣勢。奶奶這才欣慰地說,這才是我的乖孫子,這才像咱劉家的種,好!她又搡了我一下,將我往岳望田跟前搡。
我其實有些害怕,但奶奶這一搡,我還是遲疑著走到岳望田的面前,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最后沖岳望田身上吐了一口口水,就吐在他的衣襟上。我以為他會打我,但他沒有,他甚至往后倒退了一步,這壯了我的膽,我又沖他吐了兩口口水,還抬起腿作勢要踢他,我說,你是壞人,你打死了我爸,我要為我爸報仇,我總有一天也要打死你。
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媽媽渾身顫抖,她的臉白得像紙一樣。她結結巴巴地說,冬陽,你這孩子……我其實還不能理解媽媽想說什么,我以為她想說的是我還只是個孩子,打不過岳望田。我說,媽,你放心,等我長大了,我會殺了他!
媽媽就在那一刻流了淚,她整個人是呆傻的,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她伸出手來,慢慢地將我拉進了她的懷里,然后摟住我,她渾身都在抖,抖得椅子腿在不平的地面“咯吱咯吱”地響。然后,她說,岳望田,你回去吧。
岳望田似乎說了幾句話,說等冬陽長大了會理解之類的。媽媽搖頭,搖得淚珠兒往兩邊甩,她說,不行,是不行的,你都看到了,這怎么行?這怎么行?。亢⒆舆@么恨著怎么能在一起過?那會將冬陽給毀了,我就伴著這孩子過吧,我認命了。
岳望田走了。奶奶將飯桌上的那些東西一股腦兒抱起來,扔到門外,驚得門外覓食的雞撲棱棱拍打翅膀,張皇地叫。門外聽動靜的婦女便也散去了。
這天晚上,媽媽突然就犯病了,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喉嚨里嘶嘶啦啦地響,一張臉紫醬的。奶奶喊來春叔,春叔拉來一輛板車,停在我家門口。奶奶在板車里鋪上被子,然后就攙著媽媽往門外走。走到門口,媽媽用手扒住門框,不去。她微弱地拖著長長的音說,讓我死,求求你們,讓我死掉吧。
奶奶去扳她的手指,扳不開。奶奶說,做人要有良心,你想嫁給岳望田?你這不是往我心里捅刀子?媽媽說,當初我倆本來就是相互中意了的,是你說他爹愛打老婆,他爹從來沒打過老婆,是你騙了我,倒是你的兒子,三天兩頭將我往死里打。
奶奶說,我兒子是打你,但你還活著,我兒子卻被人打死了。你嫁給誰都行,只要你帶上冬陽,但你要是嫁岳望田,你就是拿刀子扎我的心。
媽媽說,我誰都不嫁,我只想死。奶奶說,你死了冬陽咋辦?誰養(yǎng)?媽媽呆了一呆,我便在一旁大哭,她終于松開了門框。
那天晚上最后其實是岳望田和岳塆另外幾個人一起送媽媽去醫(yī)院的,送完媽媽,岳望田再也沒出現(xiàn)過。奶奶從此再也不提岳望田這個名字,媽媽也不提。倒是這之后,我家就有了很多很多的梨膏糖,我根本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我問奶奶,奶奶不吱聲。問媽媽,媽媽說,親戚給的,給媽治病的。
媽媽幾乎從來不當我的面提岳望田的名字,當別人的面,我也只聽到她提過一次。
那是我10歲的那一年,那時奶奶因為肝癌已經(jīng)去世了,家里就只有我和媽媽相依為命。在一個秋夜,我早早地睡下了,媽媽一個人還在堂屋里給剛摘下來的野柿子削皮,那些天她天天晚上都要削到深夜。削柿子皮是細活,慢工。柿子本來就小,削深了,沒剩下多少,削淺了,皮去不盡,曬出柿餅來吃著就澀。這樣的活我是幫不上忙的,所以只有她一個人干。
那天夜里我迷迷糊糊還沒睡著,媽媽開門出外倒柿子皮時,玲子爸瞅空兒上我家來了,我聽到他在堂屋里跟媽媽說話,似乎是說上級撥了救濟款什么的他打算給我家一份,我聽到媽媽在說著感謝的話,后來就沒說話聲了,似乎有拉扯的響動,接著就聽到媽媽說,你別這樣,你再不放手我喊玲子媽了。玲子爸似乎是笑嘻嘻的口氣,壓低聲音說,喊就喊唄,喊了臊的不是我一個人,你是寡婦,這事哪說得清楚。媽媽淡淡地說,行,既然這樣我就只能告訴望田了,你要繼續(xù)胡來,我明天給岳望田打電話。
堂屋里拉拉扯扯的輕微的響動一下子就沒了。玲子爸似乎還說了幾句話,說他喝多了酒,頭好暈什么的。媽媽說,那就趕緊回家歇著吧,酒還是少喝點好,冬陽他爸不就是喝酒給鬧的。我聽到玲子爸離去的聲音,媽媽插上大門的聲音。媽媽走進房間時,我大睜著雙眼看她,她臉色那么的平靜,說,沒事,睡覺吧。
這大約是我最后一次聽到岳望田的名字,之后再也沒聽到過,誰也沒提。也許提了,只是沒當我的面提,我再也沒聽到。
六
記憶這東西就像琴弦,弦緊弦松彈奏出來的音色會有差別。時間一久,人的思維和情感其實會影響記憶的真實。我不知道有關岳望田的記憶是否完全真實,是否會受我內心仇恨的影響,而刻意弱化了一些細節(jié)或者強化了一些細節(jié),但我相信大致的情形是不會錯的。我知道岳望田是我的殺父仇人。我也知道,媽媽曾經(jīng)打算嫁給岳望田,但最終她還是選擇與我站在一起,沒有嫁給岳望田。
現(xiàn)在得知,給媽媽寄了三十年梨膏糖的人,居然不是什么表叔,而是岳望田,我還是有點難以理解難以接受。當然,我早就過了腦子一熱扭頭就走的年齡,我的心里不是很舒服,但我還是選擇留了下來。我想知道這是為什么。
那個矮胖的女人姓秦,是岳望田的老婆,她讓我叫她秦姨。秦姨其實也想從我這兒了解些什么。她請我在店堂里落座,給我倒了茶,她反反復復地問我:“望田和紅蘆真的是表兄妹?你真的叫他表叔?”
我舔著嘴唇,不知道該怎么說,最后說:“也許是吧。是我媽媽娘家那邊的親戚,所以沒什么走動,我也不是很清楚。”
“可是我怎么總是覺得,他倆不像表兄妹的關系呢?!彼艺f起她和岳望田之間的事,當然也牽扯到了我媽媽。
她說她嫁給岳望田時,岳望田已經(jīng)接近四十歲,卻還從來沒結過婚,一直單身。她那年三十歲,是在老家離了婚后到上海打工認識岳望田的。他倆結婚后就盤下了這家早餐店。
她在跟岳望田還沒結婚、只是跟他處的時候就知道,岳望田每年都要給一個叫紅蘆的女人寄梨膏糖。她問岳望田,岳望田的解釋是,紅蘆是他的表妹,有哮喘的毛病,他寄梨膏糖給她治病。但她有些不相信,因為岳望田不僅僅寄梨膏糖,還匯錢,每次寄梨膏糖時都要同時匯一筆錢給紅蘆。而且做這些年年的時間都是固定的,就是立冬那一天,哪怕是下雪下雨,活兒再忙,他也要撇下一切的事,去郵局匯錢寄物。梨膏糖寄出沒幾天,岳望田就會收到紅蘆寄來的柿餅,像是兩個人約好了,同時互寄似的。如果僅僅是表兄妹關系,不應該這樣。
但她揪不出錯來。寄來的柿餅每一次都是她率先拆包的,她想看看里面有沒有信,但是沒有。只有柿餅。岳望田寄梨膏糖時她也跟去,岳望田也不寫信,只寄東西和匯錢。他解釋說,他表妹死了丈夫,一個人拉扯孩子,日子過得難,他得幫襯。她不能說什么。但她心里知道,這不是尋常的表兄妹關系。所以有一年岳望田要寄梨膏糖時,她事先寫了一封信,偷偷地塞進了裝梨膏糖的包裹里,她在信上說,她和岳望田結婚了,她不愛吃柿餅,岳望田也不愛吃,寄來的柿餅都白白爛掉了,讓表妹今后不用再寄柿餅了。
果然,立冬過后很長時間,再也沒收到柿餅。她有些得意,但岳望田明顯焦躁起來,坐立不安。過了小雪,還沒收到柿餅,岳望田就在店里待不住了,他說,他老家出事了,他要回家一趟,就匆匆地走了。這是岳望田離開家鄉(xiāng)去上海后,唯一回的一次老家。
岳望田從老家回到上海后,沖秦姨發(fā)了脾氣。他是個不輕易發(fā)脾氣的人,但那一次的脾氣發(fā)得很大,還摔了店里的碗盤。他沖她吼,說她不該給他表妹寫那樣的信,害得表妹沒給他寄柿餅,他以為表妹出了什么事情。岳望田發(fā)了脾氣,秦姨便也跟他鬧,質問他跟紅蘆到底是什么關系。岳望田嚷,就是表兄妹關系,我們不打電話不通信,還能咋的?就是互相寄點東西報個平安,不行嗎?我得知道她還活著,她也得知道我還活著。你要連這個都不允許,咱這日子就別過了!
自此之后,岳望田還是年年立冬就去寄梨膏糖,立冬之后,他們也收到柿餅。僅此而已。秦姨不再干涉,但這件事就像一道疙瘩,一直在她心里擱著,擱到岳望田死,還沒能解開。
我也沒辦法幫她解開。其實我的心里也一直有一道疙瘩,解不開。岳望田到底跟我媽媽是什么關系,他倆到底發(fā)展到哪一步?這話我這個做兒子的沒法張口問媽媽,而岳望田已經(jīng)死了,再也不會有答案。
這樣的糾結讓我一直有些恍惚,以至于我本來是要去上?;疖囌镜?,結果乘地鐵時去了南站,最后又只能往回返乘。我一直在想這些事情。直到返回南站,我才驚覺過來,岳望田是怎么死的呢?我居然忘了問一聲,也根本沒想到要問一聲。
從上?;丶业囊宦飞希业男睦锖懿缓檬?。我沒辦法了解媽媽和岳望田之間的細節(jié),但我已能感到,我曾經(jīng)做下了某種錯誤的事情。媽媽這一輩子,每天都是含著岳望田寄來的梨膏糖甜蜜地度過的,但有誰能知道,在這甜蜜之下,她內心的苦楚。三十多年,她一直這么一個人過著,而這樣的生活,是奶奶強加給她的,更是我強加給她的。岳望田出獄的那一年,她本來是要嫁給岳望田的,因為我的一句“要給爸爸報仇”,讓她生生地打消了與岳望田一起生活的念頭。
我甚至設想,如果媽媽嫁給岳望田,會有什么樣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她的表情還是永遠那么寡淡嗎?也許不會。如果不會,她該是什么樣的表情呢?我沒法想象,因為從小到大,我只看到媽媽寡淡的表情,她從來沒有真正地歡欣過。
回到縣城的醫(yī)院,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媽媽并不在病房,只有鄭儀在那兒換床單。我問她,媽媽去哪兒了,她說:“媽媽回劉坪了一趟。”我急起來:“她的病還沒好呢。你怎么能讓她回去?”鄭儀一個勁地說:“你別急別急,你坐下,聽我說。她堅持要回去一趟,說明天就回來,還不讓我跟著。冬陽,你沒覺得媽媽有秘密嗎?她既然有秘密,就讓她一個人去處理好了?!?/p>
我只能點頭,我知道媽媽回去干什么。我到現(xiàn)在才明白過來,她住在縣城的那幾年,為什么在立冬的那一天一定要回一趟劉坪。我也知道她為什么在今年的冬至那天一定要我回劉坪翻曬柿餅。她其實是要讓我回去看一看,岳望田的包裹寄來了沒有。她在惦記著包裹,不,她惦記的其實是那個寄包裹的人。這也是她今年發(fā)病的原因。比往年收到包裹的時間延后了兩個月,她還沒收到包裹,這讓她緊張,讓她擔心,她的哮喘病便犯了。
我跟鄭儀說我這次上海之行的經(jīng)歷,鄭儀一直傻傻地看著我。我問:“你有沒有覺得,我毀了媽媽一生的幸福?”鄭儀不說話,只是咬著嘴唇。
我說:“媽媽太懦弱了?!?/p>
鄭儀說:“不。是堅強。”
“怎么叫堅強?她當時就應該嫁給岳望田,她怎么能被我一個小孩子的話給嚇得退縮了呢?”
鄭儀問:“然后呢?”
“什么然后?”
“然后你呢?”
“我可以跟著她一起生活呀。這并不影響她撫養(yǎng)我?!?/p>
鄭儀微微地搖頭:“不是這樣的?!彼龁栁遥岸?,你說我倆好不?”我不懂她這樣問的意思。她接著問:“你說我倆恩愛不?”
我倆當然恩愛。連鄭儀自己都說,我倆似乎是夫妻間的特例,沒有什么五年之癢七年之癢,永遠好得像一個人,似乎總也愛不夠。記得有一段時間鄭儀很害怕,她有一天突然跟我說,冬陽,我們也吵一架吧,要不你打我兩巴掌。她那天的話讓我莫名其妙,我問她,你想受虐?她說,不是,我聽別人都說,恩愛夫妻不到頭。這話讓我害怕,所以我們也吵架吧,哪怕是假吵……我倆的關系一直是這樣的,但我不明白她這會兒問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鄭儀說:“你那么愛我,那是因為你相信我,說白了,你相信女人。但媽媽當時要是堅持嫁給了岳望田呢,你還相信女人嗎?你會覺得媽媽嫁給了殺父仇人,你會恨媽媽,從而也恨女人,你將會長成一個什么樣的人都不知道。”
我愣住了。媽媽當時就是這么想的嗎?
我沒等到第二天,當天下午我就開車回劉坪接媽媽,這一路上,我和鄭儀都在商量,要不要將岳望田去世的消息告訴媽媽。我們還沒商量出個結果,就看到媽媽了。她不在劉坪,而在岳塆,在盤山路旁邊的山洼里。她跪在地上,在那兒燒紙錢。她跪在地上的身影顯得那么瘦弱,煙霧和火焰沖起一片紙錢的灰燼,在她的頭頂盤旋。
這情景讓我和鄭儀同時驚住了,她已經(jīng)知道岳望田去世的消息?是怎么知道的?就是因為遲遲不來的包裹嗎?她與岳望田之間有什么樣的約定?我剎住了車。剎車聲驚動了她,她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別過頭去,在那兒跪了一會兒。直到紙錢燒盡,她才緩緩起身,走了過來。我以為她哭了,但沒有,她的神情還是那么淡定,她淡淡地解釋:“有位親戚,想必是過世了,我來給他化點紙?!?/p>
我和鄭儀都沒有說話,是不知道該怎么說。我打算將車調頭,她擺擺手,然后上了車,說:“回劉坪吧?!?/p>
我說:“我是來接您去醫(yī)院的?!?/p>
她說:“知道。所以先回劉坪,收拾收拾東西,我跟你們去縣城吧。我今后不打算在劉坪住了,沒啥住頭,冬陽、鄭儀,我今后就挨著你們,只能靠你們了?!?/p>
這話讓我的心一顫,眼淚一下子涌出來。我猛然想起了我十歲那年的秋夜,她對玲子爸說的話,她說,你再胡來,我明天給岳望田打電話。她這一輩子,其實一直將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男人當著她的依靠,現(xiàn)在,這個人去了,她終于依靠我這個兒子了,這不知道是我這個做兒子的悲哀,還是媽媽的悲哀。
媽媽見我久沒動靜,淡淡地問我:“咋了?”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淚,說:“沒咋?!蔽宜砷_了腳剎,車子往前開去,我還是忍不住回頭,對媽媽說了一句:“媽,我愛你?!编崈x驚呼起來:“看著路看著路!天啊!”我說:“放心吧,不會出事的,我也不會讓自己出事,有兩個女人視我為依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