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鈺儀
從《昆蟲記》中,我第一次知道了螞蟻是個無恥之徒。這位詩人筆下的寵兒,孩子心中的勞模,不止一次地排成整齊隊列,從我們的腦中走過。它們團結友愛,互幫互助,一起筑建冬天的糧倉,對螞蟻的憐憫甚至成為人們約定俗成的判斷一個人善良與否的標志。然而,在博物學家法布爾眼中,螞蟻卻褪去這份淳樸和可愛的光芒,露出它赤裸裸的貪婪與懶惰來。當流火七月將昆蟲們曬得干渴難當時,蟬便用它那如鉆頭般的細嘴,在樹枝上鑿開它的酒窖,螞蟻們一見這現(xiàn)成的甘泉便一擁而上。為了趕走挖井人,它們不顧一切地扯蟬的翼尖,撓蟬的觸角,鬧得寬厚的蟬最終沒了耐性,棄井而去。然而,當蟬這位夏天的歌手完成自己一生的歷程時,螞蟻們卻絲毫不顧及蟬曾經(jīng)為它們開掘深井的情分,迅速地將它扯碎、肢解,搬到自己的糧倉中去。
壞人名揚天下,好人默默無聞,法布爾如此詼諧地感慨著。前者針對螞蟻,而后者的不平意緒卻是為著食糞蟲而鳴。食糞蟲,這個足以令人聽之掩鼻而去的名字,單從命名的直觀度上就可猜測它在人類世界的命運?!笆臣S”,一個毫不客氣的稱謂。當我們在一條頗富鄉(xiāng)間氣息的路上走著,迎頭看見地上窩著一坨牛糞,上頭還爬滿蟲子,肯定一邊惡心一邊盡可能離它遠些。這些蟲子就是被法布爾大加贊賞的食糞蟲。它們以食糞為生,在產(chǎn)卵前最大快“蟲”心的事便是一頭扎進糞堆里大快朵頤,也不必講求將糞球制作得多么精致,反正只是可以填飽肚子就行。不過,到了準備產(chǎn)卵的季節(jié),它們會即刻變成極有天賦的能工巧匠,根據(jù)未來寶寶們的需要,將糞球制成梨形、雞蛋形、葫蘆形、香腸形等極為精致的形狀。當然,言至于此,還不能為它提供擁有一個“好人”標簽的理由。身為一個“好人”,利不利己無所謂,關鍵是能否利人。說到這里,不得不感慨一聲:食糞蟲實在是世界上最為勤勞的清潔工。試想,誰會像它們那樣夜以繼日,不辭辛苦又不計回報地與垃圾糞便打交道?僅一個晚上便可以消受一立方分米的糞便,這個量遠遠超過了它大快朵頤的需要,也超過它喂養(yǎng)下一代的需要,它時時刻刻在大自然中扮演著園丁義工,無償?shù)貙⒍嗍占鴣淼牟糠盅诼衿饋恚瑸橹参锕┙o肥料。它們就這樣默默地為人類世界打掃衛(wèi)生,同時忍受著人們一看到它甚至僅僅聽到它也要扇扇臭氣這種歧視。
法布爾對螞蟻和食糞蟲這兩種小生物行為性質的重新定義,讓我們再一次看到文化思維的力量。人類的各種文化載體總會帶著記錄者的學識局限甚至是主觀喜惡和情感偏向,傳道授業(yè)解惑者們也會為傳授效果而進行各種“添油加醋”,而這兩種方式往往也是人們系統(tǒng)、廣泛地攝取各種文化知識最主要的來源。經(jīng)歷了代代相傳的夯實,某一時代某一地方的大部分人會形成對某一事物的統(tǒng)一觀念。這種文化思維對大眾來講雖非牢不可破,但在未有翻天覆地逆轉的結論出現(xiàn)之前,它幾乎是真理式的存在,在人們腦中沉淀成一種慣性。法布爾這位博物學家通過他的親身經(jīng)歷告訴我們,在獲取事情的真相方面,權威的迷信往往是最大的障眼法,只有鍥而不舍地觀察和實驗,才是最有效的途徑,即使未必能將謎底揭開,至少在揭開謎底的路上前進幾步。某次法國大學者巴斯德前去拜訪法布爾,令這位“鄉(xiāng)村教師”大跌眼鏡的是,眼前這位成功論證“腐敗物內部的一種沖突性化學反應可以激發(fā)出生命來”的微生物學奠基者竟從未見過蠶蛹,對鄉(xiāng)村釀酒方面的知識也是一無所知;而令法布爾更為驚訝的是,就在此次拜訪不久后,巴斯德便研制出保護蠶蛹免于大面積死亡的新方法。這件事對法布爾深有觸動,盡管他一再倡導觀察和實驗,并小心翼翼地避開迷信權威這種慣性思維的陷阱,但他還是不經(jīng)意踩進這個泥潭。若不是對某篇出自大師之手的解剖學論文中關于朗格多克蝎九月產(chǎn)卵的信息深信不疑,他也不會在對此蝎的研究上連續(xù)三年撲空。后來總結經(jīng)驗才得知,他所參考的論文,其論述者觀察地點在西班牙,而他卻身在普羅旺斯,即便在地理分區(qū)上靠得如此之近的西班牙和普羅旺斯,也會因氣候等諸多因素而產(chǎn)生如此巨大的差異!
自然,“好”與“壞”只是我們憑借人類世界道德觀念所做的評判,昆蟲們卻始終自適著,安分守住自己在自然界的一個位置,頌揚與誹謗對它們絲毫沒有影響。昆蟲一生的使命只管生存與繁衍后代,若它們像人類一樣去糾結各種道德是非的話,不知早就滅絕了多少。昆蟲是天生的孤兒,大部分昆蟲一輩子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甚至不知道母親是誰,許多昆蟲媽媽在產(chǎn)卵并為其寶寶們安排好充裕的食物后便默默離開,老死在另外不知去向的地方,而成長起來的新一代才是新一季度的主角。像卑微的食糞蟲躲開這種對高尚者的扼殺,得享天倫之樂者,在昆蟲界僅為少數(shù)。昆蟲們大部分不知其父,除了部分完成繁衍任務后便飄然遠去退出其“歷史舞臺”之外,更有一些不為人類所理解的道德和倫理因素。昆蟲界謀殺親夫的戲碼時時刻刻都在上演。金步甲完成交配后,雌金步甲可以肆意吃掉它的新郎,而作為新郎的似乎一生最為重要的使命已完成,它也會掙脫,但不激烈反抗這種運命的安排。此前提到的朗格多克蝎在新婚燕爾的結尾,同樣是以雌蝎殘忍撕食昨夜的情郎而告終。
當我們的眼界跳脫出人類社會的局限,將觀察觸覺深入身邊這些為我們日常視而不見的小生物時,刻板而木然的世界突然變得豐富多彩起來。地球并不為人類而獨有。當你發(fā)現(xiàn)家里的綠豆、黑豆、紅豆等干糧被蟲子蛀得亂七八糟時,何必大動肝火,欲將其除之而后快?這些豆子除了是我們夏季糖水的原料外,也是綠豆象、黑豆象、紅豆象等象蟲的“面包”。在我們購買前甚至產(chǎn)家曬干前、采摘前,象蟲寶寶們早已被象蟲媽媽安置于其中,按照先來后到的約定俗成原則,誰侵占誰的物產(chǎn)還說不清呢!夏夜,每一束花叢中都有自己的樂隊。仔細聽聽,意大利蟋蟀們正驚天動地地演奏,而它們的樂器是天賦異稟的精巧的身體構造,左右鞘翅根處胼胝輻射出的五條翅脈是它的琴弓,兩把琴弓互相咬合摩擦,使得繃緊的鞘翅薄膜產(chǎn)生強烈的震顫,交響樂即在此產(chǎn)生。深吸一口氣,夏季特有的夜息帶著昏熱、清冽的氣味撲面而來。這樣的夜息是多少生物經(jīng)過一日暴曬后迷漫、混合一起而成的。寧靜的夜幕下,有多少生命在誕生,在結束,在轉折,而它們各自進行得靜悄悄地,互不干涉。當我們習慣將人類看成世界的主宰時,那些小昆蟲們仍各自依著天命執(zhí)行生存與繁衍的使命,并不為我們所動。當我們走完一生的時光,被埋葬蟲和食腐蟲制成它們的食物和植物土壤的養(yǎng)料時,誰能確保某天曾經(jīng)屬于“人”的分子不會成為昆蟲體內的分子呢?假設某天地球上出現(xiàn)了超越人類的物種,我們也會回歸到生態(tài)食物鏈的一環(huán)安置我們的位置,又有何特殊之處?
自人類為自身創(chuàng)造出“現(xiàn)代文明”之后,便在“反自然”的路上一去不復返,即使有個別流派以尋找與回歸的方式來抵擋“過度現(xiàn)代”對“自然”的侵蝕,也無法阻擋“現(xiàn)代”這輛龐然大車的昂首挺進。固守方寸土地的“農(nóng)民精神”為我們批判反思多年,而當我們在無地可守的無根狀態(tài)漫游多年后疲憊不堪時,卻求一方寸可守之土地而不得。何不放眼看看身邊的小鄰居們?象蟲媽媽總是粗放式地產(chǎn)卵,且沒來得及給每個寶寶準備一份充裕的口糧,所以在同一份口糧中,當一只象蟲寶寶憑借自己的實力率先占領了這份口糧后,其余的便默默待在一旁,等待著老死,順應天命的安排。雌性隧蜂升級為外婆后繼續(xù)為女兒的蜂巢守衛(wèi),知道外孫們平安出生后便悄然離開,不強行在這個不再需其扮演主角的舞臺上多露一臉。一只小小的食糞蟲,舉手投足間盡是對人類社會辛苦恣睢的嘲諷。農(nóng)村的衛(wèi)生系統(tǒng)原有自我凈化的功能,因為食糞蟲的存在;然而現(xiàn)代化都市的高樓大廈早已將食糞蟲們驅趕出它們曾經(jīng)的家園。一旦沒有了這天然的清潔工,城市要消化每天成千上萬的垃圾就不是一件易事,更要花費更多的人力物力財力去處理。昆蟲的“農(nóng)民精神”或許是未來生活于完全現(xiàn)代化社會的我們所需要借鑒的。
木心先生說,智慧是知識與知識之間的關系。這話極其在理。當我們長久將自己圈禁在某種專業(yè)或行業(yè)之內后,我們的學識不經(jīng)意就陷入僵化與偏見的深淵。如今圖書館式的學者不在少數(shù)。我們讀書期間曾經(jīng)做的研究也只是讀一摞摞高高的書,然后得出一些由書籍的理念堆砌起來的結論,以此形成所謂“思想”。但學生時代的“思想之塔”往往沒有牢固的根基,有時甚至抵御不了其他知識領域一個簡單的滲透。當固守一種專業(yè)的學者們在自己的世界里畫出完滿嚴密的一套體系時,其他知識領域已經(jīng)解答的某些真相或許可以瞬間將其戳破。但是構筑這個體系花費了他極大的精力,他的思維也基本定型于此,再難更改。博物學方面的書籍或許可以幫助我們突破自我專業(yè)與行業(yè)局限的一味良藥?!独ハx記》就是這樣一味良藥。法布爾用一支風趣生動的妙筆,將我們身邊的視覺盲點一個個點亮,也給了我們自我審視的諸多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