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彥博

(長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淺析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鳳凰造型崇拜

叢彥博

(長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鳳凰是我國古人對現(xiàn)實世界中多種動物與太陽、風等自然崇拜融合的產(chǎn)物，原是中原文明的精神象征，后被北方少數(shù)民族接受并推崇。本文從鳳凰造型本身具有高度的藝術審美性，北方民族對中原文化的包容及融合，鳳凰崇拜與薩滿民俗信仰的同一性三方面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解讀。

北方民族；鳳凰；造型藝術

從古至今，鳳凰圖騰一直是中原文明的精神象征之一。遼金時期始，我國北方少數(shù)民族開始接受鳳凰文化，并逐漸加以推崇。這一過程在考古及諸多歷史遺跡中可見一斑，本文現(xiàn)作相關論述如下。

一、對“北方少數(shù)民族”“鳳凰崇拜”的界定

本文主述的“北方”地域，并非按現(xiàn)行行政建制概念劃分，而是根據(jù)歷史地理研究方法，按歷史上形成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區(qū)域劃分出的一個相對完整的地域單元。此地域單元西接蒙古，北臨黑龍江和烏蘇里江，東連朝鮮半島，南瀕大海。居住在這片地域的少數(shù)民族具有相近的薩滿民俗信仰，主要包括滿族、蒙古族、鄂倫春族、鄂溫克族等。

鳳凰是我國古人對現(xiàn)實世界中多種動物與太陽、風等自然崇拜融合的產(chǎn)物，是中華文化意識的精神象征。《說文解字》一書描述鳳凰曰：“神尿液，天老曰：鳳之象也，鴻前，麒后，蛇頸，魚尾，鸛顙，鴛腮，龍文，龜背，燕頷，雞喙，五色具備。出于東方君子之國，翱翔四海之外，過昆侖，飲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風穴，見則天下大安寧”[1]?！渡胶＝?jīng)》記載，“丹穴之山，有鳥狀如鶴，五色而文，名曰鳳?！盵2]

動物崇拜、自然崇拜是原始社會最早的崇拜現(xiàn)象。正如費爾巴哈所言：“自然是宗教最初的、原始的對象，這一點是一切宗教、一切民族的歷史充分證明了的?！盵3]在原始人眼中，動物與自然是極其神秘的。人們對動物與自然力量既依賴又懼怕，由此產(chǎn)生敬畏與崇拜心理。事實上，在鳳凰崇拜形成之前，人們對與鳳凰形象相關的動物崇拜就已經(jīng)存在，鳳凰的產(chǎn)生過程正是對鳥、蛇、魚等動物崇拜與對太陽、風等自然力量崇拜的融合過程。鳳凰崇拜源于動物崇拜，卻又超脫動物崇拜，成為一種“神物”崇拜。龐進認為，“鳳凰崇拜是動物崇拜的升華，它比動物崇拜更集中、更神奇、更靈異、內(nèi)涵更豐富，也更藝術、更審美、更富有象征意味。”[4]

二、北方諸民族鳳凰造型崇拜源流

遼王朝是以契丹族為主體建立的北方民族政權。916年，耶律阿保機在龍華州以東金鈴崗(今內(nèi)蒙古赤峰)即位建立契丹國。947年，遼太宗耶律德光改國號為“大遼”。1125年，遼為金所滅。在遼統(tǒng)治北方時期，契丹人不斷吸收漢族和其他民族文化，并融入到自身游牧文化中。這種特點表現(xiàn)在遼鳳紋中，如鎏金鳳凰鏤空銀冠，出土于內(nèi)蒙古哲里木盟奈曼旗青龍山遼陳國公主與駙馬合葬墓。其冠用銀箔鎏金，雕花鏤空。冠正面及立翅雕飾鳳凰造型，兩兩對稱，文脈渾圓雅致，頗顯尊貴與民族氣息。再如雙鳳銜綬，出土于赤峰市駙馬墓，鳳紋共兩件，為半圓形，鳳嘴銜花端綬帶，綬帶靈動飄逸，因與“壽”諧音，有長壽吉祥之意。鳳首后飾一綹硬發(fā)，鳳尾秤疊草續(xù)毛翎造型，為典型游牧文化與中原文化融合的產(chǎn)物。

1206年，蒙古部鐵木真征服北方草原諸部并建立了蒙古汗國。蒙古汗國先后征討西夏、金、宋王朝，掠奪人口被安置于北方草原，漢、女真、契丹等族人逐漸融入蒙古族。鳳凰文化逐漸被蒙古族接受，鳳凰及與鳳有相似文化背景的龍被視為統(tǒng)治階級集權的象征。蒙古族民間也開始流行龍鳳造型藝術，并于清代達到鼎盛。與宮廷崇尚權力不同，民間更注重鳳凰形象的裝飾性，將其視為優(yōu)美的造型藝術。較大蒙古包天窗支架的立柱上多有盤龍浮雕，人們?nèi)粘Ｅ宕鞯牧⒀孛薄⑾ドw等處也多繡有“二龍嬉戲”“龍鳳呈祥”圖案。

1115年，滿族先人阿骨打建立金朝，逐步取代遼成為北方的霸主，開始接受中原龍鳳文化。后金時代所建八王廳柱上出現(xiàn)了龍紋雕塑盤柱。至1644年滿人入關建立清朝，鳳紋造型趨于成熟。由于滿族統(tǒng)治階層在文化領域?qū)嵭袑Ｖ聘邏赫?，鳳紋呈現(xiàn)出華美規(guī)范化與繁博程式化之特點。按鳳凰姿態(tài)分，程式化的鳳紋可分為立鳳、坐鳳、臥鳳、飛鳳、團鳳等，按紋象組合又分為云鳳、草鳳、花鳳、拐子鳳等。鳳有象征帝后的神性，鳳紋多加以團花、羽冠、綬帶裝飾。晚清時期，慈禧太后大肆抬高鳳的地位，鳳紋造型不但在滿族皇室廣受推崇，在民間也廣為流行，大量表現(xiàn)在木石雕刻、織繡印染以及剪紙繪畫作品中。這些鳳紋手法多樣，極具喜慶色彩。滿族薩滿民俗信仰中也出現(xiàn)了鳳凰造型崇拜形式。在清代宮廷堂子祭祀活動中，薩滿帶一種龍鳳形神帽，帽骨為銅制，呈十字形支撐。神帽頂左右對稱，各立一支蟠龍柱，柱頂飾云紋。二龍中間立一只鳳鳥于云紋處，成飛翔狀。帽前雕一火焰紋，兩側有鈴，上附紅纓六個。

鄂倫春、鄂溫克等民族通過滿族接受了龍鳳藝術，或把鳳尊為神物，或視鳳為吉祥之象征。這些民族的民俗信仰造型中對此有所表現(xiàn)，如索倫鄂溫克人薩滿馬甲背上所繡托若樹的兩側繡有左龍右鳳紋樣。

三、北方少數(shù)民族鳳凰崇拜的文化成因

1.鳳凰造型本身具有高度的藝術審美性

我國北方少數(shù)民族接受中原鳳凰文化，究其原因，首先是鳳凰造型本身所具有的藝術審美心理。造型方面，鳳紋負荷平衡、對稱、主次、參差、比例、節(jié)奏等形式美學法則，其線條渾圓流麗，色彩明快多變，姿態(tài)奔放靈動，樣制雄健秀雅，極具藝術典型性和感染力。內(nèi)涵方面，鳳凰具有祥瑞美和崇高美等審美要素。鳳凰是祥鳥瑞禽，鳳紋的出現(xiàn)總是伴隨著吉祥安康之意，人們寄托和美、安定、順遂、如意等美好心愿于鳳凰之上。鳳紋的這種祥瑞美是各個民族共有的審美心理。同時，鳳凰具有崇高美好的精神內(nèi)涵。鳳凰的融合過程，也是中原文化審美意識累積、升華、潔凈的過程。在各個民族的鳳凰傳說中，有眾多描寫鳳凰扶危解難、現(xiàn)身救眾的內(nèi)容，也有寓意愛情、崇尚光明的記載。中原文化數(shù)千年來所孕育的鳳凰藝術，不論造型還是內(nèi)涵都極具美感，滿足了其他民族的藝術審美心理需求。

2.北方民族對中原文化的包容及融合

我國北方諸少數(shù)民族歷史上建立的政權組織，都對中原文化采取相對包容的政策。遼境內(nèi)居有眾多社會形態(tài)不一、文化習性各異的民族，契丹王朝采取“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的政策[5]。以屬國屬部制度統(tǒng)轄各原始部落，因俗而治。政治上，設立南北兩套并存的官制系統(tǒng)，北官掌管契丹軍政大權，南官兼采唐宋制度，稍作改省。經(jīng)濟上，在草原邊緣地帶設立州縣，發(fā)展農(nóng)業(yè)，出現(xiàn)了城邑、耕田，各地出土的鐵鏵犁說明當時牛耕已普遍使用，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達到了一定水平。文化上，儒家學說傳入遼國，成為遼國維護封建統(tǒng)治的理論支柱。道宗時期，儒學日益深化，使契丹文化與漢文化連為一體。契丹人認為漢契一家、華夷同風，遼朝文化不異于中原文化。契丹貴族多嫻熟漢語、漢字，后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制了契丹文字。

1125年，滿族前身女真人滅遼，金朝成為中國北方民族的霸主。這時期的北方金人統(tǒng)治區(qū)主要分布著契丹、女真、渤海和漢族，各族文化頻繁交流與融合，并受到中原文化的強烈影響。女真人進入中原初期，北方地區(qū)漢族的語言曾一度女真化，但女真人很快便改說漢語。太祖、太宗時的完顏宗雄、完顏勖和完顏翰都精通漢語，至世宗時很多女真貴族甚至不再會說女真語，“至于文字語言，或不通曉。”[6]金朝統(tǒng)治者沿襲了遼朝崇尚中原儒家文化的特點，大力提倡女真人學習以儒學為核心的漢文化。太宗時曾大力收羅遼宋官員及文學之士為新興女真政權服務，并將大量禮樂儀仗、儒學書籍運往上京(今黑龍江阿城)。

遼金統(tǒng)治者崇尚漢學的政策打通了草原文化和農(nóng)耕文化的界限，鳳凰文化隨著遼金漢學之興逐步融入契丹、滿族文化，又通過滿族流入蒙古、鄂倫春、鄂溫克等北方少數(shù)民族。蒙古帝國建立后，先后征討金、宋王朝，掠奪大量人口被安置于北方草原。忽必烈建立元朝后，隨著北方區(qū)屯田，部分漢、女真、契丹等族人陸續(xù)遷入這一地區(qū)，并逐漸融入蒙古族之中。元時期的北方地區(qū)積極吸收中原文化因素，龍鳳紋隨之在蒙古宮廷與民間被廣泛應用。17世紀，滿族再度勃興，中國歷史進入清朝統(tǒng)治時期，滿漢文化空前融合，鳳紋進入成熟期，無論形式及內(nèi)涵都趨于完美。晚清慈禧當政時，滿族皇室及民間推崇鳳凰文化之風達到極致，鳳紋大量表現(xiàn)在木石雕刻、織繡印染以及剪紙繪畫作品中。

3.鳳凰崇拜與北方少數(shù)民族薩滿民俗信仰的同一性

群體意向是社會群體對世界認知的形象化表達的集合與升華。古人在面對惡劣環(huán)境及強大的自然力量時有著共同的感受，鳳凰崇拜便是這樣的群體意向。從這個層面而言，鳳凰崇拜與我國北方薩滿民俗信仰相一致。

首先，神鳥崇拜在薩滿觀念中占有重要地位，被視作靈魂的象征。薩滿信徒認為神鳥能往來于天、地、人三界，作為傳遞消息的信使。鄂溫克人信仰一種專為兒童治病的“烏麥”神偶，用樺木雕成鳥形，用獸皮做尾羽翅膀包縫，認為兒童患病乃是靈魂“烏麥”神鳥飛禽所致。另外，鄂溫克族有一種薩滿服,兩側各飾一排豎式橫列金屬制天鵝，每排各18只，共36只，被視為與神靈溝通的信使。蒙古薩滿服多在襯下擺接一圈五彩帶飾，并掛有鈴鐺，帶飾上以朱紅書寫蒙古吉祥語。這種飄帶神裙代表鷹的尾羽，鈴鐺則象征鷹的鳴叫聲。在滿族神話中，烏鴉、喜鵲是天神的侍女，每天到東海采石，路上便要到神樹上棲息。后來神樹演化為神桿，滿族就有了用神桿祭祀烏鴉、喜鵲的習俗[7]。由此可見，薩滿信仰的萬物有靈觀念使鷹、天鵝、烏鴉、喜鵲登鳥禽具有神性，化身為神鳥，而這些鳥禽無疑都成為鳳凰的取材對象。薩滿信徒崇拜的神鳥，與鳳凰崇拜具有同一性。內(nèi)蒙古巴林右旗曾出土鳥形玉配飾，屬紅山文化。玉呈卷曲扁柱式，首尾相對，盤轉中有缺口，鳥目夸大，喙尖突出，翅尾向下，肩部有空。此玉造型為鳳鳥的抽象與升華，與鳳紋的多元融合過程有異曲同工之妙。

其次，鳳凰崇拜符合薩滿民俗信仰之太陽崇拜觀念。太陽崇拜屬于自然崇拜范疇，是原始人最基本的崇拜之一。美國人類學家博厄斯通過對原始文化的深入考察指出，原始人“感覺非常出色，但缺乏對知覺做出邏輯解釋的能力?！盵8]在古人心中，太陽顯然是能給世間帶來光明和溫暖的神靈，人們對強大自然力的驚奇和恐懼構成了將太陽神化進而崇拜的基礎，這一點在各民族原始文化中具有普遍性。北方游牧、漁獵民族對日月交替、時辰變化的認識多半依賴日月星城的變化來把握。在狩獵生產(chǎn)中，日月星辰又被他們視為狩獵神。索倫鄂溫克薩滿馬甲背上繡有日月神，日神為紅色圓形于左，月神為黃色彎形在右。下方多懸掛五面銅鏡，中間略大，為太陽神，其余為四方神。另外，考古中內(nèi)蒙古陰山巖畫中拜日圖，就是一個人雙手合掌舉過頭頂對著太陽跪拜的圖案。鄂倫春人至今仍保留年初一祭拜太陽神、十五祭拜月亮神的習俗，也可以視作太陽崇拜文化的遺存。蜂鳥與太陽關系密切，是太陽的召喚者、象征者和乘坐工具。這大概是由于鳳凰的形象為鳥禽，而大多數(shù)鳥禽是喜光喜暖的，隨太陽東升而啼鳴振翅，隨太陽西落而歸巢棲樹?？追f達稱鴻鵠：“此鳥南北與日進退，隨陽之鳥，故稱陽鳥?！盵9]古人不明日月更替之理，見鳥禽飛于天際，認為其與太陽最近，便有了鳥禽作為承載太陽東升西落的工具之說。《山海經(jīng)》中記：“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鳥?！盵2]在江蘇云臺漁灣山頂，曾發(fā)現(xiàn)一塊太陽石，石面東向海，其右上方鐫一圓形，圓內(nèi)有類鳥狀曲線；下方刻太陽圖案，有向心日光線七十二條。學者普遍認為此石為少昊一族拜日之地，石上圖案為古人太陽風鳥崇拜表現(xiàn)?？梢哉f，中原鳳凰紋與太陽崇拜的緊密聯(lián)系，也是北方民族崇尚鳳凰文化的成因之一。

[1]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85.

[2]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費爾巴哈.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下卷)[M].榮震華，王太慶，劉磊，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62.

[4]龐進.鳳圖騰[M].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2006.

[5]脫脫，等.遼史·卷45：百官志一[M].北京：中華書局，1974.

[6]脫脫，等.金史·卷7：世宗紀中[M].北京：中華書局，1975.

[7]富育光，孟慧英.滿族薩滿教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

[8]弗蘭茲·博厄斯.原始人的心智[M].項龍，王星，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

[9]孔安國，孔穎達疏.尚書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G129

A

2095-7602(2017)11-0183-03

2017-08-14

吉林省教育廳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JJKH20170665SK)。

叢彥博(1984- )，男，助理研究員，碩士，從事薩滿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