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少助

論《說岳全傳》中牛皋形象的塑造

張少助

《說岳全傳》是以宋史為情節(jié)基本框架、以明代“說岳”小說和有關戲曲講唱文學為基礎改編而成的英雄傳奇小說，其人物形象的塑造深受民間文化與時代思潮的影響。本文試從正統(tǒng)文化、游民文化、市民文化三個維度探析小說中牛皋形象的塑造內(nèi)因，并揭示其深層意蘊。

說岳全傳 牛皋 正統(tǒng)文化 游民文化 市民文化

牛皋是《說岳全傳》中一位性格粗魯、豪爽而又剛烈的草莽英雄，從他的身上可以反映出中國古代英雄傳奇小說中“莽漢”形象的許多共性。筆者認為，“莽漢”形象折射出的是中國人對人生價值的獨特理解，這種形象在特定文化背景的基礎上產(chǎn)生，并且在明清英雄傳奇小說中大量出現(xiàn)，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以往的學術(shù)界對“莽漢”形象的研究不夠深入，因此本文以《說岳全傳》中的牛皋形象為中心，試圖回歸到文化的角度闡釋牛皋這一“莽漢”形象的創(chuàng)作來源與深層意蘊。

一.正統(tǒng)文化與牛皋形象的存在價值

“正統(tǒng)”原本是一個史學上的概念，這個概念起源于唐代，錢鐘書《管錐編》中提到：“《史通·探賾》篇早稱鑿齒此事：‘蓋定斜正之途，明順逆之理’；唐以來‘正統(tǒng)’‘閏位’遂成史論一大題目。[1]”后代的人，“自負直筆公心,或復刺今陳古，每不以成敗論英雄、興廢定與奪，于是‘正統(tǒng)’之說起矣。[1]”正統(tǒng)觀念自官方話語向民間下移，由此形成了籠罩全社會的正統(tǒng)文化思想，作為文化創(chuàng)造者與傳播者的民間說書藝人和知識分子作家們，很容易受到這種思想的影響。而這種文化觀念在外有強敵壓境、民族危機深重的歷史環(huán)境下表現(xiàn)得尤為顯著。岳飛故事就是在兩宋之交、抗金救國的這種歷史環(huán)境下產(chǎn)生的，時代賦予了它為南宋王朝“爭正統(tǒng)”、“圖恢復”的深層意義。這種意義在明清“說岳”小說及戲曲表演中得到沿襲，并在《說岳全傳》中得到集中展示。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牛皋從一個“亂草崗”的“剪徑”強盜到跟隨岳飛北上抗金，其行為無疑呼應了小說“爭正統(tǒng)”的主題；而他的身份從“公道大王”、“帳前統(tǒng)制”、“岳飛冤案的主審官”直到“滅虜將軍”，雖然中間還夾雜著他不滿朝廷對岳飛的陷害而反叛，甚至為岳飛的死向臨安興師問罪的情節(jié)，但是在這種反復與波折中，他最終歸屬了官方。因為“忠奸斗爭”主題的完結(jié)意味著他身上叛逆性格意義的淡化，他的存在價值也轉(zhuǎn)變?yōu)橐瓿伞翱菇鹁葒钡娜蝿?，于是作者通過與正統(tǒng)文化聯(lián)手，實現(xiàn)了對牛皋叛逆形象的閹割，順利地將他納入到官方意識形態(tài)中。這種犧牲，換來的是作者對他繼承岳飛遺志直搗黃龍、取得抗金斗爭的最后勝利的情節(jié)安排，牛皋也在完成“抗金救國”的任務中獲得了愛國主義意蘊的升華。這就是牛皋這一“草莽英雄”形象不同于其他小說中同類形象的價值與意義所在。

二.游民文化：牛皋形象的文化基因

游民是一個涵蓋面很廣的概念，王學泰先生在《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一書中認為，“凡是脫離當時社會秩序的約束與庇護，游蕩于城鎮(zhèn)之間，沒有固定的謀生手段，迫于生計，以出賣體力或腦力為主,也有以不正當手段取得生活資料的人們，都可視為游民。[2]”游民是進入文明社會之后就存在的，但是在宋代和宋代以后才大量出現(xiàn)，形成具有社會影響力的群體，并在明清時達到高峰。游民意識則是他們社會地位和生活經(jīng)歷的產(chǎn)物。從宋代以來，由于通俗文藝作品的普及，游民的思想意識便以這些作品為載體傳播到一般民眾中，使得許多不是游民的中國人思想中也活躍著游民意識，游民文化漸漸地形成社會上一股活躍的思潮。

《說岳全傳》中的牛皋，從帶著母親來拜周侗為師，到跟隨岳飛東征西討，失意時就落草為寇，嘯聚山林，甚至公然反叛朝廷，蔑視統(tǒng)治階級的權(quán)威，他的思想和行為方式，反映出他就是一個典型的游民的形象。從牛皋形象的塑造中，我們可以看出一些屬于游民群體的獨特性格。

1.強烈的反社會性

“反社會性”表現(xiàn)為反對當時占主流地位的社會秩序。由于游民處在社會的最底層，當他們意識到只有在劇烈的社會沖突中才有可能改變現(xiàn)有的一切時，他們就會歡迎沖突，甚至成為社會動亂的始作俑者。《說岳全傳》中的牛皋，在兩宋之交、金國南侵的大規(guī)模社會動亂中，成功實現(xiàn)了向社會較高階層的飛躍。他的反社會性格，首先表現(xiàn)在他對統(tǒng)治階級的看法上：“大凡做了皇帝，盡是無情義的。我牛皋不受這皇帝的騙，不受招安！[3]”當岳飛被陷害致死后，他對統(tǒng)治階級的仇恨有了一個總爆發(fā)：“大哥被奸臣陷害，我等殺上臨安，拿住奸賊，碎尸萬段，與大哥報仇！[3]”隨即調(diào)動原本用來防御金國入侵的朱仙鎮(zhèn)官兵向臨安問罪，這種行為無疑會成為社會動亂的隱患。在《說岳全傳》一書中，牛皋三次成為強盜，他的反社會性格可見一斑。

2.結(jié)義與團體意識

游民群體在脫離了社會網(wǎng)絡控制之后，既擺脫了宗族的控制，同時也失去了宗族的保護，成為非常脆弱的個體。這時能夠增強他們生存能力的方式就是與別人聯(lián)合起來，形成團體的力量。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結(jié)拜為“義兄弟”。這種意識反映到文學作品中，就形成了例如《三國演義》中“劉關張?zhí)覉@三結(jié)義”的故事情節(jié)。而在《說岳全傳》中，這種情況也大量出現(xiàn)，尤其集中在牛皋這一人物身上。

在《說岳全傳》一書中，牛皋4次結(jié)義，前后結(jié)拜的兄弟共13人。這些人組成了一個同生死、共進退的利益團體，這個團體的特點是以“義”為核心、以信任為基礎并始終處于開放狀態(tài)，它的發(fā)展和運動構(gòu)成了全書情節(jié)的主要脈絡。

魯迅先生曾說過：“中國確也還盛行著《三國志演義》和《水滸傳》，但這是為了社會還有三國氣、水滸氣的緣故。[4]”這種“三國氣”與“水滸氣”就是游民氣與游民意識?！墩f岳全傳》具有濃厚的民間色彩，這種“民間色彩”具體來說，就是游民文化充斥其中。

三.市民文化：牛皋形象的發(fā)展空間

明代中葉，商品經(jīng)濟高度發(fā)展，城市市民急劇增加，形成了一個數(shù)量相當可觀的市民階層。他們需要表現(xiàn)自我，更期望獲得平等的社會地位。以李贄為代表的思想家們，用新的學說反映了市民階層的利益和愿望，在社會上掀起了一股思想解放的潮流，為明中葉以后的文化注入了新的活力，同時也影響了小說的創(chuàng)作。市民文化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1.肯定人的主體意識，追求自由與平等。

泰州學派的王艮“把俗人與圣人、日常生活與理想境界、世俗情欲與心靈本體彼此打通……把心靈的自然狀態(tài)當成了終極的理想狀態(tài)，也把世俗民眾本身當成圣賢。[5]”在《說岳全傳》中，牛皋被作者描寫成一個快人快語、說話做事隨心所欲、不受任何道德觀念或社會秩序約束的草莽英雄形象，如：“眾哥哥們不要慌，我們都轉(zhuǎn)去，殺進城去，先把奸臣殺了，奪了汴京，岳大哥就做了皇帝，我們四個都做了大將軍，豈不是好？還要受他們什么鳥氣！[3]”封建社會中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在他眼里都是無足輕重、想奪就奪的，這是游民群體、市民工商業(yè)者追求平等社會地位的極端反映。同時，作者以一種近乎崇拜的筆調(diào)反復地渲染牛皋率性而為的性格，當新任皇帝派大臣上山詔安，讓他“排香接旨”時，他痛罵到：“接你娘的鳥旨！這個昏君，當初在牛頭山的時節(jié)，我等同岳大哥如何救他，立下這許多的功勞。反聽了奸臣之言，將我岳大哥害了，又把他一門流往云南。這昏君想是又要來害我們了！[3]”皇權(quán)的尊嚴就在他的這種話語方式中被顛覆和消解，從中也可以看出作者熱衷于表現(xiàn)人心靈的自然狀態(tài)，借人物之口發(fā)心中之言。

2.肯定人的正當私欲。

王學左派的思想家李贄認為，穿衣吃飯就是“人倫物理”，人不可能脫離基本的物質(zhì)生活去空談仁義道德。這類思想為市民階層追求物質(zhì)利益提供了依據(jù)，追求享受也被視為了正常行為。正是因為這種觀念的盛行，英雄傳奇小說中的許多人物形象就成了實踐者。在《說岳全傳》中，牛皋出家后會“破戒”吃肉，臨陣殺敵時會想著要封個“大大的官兒”，就是那一套“殺奸賊、奪皇位”的慣用話語也常常被他提起。作者肯定了人的正當私欲，在塑造牛皋形象時符合了市民階層的心理需求，將牛皋塑造成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神”，因此才使得這一形象深受普通民眾喜愛。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知道，牛皋形象的塑造有著深厚的社會文化根源，正是當時的社會文化打造出了這一生動活潑的文學形象，也賦予了他“莽漢”形象的共性。牛皋的形象在正統(tǒng)文化中體現(xiàn)出存在的價值，在游民文化中獲得形象的基因，在市民文化中得到價值觀上的肯定；在他身上能反映出愛國主義精神、游民意識和市民階層的理想，這就是牛皋形象的文化來源與深層意蘊。

[1]錢鐘書.管錐編[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7:1954,1955.

[2]王學泰.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M].北京:學苑出版社,1999:143.

[3]錢彩.說岳全傳[M].北京:中華書局, 2001:489,415,77,488.

[4]魯迅.魯迅全集(且介亭雜文二集) [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225.

[5]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二卷)[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281.

（作者介紹：張少助，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