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興華
(安徽師范大學 政治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義務化的責任
——法制化時代的一個道德困境
吳興華
(安徽師范大學 政治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在現代,人們將責任概念從法律領域照搬到道德領域,將道德責任作了一個義務化的理解,導致人們在缺少外在督促和利益誘導的情況下,就不愿行道德之事、做道德之人,從而降低了整個社會的道德水準。為了改變這種狀況,就必須對責任進行重新理解。
法律;道德;責任;義務;權利
法律與道德作為社會得以正常運行的兩個重要調節(jié)手段,雖然都具有非常悠久的歷史,都對人類社會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但二者在歷史上的地位卻并不等同。在古代社會,在道德與法律的競爭中,道德明顯處于優(yōu)勢地位。在中國古代,在主張仁治的儒家與主張法治的法家的爭論中,儒家明顯處于優(yōu)勝地位,在幾千年的封建歷史中,統治階級所施行的統治策略都是“陽儒而陰法”。在古代西方,法律同樣也被置于道德之下。譬如柏拉圖作為“古代、中古和近代的一切哲學家中最有影響的人”(羅素語),他就重道德而輕法律,認為把“法律條文強加給這些好人和高尚的人是不恰當的”,并指出“把這些規(guī)矩制定成法律是愚蠢的。這樣的規(guī)矩如果僅僅變成法律條文寫在紙上,那么它們既得不到遵守,也不會持久”。[1](PP397~398)盡管他在后來所寫的《法篇》中,對于法律的態(tài)度有所轉變,但道德與法律之間的地位并無根本性的改變。不過到了現代社會,法律與道德之間的地位被徹底顛覆,法律成了治國安邦、調整人際關系最為重要的手段,而道德則成了法律的必要補充。這種地位上的變化,致使法律當中的一些思想觀念、運作模式開始滲透到道德當中,從而使道德呈現出法律化的傾向,“倫理學是根據法律模式來考慮的”,“只有當道德律令以類似法律的形式出現時,也就是只有當人們運用原則的形式能夠講清楚、明晰地表述、列出、審度時,我們才能設想道德律令是‘有根基的’”。[2](PP13~17)這在對道德產生一定積極影響的同時,也帶來了一定的負面效應,而后者在責任問題上表現得尤為突出。
在現代社會中,“責任”(responsibility)已經同時被賦予了兩個方面的內涵,人們既可以用它來指法律責任,也可以用它指道德責任。不過從歷史發(fā)展來看,直到18世紀,“責任”在西方都還僅僅是一個法律上的范疇,尚未獲得倫理上的內涵。只是在20世紀,特別是二戰(zhàn)以后,責任概念才通過與傳統倫理學概念(如罪責、德行等)的競爭,真正地成為當代倫理學當中的一個關鍵性范疇。[3](P100)既然,責任概念是從法律領域被引入到道德領域的,那么,唯有從法律責任出發(fā),才能更好地認識責任概念。
雖然“責任”是法律領域當中的一個基本范疇,但對于如何界定責任概念,還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直到目前為止,仍然沒有一個能被廣泛接受的法律責任的定義。根據指稱范疇和中心詞,法律責任的定義大致可以被概括為以下四種。[4](PP119~120)第一,處罰論。把法律責任定義為“處罰”“懲罰”或“制裁”,“所謂責任,乃為義務人違反其義務時,所應受法律之處罰也”。第二,后果論。把法律責任定義為某種對責任者的不利后果,“法律責任是指一切違法者,因其違法行為,必須對國家和其他受到危害者承擔相應的后果”,“法律規(guī)定的義務之不履行所處之必為狀態(tài)”。第三,責任論。把法律責任界定為特殊的責任,“法律責任有廣狹二義:……從狹義上講,法律責任指違法者實施違法行為所必須承擔的責任”,“指人們對違法行為所應承擔的那種帶有強制性的法律上的責任”,這也就是有些學者所說的,“基于一定的義務而產生的合理負擔”。第四,義務論。把法律責任解釋為某種義務,“因某種行為而產生的受懲罰的義務及對引起的損害予以賠償或用別的方法予以補償的義務”,“通過國家強制或與之等同的社會強制而履行的義務”。
透過概念解釋的密林,我們發(fā)現,雖然在如何界定法律責任概念上存在諸多的差異,但其中也包含有共同的地方,那就是,無論是哪種解釋,都將責任與義務緊密地聯系在一起。雖然在法律領域,責任具有廣狹二義,從廣義上講,責任就是義務,從狹義上講,責任是以義務為前提的,但都不能否定責任與義務之間的內在關聯。如果我們將法律上的責任作廣義地理解,那么它就是法律主體作為某一特定的社會角色所應承擔的義務或職責,這樣一來,責任與義務就包含有相同的內容,是對同一事物的兩種表達方式而已,所以,有些詞典就直接將義務解釋為責任,義務“指政治上、法律上、道義上應盡的責任”。[5](P5378)如果我們對法律責任作狹義地理解,那么它就是“指違法者實施違法行為所必須承擔的責任”。然而問題在于,違法者之所以違法,乃在于違法者違反了法律上所規(guī)定的義務,正是因為法律上規(guī)定了我們應當做什么和不應當做什么的義務,結果我們因為沒有遵守法律的規(guī)定,沒有嚴格地履行這些法律規(guī)定的義務,所以我們才觸犯了法律,從而導致了我們要承擔責任。這也就是說,正是因為有了法律義務的存在,我們才有可能要負擔法律責任,所以有些學者說,狹義的法律責任就是“基于一定的義務而產生的合理負擔”。[6](PP7~10)這種“合理負擔”,實際上也就是“義務論”者所講的“受懲罰”“予以賠償”和“予以補償”的義務。所以狹義的法律責任不但以法律義務的存在為前提,而且它還會導致新的法律義務產生的結果。
通過紛繁復雜的法律責任概念的分析,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在法律理論當中,義務乃是構成責任概念的核心要素。由于責任概念本身就是借自法律的,再加上“現代社會已經在追求一種類似法律的、具有普遍約束力的倫理規(guī)范法典之路上跋涉了很長時間”,[2](P35)所以,在責任概念被引入道德領域的時候,人們既未對法律責任概念的局限性進行分析,也未對這種引入的可行性進行分析,而只是盲目地、以比附的方式在道德領域中建立起一個類似于法律責任的道德責任概念,并且繼續(xù)將責任與義務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從而使道德責任繼續(xù)保留了法律責任的義務化的特點?!段鞣秸軐W英漢對照辭典》對于責任概念的解釋,可以說代表了西方人在責任理解上的義務化傾向,“人們負有的責任,主要是對行為及其后果的責任,但有時也包括對其他問題的責任。一個對一種行為負有責任或應負責任的人,要因這一行為而承受諸如責備、贊揚、懲罰或獎賞等反應。如果一個人受法律義務束縛,他就負有法律責任,如果一個人受道德義務束縛,他就負有道德責任”。[7](P881)受到西方文化思潮強烈沖擊的現代中國人,對于責任的理解完全接受了西方的模式,像《辭海》就這樣解釋責任一詞,“在道德上或法律上,對于某事分所應為為義務;因行為之結果,任人批評或受責罰,是為責任”,將義務與責任理解為一種因果關系。所以,在現代社會當中,道德責任以法律責任為楷模,雖然在具體內容上竭力保持著與后者之間的差異,但在形式上,尤其是在與義務之間的關系上,保持著與法律的高度一致性。可以說,深受法律影響的義務化的責任概念已經植根于現代人的思想之中,人們已經將其作為一個教條接受下來,就連具有強烈反思意識的哲學家康德也無法將義務化的責任從道德中剔除出去,他也同樣承認,“義務是一切責任的主要內容”。[8](P29)
在現代社會中,由于深受法律的影響,從而人們順理成章地推論出,既然在法律中責任與義務具有緊密的關聯,那么在道德中,責任與義務之間也具有無法破解之聯系,然而沒有注意對法律責任的局限性進行分析,從而也就無從認識到法律中的責任概念被生搬硬套到道德領域所必將造成的不良后果。
在現代法律中,與責任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義務是一個與權利相對的概念,所謂義務乃是“依據道德標準或法律規(guī)定凡人所應負之責任也。與權利?;橐蚬薄9]這也就是說,我們之所以負有義務,乃是因為我們享受了權利。既然我們享受了權利,那么我們就必須承擔起與之相應的義務,否則也就違反了公平正義原則。因而在法律當中,權利與義務相互依賴、相互依存,既沒有無權利的義務,也沒有無義務的權利。所以,康德指出,在現代法律中,“對那些只有義務而無權利的人的法律關系:空缺”,“對一個只有權利而無義務的人的法律關系(上帝):空缺”,而唯有“對那些既有權利,又有義務的人的法律關系:有效”。[8](P12)這不但意味著,我們在享受權利的時候要承擔義務和責任,反過來,在我們履行義務和責任的時候,我們也就必須享有與之相應的權利,否則就違背了現代法律的公平正義原則。
“權利”無疑是一個現代的概念,“在中世紀臨近結束之前的任何古代或中世紀語言中,都沒有可以恰當地譯作我們說的‘一種權利’的表達,也就是說,1400年以前,在古典的或中世紀的希伯來語、希臘語、拉丁語和阿拉伯語中,沒有任何恰當的說法可以用來表達這一概念,更不用說古英語了。在日語中,甚至到了19世紀中葉仍然是這種情況。”[10](PP88~89)當然這并不是說在古代社會中,人們就根本沒有任何權利,而是說當時人們普遍還沒有權利意識,還沒有認識到權利對于自己的重要性,更不會主動去要求和維護自己的權利。然而在現代社會中,人們的權利意識開始覺醒,追求權利成了現代社會的一個主旋律?!白鹬厝祟惱硇院腿藱鄮缀跏且磺薪軐W思想的特征,這在十八世紀普遍流行;人性、善意、天賦人權、自由、平等和博愛膾炙人口。甚至溫情主義的政府認為增進人類的幸福和福利,是它們的職責”。[11](P394)何謂權利?按照字面上的意義進行解釋,就是利益以及為滿足此利益所需要的權力,說到底,權利就是利益,我們追求權利,實際上也就是追求利益。不過這種權利不是“人類”的權利,而是“個人”的權利,因為在現代社會中“出現了一個人物,這是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占主導地位的時期的道德理論中所沒有的,這個人物就是‘個人’”。[12](P170)這也就是說,在現代社會中,作為個人的自我的權利追求成了全部活動的最高目標,其它的一切都是圍繞著這個目標而展開的。然而問題在于,現代人在追求權利的時候,為什么要有與之相對的義務和責任呢?
在人權的大旗之下,現代社會中人各自私、人各自利被合法化了,所以現代人鼓吹只有個人才是終極目的,國家、社會都不過是實現個人目的的手段,“誰為了自己的目的而不是為了別人的目的而生存,誰就是自由的”,相反,不管是任何事物,“如果它是為了別的事物而生存,那末,它就要被那個事物所決定”。[13](P20)這種個人主義對自我權利的強調,就將自我與他人尖銳地對立起來,人與人之間處于一種完全敵對的關系之中,“人對人像狼”(霍布斯語)、“他人是地獄”(薩特語)乃是現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真實寫照。每個人都在為了自己的權利而奮斗,而不顧及他人的權利,甚至為了個人的權利而不惜損害他人的權利,因為有時他人的權利構成了我追求權利的障礙,不如此我就無法滿足自己的權利要求。然而問題在于,世界上具有無數的“個人”,如果每個人都唯自己的權利馬首是瞻的話,那么人與人之間的沖突就不可避免,“人與人相互為戰(zhàn)的戰(zhàn)爭狀態(tài)”(霍布斯語)就將成為人們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世界也將陷入一片混亂之中,其最終的結果,就是每個人的權利要求都無法得到滿足。正是為了防止這種狀況發(fā)生,人們制定法律對于每個人的行為進行約束,對于個人權利進行限制,也就是說,法律為每個權利都建立了與之相應的義務和責任,從而將權利的發(fā)揮限制在恰當的范圍之內,如果人們不顧法律的制約而突破了限制,不去履行自己的責任與義務,就將會遭受法律的嚴厲制裁與懲罰。
或許正是法律的制裁、懲罰等強制措施,使人們錯誤地以為,一旦這些強制措施被有效地執(zhí)行,就可以保證人們忠實地履行各自的義務與責任,從而就會營造出一個井然有序的社會氛圍,人與人得以和諧相處。也正是受到這種錯誤想法的影響,人們希望在道德領域中也建立起一個與法律相似的權利、義務、責任系統,并通過一些強制措施(社會輿論、風俗習慣,甚至有時動用政府權力)去保證人們履行道德義務和道德責任。然而這種想法只能是不切實際的空想,因為人們沒有理清法律當中權利與義務、責任之間的關系。從剛才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在現代社會中,權利構成了人的最終目的,而義務和責任都不過是人實現這一目的的手段,法律的制定正是服務于這一目的的。所以,有些學者這樣評價以霍布斯的理論為代表的現代社會中風行的法律制度,“霍布斯開創(chuàng)了一套建立在現實和維護個人權利基礎上的法律制度。個人自然權利既是這個制度大廈的基礎,又是其目的和結果。相互沖突的自然權利導致產生利維坦的契約,利維坦制定了法律去維護個人權利。個人權利的無休止地發(fā)展創(chuàng)制了民法,法律的目的是為了權利的創(chuàng)制。”[14](P87)因而現代法律雖然制定了人的義務,對于個人權利作出了一定程度的限制,但現代法律仍然不是“作為一種義務而鐫刻在人的心靈中”(洛克語),而是作為一種權利鐫刻在人的心靈中,它仍然以個人的權利作為出發(fā)點和歸宿。
既然法律承認了權利的目的地位,而將義務與責任規(guī)定為實現目的的手段,那么法律就是圍繞著權利而非義務和責任而展開的,法律最為關注的問題就是個人權利的實現而不是義務和責任的履行。一旦個人權利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當所有人都將目光聚焦于自己權利的時候,義務和責任的忘卻就將成為必然之事。本來法律確實要求我們在享受權利的時候要尊重他人的權利,享受權利要不忘責任,但是權利的明燈已經在無意之中,將義務和責任置于自己的光影之下,所以我們所接受的從來不是別的,“我們聽從道德啟蒙者并且接受他們訓導的理由是‘利益’和‘自愛’”,“人們按照正確理解的自我利益行動”。[2](P31)既然權利高于一切,我們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利,使自己的權利最大化,那么,我們?yōu)榱藱嗬梢圆粨袷侄?。雖然法律規(guī)定了,履行義務與責任是我們獲取權利的必要手段,但手段不是唯一的,只要目的沒有改變,手段就可以多樣化。這也就是說,如果我既能不履行義務責任而又能逃脫法律的制裁,且能使我的權利最大化,那么我就完全可以為了我的權利去逃避義務和責任。這在現代社會中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是陽奉陰違,表面上遵紀守法,暗地里違法亂紀;二是鉆法律的空子。既然以國家的暴力強制為后盾,法律責任尚且被違背,那么,缺乏暴力強制的道德對于人們行為的約束力更是可想而知了。況且由于受到法律責任的影響,當人們面對一個道德選擇的時候,一方面人們會依據法律思維方式進行思考,我在實施這個道德行為的時候,對于我的權利的影響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另一方面他會去思考,我是否有義務、有責任去實施這個道德行為。所以,在現實生活中,有不少人打著道德的名義干著欺世盜名的勾當,而有些人則冷漠無情、見死不救,因為他們認為,我沒有義務、沒有責任來實施道德行為、做一個道德高尚的人。因而,義務化的責任不但沒有使人成為道德高尚之士,反而成了良知泯滅之人的避難所,成了人們沒有道德的托辭與借口。
從法律中借來的責任概念之所以不能有效地促使人們行道德之事、做道德高尚之人,是因為這種責任出于外在的強加,而非出于內在的自愿,一旦外在的強制松懈或解除,這種義務化的責任就有可能被人棄之不顧。因而為了使人真正地成為一個負責任的有道德的人,我們就必須改造已經在思想深處扎根的責任觀念,拋棄責任當中的義務因素,使承擔責任擺脫任何外在的強制,而成為一種純粹出于良心的自發(fā)行為,因為良心是內在于人自身的,盡管我們可以逃脫外在的任何強制,但永遠無法逃脫我們自身。
雖然責任概念在18世紀的時候還是一個法律范疇,直到20世紀才正式成為一個倫理學范疇,開始與道德概念結合在一起,但這并不意味著責任就是一個現代的詞匯。實際上,責任這個概念古已有之,只不過它在古代沒有現代這樣引人關注罷了。既然如此,我們就沒有必要將責任概念固定在法律的理解上,我們需要通過追溯責任的原始意義以獲得對于責任概念的全新理解,從而幫助我們突破責任概念所制造出來的道德瓶頸。在詞源上,英語中的責任(responsibility)來自于拉丁文respondeo,其意是響應、回應、應答的意思,所以弗羅姆說,“責任與響應具有同樣的根基:反應等于‘回答’;承擔責任也就是準備作出回應?!盵15](P87)這也就意味著,一旦我對一個人、一個物作出了回應、應答,就意味著我已經開始對他們負有了責任,就已經承擔起了對于他們的責任。
或許這聽起來有點抽象,為了便于理解,我們不妨來看《孟子》中的一個故事。有一次齊宣王坐在高堂之上,看見手下牽著一頭牛去祭鐘,就命令用一只羊來換下這頭牛。本來齊宣王倡導霸道,是非常殘酷的,他為什么對于一頭牛竟然會如此充滿同情心、做出這樣的仁義之舉呢?孟子是這樣解釋的,“是乃仁術也,見牛未見羊也。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16]其意是說,齊宣王對于牛的這種舉動實際上是一種仁愛之心,原因在于,齊宣王看見了這頭牛。一個德行高尚的君子,對于飛禽走獸,看見它們活著,就不忍心再看見它們死去;聽見它們的悲鳴哀號,就不忍心再去吃它們的肉?!耙姟迸c“聞”實際上都是人接受外在信息的一種方式,一旦人接受了信息馬上就會激起人的一種反應——“不忍見其死”“不忍食其肉”,從而自發(fā)地為其承擔起責任。對于動物尚且如此,對于那些和我們碰面的人就更不用說了,我更要對他人作出回應、承擔起責任,因為“他人的一切行為都是向我發(fā)出的信息”,所以“在裸露——面貌——表達自己的某個人,是一個這樣的人,他已經在依賴于我,已經置身于我的責任心之下:我已經需要回答他”。[17](P8)這也就是說,我對他人承擔道德責任,我所做出的每個道德行為,乃是我對于他人的一種自然反應,乃是發(fā)自于我的仁心善性,而非出于其它的什么原因,否則的話,這個行為也就難以稱之為道德行為。因為如果我們在做出一個行為之前,反復思考這個行為是否應該實行,那就意味著我們在進行精密地算計,然而道德行為是杜絕一切算計的。這就像康德所說的,任何真正的道德行為都應該是源出于“善良意志”,一個負責任的行為乃是善良意志的體現,如果我們做出某種行為,是因為外在的逼迫或出于利益的算計,那么這個行為就稱不上是一個道德的行為。這也就是孟子所說的,我們的道德行為必須是發(fā)自我們的“仁義之心”,而不能出自任何算計之心。當一個小孩子即將墜入井中的時候,作為一個有道德的人,即使我們與這個小孩沒有任何利害關系,我們救這個小孩也不會給我們帶來任何利益,有時甚至會對我們的利益造成損害,但我們仍然會情不自禁地出手相救,這是為什么呢?那是因為我們的所見所聞直接觸發(fā)了我們的“不忍人之心”“怵惕惻隱之心”,需要我馬上對其作出回應,對其生命負起責任,而“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所以惡其聲而然也”。[16]
在義務化的責任當中,責任與義務聯系在一起,而義務(obligation)乃是出于一種強制,因為其詞根oblige本身就包含有強制、逼迫方面的意思。這種強迫是由于我的存在于義務之前的權利,正是因為我的權利,我才被迫接受了外界強加在我身上的義務和責任。所以,在義務化的責任之中,預先設定了權利,權利是存在于責任之前的。也正是因為這個存在于義務、責任之前的權利,使得責任變成了一種手段,為了權利,我既可以采取負責任的手段,也可以采取不負責任的手段,關鍵是要看哪個手段對于我實現權利更為有利。一旦責任變成了我對于他人的一種回應,那么,責任之前就變得一無所有,既無作為責任起點的權利,又無強迫我們負責的義務,“為大家服務的職責不是出自于個人的權利和義務,而是先于它們而存在”。[17](P111)既然責任超脫了一切權利和義務,變成了第一性之物,那么承擔責任乃是我的一種內在需求,是我的一種自然反應,我也就沒有必要為了任何東西而放棄責任,因為沒有比它更為本己的東西。如果為他人負責成了自我的一種內在需要,而不是出于任何外在的強制,不是出于某種其它的目的,那么我們就不會覺得責任是一種沉重的負擔,是一副急于卸脫的重擔,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行為。這樣一來,當我們面對一個道德選擇的時候,我們不再考慮自己的利益,而自我感覺不得不為。也只有我們不出于任何其它目的而自發(fā)地承擔責任,這個責任才稱得上是一種道德責任,我才稱得上是一個道德高尚的人,否則的話,我就不過是沽名釣譽之士、欺世盜名之徒,我們的仁義至多不過是假仁假義,因為一旦它與我的利益發(fā)生沖突,我就會毫不猶豫地拋棄仁義的偽裝,露出自私自利的本來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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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路 曼
C824
A
1008-4479(2017)03-0090-06
2015-11-03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他者倫理研究”(項目編號:14BZX123)階段性成果。
吳興華(1970-),女,安徽舒城人,安徽師范大學政治學院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西比較哲學、倫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