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蕓芳
(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南充637009)
生命意識中的自我回歸
——解讀鐵凝的《大浴女》
周蕓芳
(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南充637009)
作家鐵凝擅長書寫歷史變動中的人和每個人的歷史,挖掘出人的生命意識中鮮為人知的東西,燭照出人性的弱點,顯示她對生活獨到而精湛的發(fā)現(xiàn)。小說通過演繹幾位女性成長歷程來關注她們的性格、愛情和事業(yè),在大歷史背景下展示人的命運沉浮及精神和肉體所遭受的洗禮,奏響了一曲歡快的生命樂章。本文主要運用比較文學中的跨學科研究方法探討文學與基督教之間的美學關系,旨在探究幾位女性怎樣在罪感意識中尋找曾經(jīng)丟失的自我,從而追求生命的自在家園。
鐵凝;《大浴女》;女性;生命意識;懺悔意識
著名畫家塞尚有一部作品名為《大浴女》,畫面是三位在河邊沐浴的豐盈體態(tài)的女子,她們臉上流露出幸福和滿足,整個畫面洋溢著生命的歡樂,激發(fā)人們對生命的喜愛和尊重。女作家鐵凝正是受了這幅畫的啟發(fā)才將文本命名為《大浴女》的,這有其一定的寓意和價值取向。正如評論家白燁對標題闡釋的:“這里的浴可理解為在社會和生活風浪中成長”,作為歷史中的個人,他或她在自然,社會,他人和自我所構造的生活圈內(nèi)去演繹自己的歷史?!岸嘣幕窬值男纬珊团砸庾R的日趨自覺,當代詩歌和小說中出現(xiàn)可具有鮮明個人立場的女性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盵1]這在女作家鐵凝的小說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她從女性視角出發(fā)通過尹小跳、尹小帆和唐菲三位女孩的人生遭際向讀者呈現(xiàn)女性的精神和肉體,讓我們感受到女性作為生命個體的心靈世界和身體欲望。
這三個女孩的童年大部分時光是在文革中度過的,在是非顛倒和思維僵化的年代里,她們眼中的世界和內(nèi)心的世界又是怎樣的呢?劉心武的傷痕小說《班主任》,揭示小孩在文革所受的心里內(nèi)傷,并發(fā)出救救孩子的呼聲。同樣,在鐵凝的《大浴女》中這三位小孩無疑遭受了不同程度的心靈傷害。十一歲的尹小跳在父母雙雙到農(nóng)場接受改造的情況下,勇敢地擔當起照看年僅六歲的妹妹尹小帆的小大人角色。另一個原因是,她非常愛自己的父母和妹妹,愛自己這個幸福的家。然而,當她發(fā)現(xiàn)母親和唐醫(yī)生的偷情之后,盡管母親是為了照顧家才跟唐醫(yī)生好的,但她還是非常惱恨母親對父親和家的背叛,她內(nèi)心逐漸滋生出對母親的“弒母情結”,表現(xiàn)為拆掉母親給唐醫(yī)生織的一只毛衣袖子,給父親寫揭發(fā)母親的信等等。當她親眼目睹小學教師唐津津在批斗會上將一缸屎尿喝下去的驚人場面之后,她的內(nèi)心受到?jīng)_擊,年幼無知的她無法辨別孰是孰非,并誤認為惡的行為是懲罰人的一種方式,于是邪惡的猛獸開始潛伏在她的內(nèi)心。尹小荃出生后,為了報復母親,她將“弒母情結”轉化為“弒妹情結”,把仇恨轉嫁到尹小荃身上。當兇猛的猛獸跑出來,嚇得尹小荃落井而她卻見死不救,間接導致了妹妹的死亡,造成姊妹相殘的悲劇。唐菲是唐津津的女兒,因為私生女的身份倍受歧視,自卑心理使得她自暴自棄,養(yǎng)成了一種痞性。她集天真與邪惡,真誠與虛偽于一身,十五歲時她發(fā)現(xiàn)舅舅與章嫵的秘密,使她氣得打了尹小跳一記耳光,并揭開下水道的井蓋,導致尹小荃的不幸夭折。她內(nèi)心是自卑的,只有男人愛她才能高昂起自己的頭,并出賣自己的色相達到留在城市的目的。尹小帆在尹小荃出生后失去優(yōu)越感,她嫉妒妹妹,爭強好勝極力維護自己的地位,妹妹奔向井邊時她卻冷漠地站在尹小跳這邊。
她們帶著時代給自己心靈留下的創(chuàng)傷成長,當文革結束后,她們才發(fā)覺自己曾做了一件多么罪惡的事。尹小跳意識到自己犯下的罪過,內(nèi)疚和懺悔使她終不能釋懷,嚴重影響了她的生活,表現(xiàn)在她被方兢拋棄后仍對之持寬容的態(tài)度。與陳在的愛情在靈與肉兩方面都達到一致的和諧,本可以找到幸福的歸屬但因為對尹小荃的負疚而放棄。在尹小跳看來,不停地懺悔才能減輕讓生命承受的痛苦,才能拯救自己曾經(jīng)犯下的罪行。唐菲在舅舅死后成為一名孤兒,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使她被迫出賣身體,她不愛任何男人,也沒有真正的愛情,她也在不斷地為尹小荃的死懺悔。尹小帆好強的性格隨著她到美國留學、定居而變得更加偏執(zhí),她嫉妒姐姐幸福的生活,掩飾名存實亡的婚姻,處心積慮地爭奪姐姐的男友。
雖然尹小荃的死亡猶隔許久,但她仍然幽靈般地活在三個女孩子的心中,這三個女子在心理和性格上,都或淺或深地被扭曲:無原則的寬容、狡黠、嫉妒。正因為此,她們的愛情歷程走得格外艱難,精神和肉體遭受不斷洗禮與救贖。小說展示了三位女孩在文革的社會背景下成長過程中,因人性的陰暗而造成不可挽回的過失所經(jīng)歷的各種精神折磨以及通過各種方式進行自我救贖的行徑。
文革直接影響了在這個時期成長起來的孩子們,尹小荃的夭折折射出這個時期的歷史癥狀。孩子們不知道社會的丑惡,難以辨別是非,是整個時代社會間接地導致了尹小荃的死。社會悲劇是造成人性惡的根源,知識分子章嫵難以忍受農(nóng)場的艱苦生活,于是才有她和唐醫(yī)生的茍和,以及尹小荃的出生。這是造成尹小跳、唐菲和尹小帆她們痛苦的“原罪”。受傷的她們反過來施以報復,然而冤冤相報到頭來適得其反。正如最后一章所講:“小女孩兒自己跑走玩兒去了,俞大聲戴上花鏡,從大衣兜里掏出一本書,翻開說,我要給你念這一段:‘一個罪人,他縱火燒毀了一座廟宇,那最神圣的,那世上最受尊崇的巨廈,被處以僅僅三十鞭子的懲罰;倘若一個狂人殺了他,那狂人所受的懲罰將會是死刑。因為所有廟宇和所有圣地都抵不上單單一個人的生命,哪怕是縱火者,瀆神者,上帝之敵和上帝的恥辱?!@就是猶太人的理念。事實怎樣呢,事實卻總是給猶太人的理念來個痛苦的反諷:‘我們從一國被驅趕到另一國,我們的研習之屋被燒毀。我們的先知被刺殺,我們的小學生被屠戮,而我們?nèi)耘f孜孜不倦地、憤然地,贊頌生命的不可侵犯的神性并顯告對人、對任何人的信念。俞大聲合上書本說,我覺得這本書很好?!盵2]P307書本闡釋的生命意識讓尹小跳產(chǎn)生了共鳴,意識到自己兒時的過錯。這使她毅然踏上了心靈自我救贖的道路,她和尹小帆、唐菲一樣,在文革后的生活中都陷入巨大的精神折磨之中,為了拯救有罪的靈魂,她們或遷就身邊的人,或放棄既到的幸福,或幫助他人,或推卸責任讓自己心安。
在物欲橫流的社會里,很少人關注自己曾犯的錯誤,因而也更少具有懺悔意識。尹小跳是善良而誠實的,她的良心并沒有泯滅,也沒有迷失自己,而是敢于不斷地面對和改正自己,她這樣的人物形象寄托了作家的理想。在當今的社會中,有些人雖然追求到豐富的物質生活,但喪失了道德的底線,最終落得鋃鐺入獄的下場。人性墮落是鐵凝所關注的問題。在作家看來,人要敬畏自己的人生,要尊重生命,要對自己犯下的錯誤有懺悔意識。因此,她要借助尹小跳來表達自己的宗教情懷,擔當起文人應盡的責任。文中,懺悔意識是女主人公尹小跳心靈成長的內(nèi)在動力,為此,“她對生活寬宏大度,對兒童出版社盡職盡責,對同事以及不友好的人充滿善意,對傷害自己的人最終也一笑,對尹小帆的刻薄一忍再忍,對方兢的為所欲為拼命地原諒。誰能有這樣的力量是誰,她的心告訴她,單單是愛和善意可沒有這么大的能耐,那是尹小荃?!盵2]P162
這表明唯有通過克制、寬容才能將自己從罪感意識中解救出來,才能不斷獲得新生,贖罪意識是她心靈不斷升華的催化劑。在親情、愛情和友情中,她對母親的越軌行為,父親的懦弱無奈,男友的始亂終棄,女友的卑怯茍活都表示充分地理解,年近四十本可以把握和心愛的人共結百年之好的機會,因對妹妹之死的深深愧疚卻使她最終放棄了。唐菲是有良知的,隨著文革的結束和個人閱歷的增長,她對尹小荃之死的內(nèi)疚感不斷增強。作家沒有像寫尹小跳的心理自責那樣寫唐菲,而是通過寫唐菲為尹小跳做的兩件事來拯救自己的靈魂。一是親自去北京勸方兢回到尹小跳的身邊,二是拿身體作交換幫助尹小跳順利進入兒童出版社。相比姐姐和唐菲來說,在尹小帆潛意識里她覺得自己是一個有罪的人,但她是一個懺悔意識較淡薄的人,拯救的方式則是把尹小荃的死歸結于姐姐的錯,希圖讓姐姐一個人去承擔責任以讓自己心安。
從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三位女性帶著文革的傷痛走著不同的路,讓精神和肉體經(jīng)受社會風浪的沖擊,并不時地追憶曾犯下的罪過和不斷地拯救自己的靈魂。然而,在商品經(jīng)濟的大潮中,為追逐物質享受而整日行色匆匆的人們有多少人會停下來閉門思過呢?拜金主義和個人主義思潮盛行于世,良心,道德和責任或被歷史的車輪碾在大道旁,或被疾風卷入空中最后消弭得無影無蹤,富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鐵凝以女性溫婉的手筆將憤懣流于字里行間,熱切地期盼良心,道德和責任的回歸和對生命的尊重以及她以滿蘊關懷的筆觸表達對生命的尊重。
在每個人的心中都駐守著一個心靈家園,當這個家園荒蕪,雜草叢生的時候,就需要人們?nèi)ノ鄢s重新?lián)碛幸粋€鳥語花香、景色和諧,沐浴在陽光之中的家園。文本中女主人公尹小跳陷入精神折磨之中,不斷地贖罪歷經(jīng)人生的滄桑最終回歸自我,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園,這就是充滿真、善、美的心靈家園。尹小跳經(jīng)歷了痛苦、自救,最終卸掉精神桎梏,獲得了新生和希望。
“她拉著她自己的手往心房深處走,一路上到處是花和花香,她終于走進了她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花園,她才知道她內(nèi)心的花園是這樣.這兒青草碧綠泉眼豐沛,花枝搖曳溪水歡騰。白云輕擦著池水飄揚,鳥兒在云間鳴叫。到處看得見她熟悉的人,她親近的人,她至親的人,她曾經(jīng)的戀人……他們在花園漫步,臉上有舒暢的笑意。也還有那些逝去的少女,唐菲、抗日女英雄和尹小荃,她們頭頂波斯菊在草尖兒上行走,帶起陣陣清涼的風。她拉著她自己的手走著,驚奇自己能為人們提供這樣的一個花園,這樣的清風和這樣的愛意。她是在什么時候開墾的這花園,她是在什么時候擁有的這花園?是與生俱來還是后天的營造?是與生俱來的吧,在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花園的,你必須拉著你的手往心靈深處走,你必須去發(fā)現(xiàn)、開墾、拔草、澆灌……當有一天我們頭頂波斯菊的時候回望心靈,我們才會慶幸那兒是全世界最寬闊的地方,我不曾讓我至親至愛的人們棲息在雜草之中。她拉著她自己的手一直往心靈深處走,她的肉體和她的心就共同沉入了萬籟俱寂的寧靜?!盵2]P306-307
這里尹小跳實現(xiàn)了靈魂的蛻變。她復雜的成長過程和情感經(jīng)歷,顯示出了女性在當代社會成長的艱辛以及步入中年的這一代人的一種深刻的自我反省,“她(鐵凝)的特殊之處在于她對于中國人的文化心理的表現(xiàn)有一個特定的女性視角她的敘事提醒人們應該對中國歷史文化語境中的中國女性給予特別關注?!盵3]鐵凝以自己的人生閱歷和生活體驗道出了她這一代人的心聲,童年時代的精神匱乏,人性惡的肆意泛濫,對人格的任意踐踏帶給他們的直接影響便是性格上的殘缺,行為上的偏激,兩歲的尹小荃的死仿佛就是那個特定時代的人性惡的試劑。時過境遷,這代人開始在追憶中反思自己曾犯下的過錯,打開塵封的歷史,死去的親人仍然活在她們的心中,活著的她們帶著昨日的憂傷品嘗著今日的苦果。
雖然尹小荃早已遠離她們的生活,但罪感意識卻是揮之不去的陰影,近三十年了,尹小跳從沒停止過對尹小荃的死的懺悔,不斷地清理自己的心靈家園,人到四十而不惑,尹小跳的困惑卻越來越多,真能走出舊日的陰影,像作者所講的尋到一個和諧的家園嗎?但不管怎樣,尹小跳做了很多維護道德規(guī)則和良心的事情,拒絕陳在的求婚,將他推向萬美辰的懷抱,還有真心對唐菲友好等等。正因為生命是高貴和尊嚴的,它才不允許人去侵犯和踐踏?!澳蔷褪莾蓺q的尹小荃吧,仙草一樣的生命。這是她心房的花園里第一株嫩芽,她作踐這嫩芽,這嫩芽卻成全了一座花園?!盵2]P308出于對生命的尊重,滋生的愧疚感促使尹小跳不斷進行良心道德的鞭撻和拷問。文中是作者為尹小跳這個人物形象所設置的心靈場所,寄托了作者的理想。生命原本就是精神和肉體結合的整體,只有精神和肉體的協(xié)調(diào)一致,人才能煥發(fā)出旺盛的生命力。一旦二者不能得到協(xié)調(diào),人將失去正常的生活軌道,三位女孩的成長是不順的,尹小跳年近四十未找到歸宿,唐菲生活艱難英年早逝,尹小帆性格乖張婚姻不幸。尹小跳不斷地進行良心自責,唐菲對尹小跳仗義相幫,尹小帆無論如何推脫責任潛意識中也無法排遣自己的負罪感。人的罪惡感來源于良心的自我審判,它是一種肩負重荷,艱難前行的心境,它是一種壓抑,也是一種通過內(nèi)心的反省的克制。作者通過三位女性的成長經(jīng)歷之艱難希冀人們要尊重自我高貴的靈魂,尊重人的人格和生命。
[1]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350.
[2]鐵凝.大浴女[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10.
[3]黃偉林.當代作家群論[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 317.
(責任編輯:羅智文)
Self-Return of Life’s Consciousness——An Analysis of Tie Ning’s Women in Bathing
ZHOU Yun-fang
(Faculty of Arts,West Normal University,Nanchong 637009,China)
The writer,Tie Ning,is good at relating people in the history and the history of everyone,making inquiry into the mysterious things in the life’s consciousness and finding out the shortcomings of humanity.It shows her distinct insight.The novel narrates a few girls’experience to focus on their character,love,and career.It represents their unstable fates,playing a joyful movement.The paper uses the interdisciplinary method to study the aesthetic relationship between literature and Christianity,aiming at studying how they find out their lost selves and finally look for the free-spirited home in life.
Tie Ning;Women in Bathing;femininity;life’s consciousness;sense of repentance
I206.7
A
1009-3583(2017)-0061-04
2016-11-13
周蕓芳,女,湖南常德人,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比較文學和世界文學,西方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