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的，薄薄一層新綠掛上了樹枝。經(jīng)過了漫長的冬季，體內(nèi)蒙上了不少油脂、飽受過灰塵霧霾之苦的我們，會如何“咬春”呢？

江南春宴

呂嬋

中華美食博大精深，尤其到了文人筆下，飲食品茗都成了雅事。時至早春，不由得想起豐子愷先生的一幅漫畫《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將一面與梅花》，描繪的便是江南早春時節(jié)，在次第而來的溫潤春風(fēng)里呼朋喚友，閑坐小院品茗的場景。此情此景，即便是竹籬木舍、粗茶淡飯，讓人感受到的卻是恬淡閑適、趣味雅意。

豐子愷先生筆下的畫面是固定的時空場景，但不妨讓我們略作延伸想象，主客品茗閑談意猶未盡，不知不覺到了午時，主人說不定要留客小酌。以主家的意趣情調(diào)，想必上桌的未必是精美珍饈，但當(dāng)春之時的江南時令鮮食卻定然不會少。也許，首先上桌的是一疊金燦燦、香噴噴的春卷。

春卷是我國春節(jié)的一種傳統(tǒng)食品，也是春季的時令佳品，各地都有，在江南等地尤盛。小時候過年前后，菜場周圍便支起了一個個小爐子，婦人們拿了矮凳坐于爐旁，一手不?；蝿又粓F(tuán)已攪拌揉捏成形的面粉團(tuán)，并時不時地將面粉團(tuán)抹在置于爐上的充作平底鍋用的鐵板中央，將其攤烙成一張張圓形皮子，那便是春卷皮。買回家的春卷皮，通常裹以切成絲的早春新鮮菜蔬及肉絲，兩頭折起，卷起來，下油鍋炸至金黃色即成。春卷的餡心，每家每戶口味各不相同。因而，春節(jié)里外出做客，用餐時幾乎家家都有一盤春卷，但咬開之后，有時是菠菜餡，有時是白菜餡，也有薺菜餡、韭菜餡。而我在自家從小吃到大，也最愛吃的是一咸一甜兩款春卷，咸的是韭黃肉絲餡，甜的則是裹著小塊豬油的紅豆沙餡。金黃的春卷皮薄酥脆、餡心味美，剛出鍋趁熱食用，味道最佳。少時的我嘴饞，經(jīng)常是春卷一上桌便迫不及待一口咬下去，往往被餡心里的汁水或熱豆沙燙到，足見美食的誘惑力之強(qiáng)。

除了春卷，應(yīng)當(dāng)還有一盤豆腐皮香椿卷。春日百草回芽，植物發(fā)出鮮綠的嫩芽，正是食春芽的季節(jié)。香椿、春筍、萵筍，都是時令春芽菜譜中必不可少的。香椿有很多種做法，炒雞蛋、拌豆腐、煎餅，獨(dú)愛那一道豆腐皮香椿卷。小時候，家里窗前有一株香椿樹，香椿剛出芽的時候，外祖母便采摘了那鮮嫩的初芽，馬上洗凈用開水焯燙，豆腐皮也用開水燙過，去除豆腥味，再切成條狀，然后把焯水后的香椿嫩芽放在豆腐皮的一端，裹成卷，一個個整齊碼放在盤子里，均勻淋上鮮醬油、麻油。此時立即食用，被豆腐皮包裹著的香椿還有些溫?zé)幔?dú)特濃郁的香氣伴著醬麻油的咸鮮直抵唇齒間，回味無窮。

俗話說“嘗鮮無不道春筍”，春筍作為春天當(dāng)季時蔬，因其鮮美且營養(yǎng)價值高，是大眾餐桌上極為受寵的美食。豐子愷先生請客的餐桌上，少不了這一道浙江傳統(tǒng)風(fēng)味的特色菜肴——油燜春筍。選嫩春筍洗凈，對剖開后用刀拍松切成段，放入蔥白煸香的油鍋中煸炒，用重油、重糖燜制而成。出鍋后的油燜筍湯汁稠濃，色澤紅亮，咸甜入味，鮮嫩清香。

萵筍也是春季上佳時蔬，可切絲涼拌，色澤翠綠，養(yǎng)眼又爽口，為佐餐佳品。萵筍葉亦可食用，且富含胡蘿卜素、維生素C等。萵筍葉與咸肉一起烹制成咸肉菜飯，既可口又營養(yǎng)。

春卷、香椿、春筍、萵筍，構(gòu)成了一桌別具風(fēng)味的“春之宴”。在以天地為席、以竹梅為伴的意境里，一飲一食，皆是人生滋味。

乍暖還寒的腌篤鮮印象

郭艷文

每年春節(jié)前后，我的姑婆總會召集她所有的小輩到家里吃一頓飯。這頓不算是年夜飯，是她自己另外加出來的。那一天她要親自下廚，通常吃得比較簡單，但所有的兒孫，不管是遠(yuǎn)嫁他方的還是在外求學(xué)的，都必須到齊。

從我有比較清晰的記憶開始，姑婆已經(jīng)是過了古稀之年的老人，每回聚餐的時候，她總是在廚房里不停地忙碌，餐桌上所有的菜肴她都必須親力親為，才會覺得高興，而小輩們都極為樂意做她的小幫手。其實，姑婆會燒的菜品種并不算多，每年都是那幾個花樣翻來翻去，她的腌篤鮮更是餐桌上的老面孔，但這些菜肴卻樣樣堪稱精品，令人垂涎欲滴，那都是她在早春到來之際送給我們最溫暖的禮物。

在我兒時的印象中，姑婆和她做的腌篤鮮是合二為一的，每當(dāng)我爸提到姑婆，我的腦子里會立即蹦出“腌篤鮮”三個字，而每次在外吃到腌篤鮮的時候，我又會暗暗感嘆：不及姑婆篤得入味。

姑婆的腌篤鮮是每年開春餐桌上的壓軸菜，也是我們所有人最為之期盼的。每當(dāng)一大鍋腌篤鮮被端上餐桌的時候，酒足飯飽的家人還是會迫不及待地盛上一碗，只一眨眼的功夫，大鍋就見底了。那時候家里的男人們個個沿著碗邊小心翼翼地嗍（吸）著滾燙、濃稠又鮮味十足的湯汁，再渳（小口少量喝）上一小口桌前的老酒，隨后無不發(fā)出滿足的感嘆：煞根（過癮）！

或許是姑婆對食材的考究和她在廚藝上精益求精的態(tài)度讓她的腌篤鮮變得與眾不同，那其中包含的不僅僅是種特殊的鮮味，更是溫暖的味道。姑婆做腌篤鮮有特定的時間，基本上是在立春的時候，因為此時的春筍味道最為清淡鮮香，又富含營養(yǎng)。姑婆通常取春筍稍老且頗有嚼勁的根部來做腌篤鮮，剩余較嫩的筍頭則切成絲，做一道簡單的素炒。另外，姑婆腌篤鮮里的咸肉并非買來的現(xiàn)成品，而是她提早一個多月就開始腌制的。十幾年前，姑公在北京潘家園撿漏得來一寶貝，不知什么時候就變成了姑婆專門用來腌肉的大缸了，為此，姑公還心疼了好一陣子。每次家人們簇?fù)碓陲堊狼百澝拦闷抛龅碾绾V鮮越來越好時，姑公總會孩子氣地提起這個梗，好似姑婆的腌豬蹄能到達(dá)如此濃醇鮮香的地步，離不開他那口缸的功勞。除了腌篤鮮里標(biāo)配的春筍和金銀蹄外，姑婆還會在湯里丟上幾個特制蛋餃，蛋餃餡料是她按比例搭配好的豬肉糜和馬蹄粒。馬蹄和春筍一樣，經(jīng)過小火慢篤之后，銳利的清新和鮮甜進(jìn)發(fā)而出，中和了湯里豐腴的葷腥味，也就不那么膩味了。

可惜這幾年，姑婆年紀(jì)上去了，也因為身體狀況不允許，家人不愿讓她勞累，聚餐也便改為了下館子，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初春時節(jié)品嘗到她的手藝。今天相聚在一起吃飯時，我們一提到姑婆昔日的腌篤鮮，便覺得口中的佳肴淡而無味。

去踏青，去野餐

謝川

雖然還有點春寒料峭，可是那含苞待放的花朵，草地上樹枝上那薄薄的一層新綠，都在召喚著我們?nèi)ヌで?，去郊游，去野餐?/p>

野餐時的吃食，往往前一天就要開始準(zhǔn)備。

最愛帶餃子，早春青蔬正嫩，跟肉餡混合，包好餃子速凍，第二天出發(fā)前或煎或煮，用保溫盒一裝就可以了。如果是煮的，為了防止互相黏住，可以在煮餃子時加點橄欖油，而煎餃怕受潮，可以在保溫盒里墊上幾層廚房紙或吸油紙。

喜歡甜食的也可以準(zhǔn)備清明團(tuán)子。用早春艾葉，我習(xí)慣按照江南稱呼，叫它為“青”，為了保持色澤，可以用略加了堿水的開水煮一下青，為了保留營養(yǎng)也可以不加堿，但是成品會略發(fā)黑。把煮熟的青控干水分，細(xì)細(xì)切碎，糯米粉與粳米粉按3：1的比例混合，加入還是溫?zé)岬那嗳~碎中，揉成三光（手光、盆光、面光），然后取豆沙或者麻芯餡兒，包成團(tuán)子，上籠蒸熟。加了粳米的清明團(tuán)子比單純糯米的，冷后口感會更軟更韌—點。

香椿厚蛋煎也很應(yīng)景，把香椿燙一下，切碎，加入打散的蛋液中，用平底鍋中小火低溫，慢慢一層層倒入蛋液，加蓋燜一會兒，熟透，冷卻后切成條；也可以用烤箱，深烤盤加錫紙，抹油，蛋液里加少量食用油，180℃上下火，倒入約0.5厘米厚蛋液，烤8分鐘后加倒0.5厘米厚蛋液，再烤8分鐘，這樣重復(fù)4～5次，最后一次只開上火，底火不開，這樣烤出來的厚蛋煎層次分明，口感更扎實。

涼拌菜也是必須的，當(dāng)然也可選擇西式色拉。需注意的是，不論涼拌菜還是色拉，醬汁都要分開裝，不要拌好再帶，不然到了野餐地，一打開餐盒，菜也軟了，醬汁也糊了，看著都倒胃口。

最后，也是我家在野餐時候必帶的——熱粥！

早春還是冷颼颼的，在郊外吃一肚子冷食，中國人的胃一般都會受不70我喜歡煮點雜糧粥，放一把小米，一點紅棗，一點燕麥，一點糙米，蓮子、紅薯、雞頭米等隨意，前一天晚上就用電燉鍋煮上，第二天裝在大個的保溫桶里，等吃完冷食，大家再分一點熱乎乎的粥，會覺得很滿足。

也許有人會覺得這樣帶食物去野餐挺麻煩，可是，換個環(huán)境吃吃喝喝，哪怕只是家常食物，個中愜意，體會過一次就會上癮。芥川龍之介說：“為使人生幸福，必須熱愛日?，嵤拢频墓獠?，竹的搖曳，雀群的鳴聲，行人的臉孔——需從所有日?，嵤轮畜w味無上的甘露……為了微妙的享受，我們又必須微妙地受苦。”是為至理名言。

咬春

鄭國麗

我剛學(xué)著識字的時候，字撿半邊念。比如薺菜的“薺”，就被我念成“齊”。后來才知道“薺”音同“濟(jì)”，古人一冬缺少新鮮蔬菜，春天的薺菜有救濟(jì)之意。這件趣事我一直記到現(xiàn)在，那是因為早春的薺菜雖形單葉薄，入口卻鮮嫩多汁，可以拯救因過年被包裹了太多油膩的腸胃。

我喜歡包薺菜餃子：將摘來的薺菜洗凈，細(xì)細(xì)切末，與肥瘦相間的肉末攪拌在一起，撒點鹽，放點姜末，包成元寶狀的餃子。灶上水開了，將它們撲通撲通趕下鍋，沸鍋里點過三回涼水，元寶們一氣兒胖鼓鼓地浮上水面，撈出，盛在透明的水晶盤子里，白皮下透著翡翠般的綠意，就連空氣里都散發(fā)著食物的香味，等不及將它們放涼，搛一個咬破皮，吹幾口便迫不及待入了口。那一口汁液橫飛的鮮嫩，無法描述！我只知道那一刻，我的味覺與古人神奇地相通了。800多年前的詩人陸游寫過贊美薺菜的詩句：“手烹墻陰薺，美若乳下豚?！薄对娊?jīng)》里有“甘之如薺”一說。民間也有諺語：三月三，薺菜賽金丹。

在我心里，能與薺菜餃子媲美的，只有早春頭茬的韭菜餃子了。在積雪如棉似被掩蓋下的韭菜們，被春天如酥的暖陽喚醒，在柔風(fēng)中搖曳生長。三道如油的春雨澆灌之后，韭菜們就可以收割了。頭茬春韭每根細(xì)長，截面如三角椎體，遠(yuǎn)比不上大棚韭菜那般肥大貌美，但食物的美味程度往往與外表無關(guān)。

韭菜和雞蛋是相互增姿增味的好搭檔。如落日碎金般的炒雞蛋丁，與同樣切成丁的碧綠春韭相拌成餡，里面加點碎蝦米。接下來有巧心思：用春韭汁單獨(dú)和出一小團(tuán)面。包餃子時，捏著這一小團(tuán)面做邊。鑲了綠邊的春韭餃子，不僅吃起來柔韌利口、鮮香味美，而且有種咬春的儀式感，顏值可以稱得上是餃子界的擔(dān)當(dāng)，我將其認(rèn)為是春菜中的第一美食。

在新疆廣袤的大地上，牧民們在春天會種大片的苜蓿，做為牛羊們過冬的飼料。外出踏青時，我會掐些苜蓿尖帶回來。春天的苜蓿還沒有開花，它們枝肥葉嫩，聞起來有股清香的味道。掐回來的苜蓿尖洗凈后與紫甘藍(lán)、嫩豆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拌在一起，滴一些檸檬汁，再澆上和風(fēng)沙拉醬，一盤小清新風(fēng)格的和風(fēng)苜蓿沙拉就成了，紫色、綠色、白色雜糅，煞是好看。這盤蔬菜沙拉做法簡單，就連零廚藝的人也能上手，味道卻清脆爽口，好吃到停不下來。

經(jīng)過了漫長的冬季，我們的身體內(nèi)蒙上了不少的油脂、飽受過灰塵和霧霾之苦，春天的蔬菜就顯得無比重要。它們在第一抹春風(fēng)里萌芽，綠意盎然，生機(jī)勃勃，使我們的口舌享受到了植物帶來的美味。

新春里的那一口鮮，在餐桌上釋放著它們獨(dú)特的魅力，與時令有著完美的契合，帶給我們情感與身體上數(shù)不盡的慰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