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燦
(上海立信會計金融學院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1209)
試析英國金雀花王朝對亞瑟王歷史形象的挪用*
金 燦
(上海立信會計金融學院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1209)
亞瑟王的歷史形象在英國編年史家蒙茅斯的杰佛里的《不列顛諸王史》中臻于完整,他兼具“民族英雄”“一國之王”和“帝國皇帝”三重身份的形象塑造對之后的英國金雀花王朝產生了深遠影響,致使以亨利二世、理查一世以及愛德華一世為代表的英王們紛紛挪用亞瑟王的這一歷史形象以達成自身的政治目的。杰佛里筆下的亞瑟王既是金雀花英王們平定叛亂、對外征服的政治宣傳利器,也是他們展現(xiàn)自身高貴血統(tǒng)、維護國家統(tǒng)一的絕佳政治工具。
亞瑟王;不列顛諸王史;金雀花王朝
源于英國的亞瑟王傳奇(King Arthur)在西方世界廣為流傳,而亞瑟王的名字也幾乎家喻戶曉,他既是傳奇的發(fā)端,又是傳奇的終結,更是傳奇中不可或缺的人物。若是追根溯源,有關亞瑟的歷史記載其實早在盎格魯-撒克遜時期就已經出現(xiàn),當時由威爾士僧侶所編撰的《不列顛史》(HistoriaBrittonum)和《威爾士編年史》(AnnalesCambriae)這兩篇古代文獻均對亞瑟這一人物有所提及,使我們得以知曉他是一位帶領不列顛人*“不列顛人”為凱爾特人的一支,他們在公元6世紀左右被入侵不列顛島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稱為“威爾士人”。抵抗異族侵略的軍事首領和民族領袖。在諾曼征服之后,諾曼王朝的統(tǒng)治者們開始對不列顛島這塊“新大陸”及其原住民不列顛人的文化產生濃厚的興趣,于是亞瑟的形象得以繼續(xù)豐富和發(fā)展。為了迎合諾曼王朝的王公貴族們,英國編年史家蒙茅斯的杰佛里(Geoffrey of Monmouth)于1138年完成了《不列顛諸王史》(HistoriaRegumBritanniae)這部拉丁文著作。作者用了八部分的篇幅詳細記載了從不列顛的首位國王布魯圖斯(Brutus)一直到公元7世紀的卡德瓦拉德(Cadwallader)國王的諸多事跡,其中“不列顛的亞瑟王”占據了英譯本和中譯本第七部的全部內容(在拉丁文原著中則是占了兩部分的內容),可見杰佛里給予他的“優(yōu)待”。此后,亞瑟才開始以一名“王”的身份著稱于世,并且在文藝復興之前一直被視為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甚至影響了包括亨廷頓的亨利(Henry of Huntingdon,1088-1157)在內的一大批早期歷史學家們。
然而,《不列顛諸王史》中的亞瑟王并沒有止步于諾曼王朝時期的歷史書寫,他的歷史形象對之后的金雀花王朝產生了更為深遠的影響。一方面,由于當時的不列顛島已經成為以盎格魯-諾曼人為主體的多民族定居地,而杰佛里筆下的亞瑟王既保留了自身的“英國性”(Britishness)[1]47,又體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泛不列顛認同”[2],因此與金雀花王朝時期的政治形勢及意識形態(tài)頗為相符。另一方面,在先前兩篇古代文獻的基礎上,杰佛里塑造出了更加豐滿的亞瑟王形象,他兼具“民族英雄”“一國之王”與“帝國皇帝”三重身份,集至高權力與眾多美德于一身,而這一形象塑造也與當時金雀花英王們的統(tǒng)治身份及政治利益高度契合。如此一來,亞瑟王很快便成為了金雀花王室的寵兒,致使以亨利二世(Henry Ⅱ)、理查一世(Richard Ⅰ)以及愛德華一世(Edward Ⅰ)為代表的金雀花英王們紛紛挪用亞瑟王的形象來滿足自身的政治需求。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挪用”對應英文中的“appropriation”一詞,意為將過去已有的形象占為己用。在英國金雀花王朝,亞瑟王已然成為了一種政治符號,他是英王們平定叛亂、對外征服的一大政治宣傳利器。在被挪用的過程中,亞瑟王的形象也逐漸“英吉利化”,他開始象征著英格蘭王國的尊貴與統(tǒng)一,同時也成為了英王們展現(xiàn)自身高貴血統(tǒng)、維護自身統(tǒng)治的絕佳政治工具。綜上所述,杰佛里筆下的亞瑟王在英國金雀花王朝被不斷挪用的歷史事實既體現(xiàn)出亞瑟王形象在中世紀嬗變過程中的豐富政治內涵,同時也折射出12世紀至14世紀英國統(tǒng)治階級的政治立場以及國家的政治氣候與發(fā)展的歷史軌跡,而這一話題目前在國內學界卻鮮有人關注。因此,筆者擬從杰佛里《不列顛諸王史》中的亞瑟王入手,試圖對這一歷史形象在金雀花王朝的復興與挪用做一探討,以期拋磚引玉,為英國歷史與文化研究打開一扇新的窗口。
被譽為“亞瑟王文學之父”的杰佛里是一名世俗教士,據說他是大陸布列塔尼人的后代[3],并且渴望憑借《不列顛諸王史》這部“史書”的撰寫來獲得當時諾曼王朝達官顯貴的舉薦,而這一野心也在該書的題獻中有所體現(xiàn)。盡管在書寫歷史時另有所圖,但不可否認的是,杰佛里首次將亞瑟王的一生完整地融入了不列顛的歷史,并且耗費了諸多筆墨來鋪墊和陳述亞瑟王的事跡,為我們揭開了這位傳奇國王的神秘面紗。據《不列顛諸王史》所述,亞瑟是在其父親尤瑟王(King Uther)所密謀的一場可恥騙局中誕下的私生子,他在15歲時就繼承了父親的王位,并且憑借著寬容與美德贏得了人民的愛戴。在英勇?lián)敉肆水愖迩致哉呷隹诉d人之后,亞瑟迎娶了桂尼維爾(Guinevere)這位“整個不列顛島最美麗的人”[4]163,隨后便開始不間斷地對外擴張,甚至一舉擊潰了曾經統(tǒng)治不列顛人父輩的羅馬人。然而,就在準備繼續(xù)進軍羅馬之際,亞瑟接到了國內叛變的噩耗,他被迫率軍返回不列顛與侄子莫德雷德(Modred)決一死戰(zhàn),并且在戰(zhàn)斗中受了致命傷。最終,瀕死的亞瑟王被送往神秘的阿瓦隆島(Avalon)修養(yǎng),結束了自己的統(tǒng)治生涯。
在杰佛里的描繪下,亞瑟王舉止優(yōu)雅,勇氣非凡,聲譽極高,堪稱模范國王的代表。同時,亞瑟王還兼具三重身份:他既是反侵略戰(zhàn)場上的民族英雄,又是統(tǒng)一不列顛島的一國之王,同時還是在海內外擁有遼闊版圖的帝國之君。首先,作為領導不列顛人反抗異族侵略的民族英雄,亞瑟在封王之后的首要任務便是討伐之前殘忍蹂躪自己同胞的撒克遜人。據杰佛里所述,亞瑟帶領戰(zhàn)士們沖鋒陷陣,大肆屠殺來自日耳曼的敵人,作為一名戰(zhàn)場領袖極具震懾力:
亞瑟穿上一件配得上其高貴身份的盔甲……頭戴金色的頭盔,盔上雕刻著龍形的頂飾……肩披圓形的盾牌普里德文,上面描畫著圣母瑪利亞的肖像……佩著他那蓋世無雙的寶劍,這劍名叫卡利波恩,是在阿瓦隆島上鍛鑄而成……右手持一支名為羅恩的矛,矛身很長,矛鋒寬平,渴望痛飲敵人的鮮血。[4]159
其次,作為繼承父親王位的一國之君,亞瑟在成功驅趕了撒克遜人之后便隨即鎮(zhèn)壓了反叛的蘇格蘭人和皮克特人,統(tǒng)一了整座不列顛島,并且為人民帶來了持久的和平。隨后,亞瑟也展現(xiàn)出了一名王者的慷慨與虔誠,不僅赦免了叛亂者,還“重建了已被夷為平地的教堂,組織大量宗教團體,并且為被[撒克遜人]驅逐的貴族恢復了家族榮譽”[4]162。與此同時,亞瑟在治國方面勵精圖治、任賢使能,他不斷在海內外招賢納士并逐漸將優(yōu)雅的宮廷禮儀與騎士精神發(fā)揚光大。在對內建立起穩(wěn)定的王國、樹立了自身威信之后,亞瑟王產生了征服整個歐洲的念頭。他相繼占領了愛爾蘭島和冰島,逐一征服了挪威、丹麥以及高盧的所有地區(qū),成為了三十個王國的霸主。在五旬節(jié)那天,亞瑟王舉辦了一場空前絕后的宮廷盛會并在會上加冕,其尊貴的地位使得當時“從不列顛到西班牙,沒有任何一個收到請柬的王公貴族缺席”[4]169。然而,當會后收到羅馬財政官盧修斯(Lucius)要求其納貢的威脅信之后,亞瑟王立馬決定帶兵遠征,向羅馬人宣戰(zhàn)。盡管雙方經歷了一場惡斗,但勇敢的亞瑟王“手握卡利波恩,任何盔甲都不能再發(fā)揮保護作用,任何敵人都只能乖乖受死”[4]193,而其他國王們則在他的統(tǒng)領下全力奮戰(zhàn)。最終,大敗羅馬軍團的亞瑟王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帝國統(tǒng)治者,他的版圖“從冰島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一直延伸至阿爾卑斯山脈”[5]219,而他此刻作為“帝國皇帝”的第三重身份也與其先前“民族英雄”以及“一國之王”的身份合而為一,互為補充。
正如引文所述,鑒于英國金雀花王朝統(tǒng)治時期的歷史與時代背景,杰佛里在《不列顛諸王史》中所塑造的兼具三重身份的亞瑟王形象對于金雀花英王們來說有著非常大的利用價值。金雀花王朝曾是英國中世紀最強大的封建王朝之一,而其締造者亨利二世(1154—1189)也號稱當時歐洲最強大的統(tǒng)治者。他不僅是英格蘭的國王,也是法國的諾曼底公爵、阿基坦公爵和安茹伯爵。由于父輩是法國貴族,亨利在繼位時就已經擁有了橫跨英吉利海峽的大片領土,他的帝國從蘇格蘭的邊境一直延伸至歐洲大陸的比利牛斯山,連法王也無法與其比肩。[6]141亨利在位期間對杰佛里筆下的亞瑟王頗感興趣,因為亞瑟王的事跡能夠為他的對外領土擴張?zhí)峁┱蜗壤?,也有利于他的女兒們與大陸王公貴族之間的聯(lián)姻,而亨利甚至資助了當時將《不列顛諸王史》譯成法文的諾曼詩人韋斯(Wace)。[5]230然而,亨利對亞瑟王形象的挪用卻主要集中于其不列顛“民族英雄”的第一重身份,而這也與當時的政治局勢密不可分。在1154年加冕為英王之后,亨利便開始著手收復前任國王斯蒂芬(King Stephen)統(tǒng)治期間所喪失的眾多領土,尤其是在之前的內戰(zhàn)中被蘇格蘭人和威爾士人重新奪回的領地。亨利先是在1157年利用外交手段施壓,迫使年輕的蘇格蘭王馬爾科姆四世(Malcolm Ⅳ)交還了英格蘭北部的幾塊土地。隨后,他信心滿滿地將劍鋒指向了威爾士,但卻意外遭遇了重重困難。威爾士的兩位王子格溫內斯的歐文(Owain of Gwynedd)和德赫巴斯的拉斯(Rhys of Deheubarth)在英格蘭人的脅迫下不為所動,而亨利的軍隊也“在威爾士的夏季暴雨和威爾士人游擊戰(zhàn)策略的雙重夾擊下束手無策”[6]143。由于無法通過軍事力量撼動威爾士人,亨利便試圖在政治宣傳上給予對方一記重拳。為了從內部瓦解威爾士人的斗爭信念,亞瑟王的歷史形象便成為了絕佳的宣傳工具。一方面,由于不列顛人是威爾士人的祖先,因此作為不列顛人領袖的亞瑟王始終在威爾士人的心中占據著神圣的地位,他既是戰(zhàn)無不勝的救世主,又是不畏強暴的旗幟與標桿。另一方面,在杰佛里的《不列顛諸王史》問世之后,亞瑟王便開始在海內外聲名遠揚,他的名字在當時的世界范圍內幾乎眾所周知,而將其作為挪用對象則必將產生強烈反響。于是,自從亨利在一位布列塔尼吟游詩人的口中得知了亞瑟王墳墓一事之后,他便立馬派人搜尋墳墓的所在地,企圖盡快挖出亞瑟王的遺骨。[7]9亨利此舉的政治意圖十分明顯:若是能尋得亞瑟王的遺骨,便能向世人證明,這位曾經引領威爾士人(不列顛人)的大英雄如今早已灰飛煙滅,而且死在了英格蘭人的土地上[1]48,如此一來便能輕松挫敗威爾士人頑抗的意志與信心。遺憾的是,直到1191年,也就是亨利去世后的第二年,亞瑟王墳墓的挖掘工作才得以告終。據說,僧侶們在英國西南部的格拉斯頓伯里修道院(Glastonbury Abbey)發(fā)現(xiàn)了亞瑟王與其王后桂尼維爾的合葬墓,人們在16英尺深的墳地里找到了一具棺材,里面裝有一名男人和一名女人的骸骨,而且在棺材上還放著一塊石板,石板下有一個鉛制十字架[8]20,上面用古老的文字刻著“著名的亞瑟王與他的第二任妻子格尼維爾長眠于此阿瓦隆島”[5]231。盡管亨利二世在其有生之年未能如愿以償,但他仍然是首位試圖挪用亞瑟王形象以達成自身政治目的的英王。自此之后,亞瑟王開始“走進”金雀花王室并逐漸深入“王”心,而繼亨利之后的多位金雀花英王們均試圖在這位兼具多重身份的“歷史人物”身上找尋進一步的利用空間。
與其父亨利二世不同,戎馬一生的“獅心王”理查一世(1189—1199)始終將亞瑟王視為自身顯赫的祖先,他不再看重亞瑟王的威爾士出身及其不列顛“民族英雄”的第一重身份,而是為其注入了新鮮的英格蘭血液,通過挪用其“一國之王”與“帝國皇帝”的雙重身份來繼續(xù)為自己的英格蘭王室服務。杰佛里筆下的亞瑟王在統(tǒng)一了不列顛島之后又通過不斷地對外征服建立起了一個極其龐大的帝國,在他充滿凝聚力的王廷旁也始終圍繞著一群忠心耿耿的貴族與教士[5]226,而這一形象對于當時統(tǒng)治著不列顛、愛爾蘭以及歐洲大陸的金雀花英王們來說再合適不過了。因此,從理查一世開始,亞瑟王逐漸成為了強大武力、高貴身份以及統(tǒng)一王國的代名詞。
盡管理查一世在1189年繼承了英格蘭的王位,但他并不熱衷于管理國家事務,而是將十年統(tǒng)治生涯中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領導第三次十字軍東征(1189—1192)以及之后的大陸對法戰(zhàn)爭上。雖然英王理查在英格蘭的土地上只待了不超過六個月的時間,卻憑借著杰出的領袖才能與身先士卒的騎士精神開創(chuàng)了一段宛如“亞瑟王朝”的輝煌時代。其實,理查本人就頗有亞瑟王的風范,他既是一名優(yōu)秀的軍事領袖,又是一名驍勇的騎士國王,而正如威名遠揚的亞瑟王與他的英勇騎士們,極具個人魅力的理查也吸引了眾多勇猛善戰(zhàn)的追隨者前來效忠。與此同時,由于理查對杰佛里筆下的“模范國王”亞瑟情有獨鐘,他曾在統(tǒng)治生涯中多次挪用亞瑟王的形象來正名自身的軍事行動、提高自身的血統(tǒng)地位亦或鞏固自身的統(tǒng)治基礎。首先,亞瑟王遠征羅馬的壯舉進一步激發(fā)了理查遠征圣城耶路撒冷的軍事行動。據《不列顛諸王史》所述,亞瑟王的軍隊在索西(Saussy)峽谷與羅馬人交戰(zhàn),其中亞瑟以“不列顛之王”的身份率領著康沃爾和布列塔尼等地的國王們一齊迎戰(zhàn),最終大敗羅馬軍團。作為亞瑟王的手下敗將,羅馬人的軍隊中有不少來自東方的阿拉伯國王們,他們都效忠于帝國,并且自甘成為羅馬人的附庸。[4]176-194書中所記敘的遠征勝戰(zhàn)無疑引起了理查的共鳴,而東方阿拉伯人在祖先亞瑟王面前潰不成軍的“歷史事實”也為理查的十字軍東征提供了誘人的成功先例。其次,英王理查在對內與對外事務中均樂于挪用亞瑟王的形象來稱耀自身的高貴血統(tǒng)。由于理查本人并無子嗣,他曾在1190年公開宣稱將弟弟杰佛里二世(Geoffrey Ⅱ)的遺腹子列為自己的王位繼承人與領土繼承者,而這位繼承人就取名為“亞瑟”。雖然由于王子亞瑟的離奇死亡,理查希望“亞瑟王”繼位的愿望最終沒能實現(xiàn),但是他的“亞瑟王情結”在此可見一斑。此外,在十字軍東征期間,理查在占領了西西里之后曾與當?shù)氐慕y(tǒng)治者唐克雷德(Tancred)簽訂了休戰(zhàn)協(xié)議,就在雙方離別之際,理查贈與了唐克雷德一把頗具象征性的寶劍,他聲稱英國人將這把寶劍叫做“卡里波恩”,而它曾是英格蘭歷史上最高貴的統(tǒng)治者亞瑟王的佩劍。[8]27然而,就在理查即將攻下耶路撒冷之際,國內突然傳來壞消息,而理查自己也在折返英格蘭的途中遭遇綁架,被囚于古堡近兩年。在其被俘期間,理查曾經的東征盟友法王腓力二世(Philip Ⅱ)開始實施一系列報復行動,他不僅占領了原先理查統(tǒng)治下的諾曼底,還試圖幫助理查的幼弟約翰(John)篡位奪權。有趣的是,理查在東征途中遭遇背叛的這段經歷與《不列顛諸王史》中亞瑟王遠征羅馬途中突遇叛變的情形出奇地相似,但是理查并沒有迎來與亞瑟王相同的結局,他在獲釋后立馬返回英格蘭進行短暫修養(yǎng),隨即便又重返大陸與法王腓力展開對抗。在接下來的五年里,理查一直致力于失地收復,而在這一次維護國家統(tǒng)一與領土完整的對法戰(zhàn)爭中,亞瑟王的形象再次成為了有力的政治宣傳武器。通過挪用杰佛里筆下亞瑟王“帝國皇帝”的第三重身份,理查在與法王的對抗中力圖進一步掌握政治話語權,從而鞏固自身的統(tǒng)治基礎。具體說來,在爭奪大陸領土統(tǒng)治權的對峙中,英王理查和法王腓力都急需一個能夠將自身統(tǒng)治合法化的歷史先例。對于包括腓力在內的法國卡佩王朝的君主們來說,曾經建立了強大的加洛林帝國并統(tǒng)治著西歐大部地區(qū)的查理曼大帝(Charlemagne)自然成為了他們的統(tǒng)治先例。相比之下,在不列顛歷史中處于“外來者”的盎格魯-諾曼人則在國家歷史的追溯中略顯尷尬。然而,《不列顛諸王史》這部“史書”的出現(xiàn)卻完美地解決了這道難題,因為書中所描繪的亞瑟王集尚武、虔誠、愛國、勇敢以及仁慈等美德于一身[9],他的龐大帝國囊括了整個不列顛、北歐和高盧地區(qū),足以與法國人的查理曼大帝相提并論。于是,在理查的挪用與推動下,亞瑟王漸漸褪去了原先威爾士英雄的身份,開始以頗具征服欲的帝王身份示人,成為了英格蘭國王們引以為傲的祖先。如此一來,英王理查在心理上與政治事務上便可與法王腓力站在同等的高度相互抗衡,因為雙方都可以將自身對法國領土的統(tǒng)治權追溯至某位先古英雄與帝王祖先。最終,憑借著精湛的外交手段,良好的領導才能以及龐大的資源,理查成功奪回了自己曾經失去的一切。[6]148
到了13世紀,英國王室對于亞瑟王的寵愛之情有增無減,而金雀花王朝的第四任統(tǒng)治者愛德華一世(1272—1307)更是自稱“亞瑟再世”(Arthur redivivus)。[1]50愛德華堪稱亞瑟王的狂熱追隨者,沒有任何一位前任英王能夠像他那樣,在繼位后的三十多年里一直熱衷于亞瑟王的歷史與傳說。[10]115愛德華的統(tǒng)治為日后“聯(lián)合王國”的發(fā)展打了下堅實的基礎,他在奉行國家政策方面時常挪用杰佛里的亞瑟王形象來滿足自身的統(tǒng)治需求,而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他從1276年開始對威爾士的征服以及之后對蘇格蘭的入侵行動中。1277年,愛德華出兵威爾士取得重大勝利,并在當年11月迫使當時的威爾士王子盧埃林(Llywelyn)簽署了令其倍感屈辱的“求和”協(xié)議。次年春天,威爾士人打著亞瑟王神話的旗號集結起來準備再次反攻[1]50,而得知這一消息的愛德華便在復活節(jié)那天攜妻子埃琳諾(Eleanor)拜訪了當年在格拉斯頓伯里修道院發(fā)現(xiàn)的亞瑟王墓地。愛德華下令重新打開墳墓,將亞瑟王與王后格尼維爾的遺骨移走后妥當安放在了別處,并且出資在教堂內建造了一座亞瑟神殿。[5]232筆者認為,這一舉措體現(xiàn)出愛德華“一箭雙雕”的政治謀略。一方面,通過挪用亞瑟王不列顛“民族英雄”的身份,愛德華希望再次向威爾士人強調亞瑟王的“一去不復返”,以此讓試圖反叛的威爾士人徹底死心。另一方面,通過挪用亞瑟王“一國之王”與“帝國皇帝”的身份,愛德華也渴望能夠一睹自己“偶像”的風采,借祭拜這位顯耀的帝王先祖來證明自身血統(tǒng)的高貴,從而進一步提升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盡管威爾士人在1282年再次發(fā)動了叛亂,但已經無力回天,愛德華在1283年徹底完成了對威爾士的征服。戰(zhàn)敗后的威爾士人向愛德華獻上了眾多寶貴遺物以示忠誠,其中之一便是亞瑟王的王冠(Arthur’s Crown),而愛德華自然格外珍惜這份寶物,將其鄭重地放在了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主祭壇上以宣稱自己對威爾士的永久統(tǒng)治權。[8]117一年之后,為了慶祝自己對威爾士的勝利,愛德華還仿照著亞瑟王宮廷盛會的模樣在卡那封(Caernarvon)舉行了一次場面宏大的宴會,并且邀請了眾多海內外騎士前來參加。[7]10這場狂歡就猶如杰佛里書中所寫的那樣,“騎士們計劃來一場模擬的戰(zhàn)斗,在馬背上互相攻打,女眷則站在城墻頂上觀看,舉止輕佻,以激發(fā)男人的熱情。其他人射箭、投矛、擲石和賭博,娛樂活動非常豐富,消磨剩下的時光”[4]170。
在順利解決了威爾士問題之后,愛德華開始將目光轉向了蘇格蘭。與小國林立的威爾士不同,蘇格蘭大部地區(qū)自11世紀以來就相對統(tǒng)一,與英格蘭的關系也較為和睦,但是這一穩(wěn)定局面在1286年蘇格蘭王亞歷山大三世(Alexander Ⅲ)意外去世之后便不復存在。經過一系列的王位繼承糾紛,愛德華企圖成為蘇格蘭的封建領主,而在蘇格蘭串通法國展開聯(lián)合抵抗之后,愛德華便對蘇格蘭人進行了血腥屠殺。這一行為在當時遭到了教皇博尼修斯八世(Boniface Ⅷ)的制止,于是愛德華便開始搜集各類歷史素材以證明自己對蘇格蘭的合法統(tǒng)治權,而杰佛里的“史書”則再次成為了絕佳的歷史文獻。在1301年向教皇呈交的回信中,愛德華援引了諸多《不列顛諸王史》中的橋段,尤其將亞瑟王征服蘇格蘭人的歷史先例作為重點來正名自身的統(tǒng)治。[10]122首先,不列顛島本該一人而治,亞瑟王的祖先布魯圖斯在最初占領不列顛島之后便獨自統(tǒng)治著這塊島嶼,直到他去世之后整個王國才在他的三個兒子中平分:大兒子得到了羅格里亞(Loegria),二兒子得到了坎布里亞(Cambria),小兒子得到了奧爾巴尼(Albany),而這三塊領土分別是后來的英格蘭、威爾士和蘇格蘭。[7]10其次,蘇格蘭人和皮克特人曾在亞瑟王手下遭遇慘敗,而亞瑟王在赦免了他們之后才將蘇格蘭的王權賜給了奧古瑟魯斯(Auguselus),后者在五旬節(jié)的慶典上給予了亞瑟王最崇高的敬意[4]162-163,168, 并在之后遠征羅馬的軍事行動中也是亞瑟王的忠實部下。由此可見,無論是在威爾士問題還是蘇格蘭事務上,癡迷亞瑟王事跡的愛德華一世始終將亞瑟王的形象作為強化自身統(tǒng)治權的“古老”政治工具。
12世紀的杰佛里在《不列顛諸王史》中塑造了兼具“英雄、國王與皇帝”三重身份的亞瑟王形象,而這一形象首先為金雀花王朝的開朝國王亨利二世所用,他試圖挪用亞瑟王不列顛“民族英雄”的第一重身份,從而挫敗威爾士人對其統(tǒng)治權的抵抗。隨后,在理查一世與愛德華一世對亞瑟王“一國之王”與“帝國皇帝”身份的進一步挪用與推動下,亞瑟王開始與英格蘭王室建立起愈發(fā)緊密的關系,逐漸成為了英王們推行國家政策、維護自身利益的政治宣傳與統(tǒng)治工具。與此同時,正是由于其形象的包容性以及背后所蘊藏的豐富內涵,亞瑟王才得以走出創(chuàng)造他的歷史文本,走進英國歷史上的金雀花王室,在政治上為英王們“獻計獻策”,從而對整個國家的歷史發(fā)展造成影響。此外,《不列顛諸王史》中的亞瑟王形象也徹底改變了人們先前對“不列顛身份”這一概念的認知。亞瑟王告別了其原本單一的“威爾士身份”,成為了一位象征著“聯(lián)合王國”的偉大君主,而英格蘭、蘇格蘭和威爾士則在他的統(tǒng)治下合而為一。如今,歷史仿佛又在重演,“聯(lián)合王國”的“不列顛身份”開始接二連三地受到挑戰(zhàn),而關于蘇格蘭的獨立公投問題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果說亞瑟王的形象挪用曾經在英王們處理政治問題、鞏固自身統(tǒng)治方面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那么在當今社會,已經成為英國文化符號的亞瑟王形象連同一系列亞瑟王文本在牽涉到“大不列顛王國”的統(tǒng)一問題上是否還有進一步的挪用價值與利用空間?這個問題的答案值得我們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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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寺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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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6-3262(2017)05-0074-06
2017-06-14
上海市教委“上海高校青年教師培養(yǎng)資助計劃”科研類項目“亞瑟王形象構建背后的政治意圖——英國9—19世紀亞瑟王文本研究”(ZZSHJR15050)
金 燦,女,上海立信會計金融學院外國語學院助教,主要從事英美歷史與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