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亦政
寫下這個標題,我自己也覺得有些奇怪,不是要寫一篇評王奇志畫作的文章嗎?何解偷來了博爾赫斯一篇小說的標題?原來也擬了一些標題的,如“奇志畫境三味”什么的,但一下筆卻莫名其妙地變成了這個標題。我寫東西向來是講感覺的,難不成奇志的畫與博爾赫斯的小說還有些相通?再說博爾赫斯寫的是小說,我寫的是畫評,用一下這個標題想來也算不上剽竊。那就順著這個題目往下寫吧。
四十出頭的王奇志剛好小我十歲,我們的交情有二十七年了。他是白石老人的小老鄉(xiāng),初中畢業(yè)考上湘鄉(xiāng)師范,那雖是一個不大的學府,藝術(shù)氛圍卻是極濃,他在那里打下了堅實的書法美術(shù)基礎(chǔ)。師范畢業(yè)后,他回到家鄉(xiāng)當小學老師,狂熱地愛著書法美術(shù),他的一些金石篆刻、書法作品頻頻在縣、市、省里展出獲獎。十九歲那年,奇志加入了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這在全國是絕無僅有的。當時我在湘潭縣文聯(lián)公干,寫了一篇題為《書壇奇小子》的文章,“書壇奇小子”這個名號一度在當?shù)亓鱾髁撕芫谩:髞?,湘鄉(xiāng)師范把奇志調(diào)回母校任教;后來,不安分的奇志南漂深圳等地,搞平面設計,搞藝術(shù)創(chuàng)作;后來,太愛書畫的奇志到湖南師院美術(shù)系讀書,接受全日制專業(yè)教育和訓練;后來,畫出了名堂的奇志作為專業(yè)人才,被引進到湘潭齊白石紀念館,從事專業(yè)書畫創(chuàng)作;如今,王奇志是齊白石紀念館業(yè)務副館長。做了這些鋪墊和交待,再談奇志的畫。
金石味道:線條的健美舞蹈
線條之于畫面,猶如手足之于人體。四肢發(fā)達與否、勻稱與否,決定著一個人健康與否、形象好壞,甚至氣質(zhì)優(yōu)劣。同樣的道理,羸弱無力、凌亂不堪的線條是不可能組合成一幅好畫的。奇志駕馭線條的能力超強,讀他的畫,無不被他筆下那些老辣健美的線條所震撼。他那些飄逸輕盈的用筆,就像一群精靈在輕歌曼舞,你看那些葉片,你看那些花瓣;他那些雄渾厚重的勾勒,就像一列列武士在戰(zhàn)前展示肌肉,你看那些枝干,你看那些山石。豪放硬朗也好,婉約細膩也好,奇志的畫面線條里,總是透著一股強烈的金石味道,或者說筋骨味道。這種味道是很多畫家畢生所追求的,但最終能出味道的不見得很多,而奇志的畫已經(jīng)有了較濃的這種味道。因為有了筋骨味道,奇志的畫就有了哲學味,就有了詩歌味,就有了書法味。那么奇志是用何種妙法熬制出這種味道的呢?我認為奧妙有二:一是長年的金石篆刻、書法的勤奮訓練,可以說底子是打足了,看看吳昌碩的經(jīng)歷吧,就會明白這點;二是對家山高峰的日久仰望,吸納了夠多的靈氣精華。我說的是齊白石。奇志作為白石老人的小老鄉(xiāng),又是白石館的書畫家,自然受白石老人的藝術(shù)熏陶頗深。表面看,奇志的畫風與白石翁風馬牛不相及,但在骨子里,奇志是有著白石老人的精神氣質(zhì)的。這話也許誰也沒說過,包括奇志自己,認同不認同由你,反正我是這么認為的。真正的傳承,不是形式上的模仿,而是精神上的繼承與發(fā)揚光大。奇志正是用這種筋骨味道,來表現(xiàn)物象所蘊含的勃勃生機,來抒發(fā)胸中的清朗逸氣。
幻想美學:結(jié)構(gòu)的奇蹤妙徑
談奇志的畫,就不能不談他的構(gòu)圖,或說畫面結(jié)構(gòu),這是奇志畫作的重心所在。奇志的畫,在某種意義上說,有些莊周夢蝶的味道,是主觀的,是唯心的,是虛無的,氤氳著一層神秘色彩。當然,這些都是建立在現(xiàn)實觀照的基礎(chǔ)之上的。在奇志的畫筆下,現(xiàn)實的物象被巧妙地化了,幻想與現(xiàn)實模糊了界線,恍若夢境。在奇志那里,習常突現(xiàn)為異常,異常又演變成習常。善于暗示,是奇志繪畫語言的一大特色,這就給讀者的理解提供了無限種可能。做到這點,奇志的辦法其實也很簡單,那就是舉一反三,他的構(gòu)圖似乎都是假設性的,并不提供結(jié)論。比如,奇志的畫面中往往有兩只笨拙的鳥,它不是一種具體的什么鳥,沒有對應的學名或俗稱,你把它理解成什么鳥都行,甚至不是鳥,而是你曾經(jīng)的游戲伙伴,或是你將會遇到的知己……都行!還有他畫的那些花卉,什么花?都不確定,你可以隨意命名。在奇志筆下,一朵花同時是另一些花,也是所有的花。這就像我們傍晚看西天的火燒云,你可以認為那是云彩,也可以認為那是群山,是樓宇,是千軍萬馬……奇志的畫面,一些標志性的獨特符號,構(gòu)成了一種個性鮮明且豐富多樣的畫面語言。奇志就像一位魔術(shù)師,那些變幻莫測的交叉枝干,在詭異的山石背景下,構(gòu)成了一座座神秘的迷宮。奇志在他的宮殿里設置一些有趣的謎語,讀者饒有興致地解答這些迷語,在迷宮里探尋、沉迷、留連……近來,奇志還嘗試著將花鳥畫和山水畫合體,這聽起來似乎有些驚悚,然而看起來著實驚艷!孤陋寡聞的我還沒見過其他畫家如此玩過。每讀奇志的畫,我就聯(lián)想起偉大的博爾赫斯的小說,那夢境般的圓形廢墟、寓言一樣的皇宮、時空錯亂的曲徑花園……我明白了,這篇文字為什么要用這個標題。是的,奇志的每一幅畫都是一座迷人的花園,叉口紛雜,曲徑交織,進入其境,心醉神迷。
空靈意趣:飛白的任性翅膀
奇志的畫,還有一點很值得玩味,那就是畫面的留白,或者說飛白。中國畫是很講究留白的,我更喜歡飛白一詞,具有靈動感。飛白是與中國詩歌有很大關(guān)系的,尤其是《詩經(jīng)》的滋養(yǎng),才使得中國所有的藝術(shù),包括繪畫,有了距離美,有了幻象感,有了空靈意趣。飛白是另一幅畫,這幅畫的質(zhì)量,決定著一個畫家手筆的高低。奇志畫面的飛白,看似很不經(jīng)意,甚至是隨心所欲,卻如荀令香般余味無窮。奇志畫面那些枝枝椏椏間的飛白,你甚至會覺得它比健美舞動的枝椏更美。舉一個例子吧,他入選全國十二屆美展的大畫《夢里葵園》,畫面較滿,留白甚少,但就是那少量的留白竟令人眼前一亮,仿佛有幾只白色鳥在畫面任性飛翔,配上滿幅舞動的葵花,有美不勝收之感。由此我想起了何立偉的成名小說《白色鳥》。奇志的畫也好,何立偉的小說也好,其目的其實都不在乎具體物象的所指,他們的旨趣恰恰在于隱藏在物象背后的能指,以求達到一種不言的天地大美。奇志畫面的飛白,還有很多,諸如樹枝、花朵、山石之間的位置、距離而形成的飛白,畫面題款的講究而形成的飛白,蓋印的考究而形成的飛白,等等,等等。
當然,并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奇志的畫。奇志的作品不是大眾化的,而是小眾化的,喜歡他的畫的人,是一些有相當文化素養(yǎng)的人文愛好者。雖然是小眾,但這部分小眾不是粉絲類型的,因而是可持續(xù)的。這決定了奇志的畫具有強勁和長久的生命力;同時,也體現(xiàn)出了奇志的畫有了一種精神領(lǐng)域的高標,具備了一種精英質(zhì)地。
就此打住,也學學奇志,留點飛白。
(作者系中共湘潭市委政法委常務副書記、湘潭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