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祥偉
青梅十七歲以前,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幫娘攤煎餅??墒敲看螖偧屣?,娘都會逼著青梅坐到鏊子旁,讓青梅燒火。娘圍坐在鏊子旁,雙腿叉開,伸出手指試一下鏊子的溫度,俯身捧著一團面糊兒,滾在鏊子上。娘的臉被鏊子烤得通紅,頭發(fā)隨著雙手的滾動擺動著,面糊兒的熱氣升騰起來,熏得娘半睜著眼。摸起細長的竹片兒抹勻面糊,三下兩下,娘就把一張煎餅從鏊子上揭下來了。煎餅看起來又薄又圓,冒著熱氣騰騰的香味兒,好像太陽從天上掉下來了。
不過這時候,娘還沒忘了教導青梅,怎么掌握鏊子的溫度。如果鏊子燒的過熱了,面糊兒攤上去,很快就烤糊了,鏊子過涼,面糊兒滾在鏊子上,就會朝鏊子邊沿上淌,那只能再補攤面糊兒,補過幾次,煎餅就厚了,咬起來皮實,不爽口。所以攤煎餅最關鍵的是燒鏊子的溫度。可是青梅老是掌握不好燒鏊子的火候,一把樹葉塞灶膛里,鏊子馬上就熱得烤人,娘就會氣得罵青梅,罵的興起了,還會伸出手里的竹片兒敲打青梅的頭,青梅縮頭躲開,爬起來靠到身旁的老槐樹旁。
其實娘責罵青梅也不是沒有道理,在村里人眼中,大姑娘或者小媳婦,不懂琴棋書畫可以,不會刺繡做菜也沒人勉強,可是如果不會攤煎餅,那可就要遭人笑話了。村里人一日三餐,離不開煎餅卷大蔥。不會攤煎餅的女人,就是不會過日子的女人,肯定是要遭人鄙視的。以前燒鏊子時,塞進爐灶里都是結實耐燒的棉花柴,火頭兒平和,燃燒時間長,一把棉花柴能撐老大會兒,容易掌握灶膛的溫度,也不至于手忙腳亂。有時間梳理一下頭發(fā),或者想想心事,甚至也有喝水或者上廁所的空暇??墒亲詮娜毡救藖砹艘院螅拖耩I瘋了的蝗蟲一般,幾天就把村里村外的木頭和柴火都燒了,用來煮熟村里的牛和雞鴨?,F(xiàn)在村里人燒火,只能打掃一些樹葉和枯草燒火做飯。
就在前天攤煎餅時,發(fā)生了一件讓青梅不曾遇到過的事兒。當時娘隔著墻頭喊了趙二柱的娘來幫忙,她倆正在說笑著擺弄木盆里的面糊。青梅抱著一捆樹葉朝灶膛走。忽然覺得雙腿間熱乎乎的,像是有什么東西流出來,那還能是什么呢?青梅沒怎么在意,她放下棉花柴,拐進南墻角的廁所里,褪掉褲子,才嚇得失聲大叫起來,青梅發(fā)現(xiàn)她的雙腿間沾滿了血,連褲子上都弄得血糊糊的,并且還有血正在從雙腿間洇出來。青梅蹲在廁所里,不敢動彈,她接連大叫了兩聲,才驚得娘和趙二柱的娘趕進廁所里。二柱的娘看到青梅血糊糊的腿,叫了一聲娘哎,才伸手把青梅拉起來,說,別害怕,我來幫你弄。娘甩著沾滿面糊的手,一個勁兒地說,你看,怎么這時候就來了呢?怎么說來就來呢。
趙二柱的娘扶著青梅走出廁所,趴在青梅的耳朵上說,青梅,你長大了。
青梅嚇得臉色焦黃,她從來沒見過這么多血從自己身體里淌出來。二柱的娘讓青梅躺在灶膛旁的樹葉堆上,把青梅的雙腿叉開,端了一盆熱水給青梅清洗腿上的血,二柱娘的手像樹皮一樣粗糙,不時觸碰著青梅雙腿間最隱秘的地方,青梅閉著眼,咬著牙,她清楚地聽到娘和二柱娘的嘆息聲,那時候,她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
二柱娘幫她洗干凈雙腿時,娘回屋找了一塊棉布,折疊了貼在青梅的雙腿間,告訴青梅不要害怕,做女人就是這樣啊,以后慢慢就習慣了。青梅只會咬著牙點頭,不知道該說什么。娘和二柱娘洗干凈手以后,繼續(xù)坐回灶膛旁燒火攤煎餅。好像是因為青梅身上的突發(fā)事件,影響了她倆的情緒,她倆說笑的聲音高漲起來,哧哧的笑聲像不見的翅膀一樣拍打著青梅的耳朵。有那么一會兒,娘和二柱娘似乎說的興起,彼此靠近,相互貼著耳邊私語。二柱娘和娘分開身子時,同時瞥了一眼依舊閉著眼的青梅。間或卻又爆出一陣刺耳的大笑,然后二柱娘起身拍拍身上的柴禾走了。
那個陽光爆裂的中午,因為絕望而顯得格外漫長。青梅斜躺靠在老槐樹裸露的樹根上,靜靜地等待著更多不可預知的事情發(fā)生。二柱娘走了沒過一袋煙的工夫,就又折身回來了,二柱娘邁進院子里的步子,顯然比剛才走得時候細碎了許多。二柱娘低眉順眼地笑著走到青梅身旁,她蹲下去的時候,青梅睜開眼,看到二柱娘手里托著一個看不清顏色的布包。二柱娘盯著青梅,從頭看到腳,滿眼里都是含糊不清的笑。青梅想不通,二柱娘為什么突然會變得這么高興。她縮了縮身子,二柱娘就伸手摁住了青梅的肩膀。這時灶膛旁的娘也停止攤煎餅,同樣用含糊不清的笑,側臉看著青梅。
二柱娘把布包慢慢打開來,一層又一層,青梅看見布包里是一枚細小的戒指,形似縫補衣服用的針箍兒,泛著陳舊的黃色。二柱娘把戒指捏起來,瞇眼舉到青梅眼前。二柱娘說,這枚戒指是俺老趙家祖?zhèn)鞯?,二柱的祖奶奶戴著,后來傳給了二柱的奶奶,然后又傳給了我,幾百年了,能辟邪的戒指。你就戴著吧,等日本人走了,日子平安了,咱就是一家人了。二柱娘說得有些啰嗦,青梅沒有完全聽懂二柱娘的話,她只認為今天遭遇的血光之災,大概就是招邪了,也許戴上這枚戒指就能好一些。青梅沒有明白二柱娘的心思,她伸手讓二柱娘把戒指戴在右手指上的時候,聽到二柱娘和娘都嘿嘿地笑起來,那一刻,她們的笑聲粗啞,噗噗地吹拂著灶膛里的爐火。
因為要把煎餅送給鵝灣村的游擊隊,所以這次娘攤的煎餅特別好吃。娘在地瓜面里摻了蕎麥面和高粱面,后來二柱的娘又從她家里端來一木瓢豆面,摻進大盆的面糊里。青梅家和趙二柱家來往比較多,一墻之隔的鄰居,彼此說話也顯得親密。
一大早起來,娘就催促青梅去鵝灣村送煎餅。青梅提著粗布包袱,一路走走停停,到鵝灣村時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鵝灣村駐扎著一百多個八路軍的游擊隊員。青梅在那兒見到了鄰村的一個遠房表姐。她差點兒沒認出表姐來,表姐穿碎花的大襟褂子,一根皮帶扎在外腰間,齊耳的短發(fā)貼在耳朵邊,和青梅說笑之間,表姐不時抬手捋一下耷拉下來的頭發(fā)。青梅低眉順眼地打量著表姐,覺得表姐捋頭發(fā)的動作真神氣。青梅有些煩躁地擺了擺背后的辮子。當時青梅覺得,背后的這兩根辮子就像肩膀上的包袱一樣沉重,恨不得馬上就扔掉才好。
趙二柱在游擊隊里當通訊員,據說干得還不錯。趙二柱的腿長,跑起來風一樣快。趙二柱沒來游擊隊以前,和青梅在村里放牛,趙二柱拿樹枝抽打牛屁股,故意讓牛發(fā)瘋朝山坡上跑,等牛跑遠了,趙二柱跺跺腳,一蹦一跳,皮球一樣彈出幾丈遠,眨巴眼皮的工夫就把牛攆上,抬腿朝牛屁股上踹一腳,跟著再攆牛。趙二柱來游擊隊以后,因為跑得快,就常去縣城給縣城里的地下八路軍送信,來回不過一頓飯的的工夫。
不過那天,青梅在鵝灣村呆了一個上午,和表姐一起在吃了一碗花生燉南瓜,趙二柱還沒回來。青梅只得放下包袱,與表姐告別。臨走時,表姐摸了摸青梅的辮子,說,你放心吧,趙二柱跑得快,出不了什么事。再說他帶著隊長的駁殼槍呢,萬一有情況,還能撂倒幾個鬼子。
趙二柱外出送信,就帶著隊長的駁殼槍。當然回來以后,馬上就得把槍交給隊長。趙二柱對青梅說過,他們隊長離開他的駁殼槍,就會犯腰疼,疼得直不起腰,渾身沒力氣。后來趙二柱帶著隊長的駁殼槍出門,學著隊長的樣子把槍插在褲腰,來回幾趟下來,趙二柱回來摘掉駁殼槍交給隊長時,也覺得自己犯腰疼了,渾身軟綿綿的沒力氣。青梅覺得奇怪,莫非那把駁殼槍能治病,比一帖狗皮膏藥還管用?青梅見過那把駁殼槍,要趙二柱瞄準樹上的麻雀打一槍,趙二柱當時就瞪眼了,氣哼哼地說,駁殼槍只有兩顆子彈,這兩顆子彈比隊長的眼珠子還珍貴呢。
趙二柱在鵝灣村待了大半年,也沒混上一桿槍,游擊隊里只有三十多桿槍,大多數有槍沒子彈,外出打伏擊,多數人還得扛著扎了紅纓的鐵頭木桿槍,或者干脆就端著鐵锨。摩拳擦掌去殺敵。
趙二柱曾經對青梅說,槍是從鬼子手里奪來的,早晚我要奪回來個駁殼槍。青梅有些懷疑趙二柱的話,日本人來了多半年,游擊隊也和日本人干過幾次仗,沒賺到一點兒便宜,總是被日本人攆得四處躲藏,不得安生,每次打仗都有幾個人缺胳膊斷腿。
青梅從鵝灣村回到村里,天已經快黑了。青梅回家以后,沒吃飯,草草洗了一把臉。躺在床上睡去了。娘和趙二柱的娘去村里的識字班,跟著一幫婦女學唱抗戰(zhàn)歌曲,要很晚才能回來。屋子里靜悄悄的,彌漫著新鮮的煎餅香味兒,使得青梅呼吸舒暢平穩(wěn),她攥著右手上的那枚戒指,覺得雙腿間的疼痛越來越清晰,像奄奄一息的嘴巴正在張合著,心跳正在漸漸離她遠去。她的身子變得輕盈透明,被風吹得翻卷不定。青梅在這種幸福的恍惚中隱約聽到幾聲狗吠,持續(xù)不斷的,狗吠逼近耳邊,青梅終于從狗吠里聽出了趙二柱的聲音,來自屋外的大街上。青梅睜開眼,轉頭看到窗戶外面青白的月光。
大街上寂靜無人,漫天的月光像清冷水,青梅剛拉開大門,趙二柱從墻腳里跳出來,一下子就蹦到青梅身旁,月亮潑在他臉上,顯出濕漉漉的蒼白。青梅說,你不是去城里送信嗎?現(xiàn)在才回來?
趙二柱湊近了青梅,眼神閃爍著,火炭似的落在青梅的胸脯上,吞動著突出的喉結,低聲說,青梅,我來看看你。我要去城里了,大隊長讓我在城里待一段時間,探聽日本人的情報。這是很危險的工作啊,弄不好就要掉腦袋。我不想去,我想回村里來,天天守著你多好。
趙二柱的嘴巴哆嗦著,說話的速度很快。青梅愣怔著看月光里的趙二柱,這時趙二柱卻圍過來了,他攬住了青梅的腰,一只手摸在青梅胸脯上,趙二柱的手勁兒更大了,幾乎讓青梅感到了疼,趙二柱的手在青梅胸脯上抓撓了幾下,就滑到青梅平坦的肚子上,毫不遲疑地繼續(xù)向雙腿間滑下去。青梅有滿肚子的話想對他說,那些話在嗓眼里翻滾著,青梅咬著嘴唇抗拒他的撫摸,吐出來的話卻是軟綿綿的,青梅說,別碰我,我受傷了。青梅說著摁住了趙二柱的手。趙二柱轉動著眼珠,忽然嘿嘿地笑起來。
趙二柱說,我舅舅在城里開藥鋪,隊長讓我去找我舅舅學中醫(yī),探聽日本人的情報。青梅,等我學會了看病,我給你治病,包治百病。趙二柱說著,手又開始不老實起來,青梅努力推開了他,其實青梅心里是替趙二柱高興,趙二柱越來越有出息了,青梅看著他說,你自己小心才好啊,天太晚了,你早去吧。
趙二柱沒吱聲,眼神癡呆地盯著青梅看。趙二柱說,青梅,你真好看,你比七仙女還好看,你以后就是我的女人了,等著我回來娶你當媳婦。趙二柱邊說邊把手插入腰間,摸出一個梨子模樣的東西。塞進青梅懷里,那東西有些沉,青梅湊著月光看到那東西上頭黑乎乎的,下端是一截光滑的木頭。
趙二柱說,這是手雷彈,你瞧,拉開鐵環(huán),轟的一聲響,能把一頭牛炸沒了。你拿著防身用吧。趙二柱說著來了興致,手腳并用地比劃著,青梅,我告訴你,馬上就要打仗啦!青梅,等我回來啊。趙二柱倒退著沖青梅揮手,折身向前跑,白色的對襟褂子散開了,就像大鳥的翅膀忽閃了幾下,就被青白的月光淹沒了。
青梅靠在門框上,呆呆地看著趙二柱消失在村街的月光里。她想這個小男人這么傻,我讓他走,他就這么走了?還沒好好和他說幾句話呢。青梅想對他說說她身體下邊出現(xiàn)了這么大的災難,她還想說說他娘送給她戒指的事兒,青梅喜歡這個對他笑嘻嘻說話的小男人,喜歡他摸她的胸脯,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比吹拂在臉上的春風還舒服。如果不是手里攥著這么一個冰涼的手雷彈,青梅甚至會懷疑剛才的趙二柱是在她的夢里出現(xiàn)的。
青梅再次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了。她的眼前一直晃動著趙二柱奔跑在月光里的身影,趙二柱的臉貼在她臉前,濕漉漉的閃著模糊不清的光。她覺得被趙二柱摸過的胸脯鼓脹脹的,隱隱約約地疼痛,像一簇火苗兒在胸脯里燃燒。青梅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哀傷,說不上為什么,青梅被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折騰得沒有一點兒睡意。她翻身下床,點亮油燈,反復打量趙二柱塞給她的那枚手雷彈。手雷彈很重,青梅拿著它感到有些吃力,她試著拉動著手雷彈的引線,只是輕輕一拉,她看到手雷彈的引線像猩紅的蛇信子一樣露出來,讓青梅渾身哆嗦了一下,這簡直就像一只刺猬一樣扎手的東西,青梅趕緊松手,把手雷彈塞進粗布包袱,包裹起來,塞進抽屜的最底層里面。
第二天的日子像往常一樣平靜,太陽老早就掛在村東山頭上了,紅艷艷的光芒照得滿村子里像披上了一大塊紅布。娘和二柱娘結伴去井口挑水,去石碾上磨高粱,一起笑呵呵地納鞋底,推磨,哼著剛在識字班上學會的抗戰(zhàn)歌曲。她倆從青梅身旁晃來晃去,晃得青梅心神不寧,青梅不知道,該不該把二柱偷去城里學醫(yī)的事兒告訴她倆。吃過早飯后,青梅端著一盆臟衣服去河邊,剛邁出大門,二柱的娘就攆過來,她手里甩著兩件青藍色的衣服,邊塞進青梅的木盆里,邊說,這是二柱的衣服,你幫他洗洗吧,回來我用雞蛋給你烙油餅吃。二柱的娘有意無意地瞥著青梅手指上的戒指,嘴角里抿出一抹青梅看不懂的笑。
小河邊岸上遍布細密的沙子,林立著粗細不一的柳樹,長長的枝條兒垂到河水里,河水也蕩漾出一片青翠的綠。河水嘩啦啦流淌著,陽光落進水里,能夠看清河水里的沙子和水草,依稀還有幾條小魚兒搖頭擺尾。青梅對著河水愣怔了一會兒,她眨巴眼皮的時候,忽然看見河水里映出一個穿著碎花衣服的身影,青梅驚得回頭,發(fā)現(xiàn)遠房表姐站在她身后。表姐提著一個粗布包袱,看上去就像一個回娘家的小媳婦。
青梅站起來,抿著頭發(fā)對表姐笑,她剛想問問表姐這么早就回來了?還是表姐真的打算回娘家呢?青梅剛張張嘴巴,就被表姐伸出手指止住了。表姐說,昨天晚上,趙二柱回來了吧?青梅愣了愣,聽到表姐又說,趙二柱偷了我們大隊長的駁殼槍,逃跑了。
青梅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我沒見趙二柱,真的沒見他。
表姐嘆口氣說,我知道你不會說,我知道你喜歡二柱。等你見了二柱,你告訴他,知錯能改的同志,還是好同志,即使他不愿意參加游擊隊了,讓他把隊長的駁殼槍送回來吧,那是我們大隊長的命根子。
青梅神色慌亂地搖搖頭,又跟著點點頭。表姐伸手摸了摸青梅的辮子,呆了呆說,留著吧,等二柱回來再剪掉。男人都喜歡長頭發(fā)的女人。
青梅不知該再對表姐說什么,青梅從來沒有說過謊話,可是現(xiàn)在面對表姐的追問,青梅卻毫不猶豫地向表姐撒謊了。表姐說完這句話,沒再問青梅關于二柱的事,她彎腰洗了一把臉,甩甩手,捋過青梅的辮子說,來,我?guī)湍阆聪搭^發(fā)吧。青梅對表姐笑笑,低頭蹲在河邊,表姐解開了她辮子,仔細把頭發(fā)分開了,青梅的長發(fā)泡在水里,煙霧一樣彌漫著,絲絲裊裊,霎時就把河水染黑了。青梅伸手撩水的時候,表姐看到青梅手指上的戒指。她只是輕觸了一下嘴唇,沒再說什么。
表姐走后的那個下午,青梅覺得頭沉重極了,轟隆隆的響聲接連不斷地在她的頭里爆炸,就像趙二柱說的那樣的轟響,血肉橫飛,煙花一樣絢爛的感覺,使得青梅渾身松軟無力,腳步踉蹌。青梅堅持洗完衣服,曬在自家院子里的繩條上,抽身回到屋子,撲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她在夢里看見趙二柱回來了,他顛動著細長的雙腿,一跳一跳的,在綠油油的高粱地里時隱時現(xiàn),灰白色的對襟褂子還是那樣張揚著,翅膀一樣顫動著,可是他怎么也飛不到青梅身邊,二柱越跑越快,大鳥似的在大片的高粱地里盤旋,突然一聲轟響,趙二柱一頭栽了下來。青梅猛地驚醒了,她睜開眼,側耳傾聽夢里的巨響,接著又是一咣的一聲悶響,只是片刻的沉寂,雨點一樣激烈的響聲傳過來了。嘈雜無序,持續(xù)不斷地從村南的山坡上涌過來,鉆入青梅的耳朵里,青梅奔到門口,看到院子里的月光淌滿了整個院子。
青梅捂住了嘴巴,她感到手指上的戒指涼絲絲的溫暖,青梅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戒指,一股甜兮兮的味兒彌散在嘴里,這是一種陌生的味道,在此之前,青梅從來沒有體會。
天露明時,村南山坡的響聲才逐漸停息,大塊的云彩低壓在村子上空,到處飄散著一種莫名的味道,讓青梅想起盛開的罌粟花,像極了這種味兒。昨天晾曬在院子里的衣服,落滿了細密的灰塵,輕輕一拍,灰塵煙霧一般散開了。
青梅隨著娘去了街上,看到鄰人們神色倉皇地站在街頭低頭私語。那時青梅才知道,昨天夜里,在村南的山坡上發(fā)生了一場惡戰(zhàn)。鵝灣村的游擊隊被縣城里日本人的隊伍堵住了。游擊隊本來想去襲擊日本人的一個彈藥倉庫,不料日本人提前準備了嚴密的埋伏。大批的日本兵和偽軍把游擊隊包圍在山坡的低洼里,面對日本人的機槍大炮,游擊隊的幾十桿鐵槍被打得暈頭轉向。最后只得和日本人展開了緊身肉搏,鮮血流遍了整個山坡。這次惡戰(zhàn),使得游擊隊損失慘重,死傷了很多人。
鄰人們滿臉凄然,相互探問,猜測。有膽大的女人結伙去了村南的山坡,不大一會兒,幾個女人就慌張著奔回來了,她們在靠近村邊的羅漢洞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還活著的女游擊隊員。
她穿著碎花上衣,留著短發(fā),全身血肉模糊,不過還能喘氣兒。一個臉色糙黑的女人哭著說,我摸了一下她的眉頭,熱得燙手。
幾乎全村的女人都朝羅漢洞里跑去。青梅跟在人群后面,她已經確定自己的判斷,那個受傷的女游擊隊員就是表姐。青梅抱著一床干凈的被子,提著一罐熱水,山坡蜿蜒,僅可容足,整個山坡上充斥著濃重的血腥味兒,有人開始小聲哭了,有人禁不住捂著嘴干嘔。青梅走在最后面,覺得雙腿沉得邁不動。陸續(xù)有人進入羅漢洞里,傳出慌亂的呼叫,青梅擠進去,看到表姐歪斜著躺在一叢枯草里,青梅趴過去,哭著叫了一聲姐。
表姐已經被鄰人們抬到離村子不遠的一處茅房里,輪流看護。這間茅房靠近一面陡峭的山坡,散布著數不清的奇形怪石,比較容易隱蔽。表姐的左肋被一顆子彈穿透了,雖然止住了流血,可一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僅能喝幾口米湯。
當天下午,青梅就去了縣城。自從看見血肉模糊的表姐,青梅心里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就是讓趙二柱回來。她覺得只有趙二柱回來才能救活表姐,她應該把這件事告訴趙二柱,疼痛不只是來自身體,內心的疼痛更像魔鬼一樣在欺負她。最好讓他回來,想辦法背著表姐去找醫(yī)生。這個想法一旦冒出來,就讓青梅坐立不寧了。青梅回到家,用粗布包袱裝了一摞煎餅,臨出門的時候,又折身把那枚手雷彈塞進包袱最里面。
流火一般燥熱的午后,提著包袱的青梅走在長滿野花碎草的小道上,四周的山坡寂靜無聲,幾只灰色的鳥兒飛曳飄過,轉眼就沒了蹤影。絲絲裊裊的熱氣從田地里鉆上來,順著陽光向上升騰,翻卷著滾兒在天地之間盤旋,透不出一絲氣息。
可是青梅沒想到,她竟會在半路上遇見趙二柱。剛拐過一片山坡,趙二柱就從一塊石頭后面跳出來,他像是早就在這兒等著青梅似的,掀起褂子的下擺扇動著風,對著青梅嘿嘿一陣亂笑。趙二柱的嘴巴咧開了,汗兮兮的臉龐笑得幾乎變形。青梅看了看他的腰間,沒有發(fā)現(xiàn)表姐說的那把駁殼槍。青梅想,世間真有神奇的事啊,我昨天晚上夢見趙二柱,這會兒就見到二柱了。青梅一看到他的笑,就覺得說不出的高興。青梅正在愣神的片刻,趙二柱就像上次一樣撲過來了,他的手準確地摁著青梅的胸脯。一只手箍住了青梅的腰。
趙二柱的嘴巴跟著探過來,急慌慌地伸進青梅的脖子里。青梅,我一見到你,就覺得我要死了,救濟我吧,我一看到你就受不住了。趙二柱說著抓住了青梅掙扎的手,看到她手上的戒指,動作就更加放肆了。青梅你真好,你終于戴上俺家祖?zhèn)鞯慕渲噶耍愦魃纤偷扔谑前忱馅w家的人了。給我吧,求求你,救救我吧。趙二柱語無倫次地摸索著青梅的身子,他的手從青梅的背上滑下去,一直伸到青梅的腰帶上。青梅聞到他身上濃重的汗味兒,她知道這個小男人想要她的什么了。青梅一把攥住趙二柱的手。
青梅說,放開我!
趙二柱的手不依不饒,他抱起青梅,把青梅放到在路邊的草地上,青梅,給我,求你給吧。
青梅說,二柱,救救我表姐,她快要死了。
趙二柱瞪大眼睛對青梅喊,我實話告訴你吧,我是從鵝灣村的游擊隊里偷跑出來的,我實在受不了這份罪啦。游擊隊里整天啃煎餅,吃咸菜。已經很長時間看不到油水啦!這么提心吊膽地過日子,遲早要被日本人的槍子打死。我年紀輕輕的,我憑什么要等死???你還不知道吧,我投靠日本人了。昨天晚上那一仗,完全是我的功勞。我向日本人報告了游擊隊必須經過的路線。
青梅渾身一哆嗦,她一把推開趙二柱,二柱你瘋了,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嗎?你沒見村南山坡上的情景吧,到處都是死人,到處都在流血,我表姐身上被子彈穿了一個血窟窿,她在發(fā)燒,昏迷不醒,馬上就死了。
打仗就是死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為了我不死,我必須讓別人死,這么淺顯的道理,青梅你應該明白。我不能死,你知道嗎?我害怕死。
趙二柱咆哮著把青梅拽起來,一把拽開青梅的對襟褂子,呼啦一聲,青梅的乳房跳了出來,在陽光下暴露無遺,就像綴著露珠的蘋果,閃著青澀暗淡的光亮。趙二柱湊近著青梅的胸脯,不停地哧哼著鼻子。
趙二柱說,真好,青梅你真好,能看看你,我死了也值了。
青梅沒再反抗趙二柱的動作,她似乎不再介意趙二柱盯著她的身子了。她端坐在地上,兀自嗚嗚地哭個不停,好像要把她這么些年來的委屈都哭出來才痛快。趙二柱的頭埋在青梅胸脯里,他用鼻子聞著青梅的頭發(fā),伸出舌頭舔著青梅的乳房。一直到青梅的手搭在他的頭上,趙二柱才抬起頭來,他發(fā)現(xiàn)青梅的眼神變得模糊起來,有那么一瞬間,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娘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
青梅摸著趙二柱的頭,她的手順著趙二柱的頭滑下來,摸遍了趙二柱的眼睛、鼻子、嘴巴、青梅捧著趙二柱的下巴,輕聲說,二柱,幫我把辮子盤起來吧。
趙二柱慌不迭地答應著,起身把青梅的辮子綰起來,在她腦后盤成了一坨發(fā)髻兒,他的動作顯得笨手笨腳,他盤完了,饒有興致地盯著青梅白皙的脖子看。
青梅指著路邊盛開的野花說,二柱,再給我戴朵花吧。
趙二柱嘿嘿笑著,掐了幾朵紅的黃的野花,插在青梅的發(fā)髻上。
青梅偏頭看著趙二柱說,二柱,我好看嗎?
趙二柱偏著頭,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好看,你的脖子像藕一樣白呢,我早就說過,你比七仙女還好看。
趙二柱說著又靠近了青梅,青梅推開趙二柱,來吧,咱們做個游戲,我看你是不是比咱們放牛時跑得更快。
青梅說著把手指上的戒指捋下來,揚手扔了出去,戒指在陽光里劃過一道刺眼的光亮,順著山坡滾下去。趙二柱扭頭看過去,戒指落到遠處草地的那一刻,趙二柱彈起身子,跳著奔過去。青梅愣愣地看著趙二柱細長的雙腿,蛇一樣游弋,翠綠的草地漫過他的腳,揚起一陣清香的氣息。他的對襟褂子散開了,翅膀一樣忽閃著,趙二柱奔跑的樣子還像以前那樣干凈利落,帶著使不完的勁頭兒。
青梅咬著嘴唇,伸手探進粗布包袱里,她摸到了二柱給她的那枚手雷彈,使勁兒拉開手雷彈的引線,揚手朝趙二柱奔跑的方向扔過去。手雷彈冒著一股灰白色的煙,發(fā)出絲絲的響聲,順著趙二柱的腳步滾過去。
青梅張開了嘴巴,她想喊,二柱,你躲開?。∵@句話在她嗓眼里打著滾兒,可是卻怎么也喊不出來。她看到彎腰拾起戒指的趙二柱扭頭過來,年輕的臉龐閃著興奮的光亮。就在那一瞬間,轟的一聲巨響,騰起的煙霧吞沒了趙二柱,青梅的眼淚涌出來,霎時糊住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