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益祥
威廉·斯蒂芬森《大眾傳播的游戲理論》述評兼紀念該書出版50周年
宗益祥
威廉·斯蒂芬森是英裔美國物理學家、心理學家和傳播學家。1967年,斯蒂芬森在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大眾傳播的游戲理論》一書,該書的兩大主題可以概括為論證人之自由意志的“游戲人”和探討媒介心理測量學的“Q方法”。受惠于荷蘭歷史學家赫伊津哈考察游戲的文化視角和理解方法,斯蒂芬森認為大眾媒介絕非只是一種說服和統(tǒng)治工具,而傳播的主觀游戲就是要解蔽結構功能主義的理論窠臼,據此涌現功利主義視界背后的人的自由存在境界;Q方法是傳播游戲理論的活靈魂,它提供了一種客觀測量個體主觀性的科學方法,該方法首先對一個人的自我描述進行測量,然后將之與其他人的自我描述進行比較分析,最后再對所有這些自我描述進行因素分析和因素闡釋。在時隔半個世紀的今日,我們重讀《游戲理論》一書,同樣具備一種返本開新的時代意義。
威廉·斯蒂芬森;《游戲理論》;游戲人; Q方法;密蘇里學派
DOI 10.16602/j.gmj.20170011
威廉·斯蒂芬森(William Stephenson,1902—1989)何許人也?他是英裔美國物理學家、心理學家和傳播學家,他曾在施拉姆的《傳播學概論》中以典型的“他者”形象閃現(Schramm & Porter,1982,pp.22-26),然而“自我”的斯蒂芬森從未真正到場,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因此,我們還是有必要先簡單還原一個真實的斯蒂芬森形象。
斯氏早年從事核物理學研究,并于1926年獲得杜倫大學(Durham University)頒發(fā)的物理學博士學位,期間深受格式塔心理學影響,隨后于1929年獲得倫敦大學學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頒發(fā)的心理學博士學位。1935年6月28日,在一封寫給《自然》(Nature)雜志的簡信里,斯蒂芬森正式宣布了一種具有革命意義的Q方法論的誕生,該方法提供了一種可以客觀測量個體主觀性的科學方法(Stephenson, 1935, p.297)。同年,斯蒂芬森加入英國最早的精神分析學研究委員會并從事相關研究工作。自1936年起,斯蒂芬森先后擔任了牛津大學實驗心理研究所(Institute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的主任助理及主任職務,期間他繼續(xù)從事心理測量學、格式塔心理學、精神分析學以及現象學心理學研究。“二戰(zhàn)”的突然爆發(fā)迫使斯蒂芬森投筆從戎。他加入了英國皇家醫(yī)療軍團,并在遠駐印度的英軍中擔任一名隨軍心理醫(yī)師。戰(zhàn)后斯蒂芬森曾以英軍準將身份在學界短暫復歸。1948年他選擇以訪問教授身份加盟了芝加哥大學(University of Chicago)的心理學系。正是在芝加哥大學,斯蒂芬森自覺繼承并努力推動“芝加哥學派”(Chicago School)的豐厚理論遺產,并在此期間出版了系統(tǒng)介紹Q方法論的《行為研究》一書(Stephenson, 1953)。但斯蒂芬森反對當時主導芝大心理學系的“舊行為主義研究”(尤為排斥個體主觀性在心理學研究中的重要價值)。因此他于1955年選擇離開學界并進入廣告營銷界,緊接著便開始利用Q方法推動廣告界朝向心理統(tǒng)計學與受眾態(tài)度細分研究的革命性轉變。1958年,斯蒂芬森又以廣告研究特聘教授身份在密蘇里大學(University of Missouri)新聞學院復出,自此他開始系統(tǒng)審視新聞傳播研究,并且嘗試將Q方法論廣泛應用在相關研究當中。其中就包括他于1964年發(fā)表的《新聞閱讀的樂得理論》一文(以下簡稱《樂得理論》,Stephenson,1964,pp.367-374)。正是在這篇文章中,斯蒂芬森將大眾傳播的樂趣元素總結為“l(fā)udic theory”,但是為了讀音上的悅耳,他又在原拉丁文“l(fā)udic”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詞“l(fā)udenic”,該詞包含純粹游戲與比賽的意思。1967年,斯蒂芬森以《樂得理論》一文為基礎并結合大量傳播案例研究,在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大眾傳播的游戲理論》一書(以下簡稱《游戲理論》),該書后經美國交易圖書公司在1988年再版(Stephenson,1988)。
那么,大眾傳播的游戲理論到底要表達什么?
從1988年版的版本信息頁可知,當時美國國會圖書館的圖書編目出版數據將該書歸入“大眾媒介心理學(mass media-psychological aspects)”和“游戲哲學(play philosophy)”兩大類——與之對應,《游戲理論》一書的兩大主題也可以概括為探討媒介心理測量學的“Q方法”和論證人之自由意志的“游戲人”。
《游戲理論》一書的目錄為:
第一章 大眾傳播研究的兩個新理論
第二章 大眾傳播理論的一種方法論
第三章 關注受眾原則
第四章 游戲理論
第五章 國際沖突的緩和
第六章 社會性格理論
第七章 國家性格與魅力領袖
第八章 民主神話
第九章 國際相覷
第十章 快樂的異化工人
第十一章 新聞閱讀的樂得理論
第十二章 赫魯曉夫的訪美之行
第十三章 陸軍與麥卡錫聽證會
第十四章 想要與需要研究
第十五章 大眾傳播游戲理論的深入探討
由上可知,《游戲理論》一書共計十五章,全書的“原理部分”是第一章到第四章,顯然第十一章是對1964年發(fā)表的《樂得理論》一文的修訂,第十五章是全書的總結部分,其余各章主要為Q方法的相關案例研究。
在第一章中,斯蒂芬森從總體上介紹了本書研究的背景、緣起、領域、立場和方法;第二章重點討論了作為貫穿全書的傳播研究方法的Q方法論的具體操作步驟,并與美國社會學家和統(tǒng)計學家塞繆爾·斯托夫(Samuel Stouffer)開展廣播電視研究的主流R方法論進行對比分析;第三章進一步介紹Q方法論以受眾為中心的研究立場,依斯蒂芬森之見:“我們要讓構成這些受眾的每一個個體能通過自己執(zhí)行Q操作來定義自己。但對于許多大眾傳播學者來說,將看待受眾的視角從客觀主義轉換到主觀主義上來絕非易事”(Stephenson,1988,p.33)。斯蒂芬森將用Q方法論進行操作研究的受眾定義為Q受眾(Q-audiences),并且指出Q受眾被細分為不同類型,據此進一步導出社會控制(social control)研究領域涉及的“信仰”(belief)、“觀點”(opinion)和“態(tài)度”(attitude)問題,以及在選擇聚神(convergent selectivity)中探討的“社會性格”(social character)、“觀念”(notion)與“形象”(image)問題;第四章詳細討論了“游戲理論”;第五章和第七章到第九章是政治傳播問題研究,這四章內容取自斯蒂芬森與其好友英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和心理學家劉易斯·理查德森(Lewis Fry Richardson)在1959—1961年合著但未能出版的《政治沖突的緩和》(AmeliorationofPoliticalConflict)一書。簡單來說,斯蒂芬森認為政治充滿了主觀偏見,外表嚴肅,實則游戲,而政治爭論的形式和內容與國民性格、社會需求密切相關,比如政治形象的塑造就應當充分迎合大眾需求,因此政治傳播的關鍵問題應是如何進行科學的大眾態(tài)度細分研究;在第六章中,斯蒂芬森嘗試將Q方法論與美國社會學家大衛(wèi)·理斯曼(David Riesman,1909—2002)在《孤獨的人群》(LonelyCrowd)中提出的“社會性格”(social character)理論進行結合(Rieman et al.,1960),即通過Q方法測量不同的社會性格類型;在第十章中,斯蒂芬森利用Q方法對工人進行工作滿意度研究,他認為大眾媒介扮演了平衡工作和游戲的中介角色,從而使被工作“異化”(alienation)的工人們獲得勞碌之余的心靈慰藉,因此大眾媒介就應當對受眾進行科學的類型分析,從而充分滿足不同類型的讀者需求。在這里,斯蒂芬森使用的“異化”一詞不禁讓人想起了馬克思的勞動異化理論,但是斯蒂芬森在書中似乎并不認同經典馬克思乃至西方馬克思主義對“異化”問題的相關闡釋;在第十二章中,斯蒂芬森挑選蘇聯領導人赫魯曉夫在1959年訪美之行來闡明游戲論和Q方法在新聞研究領域的重要價值。在斯蒂芬森看來,美國媒體正在玩一場盛大的游戲,即建構了一個可以滿足絕大多數美國民眾的反蘇情緒的蘇聯形象;同樣在第十三章中,斯蒂芬森借助1954年的“麥卡錫聽證會”為我們再次呈現了游戲理論的獨特意涵:麥卡錫聽證會上演了一場唇槍舌劍的游戲盛況,各色人等見仁見智、分歧迭出,這時常讓觀眾感覺仿佛置身于《哈姆雷特》的戲劇性情節(jié)當中,并且不同類型的受眾在觀看聽證會時都會將自我意識投射其中——正所謂“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在第十四章中,斯蒂芬森介紹了游戲論和Q方法在廣告營銷和大眾輿論領域的應用價值,比如研究公共事業(yè)公司和公共醫(yī)學的形象、主題和標語;最后,第十五章總結了全書的各種原理、假設和應用,并且升華了全書的主旨,即大眾傳播研究的核心問題應是“人之神話”(the myths of man),比如斯蒂芬森主張傳播研究應走向理解涌現人性的人文藝術之途(Stephenson,1988,pp.198-199),據此游戲理論最終達及一種“存在主義心理學之境”(Stephenson,1988,pp.205-206)??梢哉f,這才是斯蒂芬森提出傳播游戲理論的一大旨歸。此外,在斯蒂芬森看來,無論是傳播的游戲論還是Q方法都尚未能撼動主流經驗研究,因此在全書結尾他不無遺憾地指出:“我只是推開了一扇門而已?!?Stephenson,1988,p.206)
盡管只是推開了一扇門,但是一旦我們撥開繁蕪、登堂入室,斯氏在理論和方法上的“非主流”氣息便迎面撲來。在全書開篇,斯蒂芬森介紹了自己如何在1958年“闖入”當時“行將枯萎”(伯納德·貝雷爾森語)的傳播學界,進而非常敏銳地指出:“我對學界嚴重忽視娛樂與大眾傳播之間的關系感到困惑不解……大眾傳播研究的早期成果的共同缺憾就是對‘游戲’元素的嚴重忽視。如果不考慮游戲元素的話,那么我認為我們將無法理解社會控制與選擇聚神二者的意義。”(Stephenson,1988,pp.2-3)
那么,為什么偏偏是“游戲”?因為在斯蒂芬森看來:
復雜精妙的主觀游戲(subjective play)閃爍著神話(myth)與幻想(fantasy)的迷人色彩。我們還會發(fā)現它關乎一個人的各種自我心理(self-psychological)狀況,而不是所謂人類的本能反應或者整體沖動?,F在我們要接觸到一個新概念——“傳播快樂”(communication-pleasure),它意為游戲主要為游戲者帶來自我提升而非物質利益。游戲理論是一個扎根歷史的文化人類學概念,而荷蘭學者約翰·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則是游戲理論的集大成者。從這種文化的視角出發(fā),我在大眾傳播研究領域獲得了一種新視界(Stephenson,1988,p.3)。
與施拉姆在《大眾傳播與國家發(fā)展》一書中將大眾傳播與傳授工作技能、讀書識字、開拓市場等“苦差事”相比(Schramm,1964),斯蒂芬森更加推崇的是“無用之用”的傳播游戲,對此他在書中還有過一段饒有趣味的論述:
倘若我們以游戲的視角來看待大眾傳播的話,那么或許可以說一個社會發(fā)展自身文化的形式恰恰就是大眾傳播的游戲形式——這種形式發(fā)展忠誠、伴隨夢想、有其神話;而反復灌輸工作的大眾傳播則與此截然不同。我們很難想象,比方說,竟然存在這么一種文化,該文化所想到的全部東西唯有學習、生產與工作!(Stephenson,1988,p.48)
在第四章“游戲理論”中,斯蒂芬森重點介紹了赫伊津哈及其大作《游戲的人》(Huizinga,1950),并且從美國精神病學家托馬斯·薩斯(Thomas Szasz)的反精神病學研究中吸取了“傳播快樂”這一核心概念。與之相對的則是“傳播痛苦”(communication-pain)。前者與“游戲”相伴,后者與“工作”相連。而“游戲”和“傳播快樂”屬于“選擇聚神”范疇,該范疇直接取自美國社會學家赫伯特·布魯默(Herbert Blumer)的相關研究?!肮ぷ鳌焙汀皞鞑ネ纯唷眲t屬于“社會控制”范疇,該范疇取自美國社會學家理查德·拉皮爾(Richard Tracy Lapiere)的相關研究。此外斯蒂芬森還簡單談及了法國社會學家羅杰·凱洛伊斯(Roger Caillois)、美國人類學家大衛(wèi)·普拉斯(David Plath)的相關游戲或休閑研究。
在書中,斯蒂芬森明確反對施拉姆的樂趣理論。后者曾提出傳播樂趣的兩大原理:“當下樂趣”(immediate pleasure)與“延緩樂趣”(delayed pleasure)原理,但是斯蒂芬森批判施拉姆濫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因為弗氏的樂趣與現實原理基于人類的深層無意識機制(deeply unconscious mechanisms),而斯蒂芬森認為受眾在面對大眾媒介之時具備一種鮮明的自我意識??梢哉f,“自我意識”或者“自我參照”構成了游戲理論的第一公理,而“游戲”恰好呈現了主體的積極能動狀態(tài)。
無疑斯蒂芬森的游戲理論主要受惠于赫伊津哈,而后者看待“游戲”的文化視角和理解方法同樣在傳播游戲理論當中得到延續(xù)和拓展,因此《游戲的人》一書構成我們理解《游戲理論》的重要理論背景。斯蒂芬森與赫伊津哈都是強烈反對納粹極權統(tǒng)治的和平斗士,前者曾投筆從戎直接參與到反法西斯主義戰(zhàn)爭當中,后者因猛烈抨擊納粹行徑而被德軍逮捕囚禁,并于1945年荷蘭解放前夕病逝??梢哉f,“游戲”代表了一種反對奴役、追求自由的“忠誠”“夢想”和“神話”。與主流結構功能主義的傳播觀念不同,斯蒂芬森認為:“大眾傳播之最妙者,當是允許閱者沉浸于主觀游戲(subjective play)之中者。”(Stephenson,1988,p.1)換言之,斯蒂芬森認為大眾媒介絕非只是一種說服和統(tǒng)治工具,而傳播的主觀游戲就是要解蔽結構功能主義的窠臼,據此努力涌現功利主義視界背后的人之自由存在境界。
因此,斯蒂芬森重新界劃了傳播研究范圍。他明確反對主流學界生搬硬套信息理論(information theory)的單位和范疇(例如“信息比特”),提出要從最被主流傳播學界所忽視的“人內傳播”和“個體主觀性”出發(fā),采取科學測量個體主觀性的Q方法論來從根本上顛覆主流傳播研究。對于Q方法,斯蒂芬森在書中給出了一段精辟的論述:
從根本上來說,Q方法是一種個體(individual)用以描述(model)自我對一些復雜話題、問題或情境的心理態(tài)度的方法。因此,該方法首要關注的是一個人進行自我描述的主觀性(subjectivity),而不是通常情況以一種旁觀者(onlookers)的立場進行間接推測。Q方法論的一切心理測量都是以個人主體為中心——可以說,一切測量源自個體主觀性。具體而言,該方法始于某一個案(single case)的心理測量,然后再將這一個案與其他個案進行比較分析。換言之,該方法首先測量一個人的自我描述,然后再將其與其他人的自我描述進行比較分析,最后要對所有這些自我描述進行因素分析——Q方法會貫徹到本書的所有研究當中(Stephenson,1988,p.5)。
毫無疑問,Q方法論是斯蒂芬森對傳播研究乃至整個社會科學研究最具開創(chuàng)價值的學術貢獻。該方法是對“物理學革命”“現象學運動”、格式塔心理學、精神分析學等20世紀早期興起的前沿思潮的一次匯聚和提煉。比如,斯蒂芬森尤為推崇丹麥物理學家尼爾斯·波爾(Niels Bohr)的“互補原理”和英國物理化學家和科學哲學家邁克爾·波蘭尼(Michael Polanyi)“意會哲學”,他也認為Q方法論踐行了胡塞爾(Edmund Husserl)“懸置”理論成見的“回到事物本身”。
斯蒂芬森認為Q方法論可以貫穿傳播研究的一切領域,即實現人內傳播、人際傳播、組織傳播和文化傳播的有機融合,其中人內傳播是考察一切傳播問題的關鍵起點。斯蒂芬森強調Q方法論的“主觀立場”和“直接經驗”,“我們必須關注個體所視、所聽與所讀——并且并非是我們在觀察他們,而是一切都是他們的自我觀察。個體的自我確保一切觀察源自內在經驗”(Stephenson,1988,p.10)。
在第二章的開篇,斯蒂芬森加入美國心理學家雅各布·坎特(Jacob Robert Kantor)的交互行為心理學中的“事件”(Event)概念,所謂“事件”通常介于個體(X)、媒介或社會機制(Y)以及“信息”(Z)三者之間的交互行為場(interaction field),而X、Y、Z三者交互就形成某一特定情境性的具體心理事件。這里對于“事件”的強調明顯具有一種格式塔心理學的“場論”意蘊,據此斯蒂芬森強調主觀性是一種自我參照,他反對身心二元論,認為心理事件不是一個客觀實體而是情境關系,并且特殊性要比普遍性更加重要,因此明確反對舊行為主義的“刺激—反應”模式。
在本章中,斯蒂芬森還為我們演示了Q方法的具體操作步驟:搜集Q母體(Q-population)、選擇Q樣本(Q-samples)、選擇P樣本(P-samples)、執(zhí)行Q分類(Q-sorts)、建立Q因素模型(Q-factor models)、因素分析(Factor analysis)以及因素解釋(Factors interpretation)。簡而言之,該方法首先測量一個人的自我描述(涉及一系列的自我參照陳述),然后再將其與其他人的自我描述進行比較分析,最后要對所有這些自我描述進行因素分析。換言之,該方法始于某一個案研究(single case)的心理測量,然后再將這一個案與其他個案進行比較分析。與斯托夫采取的主流R方法相比,斯蒂芬森堅持“小樣本主義”的個案研究方法,這就與主流大樣本主義方法顯得格格不入——對此斯蒂芬森倒也了然:“Q方法為我們提供了測量個體主觀性的基石。乍一看,這種關注個體主觀性的方法與科學客觀性(objective science)的要求相悖,也正因此該方法獲得學界普遍接受的速度的確非常緩慢?!?Stephenson,1988,p.11)
此外,在斯蒂芬森看來,Q方法是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家查爾斯·皮爾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提出的“溯因推理”(abductive inference)的具體實現,后者認為只有溯因推理才表現了科學認識中的主體能動性,而演繹法與歸納法都不是新知識的推理形式。換言之,R方法只是在不斷地檢驗假設,而Q方法則是在探索和發(fā)現新的假設!談及皮爾斯我們還能在書中抽出一條“芝加哥學派”的思想血脈:皮爾斯、庫利、米德、布魯默、理斯曼等人已經直接競相登場。斯蒂芬森此后又與戈夫曼的“擬劇論”進行過對話,并且實際上早于凱瑞實現了“回到芝加哥”進行返本開新的“文化轉向”。但是與芝加哥學派的主要成員的重大區(qū)別在于,斯蒂芬森是一位經歷了20世紀初期“物理學革命”的核物理學家,因此他對科學革命之于人類價值具有一種非常深切的生命體知,他注重區(qū)分科學說明和人文理解的差異,但是又反對在科學世界與人文世界之間劃出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在第十五章中,斯蒂芬森明確將自己的Q方法指認為“代表并且有力推進了韋伯的理解社會傳統(tǒng)”(Stephenson,1988,p.190)??梢哉f,斯蒂芬森在書中閃現的思想火花正是一束嶄新的科學哲學思想,而Q方法論無疑走向了科學說明與人文理解的互補整合之路,也開啟了一種嶄新的科學人本主義范式。
讀罷全書,第一感覺絕非有趣,因為斯蒂芬森給出的游戲規(guī)則顯然與我們習以為常的主流傳播研究斷然有別,因此面對這場理論游戲想要上手入境并不容易。盡管斯蒂芬森已在《致謝》里明確指出全書只是他加盟密大新聞學院以來的“一本研究選集”,因此可以理解它并不具備一般專著給人的系統(tǒng)性和連續(xù)性;但是如果不加留意,讀者上來免不了遭受一些閱讀上的障礙。除了在形式上的碎片化之外,《游戲理論》一書中給出了諸如“游戲”與“工作”“傳播快樂”與“傳播痛苦”“社會控制”與“選擇聚神”“信息理論”與“游戲理論”等一系列的對立概念。斯蒂芬森也在書中說明了這些對立概念的提出只是“出于理論研究的需要”(Stephenson,1988,p.48),換言之,他借助這種涇渭分明的對立形式強烈批判主流研究之不足,但又絕非全然否定主流信息理論的重要學術價值。遺憾的是,本書誕生以降,包括施拉姆在內的一批讀者都陷入了“游戲”與“工作”的二元形式爭論的泥潭中,鮮有學者可以觸及《游戲理論》的本真意涵。此外,斯蒂芬森在書中對作為活靈魂的Q方法論的介紹明顯過于單薄,而絕大部分讀者都是在尚未配備《行為研究》一書的方法座駕下貿然越界,于是結果可想而知。
如果拋開上述形式上的問題不談,那么《游戲理論》一書可能包括以下兩大問題:其一,斯蒂芬森在書中對以法蘭克福學派為代表的傳播批判學派持批判態(tài)度,但是他卻始終未能真正理解馬克思主義批判理論的本真邏輯,尤其是未能真正審視其勞動異化理論;而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工作”(異化勞動)對“游戲”(“自由人的大聯合”)的不斷壓制也正是馬克思所思考和批判的關鍵所在。因此,斯蒂芬森并未能進一步解釋造成這種“游戲”與“工作”二元分裂的根本現實原因,相反圍繞二者的不斷爭論反而佐證了資本奴役和意識形態(tài)統(tǒng)治的無孔不入。
其二,盡管Q方法提供了一套精深的測量個體主觀性的科學方法,但是其使用明顯帶有強迫選擇性的等級量表,這就與其推崇的自然主義研究理念產生了矛盾。此外,與主流R方法相比,盡管Q方法采取小樣本研究方法,但是我們發(fā)現即便是個案研究的操作程序也并不輕松,因此Q方法并不適合從事一些大樣本分析的橫斷面研究。
總之,全書瑕不掩瑜,尤其是考慮到此書誕生在20世紀60年代亟待革新的特殊傳播學語境中,以斯蒂芬森為核心的“密蘇里學派”(Missouri School)①為我們打開了傳播研究的別樣天地,因此在時隔整整半個世紀的今天,我們重讀《游戲理論》一書本身同樣具備一種返本開新的時代意義。
本文是陜西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本土傳播心理學本體理論建設”的階段性成果(立項號:2016M013)。
注釋
① 密蘇里學派:指自斯蒂芬森進入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以來逐漸形成的一支具備相同理論旨趣和研究方法的新聞傳播研究群體,該群體除了斯蒂芬森這位核心人物之外,主要還包括斯蒂芬森培養(yǎng)的一批博士弟子,如斯蒂文·布朗(Steven R.Brown)、唐納德·布倫納(Donald J.Brenner)、馬爾科姆·麥克萊恩(Malcolm S.Maclean)、瑪麗·辛格(Mary J.Schlinger)、唐·蘇努(Don H.Sunoo),等等,其中長期執(zhí)教肯特大學的布朗教授無疑扮演了繼承斯蒂芬森學術衣缽的第一傳人角色,其于1980年出版的《政治主觀性:Q方法論在政治學中的應用》(本書由斯蒂芬森作序)一書是對斯蒂芬森政治傳播研究的重大推進。此外,臺灣學者羅文輝是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培養(yǎng)的一位中國博士生,他在1985年完成了名為《作為一種新聞工具的科學方法:一種Q方法研究》的博士論文,因此筆者也將羅文輝先生歸入密蘇里學派的學術譜系當中。值得一提的是,布朗和布倫納在1972年主編并出版了《科學、心理學與傳播學:敬獻威廉·斯蒂芬森》的論文集,該文集分為“科學”“心理學”和“傳播學”三大部分(這也是斯蒂芬森的主要研究領域),并收錄了斯蒂芬森的師友和弟子圍繞Q方法論進行探討的相關論文,而這本論文集恰好大體呈現了密蘇里學派在20世紀70年代前后從事新聞傳播研究的整體風貌。遺憾的是,由于種種原因,作為一個“被刪除”的密蘇里學派至今未能進入國內外新聞傳播學術史的研究視域當中。
Huizinga, J. (1950).Homoludens:astudyoftheplayelementinculture. Boston: Beacon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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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曹書樂)
William Stephenson’sThePlayTheoryofMassCommunication—In Memory of the 50th Anniversary of the First Publication
Yixiang Zong
(College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Nor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s and Law)
William Stephenson is a British-born American physicist, psychologist and communication scholar.In 1967, Stephenson publishedThePlayTheoryofMassCommunicationat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the two themes of the book can be summarized as follow: Homo Ludens, which demonstrated human free will, and Q-methodology, which explored media psychometrics. Influenced by the cultural perspective and understanding method of Dutch historian John Huizinga, Stephenson believed that mass media was not just a tool of persuade and rule definitely, and subjective play of communication was to demasking the set pattern of dominant structural functionalism, so endeavor to reveal Man’s free existence which was suppressed by utilitarianism. Q-methodology was the living soul of play theory of mass communication, it gave us an scientific method which can measure individual subjectivity objectively, the method began with measurement of one’s self description, then compared with other’s self description, and operated factor analysis and factor interpretation with all these self descriptions at last. After half a century, it has important era significance when we rereadThePlayTheoryofMassCommunicationtoday.
William Stephenson; The Play Theory of Mass Communication; Homo Ludens; Q-methodology; Missouri school
宗益祥:西北政法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