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麥
雷建斌在澳大利亞體會到一種“自由”,做菜時的自由。
澳大利亞的中餐經(jīng)過了幾輪換血,從早期移民的“所謂中式家常菜快餐”,到后來的“精品小館子”,再到“點心派”“粵菜酒樓”,這些輪替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時間。美國作家開爾文·特里林(Calvin Trillin)曾在《紐約客》上調(diào)侃中餐的品類繁多,寫了一篇題為《中國到底有多少個???》(Have they run out of provinces yet?)的俏皮詩,這個資產(chǎn)階級玩笑雖是過火,也得來些負面評價,但也足見美國食客對于中餐的嘗試及底線。然而澳大利亞的食客是優(yōu)雅且先覺的,早在2000年市區(qū)的皮特(Pitt)街開設(shè)了西貝(Seabay)西北菜之后,各省風(fēng)味便接踵而至,北京小吃、天津煎餅,還有大名鼎鼎的四川菜和火鍋,讓身處澳大利亞的食客們真正見識了中餐的繁多,不僅如此,他們不像其他國家那樣止步于在菜單上零點“四川雞”“北京鴨”這些出處曖昧的菜品,而是更愿意嘗試那些從未聽說過的菜。
中餐似乎也在澳大利亞發(fā)生著變化,作為與西餐烹飪方式最為接近,也最為他國人所熟知的粵菜,也正在以南北、客家、潮州的分支形式逐漸出現(xiàn),然而其中最令食客欣喜的是,有些粵菜正在以一種“中國融合”或者說“亞洲融合”的形式冒了出來。石鍋先生,便是其中一家。
上午9點,位于伯伍德(Burwood)的石鍋先生餐廳廚房已經(jīng)生起了火,老板雷建斌也換上了工作服跑進跑出,店員們在做營業(yè)前的最后準(zhǔn)備,備好餐具,在冰箱里加滿飲品,將打包盒放在最順手的地方?;蛟S是希望在忙碌時不那么慌亂,10點30分,廚師們端出來幾個菜,雷建斌招呼所有員工坐在一起,他們埋頭吃飯,偶爾有人聊幾句天,刷刷手機,偶爾有電話響,也會草草掛斷,不到15分鐘,員工用餐完畢,桌面已被收拾干凈,又休整了一會兒,雷建斌抬手看了一下表,馬上11點了,他遲疑了一下,打開了餐廳的門。
也就十來分鐘的樣子,42位客人濟濟一堂。由于沒有預(yù)約制,門外等位的人也逐漸多了起來,這是在澳大利亞不多見的場景,通常澳大利亞人不愛排隊,或選擇去鄰家餐廳,不過在伯伍德這一帶,石鍋先生的等餐長隊是忠實而穩(wěn)定的。雷建斌從廚房探出頭來,對我說:“從早上11點一直到晚上10點,我們就像打仗一樣忙個不停,實在累了,就交替著休息幾分鐘?!崩捉ū笾v這是他和“石鍋先生”的日常。
我環(huán)顧了一下?lián)頂D的餐廳,幾乎每桌都有菜以石鍋的形式出現(xiàn),且?guī)缀趺孔蓝键c了相同的石鍋魚和蒜仔牛油蝦焗墨魚汁飯,這似乎是一個必點的“超值套餐”。不一會兒雷建斌也端來了同樣的幾個菜放在我的桌上,然后慢慢地和我聊起了自己的往事。
在來澳大利亞之前,雷建斌已經(jīng)是一位小有名氣的廚師了,出生于1983年的他,來自福建寧德,在當(dāng)?shù)貜N師專科學(xué)校學(xué)習(xí)了3年后,雷建斌開始在餐廳工作。2010年,在來悉尼之前,雷建斌已經(jīng)是當(dāng)?shù)匾患宜男羌壘频甑男姓倧N了,管理著6個廚房的200多位廚師,其中有不少廚師比他年長,酒店對他的管理評價是“井井有條”。彼時,雷建斌也在各種交流賽中獲了不少獎項,在決定出國前,福建省烹飪協(xié)會還給他頒發(fā)了“閩菜名師”的榮譽稱號,但是一年后,他還是決定以配偶移民的方式和女友來到陌生的悉尼。
那時候,他只聽說國外的廚房工作很辛苦,但是具體會辛苦成什么樣,也很難想象到?!耙驗槲矣X得我又要從基礎(chǔ)做起,來澳大利亞洲以后從倒垃圾、切配,就是從廚房的最底層開始做起?!崩捉ū笤谳氜D(zhuǎn)了幾家小店后,來到了一家名叫天天漁村的粵菜館。
彼時的天天漁村在格蘭維爾(Granville),是家重量級的餐廳,擁有400個座位,每逢晚餐和拜尾(周末,廣東叫法),它就會熱鬧得如同廣州的酒樓,即便在不那么忙碌的時間段,也有??忘c上一盅兩件,飲茶敘舊,或是獨自看報;它也是當(dāng)?shù)胤侨A裔較為樂意光顧的餐廳,對于他們來說,這是一家比較高級的中餐料理店。千其米走雞,是店里的一道名菜。千其米是廣東話“千萬別錯過”的戲謔俚語,華裔老饕們對這道菜贊不絕口,老饕們的評價是:看似一道傳統(tǒng)的廣東鹽焗雞,卻被稱作玄機暗藏,還未入口即能感受到,些許酒香勾勒出鮮味以及醬汁的香味,將軟嫩、鮮滑和多汁的雞肉重新造出層次,廚師還為這道菜撒上些干貝絲,為的是留下海鮮的鮮甜之味。此外,七味羊是粵菜中罕見的菜品,大廚在處理羊肉的過程中靈活地結(jié)合了西式料理中對香料的拿捏,利用蔥、姜、蒜、酒、香料的巧妙搭配制作出一道異國風(fēng)味的閩南料理。
雷建斌逐漸了解這家餐廳,他也很欽佩老板能把中餐推給各種客人。去試餐的那天,恰好來了一個旅行團,那老板知道雷建斌會做菜,便要借機讓他展露兩手。雷建斌挽起袖口,走進廚房,對于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他來說,一個新鮮的粵菜廚房算不上陌生,待他想定了兩個菜之后,就叮叮咣咣地炒了起來,不一會兒,蠔油牛肉、用雜菜煮的咕嚕蛋湯紛紛出鍋,被端上餐桌。老板對他點點頭,這就算是入職了。
剛開始那會兒,雷建斌負責(zé)炸鍋,算是個基礎(chǔ)活兒。不久,1000澳元的周薪留住了雷建斌,不過有件事讓他很生氣?!澳阕屛以趶N房做什么我都OK,關(guān)鍵是做菜的時候還要被人欺負,人家一看你是新移民,這邊待了幾十年的那些老移民、老師傅怕新廚師把他們的飯碗給搶了?!崩捉ū笾v這些的時候有點委屈,也有點不服氣?!八麄兛傆脧V東話刁難我,我聽得懂,只能憋在心里,從技術(shù)水平上說我都能忍,但是這些真的不行?!?/p>
盡管在廚房有點“受氣”,但是雷建斌還是細致地觀察起澳大利亞粵菜餐廳的不同之處。顯而易見,這里食材新鮮,各種食材都不需要過度調(diào)味便可以散發(fā)出食物本身的香味,各種調(diào)料充沛,很容易買到來自各個國家的用料。食客雖然口味較淡,但是也喜歡嘗試新鮮菜品,加以很多亞洲國家的菜系逐漸浮出,雷建斌隱約覺得創(chuàng)新的亞洲菜反響會不同。那會兒,他也觀察到傳統(tǒng)餐廳的不足,他說:“我們在國內(nèi)做菜很細致,流水線,每個程序上都有不同的人在操作;澳大利亞人工成本高,一樣的廚房里,人數(shù)也就是國內(nèi)的一半或者三分之一,只有拜尾才會多請幾個廚師,煮海鮮,做小炒。”
就這樣,3年過去了。雷建斌負責(zé)過油鍋,也做過水臺,有時還管切菜、切肉,他囑咐自己要勤勞,什么都得干,要不別人看你不順眼,想要生存下來,就要盡快讓自己融入這個國家的中餐環(huán)境。他說:“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覺得很多在高級酒店工作過的廚師出來以后都會有這個毛病,就是覺得自己在中國做得很好,在海外也會得心應(yīng)手,其實這是個誤區(qū),在廚房永遠不能有這種心態(tài),我覺得我的心態(tài)轉(zhuǎn)變得很快?!?年中,雷建斌從一個小廚師升到主管,也逐漸摸清了廚房的工作和食客的喜好。
金福是雷建斌在創(chuàng)業(yè)前工作的最后一家餐廳,它曾經(jīng)是澳大利亞最有名的幾家老字號粵菜酒樓之一,在幾個區(qū)都有分店,生意堪比天天漁村,但是在雷建斌入職后的半年,竟因為突然的虧損而倒閉了?!霸谖铱磥砭褪鞘栌诠芾怼!痹鲞^餐廳管理的雷建斌深諳其中的問題。隨著金福的關(guān)張,雷建斌也陷入了一種低迷的頹廢狀,他偶爾打零工,也思考著自己接下來的生活和目標(biāo),偶爾看看微信里關(guān)于年輕人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再想想10年后可以觀望到的周薪,突然心里有了一種沖動。于是他開始看報紙,選址,準(zhǔn)備開一家自己的餐廳,盡管那時他還沒有完全想好這個餐廳會以什么樣子呈現(xiàn)出來。
看房的時候,雷建斌沿著街區(qū)四處轉(zhuǎn)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這個區(qū)很大,中餐廳有60來家,“像米一樣多”,他盤算著自己這家店的性價比、價格、服務(wù)還有裝修,算了一路的錢,走走停停,也看看別人家的菜單,不一會兒就走到了185號。這里原先是一家名叫國都的小餐廳,開了20來年,老板年紀(jì)大了,想要轉(zhuǎn)讓,業(yè)主仔細盤問著雷建斌,說他年輕,只是個廚師,又沒經(jīng)營過餐廳,萬一賠了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會很麻煩的。“做菜行,做餐廳你到底行不行?”雷建斌對自己的手藝信得過,他想了想,就說:“你給我一個機會吧?!被蛟S就是這么一句簡單的話打動了業(yè)主,于是,那把店門的鑰匙就落到了他的手心里。
其實,雷建斌打算做石鍋已經(jīng)有幾年了,他覺得悉尼的亞洲餐廳缺乏形式感,石鍋的概念雖然會給人一種直觀的“韓國感受”,但是這些年的新移民來自全國各地,他們熟悉的中餐味道品類不一,雷建斌覺得用石鍋做融合可能是個不錯的主意,但是具體要鍋里放些什么菜,還要精打細算一番。
那時的他已經(jīng)去過幾家餐廳考察,鐵屋(Tetsuya)的鴨胸和吞拿魚對他來說是一個新的啟發(fā),很快地,雷建斌設(shè)計出第一版菜單。用他的話來說,“這個石鍋餐廳主打粵菜,川菜為輔助,江南一帶和東南亞的口味也會有一點,基本平衡了各地中國人對于‘中餐的口味需求”。
這期間,雷建斌還專門去了一趟成都考察石鍋,但是當(dāng)?shù)氐暮芏嗖损^讓這個“粵菜口兒”的廚師相當(dāng)失望,他覺得那里重油煙,雖然食材新鮮,卻不適合澳大利亞的一貫健康飲食習(xí)慣,“肯定要改良的”,于是他帶著一批石鍋和各種廚房設(shè)備回到了悉尼。
“流行、便宜、量大”是雷建斌給菜品的三要素規(guī)定,當(dāng)菜單基本設(shè)計完成時,他突然想到還需要做一個可以詮釋理念的招牌菜?!笆伆栾埡苡忻?,我覺得中國石鍋也應(yīng)該有個菜可以做代表。有一天我在一家餐廳吃到墨魚汁面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為什么不做個墨魚汁米飯呢?那時候我還在構(gòu)思如何把粵菜里的招牌生炒糯米飯做出來?!崩捉ū筚I了些墨魚汁回到家里,用炒糯米飯的方法勾兌了墨魚汁,結(jié)果失敗了,再換過幾次米之后,他最終選定了可以成型的泰國香米。可是每次做完聞到墨魚汁的生腥味時,雷建斌都會覺得很懊惱,為了蓋住這個味道,他嘗試過酒、胡椒、姜片等調(diào)味品合炒,均告失敗,有天他在街上吃韓餐的時候,靈感再次閃現(xiàn),“為什么不試試辣味的泡菜呢?”
雷建斌把韓式泡菜切成碎丁,合著米飯下鍋,待墨魚汁浸入米飯的時候,之前的那種腥味果然被覆蓋了。既然飯底已經(jīng)成功了,那么覆蓋在石鍋上的那個菜又給雷建斌出了一道難題。他順延著海鮮的思路構(gòu)想了很多食材,最后想到了自己的拿手粵菜——蝦球?!拔r在澳大利亞是大眾食材,材料非常新鮮,很多廣東師傅都覺得澳大利亞的蝦口感好,味道甜,所以澳大利亞的蝦球略勝國內(nèi)一籌。我想過焗蝦、烤蝦,最后發(fā)現(xiàn)蒜子牛油焗的蝦球和這個米飯是絕配,我在家嘗試了幾次,家里人的滿意讓我對這個菜有了信心。”
石鍋魚是雷建斌的拿手菜,他覺得中國人講究吃整魚,這菜上桌又美觀,就決定把云南的石鍋魚做法搬來,卻又不想做出那個熟悉的味道。雷建斌用澳大利亞常見的海水魚盲曹魚(Barramundi),在兩側(cè)切出花刀,考慮到腌制時間是個問題,干脆輕拍生粉下油鍋炸,用蔬菜和香料調(diào)制的東南亞風(fēng)味醬汁需在魚出鍋后馬上澆在上面。他說:“Sauce(醬汁)的口味很像馬來西亞菜,也有新加坡的叻沙(Laksa)風(fēng)味,我之前用這鍋料嘗試過蝦蟹,覺得都不錯,但我覺得魚菜最好,喜慶。我會在出鍋前給這道魚上面撒些韓國的腌制黃蘿卜,顏色好看,與魚一同吃到嘴里,還有脆脆的口感?!鄙喜说臅r候,醬汁被石鍋燙得沸騰,魚肉借機吸收了醬汁的味道,雷建斌指著這條魚說:“18.8澳元,這個價格可能秒殺了全悉尼的魚菜?!崩捉ū笳f著心算了一下,說:“幾乎每桌都會點這兩道菜,從2015年8月開業(yè)至今,這兩道菜賣了差不多十幾萬份了?!?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2/09/slzk201704slzk20170413-2-l.jpg" style="">
開業(yè)之前,雷建斌把利潤調(diào)到最低,他的想法是:“這是自己的第一家餐廳,也是來澳大利亞的第一個夢,既然決定要做,就想讓這個餐廳一直經(jīng)營下去,只要不虧本地運營下去,生意的品牌就樹立起來了,也就算是賺到了?!崩捉ū蠼o自己定了1200澳元的周薪,此前,他在別家酒樓的收入是1600澳元?!拔业挠⑽牟缓茫揖妥屛业男【俗迂撠?zé)廳面,我負責(zé)整個廚房的運作和成本。開店前,店里的每個角落都付出了心血,我希望客人一進來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純靠廚房產(chǎn)品運轉(zhuǎn)起來的餐廳,我們用菜取勝?!?/p>
2015年,“中國建軍節(jié)那天我們開始試營業(yè)”,8月8日,石鍋先生開業(yè)。雷建斌偶爾走到門口,卻被等位的人問個不停,他一頭鉆回餐廳,每晚四五張等位單總給他帶來不小的壓力。他每天晚上走進廚房,檢查備貨,加工食物,想想自己的夢想變成了現(xiàn)實,偶爾竊喜。“很多人問我,每天看到那么多等位的人,爽不爽?怎么說呢,利潤這么低我爽在哪里嘛?但是看到團隊的配合日趨完美,我是覺得欣慰,現(xiàn)在所有的菜都能在點菜后的十幾分鐘內(nèi)上桌,涼菜也好熱菜也好,出餐都很快,而且有條不紊的。我能看到一個成熟的流水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