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辛欣
票房窗口被大紙板堵住,上面有字,指示觀眾到賣飲料和爆米花的柜臺買電影票。這是藝術(shù)影院節(jié)省服務(wù)生的招兒。
“嘿,一杯茶?!?/p>
服務(wù)生招呼我說。我從來不買票,必買熱茶,“一杯茶”是我在藝術(shù)影院的代號。
服務(wù)生拿著泡茶紙杯,穿過啤酒、糖豆、點心、冰激凌布置的彩色柜臺,來到盡頭,這里放著黑咖啡壺,浸在冰塊中的白牛奶盒,各種茶葉袋,茶葉袋都帶“純天然”字樣,來自非洲、亞洲、中東,好像藝術(shù)影院放的各國電影,茶憑熱水紙杯收費。
柜臺那頭男票務(wù)生正接過斯蒂夫的證件埋頭抄碼,斯蒂夫在挑選啤酒,無蛋無奶素點心,我逗倒熱水的女票務(wù)生,“慢一點,那邊還沒付款啊,要是信用卡破產(chǎn)了呢?”女票務(wù)生笑笑,把續(xù)滿熱水的杯子遞過來,“小心,燙啊?!?/p>
這家藝術(shù)影院,在美國各地有八家連鎖影院,現(xiàn)老板是硅谷掙了大錢的小爺。影院陳舊,冷氣過冷,大夏天有的影廳冷氣壞了,熱得要命。有時我一天在這家影院看兩部片,一個月我和斯蒂夫在各種影院看十二部以上新片,在這家影院看三到四部。巡回電影院,活像誰派給我們的差事,也二十多年了。
看這么多電影不買票,因為給本地贊助藝術(shù)家基金會買了年費,一年五百二十美金,本地影院隨便看。一張電影票十二美金,兩人一周三場電影,各種影院的各種電影,影評家給高分的和評論不待見的,兩個月就能看回五百二十塊,太合算了,合算到我常常感到有罪,要是觀眾都這么個看法,電影工業(yè)還不垮了?不知道,天底下還有誰像我這樣看電影的,不知道,有誰像我這樣看電影服務(wù)生的。
當(dāng)服務(wù)生一路穿過賣票同伴來給我倒茶的時候,也穿過妮娜。服務(wù)生妮娜是侏儒,個子極矮,細脖子頂著大腦袋,腦袋上扎一塊紫底碎白花手帕,活像一個奇異的洋娃娃。她眼睛滄桑,眉頭永遠皺著,個子四歲,心思百歲。妮娜站在一把高凳上做事,別的服務(wù)生低頭拉信用卡,她抬著頭,翹著身子,往前探著夠觀眾。
冬天,妮娜在影院窗口,柜臺低矮,對她個子倒是正合適。當(dāng)妮娜一絲不茍地抄我們的電影證號碼,我看著她鼻孔里插著透明呼吸管,吸管合并成一條,往下走入她的衣領(lǐng)。
“好,妮娜?”我不由問。
“好?!蹦菽却?,我能聽出她呼吸粗重,假如我有聽診器,聽聽她的肺,應(yīng)該是有痰濁音的。侏儒人骨架短,內(nèi)臟器官受重壓,侏儒人壽命短,跟臟器損害很有關(guān)的。透過售票窗玻璃,我注視帶呼吸器的妮娜,得了肺炎還是什么?你不能打攪人的隱私,包括打攪病痛,不能隨便詢問有醫(yī)療保險嗎,也不好鼓勵她“好樣的”……何況,妮娜永遠神情嚴肅。售票窗外天飄小雪,我接過票的時候,故意把手伸入小窗口,窗口一個橫巴掌高,我能感覺到里面的暖氣,我打趣說,“哇,你的小屋好暖和。”“腳邊開著暖氣呢?!蹦菽壬n白的臉上浮起一片笑,笑在皺紋中蕩開,旋即消失了。
我有一段時間沒看到妮娜了。她進醫(yī)院了,更可能的是,她不在人世了。
妮娜愛看電影嗎?我想著,等她再出現(xiàn)時問問她。我問在購物商城流行影院賣票的女生——齙牙、對眼、胖而矮,周末下午她一定在售票處,“干這活兒能白看電影吧?”我問了,嗯!對眼胖女生笑。我倆用出票十秒鐘交談,內(nèi)容都是我準(zhǔn)備看的新片,“你看了嗎?”我問,“看了”,她笑,或者“還沒”,她也笑,齜牙一笑之中,對電影的純真熱情浮現(xiàn)胖臉,我覺得她好美。
我看電影服務(wù)生,猜想誰愛電影,因為心里存著一個妄念,誰可能想做電影?我能在電影服務(wù)生中找到做片的同盟軍嗎?
我看上散德。他二十一歲,一張亞洲臉,在藝術(shù)影院掃地,比掃地多做一件小事,每次開演前他在屏幕側(cè)面宣教:關(guān)手機和回收垃圾。他先用韓語日語中文說“你好”,說完注意事項,最后用韓日中文說“謝謝”,說中文“謝謝”時用李小龍式,雙手抱拳。亞洲臉的散德,是這么多年我在美國影院見到的最接近我的長相的同胞。
散德,亞洲臉,卻皮膚白皙,個子高大,六英尺四,英語不帶外國腔,無疑是本地出產(chǎn)的。藍色工裝袖子挽著,胳膊重彩刺青,有關(guān)手機垃圾宣教一共三十秒,掐得十分精確,說到最后幾秒的時候,他會摸一把鼻子,推一下黑框眼鏡,每一次都帶這樣下意識的小動作。每一次我走過通道,會看到貼壁而立的散德喃喃自語,他在練習(xí)三十秒說詞。這讓斯蒂夫吃驚,卻讓我舊日重溫。早年我學(xué)導(dǎo)演也學(xué)表演,我因此演戲,上臺之前要背戲,無論戲演了多少回,上臺前還要背臺詞,呼喚新鮮的靈感。中國戲曲梨園老規(guī)矩如此,俄國斯坦尼表演體系也是如此。所以,每當(dāng)走過昏暗角落背詞的散德,指導(dǎo)他的話涌到我的嘴邊,“散德,你說到最后一句,請別摸鼻子推眼鏡?!彪m然我從來沒有說出口,但是我認定,白皮膚黃長相的散德是我的電影同盟,他一定是想當(dāng)演員,想演戲,希望電影院三十秒回收垃圾關(guān)手機的宣教時刻,黑暗中坐著制片人。別說,我們這座城市,是好萊塢拍攝基地之一,灰姑娘或黃小子,也許有天命的,誰說得定呢?
而且,就在這家藝術(shù)影院的掃地人中間,有一個是確定無疑的電影人,然而,我和斯蒂夫都不敢與這個人眼睛相對。
服務(wù)生都是年輕人,只有這位服務(wù)生是上年紀的,斯蒂夫頭一次見到他立刻小聲說,別看,咱們認識他,別看。我躲避不及,已經(jīng)看到這位胸牌湯姆的服務(wù)生,看到他的眼睛在避開我們。湯姆禿頂,一攤肥胖下沉的身子靠藍色工裝兜住,褲子耷拉到腳腕。
很多年之前,湯姆開裝潢店,我在他的店里裝裱我媽媽拍攝的荷花。湯姆研究半天,配出銀灰細框。他的目光是雅致的。隔著柜臺,他說他讀了哈金的小說《等待》,聽說哈金就住本地,有誰能和哈金聯(lián)系上嗎?他想拍電影。我看看斯蒂夫,斯蒂夫看看我,都沒有接話。我們認識哈金,不久前還被哈金請到家里吃飯,吃他們自種的土豆,用他們東北口味醬油紅燒的。而這位裝潢小店老板業(yè)余影人,知道做電影意味著什么?運作籌款,市場銷售,電影純是生意經(jīng),首先的首先,您得買電影版權(quán),錢從哪兒來,銀行貸款抵押裝潢小店?那時候,湯姆的東方面孔妻子抱著孩子(西方面孔)出現(xiàn)在湯姆身后,她不會說中文,也不說韓文或者日文,緊巴巴板著臉。在藝術(shù)影院,裝不認識側(cè)身走過,斯蒂夫小聲說,湯姆離婚了,也許為了孩子的撫養(yǎng)費在這里再打一份工。斯蒂夫嘆息說裝潢小店倒閉了,這個我能理解,就沖湯姆對我一個鏡框那份精致考量,廉價生意,競爭激烈,裝潢怎能養(yǎng)活家呢,更別說做電影了,基本是奔著自殺的節(jié)奏。有過亞洲臉妻子的湯姆是本城影院里最接近電影制作夢的服務(wù)生?
有一天請散德吃午飯,一石三鳥,散德能解答我的幾個困惑。我劈頭問散德,想演戲嗎?誰想,散德回答,他有“憤怒問題”,是精神科醫(yī)生建議他用講演減壓。
散德爸是韓國移民,媽媽是愛爾蘭白人,原來住在德州,父母離婚,媽媽在這個城市找到一份秘書工作,散德跟著媽媽搬來,斷斷續(xù)續(xù)念社區(qū)大學(xué)。
我能看見散德的憤怒,白皮膚黃人吊眼,不中不西,同學(xué)把散德推過來推過去嚷嚷著“剝掉黃皮大白香蕉!”散德反撲上來,把同學(xué)壓在身子底下,六英尺四,壓癟你白玩的!“我有憤怒問題”,散德禮貌地說,讓我想起一個game和game做的電影,“憤怒的小鳥”,而這位散德,我想是被精神醫(yī)生訓(xùn)練乖的,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于事先警告跟他來往的人——留神,我可是有問題的哦——好像敏感愛怒的狗狗,脖子上掛著“我會咬人”的牌子。散德說,他爸也有憤怒問題,我沒敢問,爸爸打媽媽?在受過高等教育的美國亞洲人中間,這并不罕見,可以說是隱藏的家暴文化。散德不等我問,主動說下去,“我爸酗酒”。
斯蒂夫溫婉地打斷(他對精神療法很有心得也很有應(yīng)對招數(shù),比如轉(zhuǎn)移話題),“我好奇,散德,你的名字哪里來的?”
“亞歷山大的短稱,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大帝生于公元前356年死于公元前323年,他最遠打到印度?!鄙⒌抡f話,清晰,有邏輯,自動注解。散德無意演戲,是玩game的。這就解釋散德的全部了,他的緊張、他的禮貌、他的技術(shù)化,他是英文nerd的電腦型男生,夢想一份game設(shè)計師的活兒。服務(wù)生散德可以白看藝術(shù)影院的所有電影,但是他從來不看,自己買票去流行影院看《太空怪人》,說太棒了,說得滿眼放光。我和斯蒂夫有點尷尬,我們什么都看,居然沒看過這片,因為影評家評分太低了。
服務(wù)生的收入,是我在藝術(shù)影院前廳招工手冊上讀到的,起薪一小時七塊二毛五,是美國最低工資。工作時間長,隨叫隨到,影院不支付員工醫(yī)療保險,在不問收入的美國,散德不回避告訴我,他一禮拜干三天,每天八小時,工資一小時十塊,我心算一下,一禮拜二百四十塊,一個月九百六十塊,社區(qū)大學(xué)一學(xué)期學(xué)費四千塊,散德打工的錢交學(xué)費就光了,他靠媽媽養(yǎng)著,吃住媽媽的,醫(yī)療保險從媽媽當(dāng)秘書的會計事務(wù)所走,他沒車,騎車上學(xué)騎車到影院打工,掙的錢都花在game設(shè)備上,交的朋友全都是玩game的,都是吃壽司、吃印度咖喱的混血孩子。
掃地工老湯姆,抬頭不見低頭見,眼睛故意互不接觸,讓我們超不自在,但是這家影院實在無法避開,一個月看十二部新片,三到四部藝術(shù)片和外國片得在這家影院看呢。
每月其余八部,有一天看電影的路上和斯蒂夫數(shù)數(shù)看片的影院,放流行片的,邊吃喝邊看的,黑人購物中心的(昆汀·塔倫蒂諾五十毫米超寬新片《八怪人》專門改放映機在這里放),高級購物中心的,觀眾腳邊擁著高級品牌購物袋……在這座二等文化城市,我們經(jīng)常巡回的影院有十三個之多。放韓國《海嘯》的影院遠在城市另一頭,那里韓國移民群居,售票員打量斯蒂夫,“沒字幕,韓語??!”斯蒂夫回答,“管它說什么,不是海嘯嗎?”
臺灣片《賽德克巴萊》出現(xiàn)在城市另外一頭,放映廳除了我倆,前面有一排中國臉,這是這么多年我唯一在當(dāng)?shù)赜霸嚎吹街袊^眾(?。┒艺f的是普通話,說的是家里的事,好像他們在家里互相不說話,都把話帶到電影院來了。放廣告片時他們在說,聲音比廣告還高,正片開演了,還在大聲說,我不得不喊:“Shut up!”人家毫無反應(yīng),繼續(xù)說,我大喝一聲:“回家說去!”人就安靜了。不止一次想到,為什么在電影王國美國這么多年泡各種影院,我看不到自己人?歐洲早期移民,把在家鄉(xiāng)看馬戲團的樂子搬到美國,難道我們中國人不看雜耍嗎?也許十二塊一張電影票不如吃飯更合算,大吃大喝是最大的樂呵?
經(jīng)??吹礁F途末路,周末三天沒有三個片可看,搜出一部印度片,在城市又一頭,是印度人群居的購物中心。夜晚,瓢潑大雨加狂風(fēng),一出車門,雨傘立刻彎折,渾身濕淋淋鞋泡湯甩著頭發(fā)水進影廳,一排印度少年,我們在少年們后面坐下,少年全都回頭看我們不看熒幕,“喂,沒見過??!”我呵呵笑。少年也笑了,回過臉去了。印度片槍火加歌舞,永遠這一套,永遠有效。
有時候去本城最老影院,這叫一個破!座椅不知多少年頭了,硌屁股,還總被什么東西咬,多少年了,周末半夜放邪教經(jīng)典片《驚魂》,觀眾穿劇服看電影,渾身涂抹得血里糊啦,灌著啤酒,高聲怪叫。這里獨家放拿朝鮮開涮的那部喜劇片,朝鮮威脅要炸美國劇院,于是門前警察站崗,停著電視宣傳車。它還放前衛(wèi)藝術(shù)片,比如《失憶癥》,后來失憶癥就到流行影院發(fā)了財了,不過,在這里上映的大都簽了獨家放映協(xié)議,堵了去其他影院的道兒。
為什么,我這么喜歡有人有影子的黑暗?為什么,我要傾聽人的呼吸,要混在人氣邊緣?
有一段時間,我每天下午去“便宜椅子”看電影,影院在賣便宜貨的購物中心,傾銷低檔服裝、過時玩具、假珠寶、電腦印制的假油畫。東西廉價,房租便宜,票價一塊,便宜椅子十二個影廳同時上演十二部電影。新片從第一輪影院踢出去兩個月之后,進錄像帶店同時進這家影院,《泰坦尼克號》在這里停泊足足一年光景。也有流行影院不選的藝術(shù)小片,比如《猜火車》。
下午的停車場,幾輛破車,滿地油污,我夾一疊《華爾街日報》來影院,想起小時候聽侯寶林先生的相聲說,一個愛看戲的家伙端一碗湯面,假裝給后臺送飯的,大搖大擺進了門,找個地方喝了湯面看蹭戲。我的“湯面”報紙是對付售票員的,一位四眼、齜牙、駝背的姑娘,她早早出現(xiàn)在柜臺后面,但不到下午三點頭一場快開演,絕不肯提前賣票。我坐在票房邊上拿報紙打發(fā)時間?!跋硎苣愕碾娪?!”這姑娘從窗口底下推出票的時候送來的影院家常話,帶著惡意的口氣。售票員男孩女孩,通常都甜得要把自個兒跟票一塊兒送你,這位丑姑娘,也許是想找個地方瞇起來,你卻來打攪她。我想知道,她愛不愛看電影呢?乖乖地接過票,總也沒敢問。
我專撿“便宜椅子”下午場看,撿正常人上班的時間??聪挛鐖龅娜耍惶嘏?,要不特老,要不一臉陰沉,特別不高興。猜想,這時候鉆電影院的,不是失業(yè)的就是退休的,或者領(lǐng)社會救濟發(fā)呆的,還有務(wù)不出正業(yè)的比如我。有一次放《我知道去年夏天你做了什么》,賣票姑娘的惡意有了嗤之以鼻的意思。這個恐怖片玩一驚一乍,事情老也沒有發(fā)生,到真發(fā)生事情的時候什么意思都沒有。但是我感覺毛骨悚然。下午場只我一個人看,我聽見后面有聲音,我感覺黑暗中進來一個人,在后面角落里坐下來了。我突然想到,天下哪兒有比下午場更方便搶劫的呢?!是啦,屏幕上發(fā)生虛假的血腥,電影里尖叫掩蓋椅子里的真謀殺,紅色幕布裝飾的墻壁,一排排空椅子,要到下一場開演之前一個觀眾溜進來,到那時候才看到血案現(xiàn)場!這恐怖片我看了一小半起身走人了,害怕被殺,還有,破電影真不能多看,害眼睛,害情緒。
但是我愛看觀眾。美國電影觀眾從經(jīng)典說法的年輕男士為主,眼看著是女生為主了,是小女生更是老女生??础段迨然摇返娜仟毶砼壏逝郑稳幌碌姆逝?。看《占領(lǐng)下的盧浮宮》,蘇聯(lián)導(dǎo)演《方舟》那位的新片,盧浮宮和彼得格勒博物館“二戰(zhàn)”命運,拿破侖的靈魂再現(xiàn)幽暗。觀眾全是中老年人,白發(fā)、禿頂,黑暗中浮現(xiàn)一個個浮雕,凝視黑暗,我心中一陣陣悠長凄動??醇樟中≌f改編的《叢林奇談》,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印度人,傳統(tǒng)盛裝,老的、少的、小的女人,都穿拖地紗麗,排著長隊,不由不被英國殖民文化深遠影響震撼了。
在人氣黑暗中,有時,我呼喚朋友,來啊,和我一起看電影,旋即,我把想像的朋友推開了,和誰能分享我混賬的多樣的看片力?只有斯蒂夫吧。早年和斯蒂夫約會的時候,他邀請我看本城博物館(收藏讓他不好意思的舊家具),他請我吃中國飯(一律醬汁攪拌),我覺得斯蒂夫這人好無聊,直到看電影,看了一個,又看一個,發(fā)現(xiàn)這斯蒂夫研讀電影評論,我認為讀評論的那不是我們中國《大眾電影》的傻讀者嗎?我不讀評論,我甚至不記明星名字,我知道導(dǎo)演做過什么片。步出影院,斯蒂夫會問,你覺得這片如何?在他,這是教養(yǎng)吧,我一二三短評,斯蒂夫就說,你說的跟《時代》《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的一樣,我就呵呵笑,我是誰啊!
不經(jīng)意問斯蒂夫,你怎么愛上看電影的?他說,他曾經(jīng)想當(dāng)電影演員來著。我頓足,我放聲大笑,就您,表情低調(diào),全得特寫鏡頭吧。我大笑,但是內(nèi)心獨白一個字沒有說,倒是格外理解了為什么斯蒂夫?qū)ο矂‰娪案裢怅P(guān)注,因為喜劇片節(jié)奏最難把握,喜劇遠比悲劇難,喜劇演員個個從喜劇俱樂部獨角戲走江湖開始,是最窮的人。我大笑,沒有說任何。
居然,居然,居然,兩人都愛看電影,愛看到這份兒上,這得是什么樣的緣分?
有一天,數(shù)了數(shù)看的各種影院,發(fā)現(xiàn)有一種典型美國影院我沒有去過。Drive in——開車來看。
我翻開電話黃頁本,在本地五十家影院目錄下只查到一家Drive in,聽影院電話錄音,懷疑地想,就剩個名字了吧,而錄音報的放映內(nèi)容跟普通影院內(nèi)容沒什么不同,它說有六個放影場地。我看電話本標(biāo)出的地址,影院在城市又一頭。
我拿車鑰匙走人,在電視前憤怒吆喝球賽的斯蒂夫問我上哪兒?我報出地方,斯蒂夫回答“哦!哦!”這個象聲詞在他是驚嘆詞,意思是,“老天爺,你怎么想起一個人去那種地方?!”刑事律師斯蒂夫,熟悉犯罪分布圖,以他的地理觀,那個地方犯罪率極高。
哦?照我在1950年代風(fēng)情片看到的美國的“開車來看”影院挺風(fēng)光啊,青春貌美少年人,時尚衣裝,時尚車,多半第一次開車,帶著第一次的妞兒,車先開到鑲閃閃發(fā)亮鐵邊的飲食店前,買好多熱狗,好多爆米花,然后汽車停在星空下,車窗搖下來,放進挺大個的喇叭,是為在汽車里聽電影用的。放映開始了,是恐怖片,吸血鬼在銀幕上咬住人脖子的時候,汽車里男孩的手在女孩上衣里面摸索。那時候汽車前排座位是通的,中間沒有手動排擋裝置隔開,銀幕上十字架疊鬼影加陰森恐怖的音樂,汽車反射一閃一閃的微光,時隱時現(xiàn)一上一下躺臥身軀。特寫:吸血鬼十個尖爪。特寫:火熱交織一對唇。
斯蒂夫看到我手中搖晃車鑰匙,扔下打得不精彩的橄欖球賽陪我一同前往。一路走著,我開始明白他的恐怖感了。我們穿過城市一頭高級餐館,遮洋傘下坐著悠閑雅皮;我們穿過城市中心,凋敝,黑人居多;然后穿過關(guān)閉了一個世紀的巨大廠房,窗戶玻璃碎了,沒了,大白天陰森無數(shù)黑乎乎的眼;然后是低收入住宅,黑人區(qū),看過往汽車很少有白人駕車。立刻地,我們進入開闊的荒野,有一小群商店,門窗鋼柵欄的典當(dāng)鋪,盜竊的東西常送到這里,還有“支票換現(xiàn)金”小店,非法打工移民和犯罪分子愛光顧的地方,門窗也鋼柵欄,還有城里看不到的“烈酒店”。最健康的買賣是小藥店,在這些買賣之間,是廢汽車廢輪胎的浩瀚垃圾場。
就這樣開到“開車來看”。有鐵絲網(wǎng)攔著,開不進去,除了我和斯蒂夫,四外無人。我趴鐵絲網(wǎng)看空曠場地,巨銀幕之間都攔著鐵絲網(wǎng),我不由叫起來,真是開車來看!斯蒂夫扒著鐵絲網(wǎng)看小裝置,讀小字說明牌,冷靜地說,“我明白了?!薄澳忝靼资裁戳?!”斯蒂夫說,“科技進步了,現(xiàn)在每輛車開進來時候發(fā)一個收音機調(diào)頻臺,調(diào)到給你的頻道數(shù)字上,這樣,就在車里聽到電影上的臺詞和音響了。”
我也落實了,開車來的放映內(nèi)容,不是恐怖片了,是頭一輪的流行新片,包括主流影院不一定放的黑人主演片。巨大招牌上有一放映片名跟“開車來看”呼應(yīng)著,《開著偷來的車》。
夕陽落下去了,荒原在恢復(fù)生氣,車一輛接一輛開進來了,從身邊開過的車,老的;破的;漆剝落,露著銹底的;漆起來了,一塊一塊花花綠綠的。有名貴的凱迪拉克,車頂子爛到漏了?!伴_車來看”的觀眾不是我從電影上看到的金發(fā)白人少男少女,是黑人和墨西哥人,每輛車都坐得滿滿的,一大家子人。
一個車里,一位黑婦女帶一幫黑孩子,這幅從我眼前閃過的畫面背后,能看到一個黑人家庭,父親的角色缺席。而來看電影的墨西哥人,大的、小的、男的、女的,加上祖父祖母,從車里爬出來,買熱狗和飲料,松松筋骨,又爬進車去,我看得目瞪口呆,一小車塞下九個人!這里的票價比影院便宜多了,是按車計算的,一輛車十二塊錢,一輛車可以連著看兩部電影。
我問斯蒂夫,咱們要不要也看個電影,比如看《開著偷來的車》?斯蒂夫搖頭。他根據(jù)影評看電影,這部電影甚至沒夠上被評論的資格。斯蒂夫被好影院層層升高舒適座椅和杜比音響嬌慣了,更要緊的是,刑事律師的職業(yè)病,讓他對這樣的放映環(huán)境感到不安吧,總之斯蒂夫不愿意冒險往前再多開一步了,他不敢投入這里的觀眾群。
只有我們的車倒著開出來,到了影院門口,生生敗回家,也是頭一次。天黑了,斯蒂夫喃喃自語:“曾經(jīng)和爸爸經(jīng)過一個‘開車來看,大老遠就瞧見巴頓將軍的大腦袋。那是一個冬天的晚上,在新英格蘭老家,我問爸爸,那些看電影的人一點都不冷嗎?我的意思其實是,爸,我們?nèi)タ纯春脝帷0职种皇恰?,哦繼續(xù)開車過去了。我現(xiàn)在想,爸爸也許猜到孩子的心思,但是爸爸只想趕著回家?!?/p>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地道美國佬斯蒂夫沒進過“開車來看”!原來他跟我一樣,是第一次貼近觀看非電影畫面的真地方。
坐在夜色流動的車中,想起我的少年時代,我的“開車來看”,開著拖拉機,騎著自行車,趕著毛驢車,更多人兩條腿來,在打谷場,在山坡上,孩子亂竄,雞飛狗跳,密集小板凳,到處站起來舉胳膊招呼,四周鐵環(huán)洞拉住白布銀幕,鄉(xiāng)村干部掀布鉆出來說通知,雄偉的音樂和大風(fēng)一起來了,也是好大的人頭,“讓列寧同志先走!”銀幕上面和下面一起大聲嚷嚷。然后,無數(shù)手電筒,星星點點,在無數(shù)田埂、無數(shù)小路、無數(shù)山嶺,星星點點,向各處四散。
那次,我問散德,妮娜怎么樣了?
他說,妮娜去世了。
妮娜喜歡看電影嗎?我遲遲問。
我們不熟,散德回答,服務(wù)生倒班工作,互相不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