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名判之報仇殺人判
法意、人情,實同一體,徇人情而違法意,不可也;守法意而拂人情,亦不可也。權(quán)衡于二者之間,使上不違于法意,下不拂于人情,則通行而無弊矣。
——【宋】胡石壁
本案發(fā)生在清朝乾隆年間的山東萊州府。當?shù)赜幸粋€名叫龔大大的,世代務農(nóng)。龔大大自幼父母雙亡,由其叔叔養(yǎng)大成人。等到龔大大娶妻后,叔叔對他說:“你的母親其實沒有死,現(xiàn)在是惡霸楊世南的小妾,你的父親其實是被楊世南殺死的”。原來,龔大大的父親叫龔泰世,他的母親龔王氏,長的非常漂亮。有一天,龔泰世夫妻二人在田地里勞動的時候,被惡霸楊世南看見了。楊世南垂涎于龔王氏的美貌,就想把龔王氏奪過來。他派人和龔泰世商量,想讓龔泰世把妻子賣掉,龔泰世堅決拒絕。楊世南便想出一個毒計。當時恰好有一名盜賊被官府抓住了,楊世南讓人私底下與盜賊串通,給了盜賊一些好處,讓他誣陷龔泰世是同伙??h令周之旦雖然明明知道龔泰世是冤枉的,但是礙于楊世南的情面,還是把龔泰世關押在牢中,本想過兩天就把他放了。但是沒想到,楊世南又收買了獄卒,把龔泰世毒死,謊稱暴病身亡。過后,楊世南又強行把龔王氏搶走。此時,龔大大才四歲。叔叔將他撫養(yǎng)長大,直到成婚,才把真相告知。龔大大聽說后,悲慟萬分。他想要報仇,但是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而楊世南是有名的惡霸,與官府素來交好。如果到官府去告狀,無異于以卵擊石,因此只好忍辱負重。
三年后,龔大大的妻子生了一個兒子。有一天,他對妻子說:“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惡霸楊世南搶占我的母親,殺死我的父親。此仇不報,枉為人子。我們的孩子今后就靠你一個人撫養(yǎng)了?!逼拮記]有任何思想準備,正想阻止,龔大大已經(jīng)奪門而出。龔大大出門后,藏在楊世南家附近。等到楊世南出門的時候,沖到楊世南身前,將他抓住。因為手里沒有刀,就解下腰帶,將楊世南勒死了。這時,街上的人圍了上來,地保也已經(jīng)趕到。龔大大說:“我如果怕死想逃,又怎么會大白天當街殺人呢?”說完,任憑眾人將自己捆綁起來,押到官府??h令審明案情后,判處龔大大絞監(jiān)候,并把此案上報給山東按察使。按察使認為判的過重,將此案發(fā)回萊州府重審。
當時的萊州知府叫張船山①張船山(1764—1814),名問陶,字仲冶,號船山,清四川遂寧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進士。張船山熟悉歷代史事,對古之所謂循吏良吏,無不熟諳其施行之方法,而采精擷英以治其民,同僚贊之為“有神明之目,無冤抑之事”。所著判牘判詞,斐然成章,后世稱道,稱其為“循吏而兼儒林也”。著有《船山集》。,是有名的才子。他審理此案后,經(jīng)過詳細的審問,將龔大
*本判來源于《張船山判牘》,由襟霞閣主編、秋痕廔樓主校對,上海中央書店出版社1934年刊印。但編者認為,本案是否確由張船山所判存疑。因根據(jù)判詞,本案應當發(fā)生于清乾隆三十五年,但按照張船山的生平,其出生于乾隆二十九年,本案案發(fā)時不可能任萊州知府。但編者能查到的各種文獻均將之作為張船山的判詞,故暫且照錄于此。大改判杖五十,流放一千里,并把前任縣令周之旦革職查辦。判決一出,山東的老百姓都拍手稱快。
判文如下:
審得龔大大縊死楊世南一案,前由該縣吳縣令判處龔大大絞監(jiān)候。詳經(jīng)臬審駁回,發(fā)交本府重行審斷。查此案于供證部分,已由兇手龔大大一再供認報仇殺人不諱,并由其叔龔立民、其妻龔朱氏一再供稱龔大大為父報仇,殺人是實。再提到死者楊世南第三妾楊王氏即龔大大所認為母者,亦供乾隆十八年確被楊世南強搶作妾及賄通盜匪、扳誣龔泰世、又賄通獄卒呂元標用毒藥毒死龔泰世各等情。是龔大大之父龔泰世確為楊世南毒死,已無疑義。龔王氏又供,今年四十二歲,于乾隆十四年嫁于龔泰世,是年正二十一歲。二十五歲即乾隆十八年,被楊世南奪去強行作妾。其夫之死,當時未及聞知。直至后日連生二子后,楊世南見其已誠心向楊,不再有故劍之思②故劍,用漢宣帝立許皇后事。漢宣帝微時,娶暴室嗇夫許廣漢女許平君。及登帝位,“平君為婕妤。是時,霍將軍有小女,與皇太后有親。公卿議更立皇后,皆心儀霍將軍女,亦未有言。上乃詔求微時故劍,大臣知指,白立許婕妤為皇后。”事見《漢書》卷九十七上《外戚傳上》。此處指龔王氏不再思念其夫龔泰世。,因?qū)⒄媲槁冻?。至夫家一切情形,全未聞知。直至龔大大報仇殺死楊世南后,始行得知其子已娶妻成室等語。又檢閱該縣乾隆十八年孫樊源家盜案卷宗,果有龔泰世被盜扳供,及龔泰世瘐斃獄中各等事。是楊王氏又確為當日之龔王氏,而龔泰世之死亦即為楊世南賄通獄卒用毒無疑。
案情既白,判斷自有根據(jù)。查律載:殺死人者,斬立決;有故者,減一等;挾恨報仇、情出義憤者,再減一等。又查康熙八年陜甘總督奏準:凡人子為父母報仇而殺死人者,按照挾恨報仇、情出義憤律處絞監(jiān)候。又康熙三十二年奉上諭:凡人子欲為父母報仇者,應先報官控訴,如不得勝,再圖報復;不得擅行殺戮,以紊法紀;違者以擅殺人例。又雍正五年奉上諭:凡人子為父母報仇、殺死仇人者,無論曾否報官,一律處絞監(jiān)候。該令判處龔大大絞監(jiān)候刑,實即根據(jù)于此。合之律例,尚無不合。
但此案死者楊世南,不但賄通獄卒、毒死龔大大之父龔泰世,且用強搶奪龔大大之母龔王氏。龔大大忍辱含羞已歷二十載,始有今日之事。是不僅報殺父之仇,抑亦雪奪母之恨,與尋常報父母之仇者微有不同。況楊世南為一鄉(xiāng)之土豪,聲氣廣通;龔大大不過一細民,何能與之相匹?投牒涉訟,適以取辱。且使楊世南有以戒備,反無從下手。故其不報官而擅行復仇,實非故意無視王法,紊亂國憲,蓋亦不得已而為此。且龔大大一農(nóng)民耳,口未嘗讀圣賢之書,耳未嘗聞圣賢之教,乃純動以忍性③動以忍性:語出《孟子·告子下》:“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眲有娜绦?,使內(nèi)心受到震動,使意志堅強,比喻歷經(jīng)困苦而磨煉身心。,虛二十年而手刃父仇。從容投案,不屈不撓,是其孝性天成,當非兇悍慘酷。
吾朝以仁孝治國,凡遇仁人孝子,無不曲法施恩,以旌于國,以示于朝。如順治十二年陜西巡撫奏準:孝子黃大偉因報母仇殺死宗用儀,按律減輕三等,杖五十,流一千里。又乾隆二十一年浙江巡撫奏準:孝子許有年為報母仇毆斃孫劍秋,按照順治十二年陜西黃大偉殺死宗用儀案,將兇手杖五十,流一千里。最近如去歲之江蘇孫承甫毆死李浩良、山西閻百牛之毆死閻百序,均以報復父仇之故,僅施流杖。
本案龔大大毆死楊世南,雖事前未經(jīng)報官,與所述上開各案稍有不同,而其孤詣苦心,仁孝剛毅,實與上開各案無殊。自應仰體皇上仁孝之心,免予一死,杖五十,流一千里。
楊王氏即龔王氏,隨楊已有十七年,已生子女,亦已成丁,平日絲毫無故劍之思,則其身心已完全歸向楊世南,自應仍歸楊姓。但果愿隨前子歸還龔氏者,亦可聽。獄卒呂元標受賄殺人,按律自應梟首。惟查該獄卒已于乾隆二十五年病故,其家亦已無存,應予免議。
前任該縣令周之旦雖無受贓枉法等情,但當盜匪扳誣龔泰世之時既不能洞灼其奸,致無罪良民陷于縲紲,而于平時又不能約束獄吏奉公守法,致有納賄毒斃獄囚之舉。迨至事出而后,又不能悉以檢驗,申冤雪仇,僅據(jù)獄吏一紙報告,命尸屬棺殮了案。其草菅人命,辦事顢頇④顢頇:糊涂而馬虎。,實無可諱。應即詳革,以儆昏庸。除通詳撫臬憲聽候轉(zhuǎn)資核辦外,此判。
判詞的寫作,在我國有悠久的歷史。唐代開科取士,判詞為吏部銓選科目之一。宋、明各朝,考選官吏,均試以書判。判詞的內(nèi)容與體例,各代略有異同。唐代判詞,都是駢體,用典繁多,辭藻華麗。宋代以后,多用散體,但四六駢體仍屢見不鮮。但清代的明吏,如于成龍、張船山、陸稼書等人,都用散體書寫判詞。就如上文中的判詞所展現(xiàn)的,在剖析案情、引證律文、闡述理由等方面,均文筆精煉、剖析入微、明晰精當,即便在當代,仍有值得我們學習之處。
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基本特點之一是禮法合一,儒家思想對法律的影響巨大?!抖Y記·檀弓》記載,子夏問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寢苫,枕干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斗?!笨梢姡寮医?jīng)義認為,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血親復仇是天經(jīng)地義。但復仇殺人卻又與國家的法律相違背,法律與道德倫理之間的矛盾與沖突如何協(xié)調(diào),本案的判決給了我們一個研究的視角。
首先,確定案件事實。本案是當街殺人,目擊者眾多,殺人的事實清楚,關鍵是殺人的理由。在這方面,張船山列舉了兇手龔大大的供述,還有其叔龔立民、其妻龔朱氏以及楊世南第三妾楊王氏即龔大大母親的陳述。此外,他還還查閱了乾隆十八年的卷宗,與上述各人的陳述相印證,由此確認了楊世南謀害龔泰世、強搶龔王氏,龔大大系報仇殺人的基本事實。這顯示了張船山嚴謹?shù)膶徟凶黠L。案件事實清楚,定罪量刑才有充分的依據(jù)。
其次,對原審判決進行評價。由于是發(fā)回重審的案件,自然不可避免要對原審判決進行評價。在這里,張船山指出,按照大清律,故意殺人的,判處斬立決;事出有因的,減一等處罰;挾恨報仇、情出義憤的,再減一等。同時,根據(jù)康熙皇帝的旨意,凡人子為父母報仇而殺死人的,按照挾恨報仇、情出義憤處理,判處絞監(jiān)候。同時強調(diào)凡人子欲為父母報仇的,應當先走正常的訴訟程序。如果沒有勝訴,再考慮私下報復的事情。不能夠擅自殺人,擾亂法紀。如有違反,按照故意殺人處理。到了雍正皇帝,更加明確,凡人子為父母報仇、殺死仇人的,不論是否經(jīng)過訴訟,一律判處絞監(jiān)候。因此,原審判處龔大大絞監(jiān)候,并不違反法律規(guī)定,沒有明顯不當之處。
再次,闡述改判的理由。如前所述,國家的法律是不鼓勵為父母報仇而擅自殺人的。如果完全依照法律規(guī)定,則原審判決正確,應予維持。這對于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張船山來說,顯然是不能接受的。但是作為審理案件的官員,要想改判,不能僅憑內(nèi)心的好惡,必須有明確的依據(jù)。為此,張船山下了很大的功夫。一方面,他在情理上對本案進行評析。一是本案事實與尋常報父母之仇的,微有不同。一個“微”字,體現(xiàn)了張船山高超的審判技巧。不同之處體現(xiàn)在:楊世南手段惡劣;龔大大經(jīng)過了近二十年的含羞忍辱;本案不光是報殺父之仇,而且還雪奪母之恨。二是龔大大不報官府處理事出無奈,并非故意藐視國家法律。因為龔大大與楊世南身份地位差別懸殊,事情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也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證實,即便訴訟也很可能打不贏,反而讓楊世南有了準備,更加難以復仇。三是龔大大復仇完全出自本心。龔大大沒有讀過書,沒受過圣人的教化,不了解國家法律規(guī)定。他之所以殺人,完全是出自人之本性,不是兇殘狠暴。而且殺人之后,不逃不避,投案自首,很有骨氣。這些論述,足以讓人對龔大大產(chǎn)生同情。
另一方面,作為司法官員,僅僅依靠情理來判案當然是不夠的,必須在法律層面尋求依據(jù)。張船山先把皇帝抬了出來,說本朝以仁孝治國,凡遇仁人孝子,無不曲法施恩。然后又遍尋資料,找到了幾個類似的判例。遠有順治十二年黃大偉殺死宗用儀案,中有乾隆二十一年許有年毆斃孫劍秋案,近有孫承甫毆死李浩良案、閻百牛毆死閻百序案,這些案件均是僅判決杖五十,流一千里。當然,張船山也承認本案與上述案件并不完全相同,事先并未經(jīng)過官府的處理。但是,他話鋒一轉(zhuǎn),又說本案與這些案件在本質(zhì)上是相同的,都體現(xiàn)了當事人的孤詣苦心,仁孝剛毅。因此,這些判例也是可以援用的。
綜上,有了情理的依據(jù),又有了判例的支持,本案的改判自然也是水到渠成之事了。從最終的結(jié)果看,這樣的判決既沒有完全違背律例的規(guī)定,也得到了大眾的擁護,可以說實現(xiàn)了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
(點評、編校:王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