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實
一
“你寫的都是真實的嗎?”朋友問。
我說:“那當然。比真實的還真實?!?/p>
“那為什么看起來,感覺亂七八糟的,根本看不懂!”
“看得懂的才真實?”
“你所寫的這些人事你真的都經(jīng)歷過?”
“你說呢?”
“不可能?!?/p>
“當然不可能?!?/p>
“那你憑什么非要這樣寫?”
“憑心里的感受呀!”
“你沒感受的,你就不寫了,就不存在了?”
“你要這樣說,那我只能說,對于一個寫作者,當然就不存在了,除非他把它好好寫下來,或者像你說我的,亂七八糟寫下來。
“那些沒寫的就被忽視了,就不重要了?”
“有的可能更重要。有時可能更重要?!?/p>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在有些時候,有些沒有說出來的比說了的更重要?!?/p>
“為什么?”
“至少有兩點:一是我想說卻又不能說,無法說出來,沒有能力說出來。二是我想把它放在心里,一個人,珍藏著,不足以與外人道也?!?/p>
二
“你老婆怎么看你所寫的這些東西?”
“一般來說,她不看,即使看了,也不說,也不問?!?/p>
“為什么?”
“她不看,她不說,她不問,就是對我寫作的最大關(guān)心和愛護了?!?/p>
“為什么?”
“她不看,她不說,她不問,我在寫作時也就不用去擔心她的所思和所想,不用去看她的態(tài)度,不用去瞧她的臉色。這樣,我在寫作時,也就能夠少些顧忌,就能放心大膽地抒發(fā)自己的奇思異想,寫出那些在生活中難與人言的隱秘的東西,寫出那些在交流中無法言說的神秘的東西?!?/p>
“很奇怪,她是怎么做到的?能夠不看不說和不問。”
“這有什么奇怪的呢?因為她愛我,關(guān)心我,鼓勵我,讓我能夠有時間有空間有可能盡情地親近我的寫作,讓我在文學的時空里能夠盡量地表現(xiàn)自己?!?/p>
“她真好。”
“那當然?!?/p>
“那你為什么就不能因為她的這個好,寫點迎合她的東西?”
“不是不能寫,而是因為文藝女神不喜歡任何迎合的東西。她所喜歡的是奇思異想,是新穎的表達形式,是個人所獨有的東西。如果不這樣,她就會離你而去了。你所寫的任何東西就與她沒關(guān)系了?!?/p>
文學與很多事物的關(guān)系,在我看來,真是這樣。
三
“這酒好像有點酸?!?/p>
“好的葡萄酒都會有點酸。”
“相比葡萄酒,你好像更喜歡燒酒一些?!?/p>
“燒酒能點燃,能有撲撲的藍色火焰?!?/p>
“你喜歡幻想嗎?”
“喜歡?;孟肽芨玫乇憩F(xiàn)現(xiàn)實?!?/p>
“你好像喜歡寫痛苦,寫憂傷。”
“痛苦和憂傷相對于快樂分量似乎要重些?!?/p>
“你特別喜歡自由自在?!?/p>
“誰不喜歡呢?你不喜歡嗎?”
“還有獨立?!?/p>
“我的內(nèi)心是獨立的?!?/p>
“還有死?!?/p>
“誰都是要死的?!?/p>
“還有永恒?!?/p>
“這個我真的不太關(guān)心。地球總有一天又會變得光禿禿的,或者突然一下粉碎?!?/p>
“你關(guān)注過現(xiàn)在的那些民間作家嗎?”
“有民間嗎?”
“相對于作家協(xié)會而言?!?/p>
“那就不是作家了?!?/p>
“好吧,就算寫作者吧,他們的讀者不少呢?!?/p>
“任何寫作者都會有讀者。再差的寫作者也會有讀者?!?/p>
“你為讀者而寫嗎?”
“不。我為自己而寫?;蛘?,首先,我是為自己而寫。”
“寫作時,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沒有。寫作時,我是迷糊的。因為我迷糊,所以我才寫?!?/p>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談話越來越?jīng)]有意思,越來越顯得無聊了。
四
“有一件事你不愿也不好對別人說,那就是你清楚你不應該這樣寫甚至不該這樣活?!?/p>
聽他這樣說,我打斷了他:“那你為何對我說呢?那你不要對我說了?!?/p>
“我真對你說了嗎?”他笑了,擺擺手,“不,我沒對你說,因為無法說!說了又有什么用?已經(jīng)沒有人愿聽我說了。有人勸我該回頭看看自己所寫的,不要再像過去那樣一個勁地虛構(gòu)人生,以圖不必直面現(xiàn)實?!?/p>
“我看你不是這樣的人,何必這樣妄自菲薄。”
“是啊,我真不是這樣的人,也不該是這樣的人!”他又有點興奮了,略帶自嘲地說起來,“我們一輩子寫呀寫呀,只是為了讓我們的讀者能夠比我們聰明一些,或者和我們一樣聰明,從而能夠深刻體會偉人們已經(jīng)明白的真理。”
“偉人們明白什么呢?”我問他。
“偉人們一向都明白,如果將人關(guān)起來,人就會變瘋或者成動物。偉人們一向都明白所有崇拜權(quán)力的人,所有害怕權(quán)力的人,都會成為權(quán)力的奴隸。偉人們最最清楚的就是暴力會孳生暴力。而我們要做的就是要讓一般人明白偉人們是如何想的……”
聽他這樣說,我又打斷他,和他開玩笑:“那你應該這樣寫呀,就像你現(xiàn)在所說的!”
他說:“那不行!不能這樣寫!”他說,“偉人們現(xiàn)在都很忙,我們不該去打擾!偉人們現(xiàn)在所關(guān)注的是如何去開拓火星,他們腦子里所想的是人類的未來社會怎樣才能更自由如何才能更高尚。一般人所想的東西已經(jīng)落后于偉人們一萬年都不止了。”
我說:“真的嗎?”
他說:“那當然!”
他說,“偉人們站在山上,正在看著山下的人們,也就是很多的一般人推著一塊巨石上山。”
我說:“照你這樣說,那就是偉人們竟將自己的偉大希望寄托在一般人身上了?”
他說是:“所以,才會需要我們通過我們所寫的作品去使一般人都明白偉人們是如何想的?!?/p>
于是,我又問:“那是一座什么山呢?”
他說:“那是一座黑暗的高山,山上的泥石是人類的愚昧?!?/p>
于是,我就說:“那我可不屬于你說的那些一般人,也不是你所說的什么聰明的寫作者!”
他笑了,問我道:“那你屬于哪里呢?”
我回答:“我也很想成為偉人,立在那個山頂之上?!?/p>
他又笑:“你哪里有那樣的運氣!你只是一個聰明人,就像我一樣!”
于是,我就清晰地看到一群人正彎腰駝背推著一塊巨石上山。每當他們推上一點,就會突然轟地一聲,暴發(fā)山洪,或者地震。于是,巨石就滾下去,不是滾到底,而是停在比原先稍微高一點的地方,直到快到山頂時,才會又是轟地一聲,才會完全滾到底。于是,又有一群人再用肩膀頂住巨石,繼續(xù)將它往上推。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巨石推到了山頂之上,世界會是什么樣呢?這是我想象不到的。無論怎么想,我都想不到,無論我是多么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