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滿

去歲寫過一篇談周作人身后著作出版的文章《我收藏的知堂文集》，其中寫到自己最為滿意的周氏著作，要算是遼寧人民出版社的《周作人卷》，收入該社出版的“苦雨齋文叢”之中。此套文叢由魯迅博物館編，收入《周作人卷》、《廢名卷》、《俞平伯卷》、《江紹原卷》、《沈啟無卷》五冊，其中的《周作人卷》則由該館黃喬生副館長編選。我之所以滿意此冊著作，首先要歸功于美術(shù)編輯張志偉先生的裝幀設(shè)計，我在那篇文章中談道：“此冊著述無論從設(shè)計、插圖、版式到紙張，以為都是最佳的，很能體味周作人苦雨齋雅致、清幽、細密、沖淡的風味。印制周作人的文章未必紙張要最佳，其實那種泛黃且略感粗糙的紙張反而更好，與周作人日常樸素的風格才得契合，而版式不必過于疏朗，字體也要略小才好，如此每頁紙張才能盡量多排文字，這樣可以前后照顧，對于了解周氏作文的章法更易理解?！贝藘浴吨茏魅司怼贩饷鏋榈S，“苦雨齋”三字采用沈尹默的書法，封面上的圖案有竹筍和蘑菇，封底的“作人”兩字則取自知堂手筆，書內(nèi)扉頁印有周作人在苦雨齋的一張穿棉布旗袍的黑白照片，后面又印有《雨天的書》、《自己的園地》、《談龍集》和《談虎集》四冊初版本的書影，均能見出一種古樸的氣息。

此書一個別致的地方，便是將周作人納入到“苦雨齋”這個群落里來觀照，推出的五本書便是周作人和他的“四大弟子”，也是創(chuàng)新的地方。此套文叢由孫郁先生作序，其中寫道：“苦雨齋的主人與弟子之間形成了一個傳統(tǒng)。他們都非激進的文人，和胡適、陳獨秀那樣的思想者亦差異很大。周作人自稱自己是‘學匪，意思乃非正宗的儒生，有點離經(jīng)叛道的意味?！庇终f：“他和自己的學生們在思想上喜歡新的學理和個性意識，古希臘哲學、日本藝術(shù)，現(xiàn)代心理學與民俗學都被深切地關(guān)注著。還注重對明清文人小品的打撈，志怪與述異流露其間。加之有點歐美散文與六朝小品的余味，遂在文壇上造成勢力，對后人引力一直是時起時落的?！毕雭韺O郁曾作過一篇《當代文學中的周作人傳統(tǒng)》，認為在當代文學中有這樣一批暗自以周作人的文章為法脈，從而學習和傳承其傳統(tǒng)的文人群體，他們雖多處于邊緣，卻也獨有一種魅力和韻味。因此，我猜疑此套文叢便出自于孫先生的創(chuàng)意。這便也是學者編書的好處，背后是學問和見識的底蘊。而對于讀者的好處便是，通過這冊《周作人卷》，可以按照這個“苦雨齋文叢”的思路，來了解廢名、俞平伯、江紹原和沈啟無等文人的創(chuàng)作情況，也不失為一種不錯的路徑。

此套文叢第三個別致的地方，便在于編選者黃喬生先生的選法。說實話，關(guān)于周作人文章的各種編選乃是數(shù)目繁多，令人頗有眼花繚亂之感，諸如全集、自編集、文類編、集外文、晚年文集、書信集、序跋集、書話集等，而黃先生能夠從中國傳統(tǒng)文章的本身來入手，也就是“從文體角度分類編撰”，故而選了周氏的思想論文23篇，風物小品21篇，序跋文13篇，書話16篇，書信6篇，懷人之作12篇，游記7篇。這種編法，按照黃先生的意見，“目的是要體會周作人如何以清醒的文體意識表達自己的思想情感，追求得體和妥貼。我們雖然強調(diào)了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脈的接續(xù)，但更要強調(diào)他如何適應(yīng)變化，善于取法，在各種文體之間運用自如，從而把散文的功能擴展到一個極大的空間。文體的變化無端，文采濃淡適宜，微妙存乎一心。讀者自會在篇章字句中細尋肌理，得其調(diào)和融會之精神，從而淡忘了本集的強分類別，就好像古人說的‘得魚忘筌、‘登岸舍筏似的?！钡拇_，周作人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散文文字，如果茫然深入，便如進入寶山，無所取舍。我讀到很多后來者編選的周氏文集，便是隨意或按照一己趣味編選，多是無章法的。

我對此書還有一個滿意的地方，乃是以為此冊最適合初讀周作人的朋友選用。全書37萬字，周氏較有代表的文章皆收錄其中，而難得每篇文章皆注明曾發(fā)表和收入周作人自編文集情況，除了書前有孫郁介紹“苦雨齋文人群落”的序言文章之外，書后還有上面提及的黃喬生先生寫就關(guān)于選集編法的長篇跋文，這些對于了解周作人其人其文都有很大的幫助；另外書后還有一份《周作人年表》，對于周氏一生的創(chuàng)作及大事都簡要提及，也是了解其人其文的重要途徑。而我非常滿意的地方還在于，此書開篇收錄了周氏的成名作《人的文學》，一些能夠傳達其個人態(tài)度的文章也都收錄其間，諸如《思想革命》、《論八股文》、《希臘人的好學》、《中國的思想問題》等，另有我所關(guān)注的文章如《結(jié)緣豆》《<性的心理>》等也收錄其中，還有諸如《故鄉(xiāng)的野菜》《鳥聲》《談酒》《金魚》《虱子》等這樣的閑適美文也收錄不少。最讓我覺得高明的一點，則是編選者在書末收錄了周作人兩篇至關(guān)重要的文章，一為長篇《我的雜學》，一為《兩個鬼的文章》，這兩篇文章對于了解周作人堪稱一個重要的切入途徑，回顧學術(shù)歷程和讀書淵源，談?wù)撈鋵€人文章之自我評價，可謂高妙之舉也。在《兩個鬼的文章》中，周氏將他的“閑適文章”比作“吃茶喝酒似的”，而把“正經(jīng)文章”則比作“饅頭或大米飯”，也是很形象的事情。

對于這冊《周作人卷》的認識本不需啰嗦，其實這冊書拿到手中，便是清清楚楚的，但我一般情況下都是主張讀作家的自編集的，而不贊成讀他人編選的各色文集，只是周作人的文集實在太多，選擇起來實在太難，又加之各類后人編選的集子參差不齊，才愿意一再推薦這冊《周作人卷》的。關(guān)于這冊著作的論述本就如此，但近來偶然在手機微信中結(jié)識了一位研究和尊崇魯迅的著名學者，他本居京城，退休后避居青島鄉(xiāng)下，微信取名為“黑衣人”。我談了自己對于讀周作人的認識和想法，他耐心一一回復(fù)，倒是忽然令我對于這冊著作的編選者“魯迅博物館”的這些研究者們特別的重視起來。也就是說，今天我們談?wù)摵驼J識魯迅，離不開周作人；談?wù)撝茏魅?，自然也離不開魯迅。我并非完全贊同這位學者的言論，但很愿意抄一部分他的見識，我想這對于認識周作人也是一種幫助。因為這位學人編選過黃裳、舒蕪等人的文集，我便提及一個問題，就是學知堂者相比學魯迅的人所寫得文章要耐讀一些，他立即回復(fù)說，之所以造成這種印象，恰巧是知堂可學而迅翁難以模仿，“說到底一個人的作品是其人格器度修養(yǎng)等的綜合性呈現(xiàn)，瞞不了也騙不過人的?！辈⑦M一步論道：“近一百年了，迅翁文章的深邃誰人學得來呢？很多人不過僅學了皮毛而已?！?/p>

我覺得“黑衣人”此一說法倒是有道理，魯迅的文章沒有章法，周作人的文章有章法可循，前者不可學而后者可學，就像黃喬生可以為周作人的文章進行條分縷析一樣，但對于魯迅卻是難矣。但我又提及魯迅文章過于熱烈乃至偏激，而周作人文章平淡自然，前者難以常讀，后者卻可隨時翻閱，對于此一問題，“黑衣人”則也有他的看法：“周氏兄弟文章風格也許大致一為‘熱烈一屬‘靜穆，而中國士大夫古來即推崇‘溫柔敦厚‘哀而不傷，樂而不淫，把這看作是文章的‘極境；然而正如迅翁所說，好的中外文學作品‘都不靜穆，陶淵明正因為‘并非渾身靜穆，所以他偉大。”看來“黑衣人”并不認同中國傳統(tǒng)的文章審美，并進一步回復(fù)我：“因為魯迅是批判過敏性的，抨擊中國傳統(tǒng)文化文學的，揭了中國社會歷史老底兒的，所以不為喜歡聽好話、喜歡讀撫慰心靈的文字的國人所喜，極而言之，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是憎惡魯迅思想和文學的。而在我看來，這正是魯迅的偉大之處，大多數(shù)中國作家難以企及、無法比肩之處?！边M而又補充道：“或者可以說，魯迅的偉大迄今為止還無法為大多數(shù)中國人所理解，這也正是魯迅的偉大處。這是個悖論?！?/p>

我覺得“黑衣人”的論述很深刻，但又覺得未免有些偏頗，便提出自己的看法，如果單從文學角度看魯迅會看低魯迅，若單從政治角度來看周作人則會看低周作人，周作人的高妙的地方，便是他的那份超然之心，能夠超出一般的政治文化之上，以闡述和介紹人類文明的角度來關(guān)懷認識問題。對此，“黑衣人”頗為帶感情地回復(fù)我：“我個人極喜讀魯迅，只要一翻開其書，就一下子把你緊緊地攫住了，你感到作者的血是熱的，是滾燙的。知堂呢，從其大部分文字中，你只覺得他的血是溫吞的，你不會產(chǎn)生強烈的心靈共鳴和精神感應(yīng)的?！蔽矣X得“黑衣人”對于魯迅愛之甚深，但對于周作人的評價難以完全接受，特別是“溫吞”一詞，顯然不夠恰切，便回復(fù)說：“溫吞并不代表沒有態(tài)度，此乃一種說話和行文的方式罷了”，黑衣人立即回復(fù)：“魯迅說文人要有‘明確的是非，熱烈的愛憎，我以為是對的；而中國從古之士大夫到現(xiàn)在的知識分子，大多數(shù)并不如此，你說這些人會打心里喜歡魯迅及其思想文學嗎？中國知識分子什么時候能做到魯迅那個樣子了，那什么時候他們就真正起到了知識分子對于國家民族應(yīng)盡的責任，中國社會也就真的會越來越進步了?！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