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立
跑碼頭
陶立
郭青作品
蘇州的脾氣,那是種從不潦草的多情,總是讓桃花逢見流水,才子相會佳人,老人看見子孫滿堂,人們收獲歲歲年年。
當?shù)氐娜藗冎獣宰阆逻@片土地的脾性,生活的不疾不徐也就順理成章起來,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慢條斯理的人文風貌,與濃厚的文人情懷。
閑散了幾千年,不考究些東西實在會無趣,所以蘇州人講究,比方吃茶,就弄出了碧螺春,飲食,形成了蘇幫菜,諸如此類,漸漸匯聚成了吳文化。
吃喝都是嘴巴上的講究,其實還有一樣,語言。
吳語發(fā)音以唇齒為主,聽上去干凈,說起來斯文,很少有火氣,多數(shù)時候,是一片花前聲聲慢、月下喃喃語的意象,這溫聲細氣好比魚米豐饒,是自古以來代代相傳,也就是骨子里的東西。
最早的說書先生,是把吳語簡單配上故事,大街說到小巷,變成了養(yǎng)家糊口的本領,后來經(jīng)過不斷琢磨,又有人添上了弦索,配上唱腔,穿上長衫旗袍,搭起高臺桌椅,評彈自然而然地在這方水土上被滋潤了出來。
評彈一如既往地繼承了江南的傳統(tǒng),用溫柔的態(tài)度去對待事物,評彈有個先輩叫馬如飛,他在《道訓》中有一句話:“三條弦索插入四處聲名,一部南詞夠我半生衣食?!边@大概是一個說書先生對評彈最透徹的認知。
說書是有趣的,這個過程中一步一景,可能昨天還是桃花春風一壺酒,明天就成了江湖夜雨十年燈,快意和苦悶原本風馬牛不相及,卻在此刻自然地融洽。
懂吃的人叫吃客,懂茶的叫茶客,最懂說書先生的,叫聽客。
可以想象,臺底下那些年邁蒼蒼的聽眾,也是從風華正茂開始,走了無數(shù)的路,聽了無數(shù)的書,他們經(jīng)歷過評彈界的黃金時代,見過蔣月泉、張鑒庭、周云瑞、嚴雪亭等一系列流派創(chuàng)始人的風華絕代,聽久了名家的東西,自己也成了大師。
我學的是《玉蜻蜓》,是蔣派經(jīng)典書,學經(jīng)典有好有壞,好處是基本功打得扎實,能汲取到更多養(yǎng)分。但這也是壓力呀,一部書出了無數(shù)名家,聽客耳熟能詳,往往會拿你和那些名家做比較,不過好在聽客還是包容的,即便出錯,他們也會說一句:“畢竟年紀輕,能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啊?!?/p>
說書先生出去演出叫做跑碼頭,我第一個碼頭是在江陰,一個大場子,票價依稀記得是五元一張,這是不容易的,現(xiàn)在不比從前,多數(shù)書場都是免費開放,不用擔心留不住聽客就沒有飯吃。
第一天臺下大概坐了一百多人,我四周看了一看,心想完了,明天可能就要掉一半,那時已經(jīng)無暇顧及徹夜不眠的疲憊,只剩下了緊張,生怕不小心說錯或者忘詞荒腔,好不容易熬了下來,等到下臺整個人就沒了力氣。
現(xiàn)在想來,背書的那段日子真是難忘,晚上背白天演。前輩常說這是一個坎,跨過去也就這樣,過不去,那就無緣書臺,好在我勉強算是過去了。半個月之后我回到家中,倒頭就睡。后來我在想,僅僅半個月就讓人如此疲累,以前先生出碼頭都要三四個月,他們又是怎樣度過的?
其實臺上臺下一樣,都像車站的旅人,來來往往沒有停歇過,從沒唱完的戲,沒說完的書,一出停了再演一出,一幕完了再拉一幕,一場過了再來一場,一回沒了再說一回,先生與聽客相同,就在這無止盡里沉沉浮浮。
里面有人走,有人留。
說書先生極難走徹底,因為情結是很難丟卻的,就和煙茶酒一樣,身邊有許多朋友和我提起過,如果日子里少了這些,那該是多么的無趣啊。如此程度的喜愛,用愛好、癖好、習慣來形容都不是太恰當。
非要形容的話,好比把輕薄桃花逐水流的輕薄二字去掉,只要打開折扇,評彈人就帶著評彈漂泊,去見山見黛,見水見云,這是天性。
聽客呢?如果遇見說書先生本事不夠,書說得難以入耳,那聽客便走得毅然決然,也絕不能怪他們無情,聽書本來就是茶余飯后的消遣,是流傳千家萬戶的風雅,要是愜意淪為折磨,便沒有人喜歡了。
每逢出碼頭,演出前我常常與聽客互相遞支煙,聊聊天,東說陽山西說海,他們喜歡說,我喜歡聽,話題總是離不開以前的事情,于是先生聽客之間的界限就模糊了。因為還沒在臺上呀,所以我是聽客,當談起那些過往歲月時,這些原本看上去昏沉的老人,眼里往往會泛起神采,就好像回到那段崢嶸歲月似的。
可惜,日子是一往無前,回不去的。
有個老人令我印象很深,刮風下雨他都如期而至,偶爾遲到也不會發(fā)出聲響,悄然坐在位子上,闔著眼瞼聽書。在演出的兩小時里,他每隔五分鐘左右就起身,走到熱水瓶前向茶杯加水,次數(shù)多了邊上人就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也不惱怒,靜靜等到結束,起身離開,這樣的情景日復一日。
大約是到了第十天,書場外邊哭聲一片,是一戶人家在辦白事。聽客們和我講,去世的那人原本是做鐵匠的,沒想到無聲無息就走了。原本我還在擔心,同樣的年邁蒼蒼,會不會觸景傷心?大概是我想多了,老聽客臉上的皺紋并沒有顯出哀愁的氣象,反倒是云淡風輕。
書里常有生離死別,《玉蜻蜓》里有一回叫貴生臨終,講的是金貴生臨終前割舍不下三師太,里面唱詞官白甚是情深,我演了許多回,以為熟透了這種凄苦,萬萬沒想到,演得多反而看不透,聽客在臺下看似瞌睡,卻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出場邊上依舊哭哭啼啼,人越聚越多,后來我神使鬼差問了一聲:“這人是聽書的嗎?”聽客伸手指了指,我恍然大悟。
今后啊,那只紅色熱水瓶,再也沒人五分鐘去拿它一次了。
怎么說呢,今天把這段經(jīng)歷寫下來,于是聽我說故事的人成了我故事里的人,或走或留,在別人眼里是去留無意,放自己這,是自古難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