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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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上海市井小說的家庭敘事:從傳統(tǒng)到現代
張艷虹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上海 200241)
當代上海市井小說以微觀的視角呈現特定的生活空間的體驗與經歷。這些不可復制的細節(jié)展現出的生動、真實與具體,不同于宏大敘事。弄堂里的家庭敘事和生活細節(jié)是個體的歷史,弄堂里的生活圖景、“流言”以及情感敘事都是上海市井生活中最具生命力的事物,讓城市染上了感性色彩,具備了生命的溫度。
市井;弄堂;流言;情感敘事
當代上海市井小說固然缺乏大場景和宏大敘事,總是“螺螄殼里做道場”,但從另一面看則“有著市民文化不拘不束、日常世俗和寬容”[1]58,能在虛弱和狹小的空間中尋找意義與滋味,以平實日常上海之形象與輝煌發(fā)展的上海形成映照。家庭敘事構成平實日常的上海,其所描繪的市井生活不斷地以現代之物破壞精致整一的古典美學想象,又使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獲得成為審美對象的可能性,呈現出城市之下具體個體的歷史和生活圖景。
弄堂伴隨著上海發(fā)展的歷史,代表上海的特征。從早期的老式石庫門、新式石庫門弄堂到新式里弄、花園里弄,再到中國弄堂、外國弄堂等等,上海的弄堂千姿百態(tài),里面的生活包羅萬象。原來的弄堂構成一般多是二、三十幢房子,規(guī)模小的可能只有幾幢。隨著城市的擴張、人口的增加,石庫門越建越多,新式石庫門規(guī)模少則幾十幢,多的上百幢甚至是幾百幢。隨著石庫門規(guī)模擴大,房子數量增多,弄堂也相應地復雜起來,有總弄,還有支弄。在20世紀50年代,上海弄堂總數有9 000多條,弄堂里的住宅超過20萬幢,占當時上海所有住房的60%,容納了70%的居民。上海弄堂的發(fā)展承載著這座城市的生活氣息,有著普通人的童年回憶,凝聚起城市的個性基因。透過弄堂看到的上海大眾,是日常生活中最廣大的群體,維系著社會的穩(wěn)定。市井的精髓便在這個群體之中。這是上海市民生活的天地,藏污納垢、寧靜又嘈雜,弄堂早已與上海居民融為一體,蘊藏著上海的市井文化。
1937年,夏衍創(chuàng)作了三幕戲劇《上海屋檐下》,把普通的石庫門攔腰斬開,展示出一個細致的橫截面,真實的日常生活空間便展現在舞臺上。人們可以看到灶披間、自來水龍頭,看到亭子間窗口掛著的淘籮、小孩的尿布,也看到客堂間的寫字臺,用作衣櫥的玻璃書櫥以及天井里的破舊家具、小煤爐、飯桌等等。住在閣樓上的老報賬、淪落風塵的施小寶、失業(yè)的洋行職員黃家楣、小學教師趙振宇以及二房東林志成和楊彩玉。這些不同身份的人和家庭擁擠在這狹小的空間中,沒有宏大的理想與偉大的事業(yè),各種破舊的、雜亂的家什所傳遞的是生活的種種不易與逼仄。即使是在大時代即將到來之前,我們所看到的也只是實實在在生活中的算計與努力的掙扎。我們很難厘清,到底是世儈算計的一面支撐助長著這種建筑格局的擴張,亦或是這種建筑空間的格局塑造了城市的特性①。城市記憶通過建筑、敘述、日常的交往,存在于主流傳播系統(tǒng)之外,在生活之中默默存在并互相傳遞?!吧钤谶@個時代和這個社會里的人創(chuàng)造了這個時代和這個社會的詩意和美?!盵2]4在生活中堅守的堅實的價值理念,通過交往與實踐,使之成為日常生活情境中延續(xù)和發(fā)展的實踐性能量。文化始終保持著動態(tài)的流轉,經過記憶篩選留下的東西恰好反映了人們內心的期待。
到1990年代后,作家們更傾向于在文學中挖掘“上?!碧厣?。弄堂成為文化的想象標志出現在各類作品之中。程乃珊的《藍屋》《女兒經》《金融家》,王安憶的《文革軼事》《長恨歌》,王曉玉的《紫藤花園》,陳丹燕的《上海的風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葉》,都在文化和市場上形成了極大的沖擊。對于精致的、細微的中產階級生活方式的回憶與想象,與城市發(fā)展的宏大圖景似乎是背道而馳,但是其內在卻又有著相通之處。舊上海圖景中的弄堂、石庫門及其所對應的日常生活的方式與做派,描繪出了在當時與眾不同的“上海敘述”,并滿足了全球化趨勢下對日常生活的想象。這正如羅茲?墨菲所說的“就在這個城市,勝于其他任何地方,理性的、重視法規(guī)的、科學的、工業(yè)發(fā)達的、效率高的、擴張主義的西方和因襲傳統(tǒng)的、全憑直覺的、人文主義的、以農業(yè)為主的、效率低的、閉關自守的中國——兩種文明走到一起來了”[3]5。在上個世紀末的懷舊情緒中,“重返石庫門”成為極具象征性的符號和體驗,儼然成為了欲望、夢想和市場意識形態(tài)的符號。
相似的空間所產生的文化具有在地性和獨特性。這種物質規(guī)訓帶來相似的共同記憶,一些相似的東西被保留了下來。比如對時光流逝的眷戀、新舊觀念的沖突、純真歲月的追憶、風俗的體驗等等。這些主題一直在各種場合反復出現,又各有側重,豐富著市井弄堂的內容。程乃珊的敘述中弄堂是高門大戶,是有廚房、衛(wèi)生間、保姆間的高檔公寓。每天的菜金兩元,要六菜一湯,二大葷,二小葷;陳丹燕的書寫比起程乃珊更多寫家常。相較之下,王安憶的弄堂更世俗,是日常生活中的絮絮叨叨,但有一點是共通的,“弄堂景色才是真景色”[4]。弄堂生活成了集體的想象。“一個偉大的城市所依靠的城市居民對他們的城市有別于其他地方的獨特感情,最終必須通過一種共同享有的認同意識將全體城市居民凝聚在一起?!盵5]242我們的集體記憶中有街道、有弄堂。社會認同、家庭位置被框定于其中,生活的往來既是進入這個關系網,同時也意味著社會歸宿感。家庭與外部環(huán)境的邊界被模糊了,通過模糊的處理,虛化了家庭的存在,以弄堂生活的組成部分的形象出現。弄堂的生活在這種關系的不斷敘述強化中被浪漫化了。
如果說,作為城市的上海象征著欲望、現代性、變化、速度,那么弄堂就是躁動的反面,是城市中最安靜、閑淡但又最豐富曲折的一面。城市外部的環(huán)境在不斷地改變,但這個封閉小環(huán)境內的變化總要慢幾拍。城市的變化是如此之迅速,街道上幾乎時時都在發(fā)生著變化,每一代人的記憶幾乎都無法復制。因此,關于一座城市的記憶竟然變得如此不確定,甚至是隱晦的,不可觸摸的。關于城市的鄉(xiāng)愁就變成對于城市這一段歷史的回憶,所有人都試圖找出相似的、可分享的記憶來。從鄰里間的綽號到嬉鬧,弄堂的記憶通過互惠和共享機制得以維持,這種家庭之間的互通有無,具有了經濟和象征的意義。這些敘述來自于被袒露的生活。這些形象是記憶的拷貝,被一次次重復利用,并在其中找到了歸屬感。即便是衛(wèi)慧、棉棉,這些曾走在文學欲望表達最前沿的作家,她們文本中涉及到“弄堂”時,也表現出出乎意料的柔軟。
歷史的隔絕與記憶的模糊,種種在過去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人、物、事件以及物品逐漸離開了生活,并在各種不同的場合下得到不同的闡釋與解讀,或被賦予了審美的想象,或被曲解,再現出一個個弄堂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種種家長里短展現出獨特的市井意味。當個體的經歷被凸顯的同時,一旦相似的經歷得到呼應,那么那些相通、相似的內容便顯得彌足珍貴,尤其這些記憶和印記隨著時間的流逝只留下了那些美好的部分。但在現實中,艱辛的物質條件并不能創(chuàng)造出田園詩般的家庭環(huán)境,生活本身的殘酷與乏味依然尖銳。
弄堂的世俗生活圖景所形成的敘述慣性常常是瑣碎、細膩且鋪陳的,在“聲”與“色”的統(tǒng)一中,譜寫生活的韻味。王安憶的“平安里”、程乃珊的“藍屋”、王曉玉的“永安里”,看似安靜的弄堂其實波濤洶涌,“這里都是一條條小弄堂,每一幢石庫門老房子里人多得要死,從我們這個石庫門進出的,就有二十多戶人家哩”[6]76。每個家庭各自曲折起落、興衰散合,奠定了城市的基調。弄堂里的人物眾生相展示不同的風土人情。有的人家有過顯赫的家族歷史,之后家道破落,屈居弄堂之中,如《天香》《長街行》;有的是心心念念“上支角”,要住進弄堂做真正的上海人,如《點絳唇》;有的是被生活空間擠壓到無以復加,一心要離開弄堂的,如《初夜》。隨著時間的推移,弄堂中的流動漸漸頻繁起來,拆遷,進入新房,離婚生病。家庭是弄堂的構成,弄堂又成為了家庭的衍生,從弄堂里搬進搬出揭示著人物地位變遷、榮辱得失、命運沉浮。
一般普通人住的弄堂都以“里”來命名,內部的人員構成復雜,一個小閣樓里可以住到七八戶人家,人們在狹小密集、擁擠嘈雜的弄堂里生活是透明的,身處其中,秘密是無處遁形的。家庭隱身于弄堂之中,弄堂空間的窄小擁塞,曲折拐彎,造就了特定的環(huán)境氣氛,事無大小,全都要算得仔仔細細、妥妥貼貼。你來我往的人情似恰到好處不多不少的,細碎到餛飩是按只計算,這就是生活的藝術。弄堂生活看似簡單,無外乎一日三餐,左鄰右舍、雞毛蒜皮、家長里短、喜怒哀樂,但正是因為有了這些,弄堂的生活頓時就有了熱氣騰騰的感覺。
家庭與弄堂、私人空間與公共空間的混雜,流言和隱私成為弄堂里的共同話題,弄堂的世界是一個“流言的世界(或者按照字面意思,‘漂流的詞語’)。在一個如此沉迷私人生活,如此拒絕有意義的公眾生活觀念,如此凝神于世俗享樂的禮儀的矯揉造作的城市中,流言是上海居民交流和互相聯系的媒介。實際上,由于缺乏發(fā)達的公共空間,他們擁有并且用以界定他們的社區(qū)和文化的正是流言蜚語”[7]?!八鼈兛烧f是上海弄堂的精神性質的東西。上海的弄堂如果能夠說話,說出來的一定是流言。它們是上海弄堂的思想,晝里夜里都在傳播?!盵4]流言以“家長里短”的形式成為弄堂日常的重要組成部分。閑言碎語、家長里短中既有俗世里的熱鬧與好奇,同時也有著被隱藏的關切與相濡以沫的親昵。各種復雜的情緒構成了弄堂生活的基底,上海市井的智慧便在于這種現實之中。國家大事、社會變革固然重要,但其影響總要經過層層傳遞才會落實,只有身邊這些觸手可及的事情,才有生活氣息,左右著生活的節(jié)奏與情緒。
弄堂里各道各處的灶頭間、后門口、曬臺上、弄堂拐彎抹角處,七嘴八舌地打聽,以此消耗時光。在這些家長里短的敘述中,市井生活姿態(tài)真實顯現,小市民的好奇心理浮現在人們的面前,結局在大幕揭曉前才最有吸引力。于是,大家耐心地等待著下一個流言的誕生。流言并不僅僅只是待在弄堂里面,隨著空間的轉移,也悄無聲息地轉移到工人新村中,弄堂里的人們即使集體搬遷了,但依然維系著彼此之間的聯系和默契。張怡微在《你所不知道的夜晚》中將弄堂里的生活移植到了新村之中,除了空間位置的變化,家庭生活似乎并沒有發(fā)生根本的變化。張家姆媽、黃家伯伯、蘇州阿婆,新村里人與人的稱呼依然保留著弄堂的習慣,公共廚房的空間格局使得女人們在淘米揀菜時,依然保持著閑言碎語的生活日常。
流言常常是和女性相關的。女性是上海家庭的主心骨,也是弄堂的主角,每條弄堂里面都有自己的弄堂之花,她們身上具有鮮明的文化的烙印,成為弄堂文化景觀的亮色和傳奇。王琦瑤、大妹妹、梅瑞莫不如此。她們或大起大落、今昔對比,或是安穩(wěn)度日,相夫教子,無論怎樣變化,都有著市井弄堂的文化底色與心理結構。人物間關系的親疏、相互之間的分分合合,似乎極少有什么實質性的利害沖突或者是非恩怨在起作用。可能是今天多用了一點醬油,也或者是說者無心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但在平凡得幾乎會忽略過去的現象背后,是鄰里之間不驚心動魄卻意味深長的生存較量,是一種只有內行才明白的委婉曲折對比。這是特定的歷史和地域環(huán)境中的文化傳統(tǒng)和教育才形成的相應的價值尺度、知識結構和心理動機體系。它一旦形成就深沉、隱蔽而穩(wěn)固地起作用。這些人物或可惡、或自私、或懦弱、或善良,但是市井中成長的小家碧玉都有著濃濃的地域色彩。張怡微說:“故事很不新鮮,說的是上海,又仿佛是上海的背面——一個眼看著‘上?!畹男∪ψ?。有平淡的流逝,也有流逝中的五味雜陳。這種感覺就仿佛覺得日子好像是過不完的,遙遙無期,明天是今天的延續(xù)?!盵8]1-2
弄堂的歷史就是城市發(fā)展的歷史,看似安靜的弄堂其實波濤洶涌,家家都在較勁掙扎,每個家庭的曲折起落、興衰散合成為弄堂的背景,家庭的變化敏銳地反映出社會整體的動蕩、轉型,與城市走過的歷程相通,導致人物家庭離合變化的社會因素,同樣左右著城市的變遷。一個人物,一個家庭,一條弄堂的興衰,就是這個城市,這個社會的歷史縮影。弄堂里的歷史敘事和生活細節(jié)是個體的歷史,通過微觀的視角,講述個人或特殊群體“不可復制的時代體驗、生命經歷和面對歷史時的姿態(tài),展現小人物的命運在歷史洪流中的跌宕沉浮,使文字涉及的歷史同時能成為個人心靈的歷史”[9]。生活的世界是普通民眾社會實踐的追求意義,市井文化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世界中滋長與完善。市井生活內蘊的反本質主義,是通過異質并存、藏污納垢的空間構造實現的。它甚至不單純是一種一心過日子的平民態(tài)度,市井生活的文化邏輯恰恰在于并沒有任何一種文化資源能夠獨掌局面。那些“流言”與焦躁既是生活中最具生命力的事物,也讓弄堂染上了感性色彩,具備了生命的溫度,凝結成了復雜微妙的情感。
狹小的居住空間是家庭的隱痛。1981年《上海文學》發(fā)表了王安憶的《本次列車終點》,描繪了一家人因為生存空間的擠壓所產生的糾紛。在想象弄堂美好生活的同時,對于生存空間的焦慮彌漫著整個時代,葉辛的《孽債》、夏商的《東岸紀事》、周嘉寧的《天空晴朗朗》,對這樣的居住環(huán)境有過真實的描繪。在弄堂的想象之下,并非都是瑣屑精致,更多的時候,內部的生活與空間是局促與窘迫的。空間的拓展是對于人的重新解放。家庭具有不同于公共領域的經濟和道德標準,象征著安全、和睦、舒適與溫暖?!凹摇钡莫毩⒋碇蔼毩r代”“自由也現代”“后上海主義生活”,甚至是海德格爾式的“人,詩意地居住”[10]?!凹摇钡目臻g開始施展力量,它成為家庭為之奮斗的目標,塑造著家庭內部關系。幸福與位置有關,幸福與面積有關,婚姻與空間的捆綁更為密切。家庭,它的使命、目標、原則,都緊緊地纏繞著空間展開。
石庫門中亭子間體現了市井生活中對于空間運用的極致,在灶披間之上,曬臺之下,挑高兩米,六七平方,也能搭出一片小天地,另有乾坤。亭子間是城市邊緣人的棲身之處,三教九流,藝術家、詩人、賣藝者乃至風月人物,演繹著各自不同的生活。梁實秋在《住一樓一底房的悲哀》說:“別看一樓一底,這期間還有不少的曲折?!背棠松旱摹锻ぷ娱g》里住著一位“布滿白癜風的老婦,一口的糯蘇州話,手上香煙不離”;周天籟的《亭子間嫂嫂》是影響最大的“亭子間”之一,這部小說在《東方日報》上刊載,風靡一時。弄堂成為海派文化的圖騰,“無數信息密碼都藏在亭子間里”。
王安憶的《文革軼事》寫于1993年。這篇小說雖然用了“文革”這樣刺眼的名字,但那場浩劫卻只是提供了人物活動的背景。張思葉家頗有根基,可父親被關進牛棚,哥哥從文員貶為三班倒的工人,一個姐姐劃清界限去了外地,平日在家里活動的都是女人:張思葉、嫂子胡迪菁、胡迪菁的兩個女兒大妹小妹、大學畢業(yè)前途無著的張思蕊,還有一個很少出場的母親。一家人住在一棟三層小樓上,但是第二層被貼了封條,居住空間不免緊張,會客吃飯全靠一個亭子間。這家人生活的變化,從工人趙志國與張思葉結婚做了上門女婿開始。趙志國相貌堂堂,卻是工薪家庭出身,無錢買房,只能棲身張家。張思葉長相一般,畢竟是大家小姐,難得她放下架子,對趙志國一往情深,但后者似乎總提不起精神,倒是與同是小戶人家出身的嫂子胡迪菁頗有默契。一家人常在亭子間相聚,甚至自辦舞會,竟也其樂融融。趙志國被簇擁于一群女人之間,難免有賈寶玉的感覺,但是也有意料之中的麻煩,正處于人生困惑期的張思蕊偷偷地愛上了他。張思葉被安排到安徽農場勞動,趙志國不得不直面張思蕊滿含哀怨的進攻,種種窘況中,他與胡迪菁產生了微妙的情愫。張思蕊一氣之下去了東北,胡迪菁也拒絕了趙志國的苦戀。張父從牛棚放出,二樓被封的房子還給張家,張思葉也從安徽回到上海,一家人眼看苦盡甘來,卻因為房間分配問題發(fā)生糾紛。胡迪菁為搶得主動,將偷藏的張思蕊的情書交給張思葉。絕望的張思葉決定去外地工作,而遭到背叛的趙志國也心灰意懶,夫妻倆痛哭一場,一起離開。
從以上故事梗概,便知王安憶有意演繹政治身份的微妙沖突。表面看來,一切都因為“文革”,“他們彼此都受到了欺負,這欺負是深到骨頭里去,痛到心肺里去”[11]500。只有“文革”這場浩劫能解釋這種無緣由的傷害。但是亭子間所發(fā)生的一切,又似乎有浩劫不能直接解釋的地方。趙志國與胡迪菁分明是兩個外來人,因為有這層身份認同,彼此有一種莫名的同情,但也正因為同是外來人,又不免暗自較勁。他們是亭子間的主宰者,在這個既逼仄又開放,最具生活氣息的空間里,他們挑起話題,活躍氣氛,留心觀察,試圖掌控一切。他們對上海包括那個摩登的、浮華的老上海如數家珍(雖然有些只是道聽途說),將那種布爾喬亞式的懷舊氣氛帶入了亭子間。但是這種氣氛只是幻影,一旦開始生存條件的爭奪,亭子間的浪漫與溫情便蕩然無存。對于這一點,胡迪菁看得最明白。早在亭子間的“派對”如火如荼之際,她便察覺到一種危險,亭子間變得越來越重要,與她的人生都有了聯系,這是凡事都帶著目的的她所不能接受的。
亭子間里的聚會是一個安慰,也是一個發(fā)泄,并且已成為一個固定的日程,沒有它每天下午干什么呢?午后的時間漫長而愁悶。自從來了個趙志國,這聚會的意義就遠不止這些了。胡迪菁對自己說,事情和原先一樣,沒有任何改變??伤綄ψ约赫f,自己就越不相信。胡迪菁的世故與精明,加上她涉獵各類戲文和好萊塢情話,使她對人情世事具有極強的預知能力,事情還未發(fā)生就好像已在她眼前演過。有時候,這些畫面還會出現在她的夢境里,真的一樣,她不由驚出一身冷汗。[11]447
這種亭子間的“派對”是上海市井文化饒有風情的一面,它能夠很自然地被解讀為一種生氣勃勃的民間精神,一種在逆境中仍能保持精致生活的樂觀態(tài)度。當然,如果持批判的態(tài)度,也可以將之劃入“上海懷舊”的范疇。但這顯然不是王安憶的意圖所在。這個小小的亭子間,同時展示了誘惑與危險。它既是標示地位的正房之外的飛地,又最終跳不出提防與算計;它既讓人享受平等的幻覺,卻又隨時激發(fā)身份的沖突;它既滋養(yǎng)了日常生活,又破壞了它。胡迪菁完全不能允許自己被亭子間的溫情收買,她比趙志國要徹底得多。后者確實有種賈寶玉似的悲涼心態(tài),他時時刻刻覺得自己是個外人(而且是“逆襲”的外人),他對妻子的冷淡,與其說是厭惡妻子本人,不如說是厭惡自己的外人身份。亭子間是能夠讓他如魚得水的地方,但是他在亭子間愛上了出身相當的胡迪菁,卻似乎他之所以享受這個地方,可能還是因為它是某種“外”。那些在大房間里出生的女兒們不懂得珍惜,她們看待自己的心比看待這個城市要重得多,她們紛紛離去,或是因為愛,或是因為恨。她們還沒有真正進入日常生活,她們在亭子間的幽怨,表明她們并不理解亭子間那種狂歡化的氣氛。只有兩個外人能夠主宰這亭子間,他們似乎更配得上這三層小樓——但是,他們越是能夠主宰亭子間,就越是表明自己不屬于這三層小樓,因為這種主宰所依靠的生存智慧,這棟樓里的人本不需要。亭子間只是人們落拓時的棲身之所,當一切恢復秩序時,他們應該遠離它,只有當他們占據了二樓朝南的大房間時,才算是在上海站穩(wěn)了腳跟,才算是把生活攥在自己手里。上海市井生活最幽深的一種面相,就從這內與外的辨證中漸次展開。
家庭是安居的意象,“向往擁有一個溫暖安定的家庭,愛情是幸福,是生活的主流,是產生力量的源泉”[12]189。當代上海市井小說中的家庭敘事內蘊著現代人不安穩(wěn)的體驗,流動與遷徙始終蘊含于其中。家庭是對城市變遷的順應和抵抗,一方面,隨著城市化的進程、城市擴張,大量的人群涌入城市,豐富了城市的構成;另一方面,這種擴張以及伴隨而來的城市變革,又使居民的安定感日益稀薄。這使得家庭敘事總是以一種動蕩的景觀出場。城市日新月異的變化固然令人神往,而身居其中的人們每日感受不間斷的拆除、重整、新建、融入與分離,喧囂就在安居之中。我們可以將家庭敘事視為一種后退之中的涌出,不斷被城市日新月異的變化逼退,卻又總是在這種變化暫停的瞬間涌現出來。它本身又始終在尋求確定的空間。
在市井小說之中,家庭成為個體觀照城市的視角,在城市的發(fā)展之中,有的家庭呈現出因變化緩慢而日益凸顯的衰敗景象,更多的是因變化太快而不斷擴大的情感空洞。家庭敘事提供的是將城市的物理和社會的層面通過文學文本的形式呈現,尋求以文學之眼來觀看社會,在這種表達與敘述中,賦予城市“想象”的意義。而在這想象之中,“市井”的一面始終作為城市地域性的靈魂與根基存在。但是另一方面,上海的文學敘述不應該也不可能僅僅停留在上海的海派想象中裹足不前。這一面向始終與現代化的城市想象相伴隨,既推動著城市現代化的進程,又填補著城市文化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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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鄭宗榮)
①張濟順在《論上海里弄》(《遠去的都市:1950年代的上?!罚本荷鐣茖W出版社,2016:382)指出,里弄中的社會生活功能的健全其實是社會生態(tài)不平衡的表現。弄堂中固然提供了較為便捷的消費生活,但這種低層次的水平更多地加劇了逐小利、短視的市井生態(tài)。
On Family Narratives of Contemporary Shanghai Marketplace Novels: From Tradition to Modernity
ZHANG Yanhong
In a marketplace novel, individuals or special groups enter the specific historical space and show the experience in a specific living space from a micro perspective. The vivid, real and specific, shown in the details which are not reproduced, are different from grand narratives. The family narratives and the details of life in the alley are the history of the individual. Life scenes, gossip, and emotional forms in the alleys are the most vital things in the streets of Shanghai, bringing emotional colors and temperature of life to the city.
marketplace family; alley; gossip; Emotional narratives
I206.7
A
1009-8135(2017)05-0083-06
2017-06-22
張艷虹(1979—),女,上海人,華東師范大學博士生,主要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