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毅丞
(杭州師范大學沈鈞儒法學院,浙江杭州 311121)
結果加重犯的因果關系判斷*
——以被害人行為的介入為例
鄧毅丞
(杭州師范大學沈鈞儒法學院,浙江杭州 311121)
在結果加重犯中,相當因果關系不能有效控制嚴厲法定刑的濫用,因此,有必要對結果加重犯的因果關系進行限定。借鑒德國刑法中的直接性要件,在結果加重犯的因果關系判斷中,應當以直接的因果關系進行限定。關于直接性的具體判斷,有兩個基本規(guī)則,一是作用力規(guī)則,在介入因素對于加重結果的作用力顯著輕微的場合,特殊危險的現(xiàn)實化并沒有受到重大影響,因而危險實現(xiàn)的直接性不應當被否定;二是支配性規(guī)則,即在基本行為對于介入因素具有支配作用的場合,介入因素對于加重結果的貢獻可以歸責于基本行為。被害人的逃跑行為、自殺行為、拒絕治療行為、不適當?shù)淖晕抑委熜袨橐约皩Φ谌叩臓I救行為等介入行為能否阻斷加重結果的歸責,應當根據(jù)這兩個基本規(guī)則進行具體的判斷。
相當因果關系;直接性要件;直接因果關系;介入因素;被害人的介入行為
在結果加重犯的因果關系判斷中,被害人行為的介入對加重結果的歸責有重大影響。例如,在我國,在被害人受到輕微暴力的襲擊,為躲避而決然跳下懸崖的場合,行為人不會對被害人的死亡結果負責,因而不成立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然而,如果上述例子中的暴力程度增加,就可能逐漸提高對危害行為進行歸責的可能性。由此引出的問題是:在何種場合,被害人的介入行為可以阻斷基本行為與加重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
對此,通說認為,“作為基本犯罪構成以外的重結果,是對基本犯罪所導致的基本結果的延伸和發(fā)展,是基本行為所內(nèi)在的危險的現(xiàn)實化的體現(xiàn)”。*黎宏:《刑法學總論》(第二版),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320頁。關于相當性的判斷,“考慮按照一般的社會生活經(jīng)驗,該行為是否通常可能導致加重結果的發(fā)生”。*周光權:《刑法總論》(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30頁。據(jù)此,只要被害人對于危害行為的反應處于一般社會生活經(jīng)驗的范圍內(nèi),就可以認定相當因果關系。例如,在甲傷害乙后,乙在醫(yī)院治療期間,沒有臥床休息,因傷情惡化而死亡的場合,傷害行為與死亡結果之間有因果關系。然而,一般的過失犯也要求實行行為和危害結果之間存在相當?shù)囊蚬P系,所以,結果加重犯與一般過失犯的因果關系判斷就難以區(qū)分。不過,結果加重犯的法定刑往往極其嚴厲,甚至可以超出故意的基本犯和加重結果的過失犯的刑罰總和。例如,在我國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的法定刑是10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與之相對,普通故意傷害罪的法定刑是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而過失致人死亡罪的一般法定刑是3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相比之下,前者顯然遠遠超出了后兩者的總和(如表1所示)。因此,如果僅僅從相當因果關系的角度對結果加重犯進行限制,就很容易導致刑罰的濫用。那么,即使傷害行為與死亡結果有相當?shù)囊蚬P系,也不宜立即認定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的因果關系。因此,有必要針對結果加重犯的特殊性,對因果關系的判斷進行反思。
表1 故意傷害致人死亡與“故意傷害罪+過失致人死亡罪”的刑罰比較
德國刑法中的直接性要件對結果加重犯的因果關系進行嚴格限制,在彌補相當因果關系的罪刑不均衡方面有積極的意義。以下筆者將對此要件的基本內(nèi)容及對批駁其的觀點進行檢討,以期從中得到限制結果加重犯的成立范圍的啟示。
(一)直接性要件概述
基于限制重刑的需要,德國法院提出以直接性要件作為結果加重犯的成立要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前,德意志帝國法院已經(jīng)言及基本犯和加重結果之間的“直接關系”,而后來的德國聯(lián)邦法院判例對直接性要件做出進一步的確認。以下筆者通過三個德國判例來辨析直接性要件的基本內(nèi)涵。
在德意志帝國最高法院1910年10月24日判決的“毆打槍擊案”中,被告人經(jīng)過爭吵后,用裝有子彈的手槍捅擊被害人的小腹,由于右手指掛著扳機而突然導致子彈射出殺害了被害人。法院認為,“若要成立傷害致死罪,應當是由傷害自身直接引起死亡。為了實現(xiàn)故意傷害罪而直接引起死亡時數(shù)個行為的著手,其中一個行為引起了與意圖的結果沒有關系的場合,死亡不是由于傷害所引起”。因而,法院否定了傷害致死罪的成立。*參見RGSt 44, 137。 轉引自[日]山本光英:《結果的加重犯における“直接性”要件について》,《山口経済學雑誌》1999年第47卷第2號,第38-39頁。
在德國聯(lián)邦普通法院1970年9月30日判決的“陽臺跌落案”中,行為人對被害人實施暴力毆打,導致被害人鼻骨骨折,被害人為了逃避傷害逃至二樓陽臺,不慎從窗戶摔下而死亡。法院認為,在故意傷害致死罪中,立法者預設了內(nèi)在于傷害的加重結果發(fā)生的固有危險以及該危險的實現(xiàn)。即使根據(jù)具體因果經(jīng)過的通常經(jīng)驗,基本行為與加重結果有因果關系,以及行為人對加重結果有預見可能性,也不能立即滿足結果加重犯的成立要件。在第三者或者被害人的行為介入時,在傷害中的固有危險沒有被實現(xiàn)。因此,關于被害人為逃避傷害從窗戶逃跑而不慎摔死的情形,不成立故意傷害致死罪。*參見[日]內(nèi)田浩:《結果的加重犯の構造》,信山社出版2005年版,第174-175頁。
在德國聯(lián)邦普通法院1991年10月29日判決的“偽裝死亡案”中,行為人在沒有殺人故意的情況下扼住被害人的脖子直至其臉色發(fā)青并失去意識。行為人以為被害人已經(jīng)死亡。為了偽裝成被害人自殺的場景,行為人用皮帶用力勒住留有脖子手印的地方,從而導致被害人死亡。法院認為,傷害致死罪的法條應當是用于阻止連接于傷害而引起加重的致死結果發(fā)生的危險。因此,傷害致死罪應當只應用于致使被害人死亡的特殊危險所依附的傷害之中。而這樣的危險應當在致死結果中表現(xiàn)出來。因此,基本犯和被害人之間的死亡之間應當存在直接關系。在該案中,行為人在偽裝被害人自殺的情形下造成加重結果,因而傷害罪和死亡結果之間不存在直接關系,法院從而否定傷害致死罪的成立。*BGHSt 32, 25. 轉引自[日]山本光英:《結果的加重犯における“直接性”要件について》,《山口経済學雑誌》1999年第47卷第2號,第40頁。
在上述判例中,德國法院在肯定相當因果關系的前提下排除結果加重犯的適用。也就是說,上述判例在基本行為和加重結果之間的關聯(lián)性方面提出了較之條件關系乃至相當因果關系更加嚴格的要求。這被學界歸納為“直接性要件”,*直接性要件也被稱為“直接性法理”或者“直接性關聯(lián)”。參見李曉龍:《論結果加重犯的直接性關聯(lián)》,《法學》2014年第4期;參見前注④,內(nèi)田浩書,第147頁。即加重結果必須實現(xiàn)于基本犯內(nèi)含的固有危險之中。*[日]井田良:《犯罪論の思考と論理(28)結果的加重犯の理論》,《現(xiàn)代刑事法:その理論と実務》2002年第4卷第12號,第109頁。因此,直接性要件并不是一般因果關系理論的具體應用,而是與一般因果關系的要求相比更加嚴格的限定性條件,即基本行為創(chuàng)造了導致加重結果的高度風險并且這些風險直接實現(xiàn)為加重結果。如果基本犯缺乏足夠的危險或者危險在實現(xiàn)過程中因其他因果流程的介入而被阻斷,就不能成立結果加重犯。也就是說,“直接性要件”作為特殊不法對結果加重犯進行限制,較之相當因果關系而言提出了更高的不法要求。
(二)對直接性要件的批評觀點的評析
雖然直接性要件可以限制結果加重犯的成立范圍,但也有不少學者對直接性要件的正當性提出質疑,這些質疑大致包括以下幾方面。
其一,直接性要件與結果加重犯的加重處罰根據(jù)有沖突。例如,日本學者町野朔教授在結果加重犯的加重處罰根據(jù)上傾向于危險性說。他認為,基本犯的內(nèi)在危險性和對加重結果的高度預見可能性是結果加重犯的加重處罰根據(jù)。那么,不應當以直接性要件作為結果加重犯的特別歸責原理。*[日]町野朔:《結果的加重犯の法定刑に関する一考察——傷害致死罪を中心として》,《法律時報》1991年第63卷第12號,第119頁。
其二,直接性要件可能造成處罰漏洞。例如,日本學者林干人教授認為,如果傷害致死罪的規(guī)定要求有別于殺人罪、過失致死罪的固有的重大不法內(nèi)容,在沒有充足這一內(nèi)容的場合,作為傷害罪和過失致死罪的想象競合犯,結局只能以傷害罪的刑罰來進行處斷。然而,這樣的話,以傷害故意而引起死亡這樣極其嚴重結果的情況將被不當無視。而且,關于作為相當因果關系的內(nèi)容的不被允許的危險的實現(xiàn),只是應當嚴格解釋,而不應直接認為傷害致死罪比起殺人罪和過失致死罪的場合有更為特殊的狹義解釋。如果考慮傷害致死罪的不法和責任內(nèi)容,其法定刑并沒有與傷害罪、殺人罪以及過失致死罪失去均衡。因此,故意傷害致死罪與殺人罪、過失致死罪具有相同的不法內(nèi)容,它們的區(qū)別在于責任內(nèi)容。*[日]林幹人:《刑法総論》(第2版),東京大學出版會2008年版,第144頁。
其三,直接性要件已經(jīng)過時,其應當消解于客觀歸責的一般理論之中。例如,日本學者山中敬一教授指出:“德國判例曾要求結果應當由基本犯‘直接地’引起,即直接性要件。但是,在其后期的判例中,直接性要件沒有被使用。特別歸屬原理在結果加重犯中并無必要,可以消解在一般的客觀歸屬論中。其中,基于規(guī)范保護目的的考慮,即可求得充分的歸屬標準?!?[日]山中敬一:《刑法総論》(第2版),成文堂2008年版,第173頁。
關于上述對直接性要件的批評觀點,筆者不敢茍同,主要理由如下。
首先,危險性說與直接性要件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危險性說是以基本犯的特殊危險作為結果加重犯的加重處罰根據(jù)的學說。危險性說認為,“使得結果加重犯成為獨立的犯罪類型,是內(nèi)在于其基本犯的特殊類型的危險性”。*D.Oehler, Das erfolgsquafizierte Delikt als Gef?hrdungsdelikt, ZStW 69(1957), 503(512-4). 轉引自[日]內(nèi)田浩:《結果的加重犯の構造》,信山社出版2005年版,第102頁。那么,“在結果加重犯中刑罰的加重根據(jù)是,基于具體情況,通過基本犯的實行,使得加重結果出現(xiàn)的高度危險性產(chǎn)生,這種危險通過直接的結果實現(xiàn)得以確證”。*同前注⑦,井田良文,第108頁。可見,雖然危險性說以“危險”命名,但該說不僅關系特殊危險的內(nèi)容本身,而且將特殊危險的直接實現(xiàn)作為結果加重犯的本質內(nèi)容。因此,危險性說與直接性要件的思維邏輯具有高度的一致性。當然,兩者的意義并非完全相同。危險性說是對結果加重犯的立法理由所作的說明,直接性要件則是司法實踐對結果加重犯的成立范圍所作的目的性縮限解釋。因此,兩者屬于表里關系。危險性說是直接性要件的理論根據(jù),*在德國聯(lián)邦法院的判決中,也不乏引用危險性說的觀點論證直接性要件的例子。參見[日]丸山雅夫:《結果加重犯論》,成文堂1990年版,第154頁。直接性要件則是危險性說在認定結果加重犯過程中的具體化。*同上注,丸山雅夫書,第152頁。那么,在危險性說的基礎上否定直接性要件的意義,就并非妥當?shù)乃悸贰?/p>
其次,特殊危險自身不足以說明結果加重犯的嚴厲法定刑。在外國刑法中,不乏以特殊危險作為加重處罰要件的危險加重犯,而且,結果加重犯比起危險加重犯的處罰重得多。例如,德國《刑法》以“行為致他人有死亡危險”作為特別嚴重的放火情節(jié)(德國《刑法》第306 條b第2款第1項)。在具備該情節(jié)時,放火犯罪的法定刑為5年以上自由刑。同時,德國《刑法》規(guī)定放火致人死亡(德國《刑法》第306條c)作為放火犯罪的結果加重犯,法定刑為終身自由刑或者10年以上自由刑。顯然,后者的法定刑較之前者嚴厲許多。然而,前者已經(jīng)將致人死亡的特殊危險作為成立要件。那么,在脫離直接性要件的情況下,很難解釋為何致人死亡的結果可以導致如此嚴厲的刑罰??梢?,危險實現(xiàn)的直接性作為結果加重犯的不法內(nèi)容,對于加重處罰的程度有正當化的重要作用。因此,直接因果關系對于重刑的限制而言仍然是必要的。
再其次,德國的司法實踐趨向不能決定直接性要件的取舍。不能否認,德國法院的部分判例對直接性要件的認定的確存在搖擺之態(tài)勢,不同的判例之間甚至會有矛盾。*參見[日]佐伯和也:《結果的加重犯における“基本犯”と“重い結果”との関係について : 傷害致死を中心に》,《関西大學法學論集》2002年第52卷第3號,第88-90頁。然而,這不等于說德國司法實務工作者就此拋棄了直接性要件,更不能以此為由否定直接性要件的存在意義。其實,可以從兩個方面反思德國司法實務工作者對直接性要件態(tài)度的變化。其一,直接性要件起初在實踐中的應用并非完全妥當,因此,德國法院在后來的案件中對于欠妥的部分進行糾偏。在直接性要件的適用之初,幾乎只要存在介入因素,就認定基本犯和加重結果之間不存在直接性。這樣的形式理解,導致加重結果的歸責被不當?shù)目s限。因此,有必要根據(jù)實際情況對于直接性做出重新界定。那么,相近的事例出現(xiàn)不同的判決,未必就是對直接性要件的放棄,而可能只是對直接性要件進行修正而已。其二,結果加重犯的處罰范圍在司法實務中呈現(xiàn)日漸擴大趨勢,有可能嚴重威脅被告人的正當權益。那么,刑法理論有必要對這種趨勢進行反思,否則只會對結果加重犯的重刑化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因此,直接性要件作為限制結果加重犯的重要途徑,不應當基于司法實踐的態(tài)度變化而被任意拋棄。
最后,直接性要件不宜消解在客觀歸責的一般原理之中??陀^歸責的一般原理對于普通的過失犯也有限定意義。因此,客觀歸責的一般理論與相當因果關系說存在同樣的問題,即無法說明對結果加重犯施以嚴厲法定刑的合理性。當然,也可能有學者在規(guī)范的保護目的等客觀歸責理論的具體適用中對結果加重犯和一般過失犯區(qū)別對待,但如此一來,結果加重犯仍然具有自身特殊的歸責原理。在盛行客觀歸責理論的德國刑法學界,對于采納直接性要件的判例仍持肯定態(tài)度。*[德]漢斯·海因里希·耶賽克、[德]托馬斯·魏根特:《德國刑法教科書(總論)》,徐久生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320頁;[德]克勞斯·羅克辛:《德國刑法學總論(1卷)》,王世洲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219頁。因此,將直接性要件“消解”在客觀歸責一般原理的做法,要么產(chǎn)生罪刑不均衡的結局,要么只是一種“掩耳盜鈴”的假象而已。
總的來說,直接性要件作為限制結果加重犯的特殊不法內(nèi)容,可以遏制嚴厲法定刑的發(fā)動,有利于防止結果加重犯的嚴厲法定刑在司法實務中的不當適用。直接性要件的基本內(nèi)涵包括基本行為創(chuàng)造的特殊危險以及該危險的直接實現(xiàn)。由此可以得到的啟示是:借鑒直接性要件的原理,因果關系的直接性也可能作為不法內(nèi)容對結果加重犯的成立范圍進行有效限制。
(一)直接因果關系的提倡
如前所述,直接性要件有相當?shù)暮侠硇?,在限定結果加重犯的歸責范圍方面可加以借鑒。我國有學者提倡將直接性要件作為一個整體引入我國的刑法體系。李曉龍博士認為:“作為限制結果加重犯成立的客觀構成要件,其應當作為在一般歸責(客觀歸責或者相當因果關系)以后進行判斷的獨立要件。”*同前注⑥,李曉龍文。不過,直接性要件畢竟是德國刑法的理論與制度,是舶來品。如果將其毫無保留地引進到我國的刑法理論體系中,就可能會有水土不服的后果。
直接性要件的內(nèi)容不僅包括直接因果關系,還包括基本犯創(chuàng)造的特殊危險。例如,在前述“毆打槍擊案”中,被害人被射殺的結果顯然是直接實現(xiàn)于持槍毆打行為所產(chǎn)生的危險。因此,判例對于直接性要件的否定并不是因為基本行為和加重結果之間缺乏直接關系,而是因為基本犯所創(chuàng)造的危險不屬于內(nèi)含于傷害罪的結果危險。也就是說,基本行為創(chuàng)造的特殊危險是直接性要件的重要內(nèi)容。然而,直接性要件包含“如何判斷特殊危險”和“如何判斷特殊危險的實現(xiàn)”兩個問題。如果將直接性要件作為一個整體性要件,就可能對兩個問題混淆處理,從而導致不當?shù)慕Y論。例如,在基本行為必然導致加重結果時,很可能忽略介入因素對于加重結果發(fā)生的重要貢獻,從而肯定直接性要件的成立。不過,特殊危險和危險實現(xiàn)不是并列關系,而是遞進關系。兩者之間不應該存在相互替補的機能。即使加重結果必然發(fā)生,也不能否定介入因素阻斷特殊危險的實現(xiàn)過程。并且,實行行為對于我國的犯罪構成理論來說極其重要。實行行為是結果犯的構成要件。結果加重犯作為結果犯的特殊類型,當然也應當具有自身的實行行為。如果特殊危險獨立于結果加重犯的實行行為,結果加重犯的實行行為就會成為一個空殼。再者,直接性要件既涉及行為,也涉及因果關系,在我國的犯罪構成理論中的地位十分尷尬。所以,不宜將直接性要件作為犯罪構成的獨立要件。
在筆者看來,直接性要件的內(nèi)容應當分別歸屬于不同的構成要件。特殊危險的制造歸屬于基本行為(即結果加重犯的實行行為)的判斷因素,*關于結果加重犯的基本行為,筆者已另行撰文討論,因此在本文中不再贅述。參見鄧毅丞:《結果加重犯基本行為的判斷規(guī)則——兼對日本相關學說的評述》,《政治與法律》2014年第4期。特殊危險的直接實現(xiàn)則歸屬于直接因果關系的內(nèi)容。因此,應當對該要件進行本土化的處理。具體而言,直接性要件應當分解為基本行為和直接因果關系。基本行為作為結果加重犯的實行行為,直接因果關系則作為結果加重犯的因果要件。
在討論直接因果關系的場合,有以下幾個方面需要注意。
首先,基本行為和加重結果的直接關聯(lián)性不宜獨立于因果關系。我國有學者提出將直接性要件作為限制結果加重犯的獨立要件。郭莉博士認為,在結果加重犯中,基本行為和加重結果的直接關聯(lián)性是不同于因果關系的限制因素,應當從兩個方面判斷:其一,基本行為和加重結果的因果關系應堅持條件說;其二,基本行為和加重結果還應具備直接關聯(lián)性。*參見郭莉:《結果加重犯基本行為和加重結果的關系研究》,《政治與法律》2013年第12期。然而,這種做法值得質疑。一般來說,因果關系的判斷有兩個方面,即條件關系和相當因果關系。*參見前注①,黎宏書,第96頁。既然一般犯罪的因果關系不限于條件關系,就很難讓人接受結果加重犯的因果關系限于條件關系的觀點。而且,德國學界將因果關系和客觀歸責區(qū)分開來,前者限于條件關系問題,而后者涉及結果歸責的評價問題。*勞東燕:《風險分配與刑法歸責:因果關系理論的反思》,《政法論壇》2010年第6期。因此,在德國刑法中,直接性要件作為客觀歸責的特殊理論,被視為是因果關系以外的特殊不法內(nèi)容有一定的道理。不過,我國刑法中的因果關系不僅解決條件問題的歸因問題,也重視結果歸責的規(guī)范判斷,*參見前注①,黎宏書,第98頁以下。那么,就不宜照搬德國刑法的觀點,將危險實現(xiàn)的直接性視為因果關系以外的限制要件。再者,相當性和直接性不是對立關系,而是階層關系。在因果關聯(lián)程度的問題上,直接性提出比相當性更為嚴格的要求。在不法要件存在程度上的差別時,低度不法要件一般不會作為先于高度不法要件的判斷對象。*例如,在具體危險犯的判斷中,抽象危險不會作為獨立于具體危險的判斷對象。又如,在認定故意傷害致人重傷的場合,不會將重傷和輕傷同時作為判斷對象,而只需要判斷重傷即可。因此,也不宜在直接性之前判斷相當性。否則,必將導致結果加重犯的犯罪構成復雜化,不利于犯罪判斷的有效過濾。簡言之,基本行為和加重結果的直接關聯(lián)性是因果關系的內(nèi)容。
其次,關于作為加重結果起點的原因行為的判斷問題,不宜歸屬于直接因果關系的內(nèi)容。有學者認為,基本行為和加重結果的直接關系要求作為加重結果的原因行為限定于基本犯的廣義手段行為。例如,單純利用搶劫機會而致人死亡的情形不是基本犯的特殊危險直接實現(xiàn)為加重結果,因而不符合直接因果關系。*同前注⑦,井田良文,第255-256頁。根據(jù)該觀點,直接因果關系對作為致死結果的原因行為的判斷有決定性意義。然而,這樣的歸類并不妥當。例如,在搶劫過程中不慎踩死嬰兒的情形中,踩死嬰兒的行為與嬰兒的死亡結果顯然具有直接因果關系。問題是:該行為能否被視為基本行為呢?如果基本行為限于基本犯的手段行為,就只能對此問題作否定回答。相反,如果基本行為包括利用基本犯實施的機會而做出的一切行為,就可以對此問題作肯定回答。因此,該問題的核心在于基本犯和基本行為之間的關系,而不是基本行為和加重結果之間的關系。也就是說,關于作為加重結果原因的行為的判斷,應在基本行為中進行討論,而不屬于直接因果關系的討論范圍。
最后,并非所有的結果加重犯都以直接因果關系為要件。直接因果關系作為結果加重犯的特殊不法內(nèi)容,是對嚴厲法定刑進行限定的重要因素。然而,不少犯罪的法定刑較低,對其可以徑直肯定其加重處罰的正當性。例如,暴力干涉婚姻罪在過失致人死亡的場合的法定最高刑不超過7年有期徒刑,與過失致人死亡罪在處罰上沒有實質差別。那么,這些結果加重犯不需要在法定形式以外存在實質的加重處罰理由。另外,報復陷害罪、商檢徇私舞弊罪、動植物檢疫徇私舞弊罪、虐待罪、污染環(huán)境罪、濫用職權罪等犯罪也存在類似情形。這些法定刑較輕的結果加重犯,不存在嚴格限制的必要性。如果以直接因果關系進行限制,就會導致相當一部分的情形得不到應有的懲罰。因此,對于法定刑較輕的結果加重犯,不宜以直接因果關系作為特殊不法要件。
(二)直接性因果關系的判斷
作為結果加重犯的特殊不法,直接因果關系要求特殊危險直接實現(xiàn)為加重結果,而不僅僅是根據(jù)社會一般觀念判斷是否引起了加重結果。關于直接因果關系的判斷,有學者采取嚴格的直接性說。該說認為,基本行為的特殊危險應當在沒有其他介入因素的情況下實現(xiàn)為加重結果。以傷害致死罪(日本刑法罪名)為例,傷害的基本法則是人體器官的病理性變化。因此,諸如被害人的恐懼心理這樣的心理規(guī)則所導致的死傷結果,就超出了病理性規(guī)則的因果鏈條范圍,不能進行加重結果的歸責。純粹的病理作用說否定恐懼心理對于加重結果發(fā)生的意義,只關注在因果傳遞過程中的病理性作用。那么,在被害人逃避型介入的事件中,由于被害人的逃避與基本行為并沒有病理上的關聯(lián)性,不能肯定基本行為與加重結果間的直接關系。然而,如果基本行為導致被害人在意識模糊乃至喪失意識的情況下做出冒險或者自殘的行為,就存在應用病理法則的余地。例如,行為人對被害人使用暴力,致使被害人頭蓋骨裂傷而意識模糊。被害人在此狀態(tài)下跳窗逃生,就會被認定為符合直接性要件。*[日]內(nèi)田浩:《結果的加重犯の構造》,信山社出版2005年版,第242頁。
嚴格的直接性說在限制結果加重犯的成立范圍方面極為有力,但是,該說忽略了介入因素對于危險實現(xiàn)的具體作用以及基本行為與介入因素之間的關聯(lián)性,使直接性要件完全成為一個“有無介入因素”的形式判斷,有形式化的嫌疑。而且,在致人死傷作為加重結果的場合,嚴格的直接性說將病理性規(guī)則作為判斷危險實現(xiàn)的唯一依據(jù),那么,在極其危險的地方脅迫被害人,由于環(huán)境的危險與病理性規(guī)則沒有關聯(lián)性,難以認定為直接因果關系。這顯然難以讓人接受。因此,結果危險說提出以下解決方案:在脅迫行為導致被害人因緊急避險而在危險的環(huán)境中冒險逃生時,可以視之為利用被害人自身行為的“暴行的間接正犯”。*同上注,內(nèi)田浩書,第294頁。然而,間接正犯的行為支配性并不在于病理層面而在于心理層面。如果脫離心理法則,就無法斷定間接正犯的成立。因此,嚴格的直接性說在邏輯上也有矛盾之處。
筆者認為,始發(fā)于行為人的行為到最終結果的各種因果鏈條,應當以盡可能被正確和嚴密制定的一般規(guī)則所包含的形式進行說明。然而,因果鏈條在傳遞過程中不必完全排斥介入因素的存在。在介入因素缺乏引起加重結果的獨立意義時,基本行為對于加重結果的出現(xiàn)處于決定性的地位。因此,基本行為創(chuàng)造的特殊危險在實現(xiàn)的過程中仍然具有直接性。相反,在介入因素對于加重結果的發(fā)生直接產(chǎn)生獨立的特殊危險,并且支配該危險的實現(xiàn)時,原先由基本行為創(chuàng)造的特殊危險在實現(xiàn)過程中就遭受了阻礙。那么,即使可以承認加重結果被相當?shù)匾穑搽y以肯定特殊危險直接實現(xiàn)為加重結果。因此,介入因素的獨立意義是判斷直接性的關鍵因素,具體而言,包括以下兩個規(guī)則。
其一,作用力規(guī)則,即在介入因素對于加重結果的作用力顯著輕微的場合,特殊危險的現(xiàn)實化并沒有受到重大影響,因而危險實現(xiàn)的直接性不應當被否定。
介入因素的作用力是否顯著輕微,應當從兩個方面進行考察:第一,如果基本行為創(chuàng)造的特殊危險不存在,介入因素本身是否足以引起加重結果的出現(xiàn);第二,基本行為創(chuàng)造的特殊危險是否必然引起加重結果的發(fā)生。只有在這兩個條件均被滿足的場合,才能夠說明介入因素對于加重結果的貢獻顯著輕微而可以忽略不計。
例如,在日本的大阪南港事件中,甲因其雇傭人員乙的品行不端而生氣,便用洗面盆等器具毆打被害人乙頭部數(shù)次致其跌倒而神志不清。甲再抓住昏暈過去的乙的頭部撞向混凝土的地板二三次,而且連續(xù)四五次用水桶裝冷水潑向乙的身體和臉部,另外甲還對乙實施了其他暴行,使得乙因負傷而發(fā)生或者進一步惡化內(nèi)因性的高血壓性橋腦出血。之后,甲將乙棄置于在南港的建材公司的材料貨場。在乙昏厥于材料貨場之時,不知被何人又用方形木頭毆打頭部數(shù)次,加劇了已經(jīng)發(fā)生的內(nèi)因性高血壓性橋腦出血,提前了乙的死亡時間。法院認為,在由于被告人的暴行而造成作為被害人死因的傷害的場合,即使第三人施加的暴行提前了被害人的死亡時間,被告人的暴行和被害人的死亡之間還是存在因果關系的。*具體案情參見最決平2-11-20刑集44.8.837,轉引自[日]中村秀次:《刑法総論に関する裁判例資料 :刑法の諸原則, 行為, 不作為, 因果関係》,《熊本ロージャーナル》2010年第3號,第127頁。不過,從該案的事實來看,甲的毆打行為是否必然造成被害人死亡并不明確。即使甲的暴力行為造成的傷害是被害人的死因,也不意味著當時被害人受到傷害之后就必死無疑。而且,生命在刑法中受到極高程度的保護。那么,關于致死的原因力判斷,應當將死亡的提前出現(xiàn)作為參考因素。就此來來,該案中第三人的介入對于死亡結果的貢獻很難說是輕微的。因此,有必要否定甲的傷害行為和乙的死亡之間的直接關系。
又如,在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1992年2月12日判決的案件中,被告人因爭吵而用550克的硬質錘子毆打被害人致其跌倒,又反復用錘子激烈毆打被害人頭部后,以為喪失意識的被害人已經(jīng)死亡,便隨之逃走,并坦率地把事情告訴了其偶然碰到的堂兄。堂兄不信被害人已經(jīng)被殺,因而親自去現(xiàn)場確認,發(fā)現(xiàn)被害人后覺得被告人沒有隱秘好自身的犯罪行為,從而將被害人沉溺水池,再將被害人吊掛于門的把手,最終將被害人吊死,法院認為被害人所受的傷害是致命傷,無法救治,而第三人偽裝自殺的行為只是“單純助長了特殊的死亡危險”,因此“盡管被告人的暴行行為與死亡發(fā)生之間有第三人的介入,‘直接的’(危險的實現(xiàn))關系也得到肯定”。*BGH NStZ 1992, 333=JR 1992, 510. 轉引自[日]山本光英:《結果的加重犯における“直接性”要件について》,《山口経済學雑誌》1999年第47卷第2號,第42-43頁。該判例將介入因素的貢獻大小作為直接性的判斷基準,避免了嚴格的直接性說對“特殊危險直接實現(xiàn)”的機械理解,但是,就衡量介入因素的貢獻大小的標準而言,則有所偏差。該判例認為,如果基本行為已經(jīng)造成被害人必然死亡的傷害,直接性要件就必然得到承認。那么,基本行為引起加重結果的必然性就決定了介入因素的貢獻。然而,在介入因素足以引起加重結果的場合,實際上創(chuàng)造了一個獨立的特殊危險,而不僅是特殊危險的輔助因素。無論加重結果是否必然會發(fā)生,都不會改變介入因素直接引起加重結果的事實。也就是說,如果介入因素具有獨立引起加重結果的作用力,就應當阻斷了基本行為與加重結果的直接關聯(lián)性,不能因為加重結果的必然發(fā)生就完全忽略介入因素對加重結果發(fā)生的重要貢獻。
其二,支配性規(guī)則,在基本行為對于介入因素具有支配作用的場合,介入因素對于加重結果的貢獻可以歸入基本行為。
強制作用的心理內(nèi)容應當直接來源于基本行為的特殊危險。也就是說,直接行為的特殊危險應當對被害人的心理有直接的強制作用。那么,在基本行為的特殊危險已經(jīng)降低的場合,之前產(chǎn)生的心理強制便不能繼續(xù)作為直接性的考量因素。在德國曾經(jīng)發(fā)生一則案例:甲和乙在夜間召集數(shù)人以傷害目的追打外國人。其中,被害人甲被追趕得驚慌失措。后來,甲往其住宅方向逃跑。在甲逃到住宅門口時,其實已經(jīng)暫時擺脫了行為人。在行為人到處搜索甲時,甲誤以為行為人正在背后追趕,而想開門又開不了,便在死亡的恐懼下用腳踹門,導致門的碎片割破了腿部的動脈,傷口8.5毫米,甲因此在短時間內(nèi)失血過多而死亡。德國法院認為,對于行為人的猛烈攻擊,被害人的反應是理所當然的。在暴力和脅迫形成的犯罪中,被害人狼狽逃避的行為是出自人類自我保存的原始本能。被害人不知道行為人沒有追上來的事實并不重要。為了得到他人救助的被害人在沒有受到行為人侵害的情況下踢破門,是可以預見的,因而行為人承擔傷害致死罪的刑事責任。*具體案情參見BGHSt 48, 34,轉引自[日]榎本桃也:《結果的加重犯の再検討》,成文堂2011年版,第186-189頁。然而,在該案中,假如行為人原先實施的基本行為已經(jīng)緩和化,對于被害人而言不存在客觀的特殊危險(即被害人做出踢門行為時并不存在現(xiàn)實侵害),那么,被害人的恐懼只是來自于假想的事實,與基本行為之間沒有直接聯(lián)系。在此種情況下,不宜對行為人追究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的刑事責任。
另外,在基本行為的特殊危險沒有被被害人正確認識時,心理強制也不宜作為肯定直接性的因素。即使基本行為在物理上具有引起加重結果的特殊危險,而被害人在不知情的場合選擇高風險的逃避行為,也不宜將被害人引起的加重結果歸責于行為人。例如,甲(警察)以重傷故意追逐乙(小偷),而乙卻以為甲抓捕自己而狂奔。乙為了擺脫甲的追捕,從五樓跳下而摔成重傷。甲的追捕行為與乙的逃跑行為之間不具有直接關系。在此案中,雖然甲的追逐行為對乙而言隱藏著巨大的危險,乙也是為了逃避這樣的追逐行為而造成加重結果,但是,因為被害人的恐懼不是直接來源于基本行為隱含的特殊危險,那么,其逃避行為引起的加重結果很難說是由基本行為的特殊危險直接實現(xiàn)的。當然,甲的追逐行為對乙畢竟產(chǎn)生一定的強制作用,且該追逐行為不是合法的追捕,可以肯定甲的行為和乙的死亡之間有相當?shù)囊蚬P系。那么,甲構成故意傷害罪未遂和過失致人死亡罪的想象競合犯。
在基本行為與加重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中,被害人的行為介入類型是多元的。以下筆者將根據(jù)直接因果關系的判斷規(guī)則,對不同類型的被害人介入行為做出分析。
(一)被害人避險行為造成自身損害的場合
在被害人的逃避行為引起加重結果發(fā)生的場合,主要以支配性規(guī)則作為判斷的重點。
如果基本行為足以引起被害人的逃跑行為乃至使被害人慌亂地選擇極其危險的逃跑行為,就應當承認基本行為已經(jīng)對被害人的逃跑行為產(chǎn)生支配性的影響。在田某等故意傷害案中,被告人田某等數(shù)人對被害人付某等五人進行毆打。付某、韓某被追打到路北的艾依河中,喇某、張某被打倒在地,鄒某被追逃跑。經(jīng)法醫(yī)鑒定喇某系輕傷,張某系輕微傷。付某的家屬在艾依河中找到付某的尸體,經(jīng)法醫(yī)鑒定,付某系溺水合并顱腦損傷死亡。法院判決,被告人田某等人為報復持械追、打被害人,致被害人付某死亡,其行為均已構成故意傷害罪。據(jù)此,法院對被告人田某等被告人均按照故意傷害致人死亡進行定性和量刑。*參見寧夏回族自治區(qū)高級人民法院(2010)寧刑終字第23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在該案中,由于行為人的毆打行為創(chuàng)造了被害人落水的風險,那么行為人也應當負有救助義務,即可能構成不作為的故意殺人罪。即使被害人是自己跳入水中,也未必能夠免除行為人的責任。就案情來看,行為人人數(shù)眾多,對被害人窮追猛打,而法醫(yī)鑒定被害人是溺水合并顱腦損傷而死,可見當時毆打行為之兇狠,另外,被害人在落水后因受傷而減弱了求生的能力。就此而言,即使被害人自己主動跳入水中而溺死,也應當承認基本行為具有充分的強制性。因此,被害人在追打過程中溺死于水中的結果有歸責的可能性。
相反,如果基本行為不足以引起被害人以高危險的方式逃跑,就應當讓被害人自己對其輕率行為而造成的自身損害進行自己答責。在劉某非法拘禁案中,被告人劉某受傳銷組織安排將王某帶到該傳銷組織租住的房間。次日上午,根據(jù)傳銷組織的安排,被告人劉某帶被害人王某上街購買日用品,下午,又安排傳銷組織內(nèi)部人員在該租住處向被害人王某講課、“洗腦”。被害人王某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傳銷窩點且已被限制人身自由,便尋找逃離機會,后王某趁其他人睡覺時從五樓臥室的窗戶跳下逃走時摔傷。經(jīng)鑒定,被害人王某的損傷程度為重傷。法院判決,被告人劉某利用同學關系,將被害人王某騙入非法傳銷組織,并伙同同案人施以人身自由限制,致被害人王某逃離時受重傷,其行為已構成非法拘禁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4年。*具體案情參見莆田市城廂區(qū)人民法院(2011)城刑初字第299號刑事判決書。在該中,雖然劉某對王某的人身自由予以限制,但期間并沒有實施任何威脅王某人身安全的行為,而且,劉某的拘禁行為相對來說時間較短,手段也相對緩和,很難說足以產(chǎn)生致使王某通過冒險跳樓進行逃生的精神壓力,也就無法支配王某的行動。因此,不宜將王某的死亡結果歸責于劉某。當然,這不代表劉某對王某的死亡無需承擔任何形式責任。被拘禁的人逃跑是其權利所在,在直接性規(guī)則以外肯定拘禁行為和跳樓行為的因果性是可以被接受的。因此,劉某應當構成非法拘禁罪和過失致人重傷罪的想象競合犯。雖然該案判決使用了“致……受重傷”的表述,但對劉某判處的刑罰是3年有期徒刑且緩刑4年,并未超出非法拘禁罪的基本法定刑,總體上來看是妥當?shù)摹?/p>
需要注意的是,結果加重犯的基本行為可能發(fā)生競合關系。因此,在否定其中某一個基本行為時,不能當然地將其他基本行為的危害性予以忽略。例如,在王照雙強奸案中,被告人王照雙鉆窗潛入北京市西城區(qū)某胡同某號樓被害人李某(女,時年39歲)家中,從客廳竊走李某的人民幣100余元及手機1部。后王照雙又進入大臥室,見到熟睡的李某,遂起意奸淫。王照雙對李某進行威脅、捆綁,強行將其奸淫,后即鉆窗逃離現(xiàn)場。李某到陽臺呼救時因雙手被捆,墜樓身亡。一審法院認為:被告人王照雙違背婦女意志,使用暴力、脅迫手段強行與婦女發(fā)生性關系,其行為已構成強奸罪,且造成被害人呼救時墜樓身亡的嚴重后果,成立強奸致人死亡的結果加重犯。 一審宣判后,王照雙不服而提起上訴。二審法院認為:捆綁被害人雙手實際上是被告人犯罪暴力的延續(xù)。在此情況下,被害人到陽臺呼救行為應是其反抗被告人侵害行為的表現(xiàn),且呼救行為最終導致了被害人在呼救反抗時墜樓身亡的重結果。也就是說,被害人死亡與被告人的犯罪暴力之間存在事實上的因果關系。最終,二審法院再次確認王照雙成立結果加重犯的定性。*參見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06)京高刑終字第451號刑事判決書。有學者認為,在該案中,王照雙已經(jīng)停止了強奸行為,那么,對于被害人而言,基本行為的特殊危險已經(jīng)不存在。因此,不應當構成強奸致人死亡的結果加重犯。那么,法院的判決是值得商榷的。*相似觀點參見參見張明楷:《結果加重犯的認定——評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06]京高刑終字第451號判決》,《中國法律評論》2007年第1期。有學者進一步認為:“捆綁雙手的行為與與‘墜樓死亡’的結果之間,無論如何都不具有社會的‘相當性’。因為,行為人捆綁被害人雙手的行為,在客觀上并不會導致被害人‘墜樓死亡’?!?馬衛(wèi)軍:《被害人自我答責的成立條件》,載陳興良主編: 《刑事法評論》第31卷(2012年第2期),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然而,這種觀點顯然忽略了被害人當時的心理狀況對結果歸責的影響。捆綁雙手的拘禁行為仍然持續(xù)。而且,被害人剛剛被強奸。對于被害人而言,這種場合下的拘禁行為具有極高的心理壓制性。因此,被害人企圖在窗戶呼救的行為是在捆綁行為支配之下的。那么,在被害人失足而墜樓死亡的場合,有理由認定非法拘禁致人死亡的成立。也就是說,該案中的被告人不構成強奸罪的結果加重犯,但構成非法拘禁罪的結果加重犯。
(二)被害人自殺的場合
一般來講,自殺是被害人自愿的親自剝奪自身生命的行為,理應讓被害人對死亡結果負責。然而,在基本行為實施過程中被害人自殺的場合,我國司法實務工作者對結果加重犯的成立與否有不同意見。下面筆者通過幾則案例進行說明。
案例一,謝某等非法拘禁案。在該案中,被害人饒某騎一輛電動助力三輪車到臨川區(qū)騰橋鎮(zhèn)收廢品時,撞傷騰橋中學學生左美娟,后交警介入進行調查。左美娟的父親左某(另案處理)得知后電話糾集被告人謝某、周某和邱某到騰橋交警中隊看住饒某,便去撫州市第六醫(yī)院看望正在醫(yī)院治療的女兒。因饒某無錢賠償醫(yī)療費用,被告人謝某等人不讓被害人饒某回家。后來被告等人與饒某在騰橋鎮(zhèn)“罐仔”飯店吃飯。游某經(jīng)過“罐仔”飯店,得知饒某還未拿錢給左美娟看病,便大聲威脅饒某并用雙手在饒某的胸前推了一下,饒某情緒激動地說:“沒有錢,我把這條命給你?!比缓螅埬匙哌M飯店找水喝,未找到,便快步走過馬路到對面的楊碧玉經(jīng)營的“農(nóng)望”農(nóng)藥店拿起一瓶“敵敵畏”農(nóng)藥連喝數(shù)口,左某急忙趕過去,撿起木棒對饒某進行毆打,被告人謝某等人見狀,也趕過去,看見左某用腳踢饒某,饒某已倒在地上,后群眾用三輪車將饒某送至騰橋衛(wèi)生院進行搶救,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經(jīng)法醫(yī)鑒定:被害人饒某全身多處中空性皮下出血,散在性皮膚出血斑,肋間肌出血,頭皮挫裂創(chuàng),頭皮下出血,顏面皮膚擦傷,構成輕微傷甲級,該損傷為非致命傷。根據(jù)解剖及證物檢驗報告,饒某系生前口服農(nóng)藥(敵敵畏)中毒死亡。法院認為,因被害人饒某騎電動車撞傷左某女兒而未及時支付醫(yī)療費,被告人謝某等人在左某的糾集下,出于幫助左某索要醫(yī)療費的目的而將被害人饒某看守起來,不準被害人遠離他們的視線,使被害人無法按自己的意志行動,剝奪了被害人的人身自由。特別是在被害人已被限制人身自由的情況下,左某、游某還對被害人進行威脅,造成被害人精神上的極大痛苦,憤而服毒自殺,后果嚴重。被告人謝某、邱某、周某的行為已構成非法拘禁罪。但是,被告人謝某等人在左某指使下將被害人看守起來,其目的是為了幫助左某索要醫(yī)療費,其主觀上既不希望也未放任被害人死亡結果的發(fā)生,同時在非法拘禁過程中,當被害人提出去尋水喝而遠離他們的視線時,三被告也無法預見到被害人會去服毒自殺。被害人服毒身亡是被害人自身的積極行為,與三被告人的非法拘禁行為不具有直接因果關系。根據(jù)主、客觀相一致的原則,三被告人對被害人服毒身亡的后果無主觀罪過,不對死亡后果負刑事責任。*具體案情參見江西省撫州市臨川區(qū)人民法院(2007)臨刑初字第5號刑事判決書。
案例二,陳某等非法拘禁案。2006年9月14日,同案人戴某(另案處理)為向被害人林某追索債款,糾集了被告人陳某等三人及同案人“阿雞”、“阿五”、“日本”、“餃子”(均另案處理)等七人將被害人林某帶至廣州市黃花崗藍天酒店906房內(nèi)限制其自由,同案人戴某負責拘禁期間的全部費用,同案人“阿雞”負責安排上述人員對被害人輪流看管。被害人林某因害怕所欠債務被追究責任,乘看管人員不備在藍天酒店906房從窗口跳樓自殺身亡。法院判決,被告人陳某等三人為他人索取債款而以強制方法非法剝奪他人人身自由的行為,侵犯了公民的人身權利,已構成非法拘禁罪。在三被告人非法限制被害人林某人身自由期間發(fā)生被害人自殺身亡事件,雖然三被告人沒有直接導致被害人死亡,但三被告人的非法拘禁行為與林某的死亡具有法定因果關系,應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故該案被害人在被拘禁期間死亡,應作為對三被告人法定從重處罰的情節(jié)予以考慮。法院在被告人有自首和從犯情節(jié)的情況下,對被告人均判處了3年有期徒刑。*具體案情參見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07)穗中法刑一終字第269號刑事裁定書。
上述兩個關于非法拘禁期間被害人自殺的案例,法院的結論顯然是不一致的。在謝某等非法拘禁案中,法院強調服毒自殺是被害人自身的積極行為,其與非法拘禁行為之間沒有“直接因果關系”。在陳某等非法拘禁案中,法院則以被告人的非法拘禁行為與被害人死亡的結果之間具有“法定因果關系”為由,將被害人跳樓自殺的結果歸屬于非法拘禁行為??梢哉f,在后一個案例中法院肯定非法拘禁致人死亡的成立,是因為沒有采納直接性規(guī)則的緣故。
就直接性規(guī)則與被害人自殺的關系而言,這兩個案例中的法院判決都認為兩者是相互排斥的。如果要承認結果加重犯的直接性規(guī)則,那么被害人的自殺就不能作為加重結果進行責任的歸屬。
當然,在充分的心理強制作用下,被害人自殺的結果可能歸責于行為人。自殺是對自己生命的剝奪,因此,即使不需要有絕對的強制,也應當具有足以壓制被害人意志的相當強制程度。只有在被害人的精神受到極度壓迫,不自殺大概沒有其他辦法的時候(不必達到完全不可能有其他辦法的程度),才能承認強制自殺事實的存在。*[日]山口厚:《新判例から見た刑法(第2版)》,有斐閣2008年版,第29頁。具體而言,在非法拘禁、綁架或者持續(xù)虐打等非法行為實施過程中,行為人對被害人的身體健康或人格尊嚴等進行了加害,致使被害人不堪忍受肉體或精神折磨,而自殺身亡或者造成重傷,可以構成結果加重犯。例如,行為人以折磨為目的將被害人關在不見天日的地窖內(nèi)虐打被害人,被害人不想再受摧殘而自殺。在此情形中,應認定為非法拘禁使用暴力致人死亡,即構成故意殺人罪。 然而,如果行為人在正常的環(huán)境下非法拘禁被害人,并且只是偶爾對被害人施加輕微暴力,被害人的自殺結果就不能歸責于行為人。
需要注意的是,在情節(jié)加重犯中,上述原理同樣適用。然而,司法實踐往往將顯性的結果加重犯和情節(jié)加重犯區(qū)別對待。例如,司法解釋曾規(guī)定,詐騙數(shù)額接近數(shù)額巨大或者數(shù)額特別巨大的標準,造成被害人自殺可以作為詐騙罪加重處罰的理由。*參見2011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聯(lián)合發(fā)布的《關于辦理詐騙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條第2款。雖然該司法解釋只是將被害人自殺作為巨大或者特別巨大的詐騙數(shù)額的補充要素,但是,被害人自殺對加重處罰的影響依然值得斟酌。情節(jié)加重犯中的“情節(jié)”,無疑包含加重結果。因此,情節(jié)加重犯實際上也可能是結果加重犯。對于這種結果加重犯,可以稱為“隱性的結果加重犯”。既然被害人自殺的結果作為加重處罰的理由,就應當以該結果的可歸責性作為加重處罰的前提。不管是作為補充的加重處罰理由還是獨立的加重處罰依據(jù),加重結果和基本行為之間也應當有直接關系。在基本行為對被害人的自殺沒有支配作用的場合,被害人自殺不得作為加重處罰的理由。因此,在詐騙行為對于被害人的自殺沒有支配作用時,應當否定加重法定刑的適用。為此,該司法解釋的適用空間實際上就十分狹窄。例如,行為人詐騙被害人用于治療自身重大疾病的錢財,被害人因無錢治病而被病痛折磨,最終因無法忍受而選擇自殺。在此情形中,有可能承認詐騙致人自殺的結果歸責。 當然,可能有人認為,情節(jié)加重犯的情節(jié)是綜合考量因素,不能像結果加重犯那樣以嚴格的成立要件進行限制。然而,筆者認為,不同的違法要素之間不處于同一平面,而是具有遞進的位階關系的,彼此之間不宜相互替代。因此,以危害行為或者危害結果的嚴重性為由減輕對因果關系的要求,并非妥當?shù)淖龇ā?/p>
(三)被害人拒絕、延誤治療而引起自身損害的場合
在被害人拒絕診療行為的場合,結果加重犯的因果關系應當根據(jù)具體情形加以確定,具體而言可以分為三種類型。第一種類型是,被害人預見到自身傷情的風險而拒絕檢測和控制這種風險。第二種類型是,被害人已經(jīng)被確診有生命危險,而醫(yī)生也已經(jīng)展開對被害人的治療,但被害人對治療故意予以拒絕。第三種類型是,被害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傷情所含有的危險性,醫(yī)護人員也沒有對特定風險有預見。對于這些類型,筆者擬做如下具體分析。
首先,在醫(yī)生對傷情隱含的危險做出正確判斷以及明確提示,而被害人拒絕治療的場合,即使基本行為創(chuàng)造的危險成為實害結果,一般也不應當承認加重結果的可歸責性。這是因為,傷情的正確判斷對于治愈相關傷勢以及防止重結果發(fā)生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如果醫(yī)生對潛在危險有正確判斷,就具有防止被害人傷勢惡化的可能性。因此,醫(yī)院的治療行為或者正確的建議已經(jīng)將被害人的危險降低,從而很可能避免加重結果的出現(xiàn)。被害人在這種場合下拒絕診療,就屬于自己重新提升危險,由此產(chǎn)生的死亡結果也就不可以歸責于行為人。
可能有學者認為,“如果被害人接受治療就能活命”只是假定的因果關系。通說認為,“在假定結果會發(fā)生的場合,行為人的危害行為和結果之間的具體因果經(jīng)過,是可以確定的,不能以假定的因果經(jīng)過排斥客觀歸責”。*同前注②,周光權書,第123頁。筆者的看法是,的確,治療行為沒有正式開始,因而表面上接受治療的后果只是一種假設,而不具有現(xiàn)實性。不過,被害人對自己的身體處分有決定權。在不能得到同意的場合,其他人不得對傷病者實施強制治療行為。違反傷病者的意思的專斷治療行為,即使有治療效果也是違法的。*[日]川端博:《刑法総論講義(第2版)》,成文堂2006年版,第315頁。因此,如果被害人拒絕醫(yī)生的治療,就現(xiàn)實地斷絕其被及時救助的可能性。那么,被害人將自己置于傷情惡化的危險是其自由選擇的結果,而由此產(chǎn)生的結果不是刑法禁止的結果。也就是說,拒絕治療的行為對被害人病情的惡化的影響屬于因果關系的考慮范圍,不能將其納入假定因果關系的范疇。當然,在傷勢極其嚴重的場合,即使其同意接受治療,也存在極高的生命危險,那么,可以在被害人拒絕診療的情況下依然認定加重結果。這是因為,被害人自我答責應當在被害人自己管轄的范圍內(nèi)方可成立。在被害人對自己的傷情發(fā)展無能為力時,也就沒有對自己的法益進行處理的可能性,因而由此發(fā)生的結果不應當視為被害人自我決定的實現(xiàn)。
其次,行為人對被害人進行傷害后,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導致被害人死亡的具體危險,然而,被害人在去醫(yī)院治療之后,這種危險已經(jīng)受到了遏制。也就是說,在接受治療的過程中,被害人死亡的風險已經(jīng)降低。被害人的病情惡化乃至死亡,是在被害人拒絕診療的行為做出之后才出現(xiàn)的結果。這一結果的發(fā)生直接來源于由于被害人拒絕診療行為而升高的風險。因此,被害人拒絕診療行為才是其死亡的直接原因,其死亡結果也就不能歸責于基本行為。
最后,在專業(yè)醫(yī)護人員沒有預見到基本行為造成的特殊危險,只是泛泛地建議被害人去醫(yī)院檢查的場合,被害人的傷勢惡化或者死亡危險很難說得到有效的控制。而且,如果醫(yī)生的建議缺乏明確性,就難以期待被害人對自身的危險性有足夠的認識。那么,要求不知道自己身體有嚴重問題的被害人去醫(yī)院診斷對于被害人而言顯然過于苛刻。因此,假如在這種情形下因被害人拒絕治療而耽誤病情,從而發(fā)生加重結果,就應當承認行為人對結果的可歸責性。
在朱某等故意傷害案中,朱某因懷疑蒙某與其妻子有不正當關系,在蒙某面部打了一拳,蒙某予以還手,二人相互廝打中,被告人黨某在蒙某臀部踢了一腳,蒙某轉身打黨某時,朱某抓住蒙某右胳膊猛向后拉拽,致蒙右側身倒地,頭部撞擊地面,朱某、黨某一同上前在蒙某頭部及身上踩踏,后被他人拉開。蒙某倒地后出現(xiàn)小便失禁、短暫性昏迷等癥狀?!?20”醫(yī)生趕到現(xiàn)場后,蒙某聲稱自己沒事,拒絕前往醫(yī)院治療并獨自駕車離去。后來,蒙某因昏迷在路中而被群眾送往澄城縣人民醫(yī)院搶救,但最終死亡。經(jīng)法醫(yī)鑒定:蒙某系鈍性外力作用于頭部,致嚴重顱腦損傷死亡。一審判決認定朱某和黨某構成故意傷害致人死亡。兩人提起上訴,指出“被害人受傷后拒絕接受治療,延誤治療時間,最終導致死亡”,從而要求撤銷原判決,從輕處罰。二審法院認為,“被害人受傷后拒絕醫(yī)生的救治,延誤了最佳救治時間,原判已根據(jù)此情節(jié)……在法定量刑幅度內(nèi)……予以從輕處罰,故其上訴理由不能成立”。就此表述看來,二審判決肯定了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的成立。*具體案情參見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12)陜刑三終字第00013號刑事裁定書。在該案中,醫(yī)療行為并未正式開始,被害人的生命健康仍然處于高度危險的狀態(tài),同時,被害人對自身的傷情并不清楚,因此,其拒絕治療的行為并非出于其理性判斷,不能阻斷朱某等人的傷害行為與被害人死亡的因果關系。就此看來,一審法院和二審法院的認定是妥當?shù)摹?/p>
(四)被害人不適當?shù)淖晕抑委熞鹱陨頁p害的場合
被害人對自身的不適當?shù)闹委熜袨橐部赡芙槿牖拘袨榕c加重結果間的因果鏈條。例如,被害人受到行為人的襲擊而受傷后,基于宗教信仰用“神水”(實際上混有雜菌的水)涂抹傷口,從而引起丹毒癥。這種情形與被害人逃避型的介入十分相似,兩者都是被害人選擇高風險的行為來預防低風險而最終產(chǎn)生加重結果。
對于這種情況,可以通過介入行為到結果發(fā)生的心理過程以及物理過程來進行解讀。在心理過程中,被害人對于宗教的狂熱信仰是其用“神水”涂抹傷口的決定性因素。至于基本行為造成的最初結果究竟是重傷還是輕傷,與“神水”涂抹行為并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在物理過程中,基本行為原先造成的只是輕傷結果,最終使得傷情惡化的是“神水”中的病菌引發(fā)了丹毒癥。*[日]林陽一:《刑法における因果関係理論》,成文堂2000年版,第303頁。因此,“神水”涂抹行為才是與死亡結果有直接關聯(lián)性的原因,由此造成的結果不能歸責于行為人。
(五)被害人冒險營救行為引起自身損害的場合
關于被害人冒險救助他人的因果關系判斷,學界通常以放火致人死傷的情形作為例子。對此,大致有三種不同的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無論是善意第三人還是有救助義務的第三人,在火勢已經(jīng)包圍房屋,危險已經(jīng)十分確定的情況下,危險的來源并不重要,只要行為人自愿闖進火場,就應當適用被害人自我答責原理,否定行為人對因此造成的加重結果負責。然而,如果救助者是消防員,就可以將救助過程中造成救助者傷亡的結果歸責于行為人。這是因為,放火行為使得消防員奔赴火場的次數(shù)增加,從而置身在火災危險下的程度也相應增加。遭遇火災燒死的危險受到行為人的放火行為影響,因而應當承認消防員因救火而被燒死的結果與放火行為有因果關系。*同上注,林陽一書,第307頁。
第二種觀點認為,對于不同的救助者應當區(qū)別對待。首先,如果救助者具有法定的救助義務,在法定義務的范圍之內(nèi)實施救助行為而招致自身傷亡的結果,就應當肯定放火行為與傷亡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關于法定義務的范圍的判斷,需依據(jù)法律法規(guī)、行業(yè)規(guī)范以及救助引起的危險系數(shù)等方面做出“利益—風險”權衡。如果救助人違背法律法規(guī)、行業(yè)規(guī)范,或者救助行為實施后救助者將極有可能死亡乃至必死無疑,救助行為引起救助人的死傷結果就無需歸責于行為人。其次,如果救助者不具有作為義務,就需要以緊急避險、救助者和被救助者之間的密切關系以及被救助的法益的重要性為標準進行“利益—風險”權衡。如果符合這些標準,就不成立自我答責。相反,不符合這些標準的其他情況一般按照自我答責來處理,即否定歸責。*王鋼:《營救者的損害與自我答責原則》,《法學研究》2010年第3期。
第三種觀點認為,在救助者自冒風險的任意性被剝奪的場合,救助者因實施救助行為而引起自身的傷亡結果是一種危難轉嫁,可以歸責于放火行為。于此,緊急避險的成立與否是重要的參照標準。不過,任意性是被害人的內(nèi)心問題,盡管在客觀上不構成緊急避險,救助者誤信構成緊急避險的場合,任意性也被否定。在相反的情形下,任意性應當?shù)玫娇隙?。那么,諸如為了救自己的孩子而闖入火場被燒死的情形下,應當將救助者的死亡結果歸責于行為人。然而,如果只是為了挽回自己的財產(chǎn)而犧牲自己的生命,就不能進行歸責。與一般情形不同,在救助者是消防員的場合,因為其具有法定義務,原則上即使犧牲自己的利益也要保護他人的利益,所以,很容易構成危難轉嫁,從而可以肯定歸責。*[日]小林憲太郎:《因果関係と客観的帰屬》,弘文堂2003年版,第98頁。
在上述三種觀點中,筆者傾向于認同第二種觀點。首先,第一種觀點將消防員以外的主體實施的救助行為都視為自尋死路,要求救助者自負其責,不能讓人接受。在救助者與被救助者關系親密,形成強烈的心理依賴感的場合,面對自己關心的人,救助者在心理上受到極大壓力,因此,在冒險營救有重大關系者的場合,很難說基本行為對于救助者沒有形成足以壓制其自由意志的強制力。其次,第三種觀點無視客觀危險的存在,僅憑救助者的主觀認識來確定自我負責的范圍,是不妥當?shù)?。其實,在現(xiàn)實危險不存在的場合,冒險救助行為相當于假想避險行為。假想避險不是正當行為,避險人對因此造成的損害負責。同理,假想的救助行為沒有現(xiàn)實的危險作為基礎,救助人只能對自己造成的損害結果負責。最后,第二種觀點對法定義務、緊急避險以及重大關系等情形做出區(qū)分,較好地劃分了各種冒險救助情形的歸責可能性。
不過,第二種觀點將被救助者限定為救助人的近親屬可能過于擴張被害人的自我負責范圍。除了近親屬以外,關系密切的情侶以及有共同生活關系者都可能在心理上形成重大的依賴關系,因而面對基本行為對另一方的侵害會產(chǎn)生嚴重的心理壓力。那么,很可能排除救助者的任意性。
總的來說,救助者在實施救助行為之前,處于平穩(wěn)的法益狀態(tài)。那么,在冒險進入危險區(qū)域時,救助者實際上是將自己置于危險狀態(tài),因此造成的結果應當作為被害人對自己法益的處分而不予規(guī)制。然而,在以下場合加重結果可以對行為人進行歸責。首先,在基本行為對救助者或者重要關系人的法益造成嚴重危險時,救助者犧牲自身的輕微法益救助重大法益,實際上是合法的緊急避險。既然避險行為被刑法允許,救助人就無需對法益的犧牲承擔責任。其次,在被救助者和救助者具有密切的心理依賴關系時,被救者的生命、健康等重大法益對救助者產(chǎn)生心理強制,足以壓制救助者的自由選擇,救助者冒險做出救助行為,不能算作自我決定的體現(xiàn)。即使不符合緊急避險的條件,也不得讓救助者對自己的法益損害自負其責。再次,在救助者具有法定義務的場合,救助者實施救助行為是法律的強制要求。那么,除非救助者違反法律或者常理實施救助,否則在救助過程中對救助者造成的損害不能讓救助者自擔風險。
(責任編輯:杜小麗)
鄧毅丞,杭州師范大學沈鈞儒法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刑法中的自己決定權理論與實務研究”(項目編號:11CFX059 )、浙江省高校重大人文社科項目攻關計劃項目(項目編號:2014QN042)、2016年度杭州市社科規(guī)劃“人才培育計劃”專項課題(項目編號:2016RCZX30)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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