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清
(本文作者 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2014級博士研究生 北京 100084)
“民族”之辯:一九四三年共產國際解散后國、偽、共的三方敘事*
夏 清
1943年5月,共產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提議解散共產國際。圍繞這一事件,國民黨、汪偽政權以及中共分別以“民族”“亞洲”“國際”為核心展開話語爭奪。國民黨以“民族至上”為核心立論,要求中共隨之解散,以此達成其“國家統(tǒng)一”的目的。以“反共”口號立國的汪偽政權,則力圖通過重新解釋、編排將此事納入“大亞洲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框架中,以減少共產國際解散對其政權合法性的沖擊。針對以上兩種言論,中共從“國際”這一高度立意正面回應此事,反駁了前兩者的民族觀,最大限度地維護了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此三種敘事都在討論和使用“民族”一詞,但每一種“民族”又意涵不同;其實質是三方根據(jù)各自的政治訴求,通過闡釋過去、解釋現(xiàn)在,以期爭奪合法性,主導中國政治的未來。
共產國際;意識形態(tài);合法性
1943年5月,共產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提議解散共產國際*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由于各國聯(lián)合反法西斯的任務逐漸取代共產國際推動“世界革命”的主張,共產國際存在的必要性下降。早在1941年,斯大林已有解散共產國際的想法。1943年5月22日,蘇共《真理報》正式發(fā)布《共產國際執(zhí)委主席團關于提議解散共產國際的決定》?!稕Q定》指出:由于各國共產黨發(fā)展歷史的差別,社會制度之不同以及各國各自復雜的形勢,現(xiàn)有由某個國際中心來指導各國工人運動的形式已經成為阻礙;加之,隨著工人運動的發(fā)展,各國已有能力實現(xiàn)戰(zhàn)勝敵人的群眾動員;為使組織服從整個工人運動的基本政治利益,共產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主張解散共產國際,并號召各共產黨支部集中力量“全力支持并積極參加反希特勒同盟各民族和國家的解放戰(zhàn)爭”,以迅速摧毀敵人。參見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4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2年,第444—447頁。。不論國民黨、中共,還是汪偽政權,都投注了大量精力來回應這一事件,由此形成不同的政治敘事。既往研究在討論抗戰(zhàn)時期宣傳或者話語斗爭時,往往只關注國、共的言論,甚少將淪陷區(qū)的言論納入共時性的探討之中*目前學界關注抗戰(zhàn)時期國、共、偽三方論戰(zhàn)的研究成果主要有張生:《論汪偽對國民黨政治符號的爭奪》,《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05年第2期;伍小濤:《國、共、偽三方對三民主義政治符號的爭奪》,《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等。。而本文將以共產國際解散為中心,重點分析國、偽、共三方對這一事件的不同敘事,探討它們如何將這一事件置于各自謀劃中國政治的框架之中,并由此論及敘事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目前,學界論及共產國際解散對中國國內影響的相關研究較少,主要有黎見春:《試析中國共產黨對共產國際解散事件之應對》,《東華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張春雷:《共產國際解散后國共兩黨在思想政治戰(zhàn)線上的一場激戰(zhàn)》,《教學與研究》1985年第5期等。。這一事件為何以及如何成為各方話語爭奪的重要援引,也是本文著力考察的內容之一。只有在理清這一問題的基礎上,我們才能回到歷史現(xiàn)場,從更深的層次來理解中共“對誰講、為何講以及如何講”的問題。
共產國際即將解散的消息一經公布,國民黨立即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蔣介石在日記中興奮地表示:不論此事真假如何,共產主義精神和信用“必根本動搖,乃至完全喪失”,這必將是“影響國內民心內政的一件大事”;因此,對中共的方針與計劃應“重加研討”*蔣介石日記(1943年5月24日),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院檔案館藏,檔案號43.4。。在他看來,共產國際的解散是對國際共產主義力量的一次重大打擊,將是國民黨發(fā)起一場輿論攻擊的絕佳契機。之后,國統(tǒng)區(qū)幾乎開動全部宣傳機器,開展了對此事長達半年之久的大肆宣揚。
對國民黨而言,共產國際曾以一個援助者、指導者的身份參與其改組與北伐,到國共關系破裂后,雙方實質上一直處于敵對關系。而在此時,共產國際的解散將在何種程度上意味著一個國際共產主義共同體的解體,又在多大程度上與其所表征的意識形態(tài)相關聯(lián)?這是擺在國民黨面前的一個重要問題。消息公布之初,由于尚不確認共產國際解散背后的意圖,國民黨方面各大媒體的解讀既帶有傾向性的引導,卻又不失謹慎。5月24日,《中央日報》對此事有意裁剪,側重強調共產國際在宣布解散后,“解除各國共產黨對其的義務,強調各國共產黨應效忠其祖國”*《共產國際解散 各國共產黨應效忠其祖國 英美輿論大體表示歡迎》,《中央日報》1943年5月24日。。5月26日,與國民黨關系密切的《大公報》發(fā)表社論,在論及共產國際解散對各國共產黨的影響時,將話題重點引至各國共產黨與本國國家的關系上,稱共產國際解散“乃告訴各國共產黨:應該擁護祖國抗戰(zhàn),集中力量以打倒自己國家民族的敵人”。文章還呼吁:各國共產黨應當“站在民族的立場上”,“不分彼此,不分階級”,切實遵奉“國家至上”“勝利第一”的口號。*有關《大公報》與國民黨在抗戰(zhàn)時期的關系可參見俞凡:《試論新記〈大公報〉與蔣政府之關系——以臺北“國史館”藏“蔣介石檔案”為中心的考察》,《新聞與傳播研究》2013年第5期。該文指出:1941年《大公報》前主編張季鸞去世之后,國民黨與大公報社的關系整體不如以前;但由于《大公報》的聲望,國民黨對其還是抱以扶持的態(tài)度,如在某種程度上對于大公報社的運營,特別是在一些印字澆筑所需的錫、銻等物資方面給予特殊的照顧。例如,1943年3月和5月,大公報社還從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兩次購得純銻共1.5噸。此時,國統(tǒng)區(qū)輿論還未明確將矛頭指向中共。
之后幾天,國民黨的論調越發(fā)強硬。5月底,《中央周刊》發(fā)表《讀報雜記:第三國際的解散》一文。該文與此前《大公報》社論的言詞極為相似,不同之處是在最后將矛盾直指中共,提出“第三國際今日明智的行動,似乎正是今后中共應采的行動之指針”。*伊人:《讀報雜記:第三國際的解散》,《中央周刊》第5卷第42期。這一態(tài)度轉變的背后,實際是基于蔣介石、王世杰等國民黨高層對國際形勢判斷的變化。蔣介石認為:共產國際解散是蘇聯(lián)謀求與英、美積極合作的重大舉動,而蘇聯(lián)和英、美的靠近,將促使日俄關系的破裂,則日本有進攻蘇聯(lián)的可能*參見蔣介石日記(1943年5月26日),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院檔案館藏,檔案號43.4。。屆時,日本在華兵力將被牽制;而蘇聯(lián)腹背受敵之時,也將更加依賴中國抗戰(zhàn),或將放松對中國革命的關注。以上兩點無疑都將對重慶大有裨益。這時,蔣介石更是將共產國際的解散視作“二十世紀上半期史之唯一大事”,“吾一生之最大之對象因此消除”,這“不僅為此次世界戰(zhàn)事中最有價值之史實,且為我國民革命三民主義有最大之勝利也”*蔣介石日記(1943年5月31日反省錄), 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院檔案館藏,檔案號43.4。。
總之,隨著有關戰(zhàn)后四大國組織框架的設想在國民黨內日益膨脹*王世杰認為:為防范日蘇決裂后,“我縱欲兵華北或東北,將因共軍之阻撓而不能遂行戰(zhàn)略”,應該謀求建立中、英、美、蘇聯(lián)合作戰(zhàn)機構。《王世杰日記:手稿本》第4冊,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0年,第91頁。;加之廢除不平等條約之后,國民黨在國內積累的政治資本使其確信:解決中共問題的時機業(yè)已成熟。隨后,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下發(fā)《宣傳指導》,對此后的宣傳工作作出具體指示:
1.不批評第三國際即蘇聯(lián)此舉之動機。
2.可略贊揚蘇聯(lián)此舉之明智。
3.說明共產國際過去欲發(fā)動世界革命為不合時代要求,今已由其本身之解體而益足證明。
4.從世界局勢言,中共已因共產國際之消滅而失其領導機構。從中國環(huán)境言,中共實無存在之必要。
5.說明中共過去之錯誤,并勸共黨份子改過自新,暗示中央以寬大為懷,中共茍能改過自新,自可不咎既往。
6.在感情上勿太刺激共黨份子,使其老(引者注:原文如此)羞成怒趨于極端。
7.強調國家至上、民族至上之意識。
8.強調三民主義及國家政府之政策政綱為救國之惟一途徑。
9.強調政令統(tǒng)一、軍令統(tǒng)一,完成國家統(tǒng)一,為中國爭取抗戰(zhàn)勝利建國成功之必要的前提。*《言論界應注意的幾點》,《宣傳通訊》第114期,1943年6月5日。編者為俞仲萱,實際上是重慶國民黨中央宣傳部的簡稱。
不難看出,這份宣傳指導所規(guī)定的輿論的大致邏輯是:從共產國際的“世界革命”這一口號入手,指出其解散愈加證實正處生死存亡的抗戰(zhàn)時期的中國,應該以“國家至上,民族至上”為原則;既然共產主義破產,作為共產國際支部的中共也應隨之解散;因而,中國更應實行政令、軍令統(tǒng)一。顯然,這種觀點順應了蔣介石在當年3月份出版的《中國之命運》一書的邏輯,即從“民族主義”出發(fā),強調“民族至上,國家至上”的觀點。在敘事策略上,國民黨一方面將“共產國際”與“蘇聯(lián)”作區(qū)分,以減小蘇聯(lián)可能的不滿;另一方面,選擇通過將“國際”與“民族”對立,“階級”與“民族”對立,推之以“抗戰(zhàn)第一——民族至上——國家統(tǒng)一”的邏輯,發(fā)動一場與《中國之命運》的再版相配合并劍指中共的宣傳運動。
在此后短短的幾個月時間內,國民黨地方黨部紛紛組織以青年團體、文化團體、民眾團體為名義的集會,通過闡釋共產國際解散這一事件,展開輿論攻勢*6月10日,江西召開民眾時事座談會。6月12日,張滌非在西安召集會議,會后以“各文化團體”的名義致電毛澤東,要求中共解散。6月28日,國民黨隴西咸同區(qū)黨部召開基干班研究小組,主張解散共產黨。。由此可見,國民黨方面的敘事框架已經確定,而如何在輿論實踐中具體豐富這一敘事成為接下來的主要工作。
據(jù)筆者統(tǒng)計,這一時期,國民黨直接或間接控制的雜志和出版社,共出版了22本有關“共產國際解散”的專題書籍,刊發(fā)了70余篇文章*相關的叢書有《共產國際問題研究叢書》,獨立出版社,1943年8月。叢書共14冊,包括:1.共產國際史略;2.共產國際與中國共產黨;3.共產國際與蘇聯(lián);4.共產國際與世界革命;5.共產國際與遠東革命;6.共產國際之勞工政策;7.共產國際之農民政策;8.共產國際之青年組訓;9.共產國際之黨派斗爭;10.第三國際的解散與一國社會主義建設論;11.唯物辯證法之檢討;12.無產階級革命與國民革命;13.共產國際解散后在各國的反響;14.無產階級革命后中共之前途。 相關著作有《共產國際解散與中共》,統(tǒng)一出版社,1943年;《第三國際解散問題專輯》,統(tǒng)一出版社,1943年;《共產國際解散事件》,青白出版社,1943年;周子亞:《第三國際與蘇聯(lián)外交》,正論出版社,1943年;鄭學稼:《第三國際興亡史》,勝利出版社,1943年;王一士:《第三國際與中國》,勝利出版社,1943年;姜季辛:《中外輿論對第三國際解散之回響》,正論出版社,1943年;《第三國際之生與死》,1944年。 相關期刊特輯有《中央周刊——第三國際與共產黨特輯》第5卷第51—52期;《民族正氣——共產國際解散特輯》第1卷第2期;《行健月刊——第三國際解散特輯》第5卷第7期等。相關文章更是數(shù)量眾多。。這些著述的主要思路是:
首先,解釋什么是共產國際。有關言論刻意忽略共產國際在反法西斯主義戰(zhàn)線中的工作,反復宣稱其是以“煽動全世界無產階級聯(lián)合起來,發(fā)動世界革命為目的”的組織*《共產國際解散事件》,青白出版社,1943年,第6頁。。
其次,解釋共產國際何以主動解散。鄭學稼、馮放民等人的觀點最能代表國民黨高層的立場。馮放民指出:共產國際解散的根本原因是時代的需要,即當今時代是民族國家“爭生存求發(fā)展”的時代,馬克思主義的“工人無祖國”的口號不適應當前時代潮流*馮放民:《共產國際之命運——并致期待于中國共產黨》,《宣傳通訊》第112—113期。。鄭學稼則通過回溯三個國際的歷史,指出每個國際的廢除都是因為遇到了民族主義,這足以證明共產主義由于內部的矛盾不能勝任民族戰(zhàn)爭,不能與民族戰(zhàn)爭并存亡*參見《本社首次時事座談會——第三國際解散后的世界與中國》,《中國青年(重慶)》第8卷第6期。。因此,在國家民族的時代,即使再有第四國際產生,如果和以往的共產國際沒有本質上的差別,終將重蹈覆轍*參見馮放民:《共產國際之命運——并致期待于中國共產黨》,《宣傳通訊》第112—113期。。這種觀點強調:共產國際解散的根本原因在馬克思主義理論本身,此事為一種“歷史的否定”,是共產主義“政治的破產”,是歷史的必然,恰恰證明“馬克思主義的國際運動,經不起民族戰(zhàn)爭的試驗”*鄭學稼:《第三國際興亡史》,第92頁。。
自然,有關這一事件的敘事本意不在于論述共產國際解散的來龍去脈。想要達成對中國實際問題的指導,還需要著力強調中共與共產國際之間的密切關系。對此,國統(tǒng)區(qū)輿論指出,中共在中國的創(chuàng)立,并非是“一種歷史的必然定律”,而是由于對中國社會性質判斷錯誤,是在共產國際幫助下創(chuàng)立的一個“歷史的誤會”*《第三國際解散問題專輯》,第92頁。;而在中國革命的過程中,中共一直是共產國際的一個支部;此時的中共“還是一個不能斷乳的孩子”,既然共產國際因其理論上的矛盾而解散,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馮放民:《共產國際之命運——并致期待于中國共產黨》,《宣傳通訊》第112—113期。,因此中共也逃不出“消滅”的“歷史定律”*依流山:《誰考第一名呢?讀解放日報〈再論共產國際的解散〉社論》,《文化導報》第4卷第3期。。
那么,共產國際解散對中國意味著什么呢?他們認為:共產國際的解散再一次論證“民族至上”“國家至上”是顛撲不破的唯一真理*周邦式:《從第三國際解散說到中國共產黨》,《行健月刊》第5卷第7期。。既然共產主義已經破產,而在民族國家的時代,自由主義為追求本國經濟的發(fā)展,又必然會產生國家主義,導致國家之間的紛爭,因此“只有國民黨的三民主義才能救中國”。
綜上所述,國民黨通過對共產國際解散這一事件的解釋,以《中國之命運》一書的思想為指導,借用“民族至上”這張王牌,企圖借勢解決中共問題,完成“國家統(tǒng)一”。在這一輿論的鋪墊下,1943年6月底,蔣介石授意駐軍西北的胡宗南將部隊調至延安外圍,準備進攻陜甘寧邊區(qū)。
國民黨以“民族”為中心的敘事,劍指中共,意在加強“統(tǒng)一”。然而,其附帶的效果卻適得其反。國民黨調動抗戰(zhàn)部隊包圍延安的消息一經傳出,便在國內外引起軒然大波。之后,中共也組織力量將這一消息分發(fā)至重慶各報館、各外國使館。7月 7日,在重慶召開的記者會上,各國記者紛紛就此事質詢國民黨宣傳部部長張道藩。美國將軍史迪威更是強調:如果中國爆發(fā)內戰(zhàn),他必將在華美國飛機帶走。*《董必武年譜》,中央文獻出版社,1991年,第183頁。在全世界聯(lián)合反法西斯的大背景下,以《中國之命運》為代表的主張明確否定共產主義與自由主義,過度突出民族主義,也招致英、美、蘇等援助國的不滿*《中國之命運》一書一經出版便在海內外引起強烈的反響。書中對不平等條約歷史以及被侵略歷史的強調,極大地刺激了英國方面的情緒。英國外交部對此表現(xiàn)了高度的重視,認為此書體現(xiàn)了國民政府一種“不可妥協(xié)的民族主義”,并稱“毫無疑問,作者猛烈地抨擊外國人及所有他們的工作,在某種程度上,這預示著中國在戰(zhàn)后實際的國際合作中將不會有很好的表現(xiàn)?!痹模篢he author certainly lashes out at the foreigner and all his works, in a way that does not bode well for china’s participation in real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 after the war.Chiang Kai-shek’s book “China’s Destiny”, Folder 1, FO 371/35813, 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1938-1948。。蔣介石也不由得在日記中感慨:“中國之命運出版以來, 最反響者, 一為英國, 二為中共, 此乃預想所及, 然未料其反感有如此之大也。”*轉引自鄧野:《蔣介石關于“中國之命運”的命題與國共的兩個口號》,《歷史研究》2008年第4期。此后,在國內外的壓力下,國民黨借共產國際解散而一舉解決中共問題的企圖未能如愿,相關敘事也逐漸消沉。
對于高舉“反共”“和平”“建國”大旗的汪偽政權而言,作為世界共產主義運動領導中心的共產國際,其解散無疑將在一定程度上沖擊其意識形態(tài)。同時,汪偽政權作為日本在華利益的代理人,后者對共產國際解散的反應必將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汪偽對此事的態(tài)度。1936年11月,日本曾與德國簽訂《反對“共產國際”公約》,由此以“反赤化”為其侵略正名。而共產國際的解散,必然會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其發(fā)動大戰(zhàn)的“合理性”。故而,在得知這一消息后,日本駐哈爾濱軍事使團的領導人表示:“不愿談論這個問題”。在接到東京的有關指示后,盡管又表示“這個事件不可能改變軸心國的政策”,但同時稱“軸心國需要有同蘇聯(lián)作斗爭的某種新的口號”。*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譯:《共產國際、聯(lián)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9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12年,第386頁。值得關注的是,5月27日,時任日本駐哈爾濱總領事塚本認為:“既然共產國際自行撤銷,此前簽訂的《反共產國際條約》將失去效力,日蘇關系將會大為改善,盡管一些人士還是認為,共產國際的解散是一個花招?!边@兩種對蘇聯(lián)的矛盾態(tài)度代表了此時日方的艱難與被動。此事之發(fā)生對日本造成的被動可見一斑。
這樣,對于共產國際的解散,汪偽政權的態(tài)度相較于國民黨,自然要消極不少。正如某雜志的《編后記》所說:“不可忽視又不必駭異的第三國際之解散宣告,普遍的給雜志和新聞紙一個繁華,我們沒有必要分潤這繁華,卻也須面對我們的讀者講一講斯拉夫人的閑話?!?《編輯后記》,《新東方雜志》第7卷第6期,1943年6月1日。該雜志1940年3月在上海創(chuàng)刊,主要撰稿人有林伯生、杜蘅、龍沐勛、周化人等人,屬汪偽方面刊物。其復雜的情緒溢于言表。具體而言,輿論一方面極力降低此事的影響,另一方面又礙于此事所受的關注度,不得不以“鎮(zhèn)靜”的姿態(tài)對此事加以重新編排,使其“反共”的口號不至于失去對象,有悖其戰(zhàn)略意圖的接受與傳達。因此,同樣是回應共產國際解散這一事件,他們給出的解釋卻與國統(tǒng)區(qū)大不一樣。
值得注意的是,淪陷區(qū)內部的政權情況甚為復雜。大體上,可以說存在著“本土派”與“占領方”兩個權力中心,且“本土派”內部也并非鐵板一塊,特別是汪偽政權內部成分復雜,各派爭權不斷*參見邵銘煌:《汪精衛(wèi)政權登場與落幕》,王建朗、黃克武主編:《兩岸新編中國近代史·民國卷》(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1940年,汪偽政權在名義上接管了原“中華民國維新政府”“中華民國臨時政府”“蒙疆聯(lián)合自治政府”等傀儡政權的轄地,獲得若干名義上的自主性,但在實質上仍不能掌握管轄權*需要指出的是,汪偽政權只是在名義上合并了幾個傀儡政權,沒有實質的管轄權。本文重在討論當時有能力、有資格爭奪全國性政權的權力中心,因此這里不對淪陷區(qū)內部政治勢力的差異作進一步區(qū)分。。其政治特點表現(xiàn)在輿論場上,則呈現(xiàn)出基于一個大致立場上的具體敘事的歧見與多元。
首先,在共產國際是何種組織的問題上,淪陷區(qū)輿論由于無所忌憚,便在言語上著重丑化這一組織,并極力凸顯其與蘇聯(lián)的關系。在他們看來,“共產國際完全是蘇聯(lián)共產黨所御用來赤化全世界——擴張斯拉夫民族政治及領土野心的一個工具”*蔣先啟:《第三國際的“解散”與中共的“轉變”》,《新東方雜志》第7卷第6期,1943年6月1日。該文后被《華文每日》第11卷第3期(1943年8月1日)轉載,以“蔣中俊”一名發(fā)表,題目改為《第三國際的“解散”與中共的“突變”》。,是“赤化世界的大本營”,是被各國視為“洪水猛獸”的國際組織*《史大林的苦肉計》,《申報》1943年5月26日?!渡陥蟆吩?938年1月15日和3月1日,先后出漢口版、香港版。因遭遇各種困難,于1938年10月10日在上海復刊,以美商哥倫比亞出版公司名義注冊。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被日軍接管,在日偽控制下出版,前主筆陳彬龢任社長。參見〔韓〕陳細晶:《日軍占領上海后日軍占領下的上海媒體文化的轉變(1937—1945)》,《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10年第4期。。
其次,在解釋這一組織為何解散的問題上,淪陷區(qū)的輿論并未統(tǒng)一論調。部分觀點指出,共產國際是在軸心國強大武力的逼迫下解散的:一方面,共產國際的解散實為斯大林的一出“苦肉計”,此時已被德國“打得透不過氣來”的蘇聯(lián),想借此“博得英美的歡心”,挽救“垂死的國運”*蔣先啟:《第三國際的“解散”與中共的“突變”》,《新東方雜志》第7卷第6期,1943年6月1日。;另一方面,因軸心國軍力強盛,蘇聯(lián)與英美之間“相依為命”的成分逐漸加重,而英美等國又十分看重蘇聯(lián)抗戰(zhàn),但這種和解只能是“飲鴆止渴”*方中:《第三國際解散》,《大亞洲主義與東亞聯(lián)盟》第2卷第6期。。如此解釋,既掩蓋了對軸心國在歐洲戰(zhàn)場失利的憂慮,又刻畫出英、美等國的狼狽形象,進而凸顯了日本在戰(zhàn)爭中的所謂優(yōu)勢地位,以便鼓舞士氣。
部分觀點則從另一角度分析,認為共產國際的解散是因為其已經完成革命的任務,恰恰展現(xiàn)出其力量的壯大。持該類觀點者指出:共產國際通過調整政策,從前期主張以發(fā)動“世界革命”為中心轉至以“促成世界反法西斯統(tǒng)一戰(zhàn)線”為中心,從而完成由“革命”到“戰(zhàn)爭”的轉變,以達成“世界革命”的目的;再加上各國共產黨“羽毛已豐”,共產國際更是無須再存在*毛麟:《第三國際解散后共黨往那里去》,《中國青年》第1卷第2期,1943年。該雜志由中國青年服務社主辦,刊發(fā)大量日本人,如石川正義、谷萩少將的文章,并向淪陷區(qū)的青年約稿,鼓吹“東亞聯(lián)盟”“東亞第一”,設有“青年習作”“滅共資料”“時事爪麟”等專欄。。
還有一些觀點從理論上對共產國際的解散進行了解釋。此種觀點與國統(tǒng)區(qū)輿論有些相似,認為共產主義理論由于諸如“人性論”和“階級斗爭論”的錯誤,已經無法維持原有的主張,所以共產國際的解散“并非政策而系必然之事實”。但與國統(tǒng)區(qū)輿論不同的是,他們認為共產黨的國際組織并不會就此罷休,相反,還必會有“一番掙扎”。*胡瀛洲:《論第三國際崩潰之必然性》,《大亞洲主義與東亞聯(lián)盟》第2卷第6期。言下之意,反共的任務還需繼續(xù)。
盡管以上言論對這一事件的解釋各不相同,但都企圖從各個角度來強調共產國際的解散只是一個組織的解散,而非共產主義力量的消亡。淪陷區(qū)輿論著力將共產國際的解散描繪成陰謀和騙局,甚至認為不必花時間討論其解散的原因,以達到弱化此事意義的目的。*參見《吾道:所謂解散第三國際》,《新東方雜志》第7卷第6期,1943年6月1日??梢哉f,此點與國統(tǒng)區(qū)輿論大相徑庭。他們認為:表面上,共產國際解散“對于各國的共產活動,是一個打擊”;實質上,蘇聯(lián)將從英、美等國獲得大量援助,從而迅速恢復活力,即斯大林在解散第三國際的同時,“已建立第四國際”*《史太林的苦肉計》,《申報》1943年5月26日。。因此,共產國際的解散“不是國際共產運動的結束,而是國際共產運動的擴大”*蔣先啟:《第三國際的“解散”與中共的“突變”》,《新東方雜志》第7卷第6期。,將世界戰(zhàn)爭推向更嚴重的階段??梢姡跀⑹鰰r,日本及淪陷區(qū)輿論既要著力描繪敵方現(xiàn)時的“敗象”,以表我方必勝的信心;又需刻意強化敵方將來的面孔,以渲染其未來仍將存在,從而繼續(xù)推行戰(zhàn)爭動員。
在這種言論之下,汪偽政權認為:共產國際的解散不會對現(xiàn)時作戰(zhàn)帶來任何實質性影響,但此事對國共關系的作用卻又顯而易見。至于作用于國共關系具體如何,淪陷區(qū)輿論又不盡相同。部分觀點強調共產國際解散一事將進一步促進中共的發(fā)展,認為其并非以“國家民族為重”,而是持“世界革命”的立場,以“蘇聯(lián)利益”為中心,*《重慶之命運(中)——重慶國民黨分裂之必然性(三)中共對于國共合作的意圖》,《申報(上海版)》1943年11月25日。因而“共產國際解散”等同于“民國二十六年中國共產黨的宣布放棄蘇維埃運動和階級斗爭”*蔣先啟:《第三國際的“解散”與中共的“突變”》,《新東方雜志》第7卷第6期。,是一種“陰謀”。因此,共產國際解散后,其將更加“銳意力謀擴大與強化”*《第三國際解散的面面觀》,《國際兩周報》第4卷第9期 。。就此推斷,國共矛盾必將逐漸尖銳,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必將分裂。他們還提醒美、英兩國:不要重走“吾家介石將軍”*蔣先啟:《第三國際的“解散”與中共的“突變”》,《新東方雜志》第7卷第6期。的覆轍。
另外,還有部分觀點與國統(tǒng)區(qū)的輿論相似,認為共產國際的解散將進一步摧毀中共的力量。其原因在于:此時中共雖然已經有了相當?shù)牧α浚蕴幱凇鞍l(fā)育未完全”的階段,一切都還“幼稚”*毛麟:《第三國際解散后共黨往那里去》,《中國青年》第1卷第2期,1943年。,共產國際的解散無異于其“后臺”老板的倒臺;而蘇聯(lián)為了維護與蔣政權的關系,不會為了中共而插手影響整個戰(zhàn)局,故此時蔣政府“已能自由制共”*毛麟:《第三國際解散后共黨往那里去》,《中國青年》第1卷第2期,1943年。。與國統(tǒng)區(qū)輿論不同的是,他們認為:中共為了生存只能更親密地依賴蔣政權,而蔣政府因“不明情況”,將繼續(xù)與中共合作“狼狽為奸”。他們?yōu)榇撕粲酰簽檎戎腥A民族,民眾只能聯(lián)合起來,增強東亞民族內部的團結。*毛麟:《第三國際解散后共黨往那里去》,《中國青年》第1卷第2期,1943年。
可見,有關此事將如何引導國共關系的走向,淪陷區(qū)輿論在具體論述中存在差異。相較國統(tǒng)區(qū),淪陷區(qū)輿論未能統(tǒng)一,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表明其內部權力分化以及汪偽政權的弱勢。盡管存在分歧,淪陷區(qū)輿論的核心立場還是一致的,即:著力挑撥國共關系,強調無論對重慶還是汪偽政權而言,“剿共”仍為現(xiàn)今中國之“當務之急”*蔣先啟:《第三國際的“解散”與中共的“突變”》,《新東方雜志》第7卷第6期。。
即使“剿共”為汪偽政權所樂見,但是一旦國共關系惡化,淪陷區(qū)輿論卻又在原有觀點上出現(xiàn)后退。1943年7月,蔣介石派軍隊威脅延安,內戰(zhàn)一觸即發(fā)。淪陷區(qū)輿論便迅速跳脫原有視角,轉而提醒那些對重慶實施“剿共”行動表示樂觀的人士:重慶政府的戰(zhàn)斗力太弱,且中共正在積極活動,因此不與日方合作,國民政府無法消除中共勢力;重慶方面“反共”與中共所主張的“抗戰(zhàn)”一樣,是一種為“維持政權”“虛偽”的口號*松軒:《星期評論 論渝共內訌》,《申報(上海版)》1943年8月15日。。總之,重慶方面的“反共”如不與日本合作,“決無成功可言”*松軒:《星期評論 論渝共內訌》,《申報(上海版)》1943年8月15日。。
顯而易見,這些輿論既懷揣“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心態(tài),強調“剿共”的必要性,暗示重慶方面“剿共”的利好條件;又擔心國共相爭之時,汪偽政權將喪失對“反共”口號的主導權而被邊緣化。汪偽政權把堅決“反共”作為自身區(qū)別于重慶國民政府的一個重要標志,而一旦國共關系不和,汪偽政權存在的合理性就會出現(xiàn)動搖。“聯(lián)共”不對,“剿共”也不妥??梢姡催€是不反,不是問題的關鍵,說到底,還是要由日本人來主導。這一矛盾的立場正好映射出淪陷區(qū)輿論的話語空間備受擠壓,也側面說明汪偽政權的尷尬境地。
圍繞共產國際解散這一事件展開的敘事,原本是為當下的政治服務。任何一方的輿論對此事的闡釋,正是基于各自不同的政治立場與其所面臨的特殊問題。對汪偽政權而言,共產國際的解散或許可以因為其所標榜的“反共”目標并未消失而減小其意義;但其預示的美、英、蘇關系的靠攏,卻對其是最隱隱不安的存在。故而,淪陷區(qū)輿論不能單在此事上作太多的停留,而只能力圖將這根芒刺納入“大亞洲主義”戰(zhàn)爭的敘事框架內,以修補汪偽政權意識形態(tài)上諸多的漏洞與縫隙。
1943年6月9日,汪偽政權召開最高國防會議,通過并公布《戰(zhàn)時文化宣傳政策基本綱要》?!毒V要》強調:要以闡釋“大亞洲主義”為核心,以“國家集團主義為東亞秩序建設之準則”,以“國父遺教、三民主義及其重點大亞洲主義”為最高指導*《法規(guī):戰(zhàn)時文化宣傳政策基本綱要》(1943年6月10日),《(偽)國民政府公報》第499號,第1頁。。在這一《綱要》的指導下,淪陷區(qū)輿論開始強化對世界現(xiàn)狀與戰(zhàn)爭意義的闡釋。
為彌補共產國際解散后國際關系變動對其帶來的不利,淪陷區(qū)輿論越發(fā)著力地將世界現(xiàn)狀描畫成西方與東方、“歐美民族”與“亞洲民族”的對立,以求加強內部認同。例如,有文章稱:“歐美民族”不以“亞洲民族”為對等之人類;現(xiàn)在“亞洲民族”的落后,完全源于“歐美民族”的壓迫與欺凌。淪陷區(qū)輿論還相繼報道了美國壓迫其國內少數(shù)民族的問題,討論英、美等國對異民族之種族歧視的觀念,進一步凸顯英、美等西方國家壓迫落后民族的形象。*《東京讀賣報知論 英美對異族政策》,《申報(上海版)》1943年6月14日。由此,淪陷區(qū)輿論再次強化了“亞洲民族”與“歐美民族”勢必不能并存于天壤這一觀點*《大東亞發(fā)刊詞》,《大東亞周刊》第1卷第1期,1942年。。
此外,對于“與東西方格格不入”的蘇聯(lián),他們描繪道:蘇聯(lián)主張社會主義,原本不屬于一個系統(tǒng),自覺是一個“異類”。為了在資本主義國家中自保,它只能挑撥離間,“希望以戰(zhàn)爭來推行世界革命”。這次戰(zhàn)爭,就蘇聯(lián)來說,是一個進入世界革命的大好機會。盡管蘇聯(lián)與英、美簽訂了軍事協(xié)定,但是雙方間的矛盾無法解決,關系不久便會破裂。重慶近期“肆力反共”,就是“英美與蘇聯(lián)間暗流”的明證。*《戰(zhàn)爭與革命》,《申報(上海版)》1943年8月15日。
通過對世界現(xiàn)狀的刻畫,日本發(fā)動戰(zhàn)爭的意義便呼之欲出:既然世界的現(xiàn)狀是東、西方的對立,蘇聯(lián)又在其中企圖渾水摸魚;為將東亞民族從英、美等帝國主義殖民的壓迫中解放出來,只有通過“以共存共榮主義代替英美殖民主義”來“解放東亞民族”,并“建設東亞新秩序”*《以共存共榮主義代替殖民主義》,《中央導報》第3卷第44期,1943年6月6日。。因此,日本侵略戰(zhàn)爭的性質,越發(fā)成為在日本領導下的“大東亞民族解放戰(zhàn)爭”。
敘事既是創(chuàng)造意義的重要方式,也是構建人們認同的重要形式。對淪陷區(qū)輿論而言,戰(zhàn)爭如果是為了東亞民族共同的生存而爆發(fā),那么,加強東亞民族內部的認同便成為必然要求。他們反復強調:歷史上的東亞民族原本便為一個整體。今天東亞的衰落,原因在于歐洲帝國主義的侵略。東亞諸民族共同作為帝國主義殖民體系下的弱小受害者,因此,東亞所有民族要結成“鐵的陣線”,共同都應肩負繁榮東亞的使命。*參見毛麟:《第三國際解散后共黨往那里去》,《中國青年》第1卷第2期;《中日滿共同宣言今三周年紀念三國長官發(fā)表談話》,《申報(上海版)》1943年11月30日。
戰(zhàn)爭的目的既然是為了實現(xiàn)“東亞民族”的獨立與解放,那么汪偽政權言說中的“中華民族”就不是敘事的主體,而是作為東亞諸民族的一部分,被置于日本“大東亞共榮圈”內才有意義。這一說法便不可避免地要直面“如何完成民族解放這一使命的主體又不是中華民族”這一問題。對此,淪陷區(qū)輿論解釋道:在帝國主義的壓迫下,日本受其最輕,中國稍弱,而印度最深;要脫離英美勢力的支配,“非先與日本成立和平,彼此協(xié)力不可”,因此“中日和平”可說是亞洲民族解放的關鍵;進而,要使這場戰(zhàn)爭具有“革命的進步的意義”,就要以“對日抗戰(zhàn)的力量用之于對日和平”。*《戰(zhàn)爭與革命》,《申報(上海版)》1943年8月15日。
實際上,汪偽政權存在兩層焦慮:一方面,作為日本的附庸,為維護自身成立的基礎,必須同日方一道強調這場戰(zhàn)爭的合理性,故而淪陷區(qū)輿論絕不會如國統(tǒng)區(qū)輿論一般,僅以“民族”為中心;另一方面,出于本能,汪偽政權又必須著力塑造其代表民族利益的主體形象,與重慶國民政府爭奪政治上的合法性。1940年汪精衛(wèi)組建偽國民政府之時,即決定以“收攬人心”為先決條件,堅持不變更政體與法統(tǒng)。*邵銘煌:《汪精衛(wèi)政權的登場與落幕》,王建朗、黃克武主編:《兩岸新編中國近代史·民國卷》(上)。這一意識形態(tài)上的表白,正說明汪偽政權也并不甘心放棄其主體性。所以,淪陷區(qū)輿論也很難逃逸于“民族”話語之外。
汪偽政權的復雜身份,導致淪陷區(qū)輿論旨趣的殊異與矛盾。為了和解這兩種立場的沖突,汪偽政權嘗試以“超越”民族的形式,達成“強化”民族的目的。在處理以“全體共存”為核心的“大東亞主義”與孫中山“三民主義”中“民族主義”的關系時,淪陷區(qū)輿論強調:三民主義的中心思想,不在民族主義,也不在民生主義,而在于“合”,即“主義集團”結合*林伯生:《三民主義的中心思想》,《中央導報(南京)》第1卷第1期。。他們批評“民族自決主義”,認為這是歐美等國用以分裂各國,引發(fā)爭端,從而支配世界弱小民族的“把戲”;他們推崇“大亞洲主義”,主張要以“民族集團主義”代替“民族自決主義”*黃明志:《由民族自決主義到民族集團主義》,《中華月報》第6卷第1期,1943年7月1日。,從而以此解決亞洲主義與民族主義的矛盾。
顯而易見,這一解釋即是日本治下的殖民地意識形態(tài)的變種。民族主義原是主張本民族的利益至上,如何又能與“大亞洲主義”合于一體?這一說法無論如何包裝,還是無法掩蓋其本質上的日本民族種族優(yōu)越論。民族主義與“大亞洲主義”之間的對沖,看似沒有東方民族與西方列強之間的沖突劇烈;但當“大亞洲主義”以侵略的形式進入中國,因其本質上帶有對民族主義的壓制與溶解,便很難再融入中國人的內心。
綜上而論,淪陷區(qū)輿論的敘事通過重新闡述“共產國際解散”這一事件,刻意貶低反法西斯同盟國在戰(zhàn)場的優(yōu)勢,否認美、英、蘇等國之間的合作,而將世界現(xiàn)狀與戰(zhàn)爭意義加以涂抹,以圖塑造亞洲民族與英、美、蘇等國間的對立,繼而加強以日本為中心的亞洲民族內部的認同。分析淪陷區(qū)輿論的敘事,可以看出:盡管汪偽政權的相關言論維持著大致相同的立場,但是在具體敘述上卻又各自不同,甚至互相矛盾。其在反共問題上左右為難,又無法解決“民族主義”與“大亞洲主義”間的客觀沖突,這一敘事遠沒有國統(tǒng)區(qū)敘事熨帖,正恰恰反映出淪陷區(qū)輿論的困境。意識形態(tài)的困境正是汪偽政權的危機之一。到1945年,汪偽政權所強調的這一“亞洲”敘事,隨著日本戰(zhàn)敗投降而銷聲匿跡。
1943年5月20日,在延安的中共中央接到共產國際的電報:共產國際執(zhí)委會主席團將于5月22日公布關于解散共產國際的提議。針對國內可能出現(xiàn)的反共聲浪,中共亟須就這一事件給出強有力的回應。回顧中共成立以來的歷史,其與共產國際的關系問題一直就在國內備受關注??箲?zhàn)爆發(fā)以后,國內對中共民族性的質疑之聲也不時塵囂。共產國際長久以來所扮演的“父親”角色,也確使中共難以擺脫這一“權威和復雜的親緣隸屬關系”*楊奎松:《毛澤東與莫斯科的恩恩怨怨》,江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27頁。,徹底完成政黨自身民族身份的轉變。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共產國際的存在也保護了弱小的中共。因為忌憚共產國際以及其背后的蘇聯(lián),國民黨在處理中共問題時也不得不小心幾分。因此,此次因共產國際的解散所引發(fā)的國內輿論,并非一個新問題,也并非一件壞事。特別是在《新民主主義論》發(fā)表后,中共對未來中國的理論構想業(yè)已逐漸清晰。如何盡最大可能維護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穩(wěn)固,堅持完成抗戰(zhàn),并且積極爭取和準備戰(zhàn)后局勢的好轉,便成為這一階段工作的重點。
然而,如何妥善處理與共產國際的關系,牽扯到中共對過去歷史敘事與未來前景的刻畫。如何維護與共產國際、蘇聯(lián)的關系,同時又確保自身的獨立?如何客觀地回顧自身的歷史,同時又不帶包袱地繼往開來?怎樣應對國民黨對中共民族身份的質疑,揭露汪偽政權“民族”牌的實質,同時又堅守自身政黨的特性?如何有力地批判國民黨利用這一事件掀起反共高潮的行為,又鞏固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這一共同基礎?如何堅定地維護民族獨立,同時最大限度地爭取國際援助與支持?這些問題都尖銳地擺在中共面前。此外,中共輿論的對象雖然是國偽兩方,但二者性質畢竟不同。如何有力地駁斥國民黨的觀點,又不至于游離反日這一首要目標,使這場論戰(zhàn)避免淪為國共內斗?這都需要對話語的尺度與切入口進行仔細的考量。
5月20日,中共中央召開政治局會議。毛澤東在會上明確表示:共產國際這一組織確已過時,但堅持馬克思主義仍是必要的。他還強調:“必須為中共的民族性而奮斗”。*《共產國際、聯(lián)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9卷,第377頁。為謹慎起見,中共中央并未立即就此公開發(fā)表言論。直至5月26日,在重慶的周恩來收到情報,稱國民黨對邊區(qū)有擴大挑釁的可能,隨即電告中共中央,建議立即表態(tài)*參見《周恩來年譜(1898—1949)》,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567頁。。當日,延安也收到《真理報》發(fā)表的《共產國際執(zhí)委主席團關于提議解散共產國際的決定》全文,于是立即召開政治局會議。會議一致通過《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共產國際執(zhí)委主席團提議解散共產國際的決定》,并于當晚召開延安干部大會,由毛澤東詳細講解中央書記處的決議。次日,《解放日報》隨即刊發(fā)共產國際的《提議》與中共的《決定》全文。5月28日,《解放日報》發(fā)表題為《論共產國際的解散》的社論與毛澤東在延安干部大會上的報告*參見《關于共產國際解散問題,毛澤東同志作詳細報告》,《解放日報》1943年5月28日。。這幾份文件圍繞共產國際的性質、歷史、主動解散的原因及影響等幾個問題作出論述。
針對國民黨、汪偽政權對共產國際這一組織性質的詰難,中共作出回應。在回顧了共產國際的歷史后,《決定》指出:在共產國際存在的時期里,它與機會主義者斗爭、維護了革命的馬克思主義,幫助成立真正的工人政黨,支持社會主義的蘇聯(lián);更重要的是,它堅定地反對法西斯主義,并且盡一切可能“幫助東方被壓迫民族的解放運動”。
在論及共產國際與中國的關系時,《決定》回顧了中國近代史,著重突出了共產國際在國共合作、北伐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時期這些重大時刻對中國人民的援助,認為其在歷史上是盡了一切可能的力量來援助中國。
在論及共產國際與中共的關系時,《決定》強調:中共的創(chuàng)立,是1919年五四運動以后中國工人運動發(fā)展的結果,是近代中國歷史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假使本來沒有共產國際,中共也必將應運而生。在革命斗爭中,中共曾經獲得共產國際許多幫助;但是很久以來,中共即已能夠完全獨立地根據(jù)自己民族的具體情況和特殊條件,決定自己的政治方針、政策和行動。
在解釋共產國際主動解散的原因時,針對國內“共產主義革命破產論”及“蘇聯(lián)陰謀論”的論調,《決定》援引馬克思主義有關革命組織形式的學說,指出:共產國際解散是馬克思主義者為了適應革命需要而主動選擇的結果,因而其解散非但不是共產主義的破產,而且將進一步促進和推動革命的發(fā)展*《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共產國際執(zhí)委主席團提議解散共產國際的決定》,《解放日報》1943年5月27日。。
在談及共產國際解散對其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主義的影響時,《決定》指出:“因為馬克思列寧主義是科學,而科學是沒有國界的?!蓖瑫r,中共在革命的實踐斗爭中,“必將繼續(xù)根據(jù)自己的國情,靈活地運用和發(fā)揮馬克思列寧主義,以服務于我民族的抗戰(zhàn)建國事業(yè)”。*《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共產國際執(zhí)委主席團提議解散共產國際的決定》,《解放日報》1943年5月27日。另外,《解放日報》還發(fā)表社論,總結了中國革命實踐與馬克思主義理論相結合的理論成果,指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成果,即“中國民族解放整個過程中——過去現(xiàn)代與未來的正確道路就是毛澤東同志的思想”*《中國共產黨與中國民族解放的道路》,《解放日報》1943年7月5日。??梢?,“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這一議題的提出,既是出于中共自身理論發(fā)展的自覺,也與應對實際斗爭的需要密不可分。
然而,圍繞這一事件,國民黨以“民族”要“統(tǒng)一”,汪偽政權假以“民族”要“戰(zhàn)爭”,中共自然不能單停留于此事展開論述,必須就“什么是民族”給予正面回應。1943年5月,中共明確指出:“一切法西斯欺騙宣傳的核心,就是假裝的民族主義”;希特勒、墨索里尼、日本法西斯政權,都向他們國內的人民宣傳“所謂民族主義”,這與“真正的革命的民族主義”毫無相同之點。*《中國思想界現(xiàn)在的任務》,《解放日報》1943年5月5日。同時,針對國內各種勢力對“民族”的各色建構與解讀,中共通過批判6月再版的《中國之命運》,闡釋了自己“革命的民族觀”。
首先,中共認為:從來不存在一個抽象的“民族”;任何有關民族本質的討論,首先要回答“誰是民族主體”這一問題。中共指出:中華民族是由“絕對大多數(shù)的工農群眾組成”,勞苦大眾才是民族的主體,因此“只有勞動人民至上,才是民族至上國家至上”*陳伯達:《評〈中國之命運〉》,解放社,1943年,第6頁。。因此,“民族至上”實際上應該是“人民至上”。
其次,針對國民黨與汪偽政權都以“民族”立論,但一個以“民族”行“專制”之實,一個以“民族”行“侵略”之事,卻以此為旗幟抨擊中共的“國際”背景,中共指出:“世界上決不可能真正有一個什么民族的特殊利益,要以犧牲其他民族或全人類的利益為條件,也決不可能有一種什么全人類的國際利益,要以犧牲某一民族或各個民族的利益為條件”*《再論共產國際的解散》,《解放日報》1943年6月27日。; 因此,“擁護民眾”還是“反對民眾”才是“中國革命的基本問題”,是“革命路線與反革命路線的基本問題”,是“民族與反民族的基本問題”*陳伯達:《評〈中國之命運〉》,第30頁。。
針對國民黨與汪偽政權就中共“民族性”提出的質疑,中共回應說:審查一個政黨是否民族化,“應該看這個政黨是否與這個民族的廣大人民打成一片,得到他們的本心的擁護;應該看這個政黨的主張是否適合民族和人民的需要,能使其達到自由幸福的目的;應該看這個政黨是否確實一貫為民族和人民的利益而犧牲奮斗;應該看這個政黨是否相信和能否發(fā)動本民族的人民的創(chuàng)造力量,自力更生,而不依賴或等待外援;應該看這個政黨是否能繼承這個民族的真正良好的(而不是壞的,早已過時而應該拋棄的)傳統(tǒng)作風,并使之與民族的和世界的新鮮事物相結合而發(fā)揚光大”*《再論共產國際的解散》,《解放日報》1943年6月27日。。中共指出:國民黨在全民抗戰(zhàn)期間,動用抗戰(zhàn)的武裝來實行反共,實際上已經宣告自己民族主義的“死刑”*《國民黨與民族主義——為紀念“九一八”十二周年而作》,《解放日報》1943年9月18日。。
那么,中共此時著力強調“民族化”,是否其著眼點便是本民族、本國呢?如此,則何以區(qū)別于國民黨?需要理清的是:盡管中共在論述中強調民族性,側重與本土的關系,但從本質上說,還是一個“國際主義”視角的敘事。中共認為:馬克思主義天生就是國際派;一方面,“民族”本身的形成便是一個變動的、歷史的過程,“在人類大同還沒有實現(xiàn)以前,某些本來曾經是互相斗爭的民族,但由于具體的歷史條件,也竟可能同化起來變成一個民族”;另一方面,“民族的斗爭,不是自有人類以來就存在,也不會永遠要存在”,民族之間的斗爭只是“社會分化為階級后的歷史結果”*陳伯達:《評〈中國之命運〉》,第5頁。。
由此,在共產黨看來,“民族”并非我們時代的根本特征,更非世界現(xiàn)狀的本質;大戰(zhàn)即非如國民黨所言是“中華民族”與“世界其他民族”的競爭,也非如日方所說是“東亞民族”起而反抗“西方民族”的戰(zhàn)爭;此次大戰(zhàn)的興起本質上也并非源自民族之間的對抗。借“聯(lián)合國日”紀念之際,中共強調:此次世界大戰(zhàn)是“法西斯主義政治原則”與“民主政治原則”的對立;是“自由主義與共產主義共同在民主的旗幟之下反對法西斯主義”的戰(zhàn)爭*《抗戰(zhàn)與民主不可分離》,《解放日報》1943年6月14日。。
在理清戰(zhàn)爭的性質后,如何在一個更深層次上分清敵友、堅守抗戰(zhàn)便成為題中之意。首先,要徹底完成反法西斯主義的任務,便不能忽略國內的“敵”。既然這場戰(zhàn)爭的性質是反對法西斯主義,那么僅僅反對日本侵略者還不能實現(xiàn)戰(zhàn)爭的目的。“不剿滅法西斯主義,不確立民主主義于全世界上,即使這次戰(zhàn)爭勝利,還不能奠定人類永久和平?,F(xiàn)在與將來不能分離,抗戰(zhàn)與民主亦不能分離?!币虼?,還需要反對那些“中國的法西斯主義”,以實現(xiàn)民主政治*《抗戰(zhàn)與民主不可分離》,《解放日報》1943年6月14日。。到1943年9月意大利墨索里尼政權倒臺后,中共又發(fā)動“反對中國的法西斯運動”,其目標不僅僅是抵制日本法西斯主義的侵略,還要反對中國法西斯主義的獨裁專制?!胺ㄎ魉怪髁x”的概念在這一背景下被擴展,淪陷區(qū)的侵略者與國民黨的專制者被捆綁在一起,作為同一類敵人遭到批判和抵制。但與此同時,又因為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對于抗戰(zhàn)意義重大,中共又提出:在半殖民地的情況下,“我們民族的盛衰”,系于國共兩黨政策正確與否,以及兩黨之間的關系團結與否。*《中國共產黨與中華民族》,《解放日報》1943年7月1日。因此,中共主張:只有兩黨實行正確的政策,維護團結,才能進一步促進民族強盛。可見,中共論戰(zhàn)與反擊的目的不只在斗爭,更是為了維護與堅守。
其次,要盡可能爭取最廣大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支持,還應關注國際上的“友”。中共強調:我們抗戰(zhàn)的隊友是所有同情與幫助中國人民,是所有主張民主、反對法西斯主義的一切國家與個人。在此基礎上,中共主張調動一切力量,建立與維護最廣大的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參與到抗戰(zhàn)中來。此外,毛澤東還指出:我們不僅應該有國內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還需要做好國際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反法西斯同盟??梢姡谥泄驳臄⑹吕?,“國際”即指作為階級斗爭代表的共產國際,還包括世界范圍內的國際反法西斯戰(zhàn)線。
總之,中共以“國際”入手,不局限于“民族”的狹隘,不沉迷于“民族”的虛偽,強有力地反駁了國統(tǒng)區(qū)與淪陷區(qū)的不利言論,指明“反共”便是“虛假的民族主義”,便是“法西斯主義”,從而維護了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并完成了自身政治理論的呈現(xiàn)。
由共產國際解散而引發(fā)的不同敘事,展現(xiàn)了在抗戰(zhàn)復雜的局勢下,一個國際事件如何被三方政治勢力關注并形成各異的詮釋。由于各自政治立場的差異,這三種版本的敘事對共產國際、蘇聯(lián)、中共、英美、日本等關系作了不同的編排??梢哉f,這一特定的事件被塑造成不同敘事,鑲嵌入各方構建對中國歷史和未來的想象的圖景之中,向公眾推出,借此或強化、或修補自身的戰(zhàn)略構想,用以論證自身的合法性。
值得強調的是,國民政府、汪偽政權、中共各自使用的“民族”“亞洲”“國際”等核心詞,都并非普通意義上的群體概念,而是帶有高度政治意涵的敵我劃分。三個詞帶著各自保有的價值元素,都在著力以一種“普適價值”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其背后卻是三種意識形態(tài)之間硝煙彌漫的爭奪。當然,它們所說的“亞洲”并非我們今天說的亞洲,“國際”也不是我們今天所指的“世界”。在敘事策略上,三方都在討論和使用“民族”,但對“民族”的理解也全然不同。國民黨的“民族”并非一個中性詞,而是指向在中央政府之下的“統(tǒng)一”與“集中”。汪偽政權所提的“民族”,是作為“大東亞共同體”中一部分而存在,并不具備獨立的主體意識,其本質是以日本民族為主體的擴張性的民族敘事。*孫歌、唐小兵:《東亞論述與東亞意識》,《開放時代》2012年第9期。中共話語中的“民族”,卻是在國際主義的框架之內;盡管深深扎根于中國實踐,其本質卻是有階級性的。它沖破了民族的界限,打破舊有的人群分類,在更深層次挖掘民族背后的真實本質,因而具備更強的歷史解釋力。
共產國際解散這一歷史事件,或許因為其背后的政治實體并未消失,國際政治局勢未發(fā)生實質變動,而不被研究者所重視。但對中共而言,其影響卻不可小覷。盡管在此前,經歷過革命錘煉的中共已漸“成熟”,與共產國際的來往已經不多了*《周恩來選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12頁。;但這一組織的解散,解除了中共作為“共產國際中國支部”的身份,其獨立自主的地位得以愈加強化。由此可見,中共作為政黨的合法性和領導人的權威毋庸置疑根源于領導中國人民革命與建設的成功實踐。這點體現(xiàn)在理論上,便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中國化”——“毛澤東思想”得到完整的表述。
對“民族”觀念進一步理清,實際上是中共在抗戰(zhàn)時期實現(xiàn)理論“中國化”的一個縮影。一方面,對“民族”重視與闡發(fā),根源于中國的實際、人民的訴求。相對共產國際的指示,中共更加依靠自己的獨立思考,依靠中國人民的實踐。另一方面,相較來自國內敵對政治勢力的指責與強壓,中共堅守無產階級特性,堅守共產黨人的“國際”視野,深挖“民族”本質,并且批判狹隘的“民族主義”。這種獨立自主的態(tài)度,使得中共不斷貼近中國現(xiàn)實,因此才能堅持抗戰(zhàn)并取得革命勝利。這也正是共產黨人在斗爭實踐中積累形成的珍貴品質。
TheDebateoverthe“Nation”:TheTripartyNarrativeamongtheKuomintang,thePuppetGovernment,andtheCPCaftertheDissolutionoftheCommunistInternationalin1943
Xia Qing
In May 1943, the Executive Committee of the Communist International proposed that the Communist International be dissolved. Thereafter, the Kuomintang, the puppet regime, and the CPC respectively became involved in a discourse over issues concerning the “nation,” “Asia,” and the “international.” The Kuomintang, with its “national supremacy” as the core, requested that the CPC be dissolved in order to achieve “national unity.” The puppet regime, with its “anti-Communist” slogans, attempted to reduce the impact on its legitimacy from the dissolution of the Communist International by reinterpreting the event and placing it into the ideological framework of “Great Asianism.” In light of these two views, the CPC responded positively to the “international” view, refuted the “nation” view, and safeguarded the Anti-Japanese National United Front. In these three narratives, each use of the term “nation” was different. Basically, the three parties, based on their own political needs, competed for legitimacy and dominance in future Chinese politics based on their respective interpretations of the past and their explanations of the present.
(本文作者 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2014級博士研究生 北京 100084)
D231;K26
A
1003-3815(2017)-09-0041-12
* 本文為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歷史淵源研究”(15KDA009)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 王志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