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巴赫金認為,小說通過塑造受社會雜語影響的語言形象,折射社會現(xiàn)實與作者意向。而話語只有在對話中才獲得意義與價值?!缎∑碌纳铡方鑼ο蠹奥牨妰蓚€角度組織對話,以小坡的日常及夢境作為語境,并置審視各種話語。在對話的結構中反映新加坡的種族、代際隔閡,折射作者對和平友好對話姿態(tài)的向往。
關鍵詞:小坡的生日;老舍;對話性;東西方;代際
作者簡介:曾佳娜,女,1995年生,廣東潮州人,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yè)學生。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06-0-03
老舍原本打算到新加坡尋找華僑生活的資料,書寫中國人在南洋的打拼史,喚醒國人民族自尊心,但限于時間與精力只能作出權宜之作——《小坡的生日》。作者自述“打了大大的折扣”,只寫了“最小最小的那個南洋”[1],但孩子的獨特視角及其天性反而使他的世界有了巨大的包容性,各自話語圍繞著他的生活而展開。透過小坡的小天地可窺見新加坡的社會現(xiàn)實。隨著情節(jié)和人物的自然發(fā)展,小說的內涵已不僅僅是東方各族聯(lián)合對西方的對抗,而是暫時強大的西方與不屈的東方、承載傳統(tǒng)的年長者與萌發(fā)新希望的新一代的和平對話。對話既是小說的結構形式亦是其精神追求。
一
“話語總是作為一方的現(xiàn)實的對語而產生于對話之中,形成于在對象身上同他人話語產生對話性相互作用之中,話語對自己對象的陳述,帶有對話的性質?!盵2]圍繞著同一對象,不同說話者有著不同的理解與表達。他們不同的陳述的話語只有在對話關系中才獲得了意義與價值。小說中主要說話者——小坡及其周圍成人世界的觀念在對話中都受到了考驗。
與小坡接觸的大人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對他具有約束力的師長,一類是老印度、老婆婆等。小坡與師長在更多的時候是無法彼此理解。父親不愿回答小坡天真的問題,“總是板著臉說:‘少問!‘縫上他的嘴!”[3]。父親對老印度、日本人、福建人的態(tài)度讓小坡十分不解,然而父親從未冷靜對照審視父子倆不同的視角。小孩與老師的交往也總是沒有辦法發(fā)展為溝通。學生們從外形看更喜歡“8”,老師偏要說“7”,偏要教他們不喜歡的東西。當他們表示不解時,老師只會吃粉筆頭,賭氣說“氣死!氣死!”。[4]師長將與孩子的對話當成是自己的觀念對孩子的灌輸,而否認孩子帶來的新的視角。他們安于自己認識世界和規(guī)則的方式,但無法向孩子解釋清楚既定規(guī)則的合理性,無法接受孩子的懷疑。而在小坡與第二類大人的對話中,往往是融洽而自然的。
小坡與大人的直接對話很少,與同齡小伙伴則有各種形式的對話。但表面是與伙伴們的對話,實質上是借助他們之間的相互理解和對世界的獨特感受來與大人的世界觀發(fā)生碰撞。小坡向妹妹說他的志愿,是當看門的印度、馬來巡警。父親板臉打老印度,而小坡卻覺得印度“多么莊嚴好看”[5],他是在對妹妹說,卻對父親的態(tài)度進行了反駁。他與妹妹的對話實際上是在與大人的世界觀對話,在向他們展示自己看待世界的不同的視角以及這個視角帶來的新的可能。小坡找伙伴們來之前,妹妹擔心“媽媽要是說咱們呢?”。[6]簡單一句話就表明了大人對異族的敵對態(tài)度,小坡仍舊與伙伴一起玩的行為便與大人在無聲中辯論。成人世界的“大事”被小坡及其伙伴游戲化(“打倒”、送葬),而小坡們卻能圍繞一個小問題鄭重其事地討論,他們的討論中蘊含著平等、公道、愛等切合人天性的觀念。
敘述者借助小坡對成人世界規(guī)則的不理解,與部分成人的無法溝通來揭示既定現(xiàn)實的不合理,但敘述者并不全盤否定既定規(guī)則,也不全盤肯定小坡的新想法,他亦與小坡這個角色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與他進行著對話。敘述者依賴于小坡重識世界,而又不局限于小坡的視角。巧妙而自然的情境置換和拼貼,使小坡也成為一個被看者。這樣就避免了讓小坡的觀點凝固化,成為文本新的完全正確的權威,對其他話語造成打壓。
敘述者借情節(jié)的發(fā)展,將小坡的觀點置于新的情境中,通過新舊情境的拼貼對照來重新審視小坡的視角。影兒國是呈現(xiàn)給小坡的一個新的世界,這個世界有著新的規(guī)則。在《嗗拉巴唧》前的章節(jié)中,總體上是用小坡的視角來重新認識既定現(xiàn)實,而在這一章和《影兒國》一章,則出現(xiàn)了許多新鮮的情境,這些情境對小坡的觀點也進行了考驗。小坡雖然與師長有許多不同的意見,但是在小坡的話語中,不可避免地也要受到他人話語的影響。影兒國中新的“當然”對小坡熟知的在新加坡的“當然”形成了反駁。比如準姓、拿錢買票、以錢作交易媒介,這些在影兒國中都不存在、不適用,于是多次寫到小坡臉紅。嗗拉巴唧說的“怎會當然呢?”[7]揭示世界是可變的,規(guī)則是多樣的,反思小坡不知覺接受的既定規(guī)則。
二
話語意義的獲得不僅可通過文本內說話人觀點的相互作用,還可借助說話者與聽者(讀者)的互動。聽眾在統(tǒng)覺背景(事物和情感背景)的基礎上,對文本做出積極的理解,即“把所理解的東西,同理解者的新視野聯(lián)系起來;揭示出自己同所理解之物的一系列復雜的相互關系、合聲和不協(xié)”[8]。這一理解為作家所考慮,則會豐富文本的話語,給文本帶來新的因素?!缎∑碌纳铡肥菍ψx者開放的,期待與讀者互動,參照彼此的視野,達到對文本的深入認識和觀念的考驗。
敘述者有時會直接露面與讀者進行對話,給讀者很強的參與感,對文本感到親切。例如“好啦,你們聽我說”[9]、“假如你們知道小坡打架的宗旨,你們或者不至于說他是好勇斗狠”[10]、“你們看小坡!”[11]等句子第二人稱的使用便體現(xiàn)了敘述者與讀者的直接對話,在提醒讀者有該注意的地方。如第二例,便是在強調說明小坡打架的正直理由,希望讀者不要抱有成見。但敘述者并不時時露面,有時是要讀者去補充文中敘述描寫的空白處。這些空白處多是小坡限于閱歷而不能給出說明的地方。例如,小坡看送殯一段的描寫。小坡對于送殯的熱鬧場面興奮不已,但是看到頭,也搞不清楚誰是死者。他以為一動不動的老和尚或者被曬的小孩是死者,但又不確定。小坡的標準和通常意義上的“死亡”不一樣。而要真正找到死者,還是得靠讀者自己。讀者由自己的經(jīng)驗可以知道大相片上“烏漆巴黑的癟嘴老太太”[12]就是死者,但是小坡不知道。小坡不知道的原因,是因為葬禮整個嬉鬧的氛圍與這張晦暗的相片多么不協(xié)調,使他不能將兩者聯(lián)系起來。于是讀者補充完,由小坡困惑的原因進而反思這場游戲化的送殯的荒誕之處。
敘述者留出的空白處,要讀者依據(jù)閱歷去填充,如果要完全填充,避免不了普遍的視角和觀點。但是敘述者又對讀者的視角有新的期待,即兒童的視角。在文中,可以發(fā)現(xiàn)敘述者所謂的“你們”,有著限定的含義。如:“全世界的小朋友們!你們可曾接到小坡的賀年片?”[13]、“小友們,等我給你們講一講”[14]、“做夢吧!小朋友們!”[15]等句子。于是,在讀者填充完空白處之后,又被要求著回歸到與小坡平行的視角。敘述者通過小坡的視角,對所見之物作陌生化的處理,引導讀者重新認識見怪不怪之物,在兩種視角的轉換中,找回對于事物的新奇感并重新賦予解釋。如“看電影”一段,買票的“洞”、“大繡花帳子”、“白布”[16]、“穿著孝”[17](黑白色調)以及為什么不再打架這些對于小坡來說無法準確解釋的地方,就交由讀者自己。但讀者要得到準確信息就要比小坡懂得更多,之后又會被拉回到小坡的視角,被引導對電影中另一個世界的想象。
在另一種情況下,則要先用與小坡平行的視角和理解方式去體會小坡所說的意思,之后再回到平常的一般化的視角補充,再將兩者對比。這用于對文中詞語的意義重解。“各色人等”的一般意義是指各個社會階層的人,對人的劃分基于不同等級的階層。但是在小坡的世界里,“各色人等”[18]就是不同膚色的人,膚色才是這些人的區(qū)別。是小坡把“王八”畫在了給小朋友們的新年賀卡上,他才不管凝固化的貶義象征,只要形象可愛,只要真誠,作祝福也是可以的。再如“磕頭”。小坡生日給父母磕頭,在他的眼里,這個行為是表達愛的,他愛妹妹,所以也要給妹妹磕頭。電影中,男人向女人跪下,仙坡即解釋為是男人生日。而在夢中,張禿子要猴子給他磕頭,在他這里這個動作表示服從。同樣的事物,在小坡或其伙伴眼中,可以賦予新的指物涵義和表情因素,基點是愛與趣味。意義的重解打破了人為賦予事物和動作的象征意義,使其最原本的樣子顯露出來。讀者要以小坡的平行視角去理解他的意思,接著對比一般理解又會感覺好笑、陌生,新奇感便帶來了對于既定僵化思維和規(guī)則的思考。
三
小說中的話語非人物所獨有,而是包含社會指向,是社會雜語中的類型。小說家則自覺地選擇語言,利用它們去折射自己新的意向?!岸译S著雜語中折射語言在社會思想上的親疏、距離的遠近、客體性的強弱不同,折射的角度也有不同。”[19]《小坡的生日》以《電影園》一章為界可分為現(xiàn)實和夢境兩個對話時空。它們各自在不同程度折射社會現(xiàn)實與作者的意向。
新加坡給老舍的印象是“一片顏色”、“動心的圖畫”[20]。獨特的地理位置使其自然環(huán)境充滿了生命力?!安还苁浅>G樹不是……一年到晚葉兒總是綠的?;▋菏遣粩嗟拈_著,蟲兒是終年的叫著”[21],擁有“又長又胖的香蕉”、“項上帶著肉峰的白?!?、“比螺螄還大一些的蝸?!盵22],為生活其間的小坡提供了一個廣闊的世界,培養(yǎng)了他的活力,以及對世界萬物的親切感,。他與貓、蜻蜓、小猴子等都可以交流,理解它們的感受。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新加坡也是東西方文化的交匯地,各色的人種在此處安生。巴赫金認為,“當民族文化不再是封閉的自足的時候,當民族文化通過接觸他人文化和語言而認識到自己的時候”[23],種族間的對話便產生了。而新加坡?lián)碛袑υ挼臈l件,小坡也有了和各色人種直接接觸的機會,有了自己獨特的種族觀念,文本也就主要圍繞著小坡而組織各種對話。
但在現(xiàn)實的這個時空中,對話更多的時候是不能有效進行的。小坡生日時父親是耐心溫和地與他對話,但在更多的時候,彼此之間是不能互相理解的。例如對上學,小坡羨慕南星們的學校,而父親則不允許轉學。父親的理由是種族等級,且口氣是不容商量的,而小坡的對應方式是悄悄逃學,各懷各的想法。學生與老師的對話如前文所舉,亦是無效的溝通。新一代的合理愿望得不到理解,他們的偏頗也未可得到心平氣和的糾正。但文中也描寫了一些師長與孩子的心平氣和的協(xié)調,二者之間的對話是可能產生的。不同種族間也是相對隔絕的,東方孩子偷偷扎堆玩耍,白人的小孩則不曾出現(xiàn)。老舍在《還想著這它》中說,這是“故意的落掉”[24],“在新加坡住了半年,始終沒見一回白人的小孩和東方的小孩在一塊玩耍。這給我很大的刺激。”[25]白人在小坡眼中,只是長得好認,在新加坡熱天下還穿襪子的一類人。
這些隔絕在夢境時空中得到了解決。嗗拉巴唧是個成人,也是個白人。他與小坡及其伙伴們的交往實現(xiàn)了成人與兒童、西方與東方間的和平友好交流。他們之間的交往有一個共同的目的——救回女友鉤鉤,都認可了愛與美的力量。因此他們要打敗一個共同的敵人,作為頑固腐朽思想化身的三多家糟老頭子。其實在夢境中,小坡面臨著對未來的選擇。一是與張禿子一起為了權力而戰(zhàn),一是和南星們幫助嗗拉巴唧為了愛與美而戰(zhàn)。在前者中,強者是唯一的權威,開會時張禿子是唯一可以發(fā)言的人,大臣們只能對他唯唯諾諾。與現(xiàn)實不同的是,這個世界中人是服從于動物的,張禿子雖然統(tǒng)治著小猴子,但是他的權力由猴子賦予,又被狼奪去。工業(yè)時代人在征服著自然,而在這里,弱者與強者卻發(fā)生了地位和力量的反轉。但他們的交往模式仍是戰(zhàn)爭,交流充滿了謊言。而在另一個選擇中,卻是東西方的友好聯(lián)合。在解救鉤鉤的過程中,每個人都是發(fā)言人與行動者,是平等的。小坡選擇了后者一定程度上表達了作者的愿望——實現(xiàn)東西方真正的對話與和平。
新年與生日都是時間流動的標示,圍繞小坡的家庭、學校內外的對話都充分地展示了,但是新的質的變化卻沒有出現(xiàn),于是只能借助夢境?,F(xiàn)實的時空中,凝聚著代表過去時代思想的糟老頭子、代表現(xiàn)實主流觀念的父親、擁有包容對話態(tài)度的小坡等語言形象,而在夢中,則主要描繪東西方人的交往,組合成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完整的時間鏈條,落后思想及不合理的現(xiàn)狀得到批判,夢境中的對話的可能性獲得解釋。目的不在強弱雙方位置的對換,樹立新的權威,而是真正的平等與自尊。因此文本內外的各種思想都在小坡的生活這一語境中并置、碰撞,對話既起到結構的作用,也表明了文章的精神追求。
小結:
以父親為代表的成人的思想代表著社會觀念的主流,但這些觀念在小坡的視角的關照下則顯示其不合理之處。但小坡非新的權威,包括他在內的說話人在對話中顯示各自話語的局限與合理處。而讀者的話語作為社會雜語的一種,也被納入考驗的范圍。他們在敘述者的引導下參與并豐富著文本,體會其中的對話精神,理智對待文中的語言形象。在具體的形象背后是新加坡?lián)碛谐渥愕膶υ挆l件而東西方、新舊兩代相對隔膜的現(xiàn)狀,折射出作者對未來和平友好對話方式的期待。
注釋:
[1]老舍.《我怎樣寫小說》[M].上海:文匯出版社,2009:18.
[2]巴赫金.《小說理論》[M].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59.
[3]老舍.《老舍小說全集:小坡的生日·二馬》[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201.
[4]老舍.《老舍小說全集:小坡的生日·二馬》[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244.
[5]老舍.《老舍小說全集:小坡的生日·二馬》[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203.
[6]老舍.《老舍小說全集:小坡的生日·二馬》[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217.
[7]老舍.《老舍小說全集:小坡的生日·二馬》[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281.
[8]巴赫金.小說理論[M].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60-61.
[9]老舍.《老舍小說全集:小坡的生日·二馬》[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212.
[10]老舍.《老舍小說全集:小坡的生日·二馬》[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236.
[11]老舍.《老舍小說全集:小坡的生日·二馬》[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252.
[12]老舍.《老舍小說全集:小坡的生日·二馬》[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249.
[13]老舍.《老舍小說全集:小坡的生日·二馬》[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211.
[14]老舍.《老舍小說全集:小坡的生日·二馬》[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211.
[15]老舍.《老舍小說全集:小坡的生日·二馬》[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273.
[16]老舍.《老舍小說全集:小坡的生日·二馬》[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268.
[17]老舍.《老舍小說全集:小坡的生日·二馬》[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269.
[18]老舍.《老舍小說全集:小坡的生日·二馬》[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213.
[19]巴赫金.小說理論[M].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81.
[20]老舍.《老舍文集:第14卷 散文雜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30.
[21]老舍.《老舍小說全集:小坡的生日·二馬》[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212.
[22]老舍.《老舍小說全集:小坡的生日·二馬》[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213.
[23]巴赫金.小說理論[M].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158.
[24]同上.
[25]老舍.《我怎樣寫小說》[M].上海:文匯出版社:2009:19.
參考文獻:
[1]老舍.《我怎樣寫小說》[M].上海:文匯出版社,2009:18-19.
[2]巴赫金.《小說理論》[M].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59-61,81,158.
[3]老舍.《老舍小說全集:小坡的生日·二馬》[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201,203,211-213,217,236,244,246,252,268,269,273.
[4]老舍.《老舍文集:第14卷 散文雜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