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樂

推理謬誤、責任倒置與行動邏輯
——淺析道德熱點事件中的幾個邏輯問題

郁樂

道德生活中的邏輯問題未能得到應有的重視；在當前的道德熱點事件中，幾個關(guān)鍵的邏輯問題制約了交流理解與困境治理的可能性與有效性：事件歸因過程中的推理謬誤，道德歸責過程中的不當反問與舉證責任倒置以及困境治理中違背決策邏輯、引發(fā)避險心理而導致的行動陷阱。深入分析與澄清此類事件中的系列邏輯問題，厘清相關(guān)話語與思維過程中的邏輯結(jié)構(gòu)與心理機制，為有效的道德對話與困境治理澄清理論與實踐的基礎。

謬誤推理；不當反問；舉證責任倒置；避險心理；行動邏輯

在日常道德話語中，邏輯問題即使不是被遮蔽或者遺忘，也未能得到與其作為話語活動的核心規(guī)律所應有的注意與重視；恰恰相反，立場、情緒與標簽才是道德話語參與者所關(guān)注的核心與焦點。當前道德熱點事件引發(fā)的輿論熱潮與激烈情緒就印證了這一點：熱點事件相關(guān)的輿論從引發(fā)、持續(xù)到消散，各方都很難在澄清事實的基礎上認真傾聽與相互理解。類似的輿論熱潮總是消散于另一事件對公眾注意力的吸引，最后留下事實不明、情緒對立與共識撕裂的一地雞毛。這種話語現(xiàn)象與情緒狀態(tài)對于構(gòu)建核心價值與話語空間是非常不利的。在此類道德輿論的話語過程中，幾個關(guān)鍵的邏輯問題制約了交流理解的有效性與困境治理的可能性，必須進行深入分析與有效澄清：事件歸因過程中的推理謬誤，道德歸責過程中的不當反問與責任倒置，以及困境治理中違背決策邏輯、引發(fā)避險心理而導致的行動陷阱。本文以當前頻繁發(fā)生的“老人倒地”事件引發(fā)的輿論熱潮與道德困境為標本，深入分析與澄清其中的系列邏輯問題，厘清相關(guān)話語與思維過程中的邏輯結(jié)構(gòu)與心理機制，為有效的道德對話與困境治理奠定理論與實踐的邏輯基礎。

一、事件歸因與道德歸責過程中的謬誤推理

在當前諸多引發(fā)激烈的道德輿論與情緒對立的事件中，“老人跌倒”是具有標志性意義的。自“彭宇案”以來，“扶老人被訛”與“老人跌倒無人扶”的報道時常見諸媒體，一次又一次地刺激著整個社會的道德神經(jīng)，引發(fā)激烈的社會輿論與道德批判，不少人哀嘆“人心倒了”、“道德滑坡”了。然而，大多數(shù)人并不知道，“彭宇案”的事實真相（彭宇承認“徐壽蘭確實與其發(fā)生了碰撞”[1]）與社會影響（道德滑坡的標志性案件）有著根本的反差。這種反差（事實真相與道德影響）得以產(chǎn)生的諸多原因與內(nèi)在邏輯，需要深入的分析與徹底的澄清。

在對此類糾紛事件進行責任追究的歸因與歸責過程中，相關(guān)的系列謬誤推理可能產(chǎn)生消極的心理效應與決策機制。其中主要有三個環(huán)節(jié)的謬誤推理：首先，未能區(qū)分應然命題與實然命題而產(chǎn)生的推理與評價謬誤，因為應該發(fā)生的事情（應然）在具體情境中并不一定實際（實然）發(fā)生，由應然規(guī)范的大前提無法推論現(xiàn)實事件的是否發(fā)生；其次，以充分條件假言命題的逆命題（肯定后件式）、否命題（否定前件式）為基礎的謬誤推理來進行錯誤的歸因與歸責，對人們有著強大的消極心理影響；第三，出于避險心理，人們使用充分條件假言命題推理的否定后件式推理，來回避前述謬誤推理可能強加給自己的擔責風險；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推理形式在邏輯上是真實有效的，這也是旁觀者支持自己行動的合理化理由（rationalization）。

首先，未能區(qū)分應然與實然而產(chǎn)生的推理謬誤，破壞了歸因推理中的正確程序：先確定事實（實然），再參照規(guī)范（應然）。在道德推理過程中使用的命題是道義邏輯詞構(gòu)成的命題，例如：“如果某人撞倒了老人，那么某人應該扶起老人”。但是，由“應該”構(gòu)成的規(guī)范性命題并不表明事件在具體情境中是否實際上（實然）發(fā)生，因此無法據(jù)規(guī)范性命題（應然）來推論實際發(fā)生的事件（實然）中的事實及其因果關(guān)系。因此，撞倒老人的肇事者扶不扶老人，從此規(guī)范命題中是無法推斷的，撞倒老人者與扶起老人者并無邏輯上的必然聯(lián)系；因此，任何對此聯(lián)系的多余推斷，均出自接近律與聯(lián)想律的心理習慣，無法作為事件歸因與道德歸責的根據(jù)。但是，在日常道德思維與話語中，人們即使自己清楚這一應然與實然的區(qū)分，也不能保證他人能夠認同這一區(qū)分。因此，在人們決定是否扶跌倒老人的時候，幾乎對此混淆應然與實然的謬誤推理有著深深的恐懼感，知道一旦對方以此邏輯來追問，自己是很難為自己進行清晰而有效的辯護。

其次，混淆充分條件假言命題推理的有效形式與無效形式，以充分條件假言命題的肯定后件式謬誤（Fallacy of affirming the consequent）與否定前件式謬誤（Fallacy of Denying the antecedent）來進行的歸因推理。

充分條件假言命題推理的“肯定后件式謬誤的邏輯結(jié)構(gòu)如下：

如果某人撞倒了老人，那么某人就應該扶起老人；（如果p，那么q）

某人扶起老人了（肯定后件）；（q）

所以，就是某人撞的（肯定前件）。（所以，p）

這種錯誤的推理形式就是臭名昭著的“肯定后件式”[2]（P131）：通過肯定充分條件假言命題的后件來肯定它的前件。這種推理形式是顯然無效的，雖然其結(jié)論可能偶然地正確；在理性平和的日常對話中，能夠以舉例方式駁斥此種推理的錯誤，例如：如果天下雨，那么地上會變濕；現(xiàn)在地上變濕了，天上是否下雨，是不能確定的；因為地上變濕可能有多種原因。但是，這一過程需要理性的思考習慣與和諧的對話倫理，否則在反問之下完全無法招架。因此，在老人跌倒這一充滿激動情緒與沖突話語的街頭糾紛之具體情境中，這種理性對話過程幾乎是不可能的，因而大多陷入無效交流的困境。人們大多隱約知道這一推理是有問題的，但是，清楚地指出其無效性，需要一定的邏輯訓練與清楚的推理表述。當然，如果人們都知道這一謬誤的標簽是“肯定后件式”，那么，這種顧慮心理就可以掃除了；但是，如前所述，大部分人都習慣于從事實上的偶然聯(lián)系來進行推理，以肯定后件“地上變濕”為根據(jù)來肯定前件“天上下雨”，大部分時候結(jié)論卻是正確的！如果不能深刻認識推理的必然有效與偶然正確的邏輯區(qū)別，這種謬誤推理將會使人們心中的顧慮長期存在。

充分條件假言命題推理的“否定前件式”謬誤的邏輯結(jié)構(gòu)如下：

如果某人撞倒了老人，那么某人就應該扶起老人；（如果p，那么q）

某人沒有撞倒老人（否定前件）；（非p）

所以，某人就沒有（或者不應該）扶起老人（所以，非q）。

這一“否定前件”的推理形式也是無效的，但對大多數(shù)人成為旁觀者有著不小的安慰力量，從而讓旁觀者有了一些心安理得的理由（尤其是考慮到上述“肯定后件式”推理帶來的深刻顧慮）。同樣，這一謬誤推理發(fā)生著深刻的安慰作用：前者（肯定后件式）讓人們因為顧慮而遠離跌倒老人，后者（否定前件式）安慰人們說“不是我干的，就不關(guān)我的事”，大量的冷漠旁觀者的心理機制大概就是如此形成的。畢竟在大多數(shù)具體情境下，人們不敢寄希望于事發(fā)地點有攝像頭能夠還原真相，或者麻煩其他旁觀者來攝像以保留證據(jù)。

第三，上述“肯定后件式”與“否定前件式”這兩種謬誤推理讓人們因為顧忌而旁觀或者遠離，并在某種程度上找到了如此行動的理由。不僅如此，另一形式有效（formal validity）的假言推理更加深刻地影響著人們的心理活動與決策機制：

如果某人撞倒了老人，那么某人會扶起老人；（如果p，那么q）

某人沒有扶起老人（非q）；

所以，不是某人撞的（所以非p）。

這一充分條件假言命題推理的“否定后件式”實際上就是一個逆否命題（converse-negative proposition）；眾所周知，逆否命題等值于原命題，因此這一推理形式是有效成立的：否定后件，就可以否定前件。人們都隱隱約約地知道，扶起了老人，可能被前述謬誤推理纏身：不是你撞的，你為什么要扶？這一推理的邏輯形式就是“肯定后件式”：你扶了，就是你撞的。以此推理的大前提為基礎，心懷顧慮的無辜旁觀者用另一個推理來保護自己：我沒有扶（否定后件），因此肯定不是我撞的（否定前件）。

當然，在此類事件的具體情境中，上述系列推理并非是人們行動的真正動機（行為的動機與行為的合理化是截然不同的問題），人們也并非是經(jīng)過冷靜的邏輯推理之后才采取某種行動的。大多數(shù)時候，這些推理只是以顧慮的形式隱約地浮現(xiàn)，即使明確意識到了推理過程，也不過是將“風險回避（risk-aversion）”的決策心理進行合理化的過程。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事情（如扶起老人）發(fā)生之后，這種謬誤推理卻有可能被作為事件歸因的根據(jù)；尤其是當被指認為肇事者的時候，很少有可能來邏輯清晰地討論，在事實的基礎上通過駁斥謬誤來自證清白。事實上，僅僅是需要自證清白，就已經(jīng)足以讓許多人作出遠離麻煩的決定了，這時就會使用上述“否定后件式”推理“不是我扶的，因此肯定不是我撞的”來支持自己作為旁觀者的決策理由。

二、不當反問的邏輯功能：舉證責任倒置

現(xiàn)實生活中此類事件發(fā)生以后，如“少年扶起摔倒老人反被訛 監(jiān)控視頻還原真相”[3]的案例中，少年小何被老人“一口咬定是小何撞倒了他”，如果沒有天網(wǎng)監(jiān)控還原當時的情況，那就很難查清事實真相。在上述邏輯謬誤的困擾之外，日常話語中違背對話倫理的不當反問（improper rhetorical question）對事件雙方的舉證責任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倒置作用，讓事情更趨復雜化。事實上，在救助者被指控為肇事者的具體情境之中，雙方立刻形成了事實上的控辯關(guān)系（prosecution-defense relation），被指控為肇事者的人因此被認定為需要自證清白，從而承擔了本應由指控者承擔的舉證責任，因為此處的舉證責任原則應該是“誰指控，誰舉證（Whoever charges，proof）”。在缺乏確鑿事實、清晰邏輯與話語倫理的糾紛情境中，指控（有時是誣陷）他人者通過不當反問（如果不是你，你為什么要扶？不是你是誰？）就能夠輕易將倒置舉證責任，將好心人與無辜者置于需要自證清白的嫌疑人的尷尬地位，從而引發(fā)了廣泛的避險心理，導致了旁觀與冷漠的不斷漫延。

在指證肇事者的置證話語中，這種不當反問是值得高度注意與深刻反思的話語方式：具有咄咄逼人的不信任不友好的語氣與態(tài)度，能夠推脫回答問題或者提供證據(jù)的責任，在追問事實真相的時候具有倒置舉證責任 （reversionofburdenof proof）的邏輯功能，并且能夠讓雙方的對立情緒瞬間處于迸發(fā)狀態(tài)。如果對救助者進行反問：“不是你，你為什么要扶？”，旁觀者就會將求證的目光轉(zhuǎn)向救助者，救助者即使能夠有幸證明不是自己撞的（需要確鑿的事實與清晰的邏輯），也被迫承擔了自證清白的舉證責任，相當于接受了有罪（責）推定（Presumption of guilty）這一不合理的歸責邏輯。當然，如果不能有效地證明（大多數(shù)情況下這是非常困難的），那事情肯定就向著不利于救助者的方向復雜化了。

如果反問者再咄咄逼人一些，這種不當反問可能會進一步變成“不是你是誰？”；這一反問實際上是一個不相容選言命題推理（要么p，要么q）：否定p，就能肯定q；肯定p，就能否定q。因此，如果你不能指出肇事者是誰（否定q），那么邏輯上必然推出就是你了（肯定p）。所以，在面對這一反問的時候，人們不但被迫承擔自證清白的舉證責任，還面臨空前的舉證難度：在找到肇事者的情況下才能證明自己清白（確認了肇事者，才能說不是你）。這個反問句中包含兩個可疑前提：救助者有重大嫌疑（有罪推定），并且負有查證真相的義務；前者侵犯了救助者的權(quán)利（人們無需自證清白，在被合法地充分地證明有罪之前，人們都是無罪的），后者將沉重的舉證義務強加給他人。在日常話語中，人們大多不熟悉“無罪推定”、“誰主張，誰舉證”這些程序正義的基本原則。因此，此類事件的歸責話語中似乎就形成了“如果你不能說出到底是誰，那么肯定就只好是你了”的詭異邏輯。

這種不當反問在日常糾紛（尤其是事件歸因與歸責的糾紛）中是廣泛存在的邏輯陷阱?？梢韵胂?，以普通人的邏輯素養(yǎng)與話語習慣，在人們所熟知的街頭糾紛的具體情境中，在情緒激動吵吵嚷嚷的話語狀態(tài)之下，很少有人能夠理性冷靜地推敲這一問句中的可疑前提與邏輯謬誤，更不要說辯認與反駁這種邏輯陷阱強加的舉證責任與無辜嫌疑。但是，大家本能地對類似糾紛中的隱藏邏輯產(chǎn)生了顧慮，愿意承擔如此風險義無反顧地去扶起倒地老人，需要克服的心理壓力是比較大的；或者因為對世事的復雜與艱難體會不夠深刻，年輕人出手扶起倒地老人的事例相對較多，上述“少年扶起摔倒老人反被訛 監(jiān)控視頻還原真相”就是一例。近日發(fā)生的“自貢老人不慎摔倒 圍觀群眾無人敢扶惹爭議”[4]，可見人們的道德心理與行動決策發(fā)生了讓令人失望的改變。在這種情況下，將道德狼牙棒掃向眾人，無區(qū)別地批評“人心倒了”，確實能夠彰顯批評者的道德立場與義憤情感；但是，當某種行為普遍地發(fā)生，以公正的旁觀者（impartial spectator）立場來研究行為決策的內(nèi)在邏輯、尋找解決困境的有效路徑才是真正重要的。

如上所述，指控話語中的不當反問產(chǎn)生的舉證責任倒置，以有罪（責）推定的歸責邏輯將扶人者置于必須自證清白的嫌疑人地位，并且承擔了找到肇事者才能自證清白的沉重負擔（不是你，那么又是誰？）。所以，厘清這種糾紛話語中的詭異邏輯，有助于認識此類糾紛在這種話語邏輯的推動之下，如何引發(fā)普遍的想扶又不敢、駐足旁觀的決策心理與被人們廣泛批評的道德冷漠了。事實上，僅僅“想扶又不敢”的糾結(jié)心態(tài)，就可以反映出人們并沒有真正地道德冷漠，而是因為在傳統(tǒng)的血緣—熟人社會中非常簡單的扶老人行為，在陌生人社會變得如此復雜與詭異，具有了難以預料的道德與法律后果。這種話語邏輯所催生的思維方式長期存在并具有人人畏懼的威懾力量，其背后的文化心理機制需要進行深入分析。這種對事件經(jīng)手之人的有罪推定來源于一種系列原因（主要是經(jīng)濟與科學落后）導致的歸責邏輯與道德心理：為悲慘之事找到一個負責的人，無論事實真相與因果關(guān)系；找到這個倒霉者的方法就是（時間與空間的）接近原則。

事實上，這種復雜局面中的心理機制，在傳統(tǒng)的道德文化與思維方式中是有跡可尋的。不僅當前國人對此謬誤邏輯有著深刻的體會與畏懼，當年跟隨馬戛爾尼來華訪問的約翰·巴羅就指出了他觀察到的普遍冷漠的原因：“因為根據(jù)一條我們看來十分古怪的該國的法律，如果有受傷者被交給任何人調(diào)護，碰巧死在其手中，最后經(jīng)手者要處以死刑，除非他能夠提供確實證據(jù)，說明傷口是怎樣形成或者受傷者受傷后活過40天”[5]（P208-209）。這種歸責邏輯顯然是有罪推定，并倒置了舉證責任（如果不是你，你為什么要接手？），通過接近原則找一個人為悲慘之事負責。不僅如此，甚至做了好事還需要為隨之發(fā)生的事情負責：“沒有人能預見自己善舉的遠期后果，知道會有承擔責任的危險之后，還是小心謹慎為好。一位生活在內(nèi)陸省份的傳教士，……，幫助一個完全失明的貧窮乞丐重見光明。……。可是在眼睛治好之后，那幾位鄉(xiāng)紳兩次拜訪這位傳教士，對他說，他使那個瞎子喪失了失明這一賴以乞討的唯一手段，因此，傳教士就有責任雇用那位乞丐做看門人！”[6]（P141）從這一事例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更加詭異的歸責邏輯：“如果不是因為你治好了他，他怎么會失去乞討收入呢？因此你必須為此負責。”

三、情感本體、避險心理與行動邏輯

在上述指控話語中不當反問導致的舉證責任倒置給人們帶來的顧忌之外，相關(guān)機構(gòu)的處理方式也對人們的行為決策機制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盡管法律對此類糾紛的處理有比較明確規(guī)定，但是，在目前諸多相關(guān)事件的報道中，還是可以看到一些習慣性的處理方式：首先，如果扶人者能夠明證明自己是無辜的（此時扶人者已經(jīng)被迫承擔了自證清白的責任），跌倒老人一般也就是承認摔倒后頭腦不清一時糊涂，最后道歉了事；當然，有的還可能會被警方進行教育；第二，當雙方爭執(zhí)不下，均無確鑿證據(jù)證明自己的主張，有時是現(xiàn)場以息事寧人的方式給予一定的賠償（把事情擺平），或者在雙方均無足夠證據(jù)支持自己的主張的情況下，以貌似合理的公平責任原則各打幾十大板，雙方按一定比例承擔相應的責任。

在此類糾紛的上述處理方式中，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起著重要的作用：尊老愛幼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尤其是尊老，有著崇高的道德地位。在傳統(tǒng)的血緣世族與熟人鄉(xiāng)土的生活世界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必須做到的，因為在生活世界中可能遇到的老人大多有著或遠或近的血緣關(guān)系與鄉(xiāng)土情誼，禮儀周到熱情溫暖地彼此對待是基本的道德要求，扶起跌倒老人絕對是應該的本份，也很少想到會出現(xiàn)被訛詐的情況。這種人際關(guān)系的生活世界內(nèi)在包含的脈脈溫情，是傳統(tǒng)倫理文化與道德心理的核心，也就是李澤厚所說的“情本體”：“自孔子開始的儒家精神的基本特征便正是以心理的情感原則作為倫理學、世界觀、宇宙論的基石。它強調(diào)，‘仁，天心也’，天地宇宙和人類社會都必需處在情感性的群體人際的和諧關(guān)系之中”[7]（P308）。

但是，在當前迅速變遷的生活世界中，倫理觀念與道德情境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改變，人們不再處于人情溫暖的血緣—熟人社會中，而是置身于陌路相逢的城市街頭，陌生人社會的行為背景、約束條件與心理機制已經(jīng)截然不同。在此類事件的具體情境中，跌倒老人大多經(jīng)濟條件不好，跌倒也可能因為身體狀況不太好，甚至還會產(chǎn)生一定傷害，考慮到醫(yī)療費用的沉重負擔，老人也知道給兒女們增添了麻煩。如果指證他人未能成功，警方與旁人也很難理性冷靜地追究其應負的法律責任，也就只好加以教育之后送其回家了；如能道歉，就更加不好說什么了。這種處理方式如人們所常說的：理無可恕，情有可原。這也是傳統(tǒng)文化心理中的情感本體與和諧訴求的體現(xiàn)，而這種處理方式正是李澤厚先生指出的“情感和諧高于理性正義”[8]（P53）。在這種情感本體的倫理傳統(tǒng)的影響之下，人們對那些處于困境之中的人做出的（或者未遂的）出格行為無法硬下心腸來追究，誠如孟子所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9]。

但是，在當前的陌生人社會與信息時代，這種處理方式不僅未能真正地實現(xiàn)情感與和諧的應有價值，反而引發(fā)了廣泛傳播的行為異化與道德焦慮；究其原因，主要有如下三個方面的心理機制與行動邏輯。

首先，這種出于“不忍人之心”的情感倫理的處理方式，具有強大的示范甚至誘導作用。在“欺詐者道歉了事”事例的影響之下，類似情境中的老人更有可能選擇這種行為策略。事實上，這樣的案例屢見報道，示范效應是不可忽視的因素：因為指證甚至訛詐收益很大，風險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如果以類似的和稀泥方式來“擺平”糾紛，或者證據(jù)確鑿地存在誣陷但仍然只是教育后送其回家，明顯有違法治與傷害公平。任何有違法治與傷害公平的事情，都會辜負“不忍人之心”的善良意愿（因為這樣會導致真正需要幫助的跌倒老人無人敢扶），也不可能真正實現(xiàn)和諧訴求與尊老情感；正如培根所指出的：“一次不公正的審判，其惡果甚至超過十次犯罪。因為犯罪雖然是無視法律，好比污染了水流；而不公正的審判則毀壞法律，好比污染了水源”[10]（P193）。

其次，如果這種出于“不忍人之心”的處理方式，經(jīng)歷媒體的廣泛傳播，已經(jīng)導致了比較普遍的“想扶但是不敢”的糾結(jié)心理與冷漠旁觀。因此，對個別老人的寬容（甚至縱容）實際上嚴重傷害了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跌倒老人：避險心理使人們不敢貿(mào)然施救，最后悲劇可能就會發(fā)生。事實上，已經(jīng)發(fā)生過這樣的悲劇了：“八旬老人街頭摔倒無人敢扶，一小時后離世”[11]更讓人傷感的是，三天之后又出現(xiàn)一則報道：“老人摔倒無人扶身亡 其妻隨身攜帶施救者免責聲明”[12]在我國日益進入老年社會的前景之下，前述出于“不忍人之心”的處理方式所導致的避險心理與行動邏輯所造成的潛在危害，也就可想而知了。

第三，此類事件被廣泛傳播之后，對整個老人群體的道德形象形成了極大傷害，惡化了代際之間的道德印象。事實上，雖然被扶訛人的事件時有發(fā)生與報道，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處于信息爆炸時代，媒體的重復傳媒與反復炒作強化了人們對此類事件的關(guān)注。如果從科學統(tǒng)計的角度來看，這仍然是極個別老人的偶然行為；因此，出于“不忍人之心”的善良情感對個別老人的寬容，會導致對整個老人群體的道德形象的嚴重傷害。如果說法律是道德的底線，那么犯罪肯定違背了道德；從不同年齡階段的犯罪率，可以看出這種話題對老年群體道德形象來說是不公平的，因為“關(guān)于犯罪行為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減少的主張是犯罪學中出現(xiàn)得最早、為人最廣泛接受的看法之一”。由此可以推論，違反道德的行為出現(xiàn)概率最高的群體肯定不是老年群體，因為“犯罪行為的高峰出現(xiàn)于青春期或成年初期，然后隨著年齡而呈下降趨勢”[13]。

四、結(jié) 語

當前此類事件激起的輿論熱潮與情緒話語，推動了道德滑坡論的傳播與認同，其中的戲劇性矛盾極大地刺激著全社會的道德神經(jīng)：一方面是有人被扶起來的老人訛詐，另一方面是有老人倒地無人敢扶。無論出現(xiàn)哪種情況，人們都會感嘆人心不古，似乎社會道德水平就已經(jīng)江河日下了。但是，傳統(tǒng)社會中也存在著兩種生活世界與道德情境：血緣—鄉(xiāng)土充滿溫暖人情的熟人社會（這一畫面也是值得探討的），以及在此之外的陌生世界與險惡江湖。在陌生世界與險惡江湖之中，類似“扶人被訛”或者“不敢扶”的事情也并不鮮見，看一看一百多年前發(fā)生的事件，肯定有迎面而來的熟悉感：“一位要求經(jīng)濟援助的老太婆，如果得到的回答是‘不’，她就會立刻倒在你馬車前的地面上。如果她被馬車軋著了，這對于她來說就太好了，她因此能指望得到無限期的資助”[6]（P165）。

由此可見，我們不必因為當前發(fā)生的類似事件，就給予社會道德水平過度悲觀的評價，失德行為甚至犯罪行為在任何時代都會發(fā)生的。事實上，隨著經(jīng)濟與科技的發(fā)展，預防與治理失德行為的資源與方法也越來越多了：經(jīng)濟發(fā)達意味著為錢而失德的必要性降低了，先進的科技意味著還原真相的能力增強了（譬如攝像頭）；因此，沒有理由對社會道德生活的前景感到過度悲觀。當然，表達道德立場與情感訴求是重要的，然而更加重要的是在澄清事實真相的基礎上，符合邏輯地進行事件歸因與道德歸責，避免以謬誤推理與不當程序來扭曲事件歸因與道德歸責的邏輯過程。然后，實事求是地探尋具體情境中人們的動機選擇與行動邏輯，為治理道德困境尋找有效的策略。

就目前的具體情況來看，在類似糾紛情境中還原事實與厘清責任，擺脫謬誤推理與不當程序帶來的困擾與顧慮，需要極高的社會成本與道德勇氣。但是，如果問題在道德范疇內(nèi)難以解決，法律就應該發(fā)揮作用來守護道德底線，給予公平的解決方案：堅持程序正義原則，以無罪（責）推定來避免將救助人置于需要自證清白的嫌疑人地位；以“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來確定舉證責任，拒絕指控話語中的不當反問導致的邏輯陷阱與舉證責任倒置；最后，有誣陷與欺詐行為的，應依照相關(guān)的法律規(guī)定來進行嚴格的處罰（事實上，“盤點扶老人被訛事件：誣陷者道歉了事 多未受懲罰”[14]）。這種處理方式看似出自冷靜理性的法律思維，但是，實際上這才是實現(xiàn)“不忍人之心”這一溫暖的情感倫理訴求的最佳方案，因為在此方案中，是以“不忍人之心”對待倒在需要幫助但無人敢扶的跌倒老人（已有老人跌倒無人敢扶而離世），被誣陷后無可奈何的好心人（“男子扶老人后自殺證清白續(xù)：老人承認自己摔倒”[15]），以及面臨在道德形象上被妖魔化的老人群體，以及想扶不敢扶卻被某些輿論斥為道德冷漠的社會公眾。

[1]彭宇案真相再調(diào)查[N].甘肅日報，2012-01-18，http：//gsrb.gansudaily.com.cn/system/2012/01/18/0 12349030.shtml.

[2]丹尼斯·麥克萊倫.簡單的邏輯學[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1.

[3]少年扶起摔倒老人反被訛 監(jiān)控視頻還原真相[N].騰迅·大秦網(wǎng)：http：//xian.qq.com/a/20150819/012045. htm.

[4]自貢老人不慎摔倒 圍觀群眾無人敢扶惹爭議[N].騰迅·大成網(wǎng)：http：//cd.qq.com/a/20150826/043745. htm.

[5]約翰·巴羅.巴羅中國行紀[A].馬戛爾尼使團使華觀感[C].何高濟、何毓寧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6]明恩溥.中國人的氣質(zhì)[M].劉文飛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

[7]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

[8]李澤厚.回應桑德爾及其他[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4.

[9]孟子·公孫丑上[M].

[10]培根.培根論說文集[M].水天同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

[11]八旬老人街頭摔倒遭圍觀無人敢扶 一小時后離世[N].中國新聞網(wǎng)：http：//www.chinanews.com/sh/201 1/09-06/3309697.shtml.

[12]街頭摔倒無人扶身亡 其妻隨身攜帶施救者免責聲明[N].中國新聞網(wǎng)：http：//www.chinanews.com/sh /2011/09-09/3318519.shtml.

[13]斯蒂芬斯邁耶.年齡和犯罪行為分布[J].何百華譯.現(xiàn)代外國哲學社會科學文摘，1990（5）.

[14]盤點扶老人被訛事件：誣陷者道歉了事 多未受懲罰 [N].南都網(wǎng).http：//news.nandu.com/html/20131 1/27/539331.html.

[15]男子扶老人后自殺證清白續(xù)：老人承認自己摔倒[N].鳳凰資訊：http：//news.ifeng.com/society/2/d etail_2014_01/12/32936038_0.shtml.

郁 樂，重慶文理學院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哲學博士。

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56批面上資助項目“康德的德性動機理論研究”（2014M5622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