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璐蕓
(青島大學 文學院, 山東 青島 266000)
存在主義視角下的張愛玲
常璐蕓
(青島大學 文學院, 山東 青島 266000)
存在主義傳入中國以后, 魯迅、 錢鍾書、 馮至等進步作家都或多或少地受到過存在主義的影響。 曾在教會學校學習, 較早接受過西方教育的張愛玲也應受到過存在主義的影響。 但從目前所擁有的資料來看, 張愛玲雖未讀過存在主義哲學的論著或是作品, 但其小說中的存在觀卻與存在主義中的一些思想相通, 她筆下的世俗生活通過她的智慧表述達到了形而上的哲學境界, 她對人生存狀態(tài)和境遇的洞察, 與存在主義思想不謀而合。 張愛玲對因人的異化而形成的荒誕與變形有細致而深刻的刻畫與描寫, 用“荒涼”對應人們的孤獨與渺小, 通過對生命本真的思考, 進一步揭露了舊中國正人君子在舊禮教掩護下的虛偽與造假的本質(zhì)。 關鍵詞: 張愛玲; 存在主義; 荒誕; 荒涼; 生命本真
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形象大多命運悲慘, 她們無力反抗男性的凌辱, 既看不到前途, 又不祈求別人幫助, 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呻吟悲泣, 感到自身的存在毫無意義、 毫無價值, 既想生存又找不到出路, 只好聽之任之。 這種思想恰與存在主義哲學思想相通。
存在主義哲學(L’existentialisme)側(cè)重研究人的生存狀態(tài), 最早由丹麥哲學家索倫·克爾愷郭爾在19世紀中葉闡發(fā)出來。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 人類步入現(xiàn)代社會。 工業(yè)飛速發(fā)展, 科技、 文明空前發(fā)達, 但是人們卻感覺空虛, 找不到歸屬感, 覺得自己始終游離于社會之外, 自己將自己“異化”。 宗教影響的弱化, 又將人自身變成為一個支離破碎的存在物, 迫切需要一種理論來化解自己的異化感, 于是, 存在主義便應運而生。
存在主義認為, 存在的不是客體而是主體, 特別強調(diào)“個人是萬物的中心”, 所以個人在選擇自己的本質(zhì)時, 不受社會關系的制約, 而有“絕對的自由”。 但自然和社會總是和人作對, 每一個人都是孤單的個人, 是被“扔到這個同他對立的世界上來的”, 因而覺得“凄涼”“孤獨”“苦悶”, 正因為如此, 才感到人生毫無意義而且永遠是一個悲劇的下場。 不過個人通過選擇, 造就了他自身特性而言, 他便有了選擇的自由, “而人在自由選擇之后, 就必須肩負起自己的責任。 存在主義的積極意義也就體現(xiàn)在這里”[1]4。
張愛玲小說真實地表現(xiàn)了20世紀40年代都市生活中的人生風貌:一是因人的異化而形成的“荒誕”, 二是因戰(zhàn)爭的破壞、 經(jīng)濟蕭條、 城市的破敗而形成的“荒涼”, 三是因人的“生命本真”的喪失而形成的人們在自欺中討生活的窘?jīng)r。 張愛玲的小說以對都市市民的心理變化的精細刻畫與動態(tài)描寫為引線, 以世俗層面飲食男女衣、 食、 住、 行為線索, 以性欲變化、 人性探索為中心, 深刻地表現(xiàn)了在金錢主宰下女性的悲劇。
張愛玲出生于20世紀20年代的上海, 父母親的結(jié)合是封建禮教的產(chǎn)物。 父親是一個紈绔子弟。 張愛玲4歲時, 因母親只身前往英國, 被寄養(yǎng)在姑母處。 不完整的家庭生活讓她過早地感受到了人情冷暖, 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和人生的孤獨蒼涼, 為她日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調(diào)。
張愛玲7歲開始試寫小說。 1943年5月, 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在周瘦鵑主編的《紫羅蘭》上發(fā)表, 自此備受矚目。 張愛玲生活在一個動蕩的年代, 她對當時的種種變革感到惶惑、 懷疑, 不能理解, 但是她對這種不理解采取了漠然置之的態(tài)度,張愛玲幼年生活不幸福。 她雖出身名門望族, 卻沒有感受到絲毫的榮耀。 被母親拋棄, 被繼母毒打, 寄人籬下, 無依無靠。 她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恐懼和懷疑, 認為“人是最靠不住的”, 人在童年時期所獲取的觀念、 價值、 習性、 禁忌等等, 經(jīng)常持續(xù)地對成年生活施加強大的影響。 這恰恰印證了存在主義的觀點: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的, 人在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上無所依靠, 這種“被拋棄”的“痛苦”充溢于張愛玲的小說。 《茉莉香片》這部小說中的荒誕故事正是張愛玲對生命“被拋到這個無情世界”狀況的思考。 聶傳慶的母親和言丹朱的父親互相愛慕, 言家上門提親, 但因馮家阻礙而分手, 分別遇到另一個人結(jié)合生子。 于是, 兩個無辜的生命被拋到這個世上。 聶傳慶得知自己的母親和言教授在年輕時戀愛過, 他覺得自己很無辜:“碧落嫁到聶家來, 至少是清醒的犧牲。 傳慶在聶家, 可是一點選擇的權利都沒有?!盵2]210他未被征詢, 未經(jīng)選擇, 就來到人世, 身處聶家, 被父親責打, 精神上像個廢人, 他幻想過他的出生, 要是能選擇就好了, 然而存在是不可理喻的, 這諸多的幻想只是徒勞。 他甚至將自己生活中的種種不幸怪罪到言丹朱的身上——“她根本不該生到這世上來, 他要她回去”[2]218。 他對言丹朱的暴虐源自于他希望他的出身能夠合情合理, 他想讓荒誕的事情變得不再荒誕, 但當他執(zhí)著于將事情變合理時, 他的行為也就荒誕了起來。 《花調(diào)》中的川嫦在試新鞋的時候說:“這種皮看上去很牢, 總可以穿個兩三年?!本o接著結(jié)局就是:“她死在三星期之后。”[3]14人生在世, 很多事情自己沒有辦法掌握, 她愛的人娶了別人, 她只能絕望, 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慢慢垮掉。 《創(chuàng)世紀》中, 紫微看著低頭使勁扒飯的兒孫們, 忽然心生感慨:“燈光下看著, 恍惚得很, 紫微簡直不認識他們, 都是她肚里來的呀!”世界混沌而冷漠, 人孤獨而渺小, 人生于世, 總會感覺到所有的東西都不是自己的, 包括最親近的, 仿佛這些都是在自己之外的, 只有自己是真實的。 《桂花蒸·阿小悲秋》中描寫的一切看似熱鬧實則荒蕪, 看似文明實則骯臟。 外國男人格爾達看著羅曼蒂克, 實則小氣且不專一; 阿小雖然是一個服務生, 但是卻愛干凈。 文中到處透著“臟”, 這不僅僅說的是環(huán)境, 還是人心。 張愛玲作品中的人物往往都是被剝離開的, 與世界秩序保持對立、 脫節(jié), 這些人物存在的偶然性與被拋棄性, 顯得極為荒誕。
張愛玲的文學基調(diào)是灰暗的, 她的描寫是“荒涼”的, 而“荒涼”正是張愛玲生活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里一種個性化的生存體驗。 “個人即使等得及, 時代是倉促的, 已經(jīng)在破壞中, 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 有一天我們的文明, 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 都要成為過去。 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 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惘惘的威脅?!盵4]142“荒涼”是張愛玲小說中的關鍵詞, 也是她最主要的情緒體驗。 在經(jīng)歷戰(zhàn)爭之后, 城市已經(jīng)變成廢墟, 世界已經(jīng)荒蠻不堪, 人的精神扭曲, 似乎這荒原之所不再賦予這世界以生命和存在的意義。 張愛玲喜歡城市的喧囂, 但是荒蠻的世界對他有奇異的吸引, “在上海已經(jīng)過了時的蹦蹦戲, 我一直想去看一次, 只是找不到適當?shù)娜艘煌ァ盵4]142, 蹦蹦戲的內(nèi)容并不怎么有趣, 只是一些小寡婦的情欲騷動, 普通群眾只是當它茶余飯后的娛樂, 哈哈一笑而已。 蹦蹦戲里的人似乎映照著現(xiàn)實的世界, 張愛玲看到的卻是荒蠻的世界里荒唐的人, 她體驗到自身的孤獨和虛無, 看到了人生存的本相。 《桂花蒸·阿小悲秋》講的是一個來自農(nóng)村的女傭——阿小一天的生活, 她在所幫傭的家里只能在后陽臺活動, 從這個后陽臺能看到整個城市, 這小小的陽臺和大大的都市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制造了一種荒涼的氣氛。 這種氛圍與阿小這個主人公聯(lián)系起來, 仿佛在訴說著生活的艱辛和前路的渺茫, 生命似乎有不能承受之重。 《封鎖》里吳翠遠眼中的街道看似充滿生機, 實則破爛不堪:“賣臭豆腐干的卸下了擔子, 一個人捧著文王神卦的匣子, 閉著眼嚷嚷地搖, 一個大個子的金發(fā)女人, 背上背著大草帽, 露出大牙齒向一個意大利水兵一笑, 說了句玩笑話?!盵5]227這一瞥中的上海仿佛是雜糅了中西、 古今的碎片, 其實“里子已經(jīng)破爛不堪”, 這個大都市的文化已經(jīng)在慢慢地離析, 看似“熱鬧”實則“荒涼”。 《等》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家小小的診所, “里間壁上的掛鐘嘀嗒嘀嗒, 一分一秒, 心細如發(fā), 將文明人的時——間劃成小方格; 遠遠卻又聽到正午的雞啼, 微微的一兩聲, 仿佛有幾千里地沒有幾人煙”[6]261。 鐘代表著時間, 雞啼是古代人計量時間的一種方式, 這里以“鐘”映照“雞啼”, 好像把人帶回到了那遙遠的時代, 勾起了人們的無限回憶, 而這個都市只不過是一個廢墟, 雖然熱鬧, 但是滿目荒涼。 張愛玲筆下的“荒涼”都市, 正好對應著人們生存的孤獨與渺小, 這正是存在主義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實寫照。
“荒涼”作為張愛玲小說的切入點, 它表達了對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舊社會的失望, 對戰(zhàn)爭的詛咒, 對經(jīng)濟被破壞的焦慮……它粉碎了人們的觀念與信仰, 這就是“荒涼”一詞對我們的啟示。
薩特曾在倫理學中探尋人的本性:認為個體只有把自身從這些不自主的傾向中解放出來, 才能實現(xiàn)個體的本真性; 恰當種類的歷史變化可能把整個社會從這些傾向中擺脫出來, 把本真性作為一種新型的社會生活建立起來。 五四以來, 一些作家開始搜尋一些“人類本質(zhì)問題”。 這種精神不自由被稱作“奴隸狀態(tài)”, 因為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 在海德格爾看來:“獲得了自己本身的人的存在即為本真的存在, 失去自身或只是貌似獲得自身即為非本真的存在; ‘自欺’就是逃避生命的本真, 逃避自己對自己的責任, 拒絕正是生命的本真呼喚。”[7]194張愛玲在這方面也有思考, 已經(jīng)有學者指出:“對生活的敏感洞察和不尋常的表達方式, 使張愛玲對現(xiàn)代人的生存方式的理解, 幾乎達到了和卡夫卡的《城堡》、 魯迅的《墓碣文》、 錢鍾書的《圍城》和薩特的《惡心》同樣的高度?!盵8]144《封鎖》中的翠遠是個備受人尊敬的大學教師, 男主人公呂宗禎也是體面的好人, 他們都生活在別人的評價中, 他們規(guī)規(guī)矩矩做好人的同時, 也就失去了“本真狀態(tài)”, 讓自己按別人的要求活著。 他們在電車中相遇, 在電車中, 他們好不容易可以放開束縛, 讓生命的本真得以亮相, 但是隨著封鎖的解除, 他們也就回歸到了原來的自己。 《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振保是個好丈夫、 好兄弟、 好情人, 他和嬌蕊真心相愛, 可是他為了他自己的顏面竟然拋棄了嬌蕊, 這能說是真愛嗎?只不過是“自我本真”保護下的激情罷了。 振保沒有勇氣活出真的自我, 放棄了他自己, 他是一個典型的“自欺者”。 張愛玲的筆下有太多像吳宗禎、 振保這樣的人了, 他們逃避真實生活在“自欺”中, 他們是別人口中的“好人”, 卻唯獨不是他們自己。 張愛玲對這類人人性的揭示不乏存在主義的意味。
閱讀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作品(包括存在主義文學作品), 有助于我們理解、 研究與認識中國現(xiàn)代文學, 尤其是我國新時期文學作品所呈現(xiàn)出的多樣化態(tài)勢。 如果不了解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作品對中國文學的影響, 我們就不可能讀懂張愛玲。
張愛玲一方面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古典文學的熏陶與感染, 另一方面因就讀于教會學校, 較早地受到了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化的教育, 形成了自身獨特而迥異的文學素養(yǎng)。 她的小說既有中國傳統(tǒng)古典文化的痕跡, 又有存在主義文學的意味, 既有對人生之世俗層面的飲食男女衣食住行的描寫, 又有對人物深層意識和人性的探索。 從內(nèi)容看, 張愛玲描寫的不是新文學的啟蒙話語與革命內(nèi)容的文學活動, 而是小市民, 是現(xiàn)代都市市民, 尤其是女性人生的一隅, 特別是對于女性瑣細的日常生活的發(fā)現(xiàn)與肯定, 以女性的立場與視角致力于女性生存困境的開掘與描寫。 應當說張愛玲是一位獨具女性異彩和獨特個性, 并具有相當影響的女作家。 她在小說中反映的女性異化而形成的“荒誕”, 都市凋敝而形成的“荒涼”, “生命本真”轉(zhuǎn)變?yōu)椤胺潜菊妗保?生動而準確的描繪, 表明20世紀40年代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舊社會已走向衰敗和腐朽。 亦如楊義所言, 張愛玲作品的價值“就在于她引入了洋場世界這個法力無邊的魔影, 使其人生人性的剖示帶有濃重沉郁的悲劇感和歷史感”[9]445。 張愛玲作品的意義就在于它揭示了舊社會行將就木的歷史事實。 我們通過存在主義來解讀張愛玲, 對我們現(xiàn)代文學的創(chuàng)作與評價具有重要意義與借鑒價值。
[1] 劉象愚.現(xiàn)代主義文學作品選:序言[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2] 張愛玲.茉莉香片[M]∥張愛玲作品集.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6.
[3] 張愛玲.花凋[M]∥張愛玲作品集. 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6.
[4] 張愛玲.典藏全集:散文卷[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
[5] 張愛玲.封鎖[M]∥張愛玲作品集.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6.
[6] 張愛玲.張愛玲典藏全集:中短篇小說卷[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
[7] 陳嘉映.海德格爾哲學概論[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
[8] 梁云.論魯迅與張愛玲的文化關系[J].社會科學輯刊,1997(6).
[9] 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3[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責任編輯 湛貴成]
Eileen Cha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xistentialism
CHANG Lu-yun
(CollegeofLiberalArts,QingdaoUniversity,Qingdao266000,China)
After the May 4th movement, existentialism was introduced to China, some prominent writers such as Lu Xun, Qian Zhongshu, Feng Zhi etc, and presumably Eileen Chang, were more or less affected by the influence of existentialism. Change went to church school in her childhood, and was one of the earliest who received western education. According to available literature, however, Chang evidently never read about existential philosophy, but some of her views from her books are relevant to existential philosophy. The mundane lives Chang wrote about are elevated to the realm of philosophy through her meticulous expressions. Her insight about human living conditions and circumstances agree coincidently with existentialism. Zhang’s depictions about the absurdity and deformation rooted from personality alienation are exquisitely profound. “Desolation” is applied to the loneliness and obscurity. The contemplation on the nature of life further reveals the hypocrisy and the fraud of the old gentleman under the cover of the old moral codes.
Eileen Chang; existentialism; absurdity; desolation; the nature of life
2017-03-27
常璐蕓(1986—), 女, 山西武鄉(xiāng)人, 碩士研究生。
I042
A
1009-4970(2017)04-0053-04
她并不想去評論所處的年代, 也不想抵抗當時的變革。 她認為那都是過眼云煙, 她要描寫那些常態(tài)社會中比較穩(wěn)定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