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新
耦合成真
——從垂直的行為邏輯,走向平面的視覺結果
王志新
畫面中所有真實的呈現(xiàn),起于垂直的行為邏輯,最終走向平面化的視覺結果。中間發(fā)生了什么?又是如何發(fā)生的?本文將以我自身的藝術創(chuàng)作實踐為基礎,嘗試論述并回答上述問題的內涵與外延。
真實;抽象;秩序
我的思考引發(fā)于此——就在我的正前方,我竭盡全力追逐著,那悄然隱現(xiàn)在畫面中所有的真實呈現(xiàn);我逐層一遍一遍地疊加著畫面中的視覺元素,只為實現(xiàn)一個正確的視覺平面;起于垂直的行為邏輯,而最終卻得到了一個平面化的視覺結果。這中間發(fā)生了什么?又是如何發(fā)生的?本文將以我自身的藝術創(chuàng)作實踐為基礎,嘗試論述并回答上述問題的內涵與外延。
我是主動的選擇者,卻又突變?yōu)楸粍拥淖分鹛綄ふ?。我在畫面上重復累積著一層一層的顏色,最后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個純粹的平面,當然,那就是一幅圖畫!在目標和結果之間,我架起了一個怎樣的橋梁?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必須坦言我對藝術和美學問題的不同思考。我堅持認為,藝術非等同于美學,藝術與美學是兩類不盡相同的認知范疇。藝術范疇包括美學問題,美學探索的所有相關審美性問題,如節(jié)奏、韻律、對比、渲染、節(jié)制等等問題,都是藝術關涉的領域。但除此之外,我堅信藝術所探索的本源問題必然是“秩序、抽象、真實”。這便是我架起的“橋梁”,也是我的追問,它們正發(fā)生在我的作品中。
秩序,本文專指視覺藝術中的“秩序”,是支撐畫面中所有藝術元素合理存在的視覺基礎,是視覺藝術作品中的內在結構。如同建筑中被隱含于內的“梁柱”,這些特定的“梁柱”組織方式,最終決定了建筑物的主體形態(tài)。如同被不同的建筑表皮緊緊包裹著的梁柱,隱含于圖畫中的內在秩序結構,同樣不會躍然紙面。然而設定具有特殊秩序的結構方式,是我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全力建構畫面的視覺邏輯基礎,通過設定獨特的秩序結構關系,完成整體而縝密的視覺平面,是我全然自覺的內在需求,這一切都決定了我作品中的全部形式和基本品格。秩序也同樣可以泛指美學中構成各種繪畫要素的序列表象,如同畫面中黑、白、灰的漸次對比;色彩冷、暖的漸變關系;作品中繪畫元素的疏密組織,節(jié)奏樣式……
在創(chuàng)作中我首先要確立“秩序”法則,建立一種有效而可控的操作機制,規(guī)范并節(jié)制自己不越雷池一步,以實現(xiàn)構成畫面三類不同的耦合要素——“圖式元素、媒介材料、接觸痕跡”之間的高度平衡,和諧地完美表現(xiàn)。接下來我要做的是,讓每一層圖式與色彩、語言與媒材,以及執(zhí)行的動作和度量,都依律而行,各就其位。對每一層所要表達的內容,我都給予足夠的等待,我要使它們發(fā)揮自己全部的效力,在此之前,我小心謹慎不越雷池。秩序的魔力就在于此,不著急、不妄為、不苛求結果,我遵循它直至它自然顯現(xiàn)。隱含于畫面之內,如同榫卯式的秩序結構,它們環(huán)環(huán)相扣,互為支撐,我從不妄圖超越而失去進階的階梯陷入混沌,更不能迷戀偶發(fā)的效果,而中道偏廢誤入亂象。讓所有內在秩序成為可能的必然,如圖1《月桂樹》,我盡力使這幅圖畫中每一層的內容都清晰呈現(xiàn),圖像的內容似乎毫無關聯(lián),但在層層壁隔之間又相互交融耦合,默契依存,我尚不能做到最佳,但這是我的努力。
我要在圖畫中建立一個“縱深通道”,它與畫面以垂直的方式,遞進般地從畫面深處逐漸走來,每完成一個階段,我都會暫停下來,調整步伐檢查過往,如此依律循序前行,直至那真實的平面浮出最后的頂端。恪守規(guī)范是我完成秩序最樸素的方法,也是我構建理想中最真實的視覺邏輯所必需的法則。我的目的是與隨性快意決裂,摒除自我抒情,阻止一切多余“綺象”的出現(xiàn),從而與原始初衷并行不悖。我沒有試圖獲取那層疊之后的所謂“空間”的幻象,更沒有婆娑滿紙的摹寫再現(xiàn)著無趣的影像。即使我不斷地在畫面上積累著新的色層,也只為探索并呈現(xiàn)那些視覺元素自身真實的存在,準確構建秩序化的結構關系,進而完成視覺邏輯的合法性。秩序不會是機械的、刻板的、一成不變的、不留縫隙的枷銬,而內化的秩序會產生一種“力”,它的最高目標是實現(xiàn)畫面的平衡與和諧——“相容自在,融通無礙”。
圖1 月桂樹 水彩 100cm×100cm 2013 王志新
“藝術以抽象為始”,這是我的觀點。藝術的觀察與表達,是有選擇,有取舍的,而“抽象”則通貫始終,片刻不可須臾離。朱光潛在《形象思維在文藝中的作用和思想性》中提出:“抽象就是提煉。”本文所界定的抽象,特指其在藝術創(chuàng)作活動中,作為特殊“介質”而存在的不同方式。抽象既是作為“概念物”而存在的媒材,又是作為“聯(lián)系物”而存在的媒介,前者泛指各類材料和被概括、剝離及圖式化的所有藝術元素,后者則特指構建“通道”。這種被藝術家抽象化的特殊介質,是確保實現(xiàn)作品整體與部分、圖層與圖式、語言與媒材、初衷與結果之間默契共融,準確對應的重要基礎,這種抽象的過程就是還原對象本質屬性及公共特征的過程。在視覺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中,抽象可外化為三種基本途徑:①提煉與概括——對對象做個性、共性、特殊性的圖式化的提取或概括表現(xiàn),如兩個大小不同且交錯呈現(xiàn)的“三角形”,可以抽象地傳達人們對“群山”感受和認知;②轉借與置換——對已有圖式、影像、符號、痕跡等視覺化的“現(xiàn)成品”,作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重構元素,進行不同以往的轉移借用,如綜合置換或借用圖像、符號等“矢量”化信息,完成重構拼貼;③行為與質性——對多維作品或二維平面,施以行為自身的動作關系,建立秩序化的節(jié)制與規(guī)范機制,質性則是對“材料個性”和“工具屬性”做出深刻理解和全面認知,以絕對的無差別的投入來擺脫一般概念、固有習慣和淺層自我,如動作方式的差異、不同的工具、多樣的材料、各異的媒介,其強、弱、快、慢、軟、硬等等不同行為與媒材屬性的綜合介入,所帶來作品“痕跡”的剛硬、圓柔、穩(wěn)定、漂浮等等不同的感受與體驗。
在視覺藝術中,抽象旨在消除模式化的辨識途徑,回到最初的非概念性的“視覺體驗”。潛在的“自覺”驅使我從自然對象純粹“形”與“像”的表層感知,躍向真實“抽象”的最初體驗,這個過程必然是跨越式的,然而這也成就了抽象的基礎。對對象純粹視覺化的感知(形狀、色彩、線條、體積),留下的應該是最單純的“形”與“像”的直觀記錄,此刻“抽象”作為隔離的手段,是為了屏蔽對象表層的“名稱概念性”、“具象圖解性”、“先驗敘事性”,必須剝離這些對對象習慣性的認知特性。擺脫對象的名稱概念標識,摒棄簡單的技能化的影像再現(xiàn)和寫實圖解,同時隔絕運用他者的眼睛和經驗虛構故事,這些將是“抽象”引領我們走向單純視覺感知的最大障礙。我做過一個視覺測試:一眼望去“中華”香煙盒的兩面,哪一面更悅目些?結果表明,大多數(shù)人初始看去都會選擇,印有意大利斜體英文字母“Chunghea”和“華表”圖式組合搭配的一面;較之于,印有行書(毛體)“中華”和“天安門”的圖式組合搭配的一面,看上去更加的悅目。這是因為我們是漢語的識讀者,“Chunghea”對我們的視覺辨識度而言是陌生的,因此它更能使觀者跨越文字含義,直接進入圖式審美感知;反之“中華”作為漢字識讀的慣性,順利地將觀者引向文字背后的含義,而不再直觀地僅憑視覺審美讀圖。抽象的過程首先就是肅清各種慣性先在的“概念”認知,回歸圖像本身。
在我的作品中“抽象”存在“向度”,抽象的過程,即是伴隨著被符號化的圖式逐層顯現(xiàn)的過程。如圖1《月桂樹》中,畫面深處沉淀著“曲水流觴”的圖式,隨之依次向外,意向化的綠色、藍色的“須彌山”浮上畫面;“悟空”的額首迥然懸立著;紅珊瑚被達芙妮托舉的酒具重疊于上。經典的圖式作為符號被抽象借用了,那四層抽象圖式被交織著拼貼重構,完成了序列化的抽象表現(xiàn),它們之間看似偶然而無關聯(lián),卻又彼此必然邂逅,耦合成真。凡此種種被符號化的圖式片段,經秩序化的抽象重構的創(chuàng)作過程,成為我在創(chuàng)作中不斷探尋,且秉承的基本模型。
“真實”是我對藝術理解的全部內核,它包含藝術理想、藝術實踐、藝術觀念、藝術目標、藝術態(tài)度。本文所界定的藝術“真實”,本質上是一個抽象的理念,包含三個基本方面——理解、感知、傳達。這里首先要界定對藝術“真實”的理解,它并非指客觀再現(xiàn)物象的“像”,藝術創(chuàng)作不是一味地再現(xiàn)摹寫對象的表象,所謂寫實,南朝宋·王微《敘畫》所述:“夫言繪畫者,競求容勢而已。且古人之作畫也,非以案城域,辨方州,標鎮(zhèn)阜,劃浸流。本乎形者融靈,而動變者心也。靈無所見,故所托不動;目有所極,故所見不周……”。藝術“真實”,不是物理性的視覺直觀反映,藝術創(chuàng)作不是被動機械地完成視覺記錄——對象反射的光線,經由眼球內的水晶體折射成為落在我們視網膜上的光斑影像。這些視覺化的信息,被能動地重新選擇、組織、安排之后,又被重新傳達顯現(xiàn)。我們經由“看”對象,進而“注視”對象,方能領會“發(fā)現(xiàn)”對象。此刻的“看”不是被動的,無差別的,是有選擇的“凝視、感知、判斷”。我竭力尋覓的對象“真實”,唯一的辦法,就是通過語言轉換,得到實在等價的素材屬性(視覺信息屬性、媒介材料屬性),甄別并排除表層裝飾、圖解再現(xiàn)、先驗概念。我追問著自己,此刻我的眼睛,到底看到了什么?進而能夠感受到多少?我經歷它而融入它,用最真實、最深入的接觸,去全然的擁抱它體驗它,這是我的勇氣。
我們常說藝術取之自然,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此處的“高于生活”自然是創(chuàng)作者與對象耦合之后的抽象提升——所謂“本乎形者融靈,而動變者心也”。感知是對對象視覺化選擇之后的綜合抽象,這種感知必然是抽象的排他性的提煉,它經于眼,應于腦,感于懷,感知是主觀重組各類視覺信息并不斷瓦解先在概念,突破物理性的空間關系和組織結構,超越現(xiàn)實對象的影像邊界和形狀,從而持續(xù)調動觸發(fā)內在體驗,最終“剪化”客觀對象種種“被框束”的限定影像,最終實現(xiàn)“神與物游”——既是精神與外物結伴馳騁無所羈畔,這是我為之求索的最深刻的藝術真實。所謂的藝術“真實”并無晦澀,它只是用自己的眼睛,仔細地直視對象而刻目于芥子須臾;用自己的內心,細膩地感懷對象而放情于丘壑星宇;拋開表象、超越概念、摒棄圖解、內化于心,誠所謂“含道映物,澄懷味象”。這種對藝術“真實”的靜心體悟與感知,也正是“神與物游”的“心法”所在。
圖2 聚寶盆 銅板、綜合材料100cm×80cm 2015 王志新
“你想畫畫?那就先割掉你的舌頭,因為從此你只能用畫筆來傳達。”這是馬蒂斯的警言,也是我堅守的戒律。我所理解的藝術的傳達,是對經過綜合感知和抽象選擇的結果,做恪守絕對理性客觀的秩序化地傳達表現(xiàn)。對于傳達的實踐,我堅守不隨性、不偏離、不聯(lián)想、不夸張、不抒情、不裝飾、不解釋、不凸顯、不自得、不比較、不妄為。我持守的這些在傳達過程中的實踐原則,其目的是制造出“隔絕場”——可以隔離現(xiàn)實的虛像,這將是一種極其冷靜的、沉默的,有回聲的新物品“三”——這便是我心中的藝術傳達。新物品“三”,它綜合地呈現(xiàn)了我與物的“本真面目”,這是一種新的組合,一種新的獨立的存在,超越以往,且與原始體驗平行等價。然而我在這種藝術傳達的過程中,并沒有表現(xiàn)圖解化、可讀性、相互關聯(lián)性的視覺信息。作為圖式化的視覺素材,在此僅僅只是一個獨立的素材,它們之間沒有圖式的因果聯(lián)系,似是巧然邂逅,亦是必然耦合。正如圖二《聚寶盆》,在這幅作品中,我沒有給觀者建立讀圖式的介入橋梁,觀者找不到具有因果關系的圖式信息,圖畫中一圈圈躁動不安的灰色;華麗而強勢的“彩虹”橫貫畫面;深沉厚重的黑山羊端坐其中;交相呼應的“金山、銀山”閃爍著光芒,飄忽于畫面之上。這些圖式之間似乎各不相關,但視覺上卻又似彼此聯(lián)系,互為依存,我拼盡全力博弈于圖式間,并使之在“角逐”中,各自確立自身的合理存在,完成理想中“和諧”的制衡狀態(tài)?!皞鬟_”,我在每一次創(chuàng)作實踐中都如履薄冰,反復于近乎崩潰的絕望中百轉遷回,如似險渡生死,奈何又履冰火兩重天,這個過程注定是磨難重重。只要你試圖奔向那藝術真實的永久性格,不管你是否愿意,無論你多么高明,都不可能逃脫藝術的無常。一時還沉浸在頓悟中驚喜,剎那間又陷迷惘,如此輪回在那般靈與肉的涅槃重生。
“秩序、抽象、真實”,我恪守神往的藝術本源,我與它們在自己的作品中耦合成真。我個人以為,藝術的選擇、思考、判斷,至表現(xiàn)、傳達、操作等,這些內化與外顯的整體創(chuàng)作過程,其實是極有層次逐一展開的,不論是“神與物游”的藝術抽象與移情,還是“氣韻生動”的藝術理想與追求,這些對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的思考與執(zhí)行,總是由表及里逐層窺見的。在作品內外,我視之為一種垂直的行為邏輯,然而所有藝術要素能否經歷畫面并耦合成真,才是我對“真實平面”的無上追求。藝術能夠震撼人心的東西,唯有“真”,正如一幅偉大的作品,它瞬間攫取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并非是它嫻熟的技巧,動人的色彩,獨到的藝術語言,也不是因為它收藏了自然的美麗,更不是因為它奉獻了視覺的盛宴,而是因為,它無比坦率地敞開胸襟,展現(xiàn)出我們內在的真實需要。
在我看來,藝術家需要三個基本能力,“將與風云并驅矣”的激情,靜穆淵深的理性和恰如其分的判斷力?!凹で椤笔怯職?,是信念,是不可言狀的內在驅力;“理性”是藝術的精神與責任,是宗教般虔誠的信仰;“判斷力”既是無差別的又是排他性的清醒抉擇。然而,激情我與生俱來,理性是我追求的精神,判斷力乃是我能夠努力進階,更可無限接近的智慧之光。
王志新 湖北美術學院版畫系副教授
J504
A
1009-4016(2016)04-008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