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澤
(東北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吉林 長春130024)
東亞視野下明代朝鮮與琉球的交往
李明澤
(東北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吉林 長春130024)
明代以來,琉球通過與明王朝的朝貢往來,航海技術(shù)不斷提高,同時由于明初的海禁政策,使其依靠中介貿(mào)易往來于東亞諸國,為琉球與朝鮮的交往提供了契機。兩國的交往以1524年為界可分為兩個階段,其交往方式、頻次及深度均有差異,差異形成的原因與明中后期放松海禁及日琉關(guān)系密切相關(guān)。值得關(guān)注的是,受華夷觀的影響,朝鮮對待琉球時的大國心態(tài)同以明為中心的華夷秩序產(chǎn)生矛盾,但朝鮮通過靈活的變通,實現(xiàn)了矛盾兩方面的平衡。
明代;朝鮮;琉球;東亞;華夷觀
前近代東亞地區(qū)的國際秩序被統(tǒng)合在以中國為中心的封貢體制之下。在這一體系內(nèi)的東亞諸國尊中國為“天朝上國”,接受中原王朝的冊封,同時需要定期向中原王朝進行朝貢。但在外交往來方面,由于彼此貿(mào)易的需要及漂流民等客觀問題的存在,各國實際上很難恪守“人臣無外交”的禮義,屬國之間常保持著較為密切的交鄰?fù)鶃?。對于明代朝琉兩國的交往,學(xué)界已經(jīng)有所關(guān)注。臺灣學(xué)者張存武通過14—15世紀時期朝鮮實錄對于琉球的記載,還原了明代琉球的疆域起止、風(fēng)俗人情及其與周邊薩摩、博多等地的關(guān)系。[1](P5-P25)趙成國、王靜的《李朝實錄所載朝鮮與琉球的使節(jié)往來》一文,探討了琉球赴朝鮮使團的規(guī)模、朝鮮接待琉球使臣的禮儀以及朝鮮對待琉球的真實態(tài)度。[2](P52-P56)賴正維、李郭俊浩所撰的 《宗藩體制下明代琉球與朝鮮的交往》則詳細統(tǒng)計了明代時期兩國的歷次使節(jié)交往與國書往來,并重點探討了明朝對兩國在京交往的應(yīng)對。[3](P151-172)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重點從東亞視角分析朝鮮和琉球交往的背景、階段特征及其成因。
在朝鮮與琉球建立官方往來之前,兩國已經(jīng)有了一定程度上的民間交往。琉球浦添城址中發(fā)現(xiàn)的制造于12世紀左右、刻有“癸酉年高麗瓦匠造”字樣的瓦片,證明了當(dāng)時已有高麗人赴琉球的事實。兩國官方交往則始于1389年,其時琉球正處于三山時代,中山王察度最早遣使臣玉之赴朝鮮半島的高麗王朝,送還朝鮮被倭擄人,同時獻“硫黃三百斤、蘇木六百斤、胡椒三百斤、甲二十部”。朝鮮方面則派出金允厚赴琉球回書感謝琉球送還人口之舉,并回贈“鞍子二、銀缽匙箸各二、銀盞盃各一、黑麻布二十匹、虎皮二領(lǐng)、豹皮一領(lǐng)、滿花席四張、箭一百枚、畫屏一副、畫簇一雙。 ”[4](P4145-4146)次年,金允厚還自琉球國時,中山王再度遣使獻土物,并刷還了被擄朝鮮人37人。1392年,朝鮮半島政局發(fā)生變動,大將李成桂廢高麗恭讓王王瑤,建立李氏朝鮮。但這一變化并未影響到兩國的交往,李朝太祖繼位當(dāng)年,中山王即派使臣赴朝鮮。其后至明王朝滅亡之前的1638年,兩國一直保持著交鄰?fù)鶃怼?/p>
1389年之前兩國沒有正式的官方往來,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乃是明與琉球交往之前,琉球并不具備遠洋航行的客觀條件。琉球國“無翠麗等四山之名;且形勢卑小,不高聳,林木樸樕不茂密”[5](P28)。 自然條件限制其造船業(yè)的發(fā)展,因此在明代之前,其國多“不駕舟楫,惟縛竹為筏”[5](P23)。不發(fā)達的造船技術(shù)顯然無法滿足對外交往的需要。然而在琉球與明建立朝貢關(guān)系后,明朝對琉球造船業(yè)的發(fā)展給予了很大的幫助。明朝方面常有賜予琉球海舟的記載。如洪武十八年(1385)“又賜中山王察度、山南王承察度海舟各一”[6](P2582)。宣德元年(1426)“琉球國中山王使臣鄭義才告,初來朝時,遭海風(fēng)壞舟,因附內(nèi)官柴山舟至。今歸,乞賜一舟以歸,且得朝貢為便。上命行在工部,與之”[7](P431)。除了直接獲得明朝賜予的海舟,琉球國也常自己出資在福建制造海船,景泰元年(1450)便有琉球國通事上書禮部稱“欲往暹羅國貨買蘇木等物,不意中途遭風(fēng)壞船,不能回國,欲將賞賜彩幣等物買木料,請工匠造船回還”,禮部移文福建三司后“聽其自造,不許侵擾軍民”。[8](P4018)同時洪武年間去往琉球的“閩人三十六姓”中有大量掌握造船及航海技術(shù)的人員。在明朝的幫助下,琉球的造船技術(shù)逐漸提高,琉球國內(nèi)“朝貢往來,俱乘大航;海邊漁鹽,亦泛小艇”[5](P26),甚至出現(xiàn)了“唐船為上,琉球國次之,朝鮮為下”[9](P589)這樣的說法。早期琉球以何種方式到達朝鮮,史料并沒有明確記載,但最晚于1409年,琉球已經(jīng)能夠利用本國海船前往朝鮮??梢?,明琉交往中明朝對琉球在航海方面的技術(shù)支持是朝琉交往的一大客觀條件。
除了技術(shù)上的客觀條件,明朝的海禁政策更是為朝琉交往提供了契機,成為影響朝鮮與琉球交往的最主要因素之一。洪武十四年(1381),為防止沿海居民與倭人勾結(jié),明太祖頒布“禁瀕海民私通海外諸國”[6](P2197)的禁令,嚴格限制百姓出海,與他國進行貿(mào)易更是被明令禁止。二十七年(1394)“上以海外諸夷多詐,絕其往來。唯琉球、真臘、暹羅許入貢”[6](P3373)。中國與東南亞地區(qū)的貿(mào)易基本陷入停滯,盡管永樂年間海禁有所松弛,并有鄭和下西洋的壯舉出現(xiàn),但此后直至15世紀末期,海禁政策一直沒有實質(zhì)性的松動,甚至有所強化。琉球本是資源貧瘠之地,陳侃描述其國“土產(chǎn):無斗鏤樹,亦無胡椒;硫磺雖產(chǎn)自北山,而取之亦甚艱。無熊羆豺狼虎豹猛獸,是以多野馬牛豕。價甚廉,每一值銀二三錢而己。”[5](P27)其地方物產(chǎn)并不豐富。但其利用明代海禁政策,在與明朝貢的過程中獲取大量來自中國的物品,將其攜往東南亞從事貿(mào)易,同時將東南亞商品運往中國、日本、朝鮮等地,從而獲取大量利潤。朝琉交往作為琉球中介貿(mào)易的一環(huán),其自然在明代海禁最為嚴格的時期,也即是琉球中介貿(mào)易最為鼎盛的時期才能維持發(fā)展。在兩國官方貿(mào)易中,琉球主要希望得到朝鮮的布匹,其呈給朝鮮的國書中多次直接提及這一點,如琉球國王尚德遣使時明確提出 “然則寡人所望大藏經(jīng)一部,綿紬木綿若干匹”[10](P29)。朝鮮對于琉球赍來的銅錢也是以布匹給價,其歷來“二分給綿布,一分給正布”[10](P146)。同時朝鮮對東南亞的商品也有一定的需求,在琉球使者不至?xí)r,朝鮮曾向日本請求胡椒及象牙,然日本使者答復(fù)其胡椒 “琉球國常請于南蠻,本國又請于琉球國”;象牙則“本非我國土產(chǎn),或以琉球之獻,時得一二”。[10](P245)足見當(dāng)時琉球中介貿(mào)易對兩國交往的重要意義。
除了上述兩點,日本對馬、博多等地的商人也為朝琉兩國的交往提供了諸多便利,由于琉球與朝鮮相隔較遠,在早期交流不頻繁時,琉球人并不熟識到達朝鮮的海路。琉球國書中常有提到其與朝鮮“海道遼絕,信使相阻”,然由于對馬、博多等地商人與朝琉兩國均有所往來,故其能熟識道路,因此常能見到琉球使臣依附日本商船前往朝鮮的記載。如1431年尚巴志所遣使臣夏禮久便是搭對馬客商之船前往朝鮮,1453年琉球使臣道安則是順搭日本花島住州送禮來船。此外還需提及的是,明朝對于屬國之間的相互交鄰行為,只要沒有威脅到自身的統(tǒng)治,基本采取不加干涉的態(tài)度。永樂年間,當(dāng)?shù)弥吡_與琉球交往時,禮部甚至稱其為“番邦美事”。[11](P598)明朝對于交鄰行為的默許也為朝琉兩國的交往提供了更大的空間。
(一)明代朝琉交往的兩階段及其差異
在明代朝琉保持交鄰?fù)鶃淼?50年歷史中,我們可以根據(jù)其交往頻次、方式等方面的不同將之劃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自1392年起至1524年止;1524年之后直到1638年,是為兩國交往的第二階段。這兩個階段的交往呈現(xiàn)出明顯的差異。
首先,從交往的方式和頻次上來看,第一階段兩國交往的方式主要是互相派遣使臣,且在一百余年的時間里一直保持著比較高頻次的交往,其中琉球在交往中更顯主動,粗略統(tǒng)計其遣使達四十次以上,而朝鮮方面向琉球派遣使者僅見三次,分別于1416年、1430年和1437年從琉球帶回本國被擄人口。而在第二階段中,兩國所有的往來全部通過各自赴明朝朝貢的使臣在北京完成。交往的頻次也大幅降低,在一百余年的時間里,兩國使臣在北京的交流不過十次左右。
其次,從交往的目的來看,兩個階段也有著明顯的差異。第一階段,兩國交往的主要目的之一乃是貿(mào)易上的互通,因此在琉球使臣前往朝鮮時,往往會攜帶比較多的貨物,其中最常見的包括產(chǎn)自本土的硫磺以及產(chǎn)自東南亞的沉香、蘇木、胡椒、象牙等物。朝鮮方面的回賜品則主要以布匹及絲織品為主,另包括松子、人參、虎皮一類的土產(chǎn)。除了交易物品,兩國交往的另一個主要任務(wù)便是送還彼此人口。琉球向朝鮮送還的人口主要包括兩類,一是被倭國擄去轉(zhuǎn)賣至琉球國的朝鮮人,此外更多的則是漂流民。同樣,對于漂流至朝鮮的琉球人,朝鮮也會對其厚加撫恤,并將其送返回國。如1429年,琉球國包毛加羅等十五人漂來,朝鮮方面先是“優(yōu)其館待,仍給衣及靴”,在其回國時又“命饋之……仍給衣糧等物發(fā)回”。[9](P199)而在第二階段,由于兩國直接遣使的中斷,貿(mào)易行為自然無從談起,漂流人也全部經(jīng)由明朝,或于京師或于福建由雙方使臣帶回,此時雙方使者互相交流的目的只是表達對彼此移送人口的感激之情,維護交鄰之義而已。
最后,就交往深度而言,兩國在第一階段的交往程度較深且涉及各個領(lǐng)域,政治上相互派遣使臣,歸還彼此人口;經(jīng)濟上除了官方的回賜與贈與之外,在琉球書契中常出現(xiàn)“附搭物貨,仍乞容令買賣,早為打發(fā)回國”之語,證明兩國還存在著買賣貨物的行為;文化上琉球常向朝鮮請求佛經(jīng),一些來自明朝的書籍也經(jīng)由朝鮮傳播至琉球。且在這一階段,兩國使臣的密切交流使得朝鮮對琉球的認識不斷加深,明之前朝鮮對琉球的了解多來源于中國史書,然中國在嘉靖十三年(1534)陳侃出使琉球后留下《使琉球錄》一書之前,對于琉球的記載多沿襲古說,荒謬之處甚多。1462年,朝鮮宣慰使與琉球使臣普須古閑話時,對琉球的認識仍停留在《文獻通考》所記載的層面,遂以該書所記琉球風(fēng)俗如“其俗男子鳥羽為冠,裝以珠貝,飾以赤毛,婦人以羅紋白布為帽,并雜羽為衣”“國人互相擊刺,如其不勝,遣人致謝,共和解,收斗死者聚而食之”“獄無枷鎖,以鐵錐鑚項殺之”等逐條詢問,琉球使者則一一加以駁斥,稱其國冠制“如貴國之僧所冠竹笠”,攻戰(zhàn)則“古今天下安有人相食之?亦安有不勝而致謝?”刑法方面則稱“一依大明律”[12](P521),同時,琉球使者還介紹了本國的酒醋鹽醬之法、婚喪禮制、農(nóng)業(yè)、祀神等情況,刷新了朝鮮人對琉球的了解。而兩國第二階段在北京的交往中,交流受到諸多限制,兩國交往的深度大不如前。
(二)朝琉交流兩階段呈現(xiàn)差異的主要原因
明代朝鮮與琉球的往來中,兩國基本能夠秉持交鄰之義,彼此互利,在外交過程中沒有出現(xiàn)影響兩國關(guān)系的惡性事件。因此,尋找兩階段交往呈現(xiàn)明顯差異的原因時,必須將視野擴大到整個東亞。前文已經(jīng)提及,兩國交往是在明代海禁的契機下得以開展,那么當(dāng)海禁政策逐漸放松時,兩國的交往必然會受到影響。正德年間,由于抽分制的實行以及逐步放松對海禁的管控,導(dǎo)致多有外國海商前來,以至于“番舶不絕于海澳,蠻夷雜沓于州城”[13](P3631)。國內(nèi)私商規(guī)模也空前擴大,出現(xiàn)了“近許官府抽分,公為貿(mào)易,遂使奸民數(shù)千駕造巨舶,私置兵器,縱橫海上”[13](P2297)的情形,其中“奸民”多為從事對外貿(mào)易的沿海居民,造船千艘這樣的規(guī)模在前代實在是難以想象。盡管在嘉靖年間由于倭寇作亂,統(tǒng)治者重新重視海禁,但私人海上貿(mào)易增長的大趨勢已經(jīng)不可阻擋,隆慶年間海禁開放使得明與東南亞有了更多的貿(mào)易途徑,琉球中介貿(mào)易地位自然不斷下降。進入16世紀,琉球商貿(mào)呈現(xiàn)銳減的態(tài)勢,至16世紀中葉,其與東南亞的往來僅限于暹羅一國,1570年,最后一艘商船去往暹羅之后,史籍中再不見琉球人赴東南亞的記載。由于此前琉球與朝鮮貿(mào)易中主要攜帶的便是東南亞貨物,而此時貨源不斷減少,貿(mào)易無利可圖,僅有的東南亞商品還需用來滿足朝貢明朝的需要,由此其與朝鮮的交往必然逐漸陷入停滯。在兩國交往的后期,也有琉球使臣向朝鮮贈送禮物的行為,但此時所贈之物多是綿綃、蕉布、土扇一類來自中國的商品,其多屬于私人性質(zhì),且數(shù)量不多,完全沒有必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親赴朝鮮。
此外,15世紀末期以來,日本海商頻繁假冒琉球使臣前往朝鮮的行為以及寧波爭貢事件后日本逐步對琉球的控制,均在不同程度上破壞了朝琉兩國的交往。由于琉球前往朝鮮常以九州、博多人為中介,在赴朝鮮過程中取得的豐厚利潤使一部分日本商人感覺到有利可圖,故而偽造琉球書契,假稱使者赴朝。由于朝琉兩國相距甚遠,朝鮮方面也很難區(qū)分使者之真?zhèn)?。因此對稱琉球使而來之人,無論在接待規(guī)格還是回賜物品方面都大不如前。朝鮮中樞府上疏中曾稱:“琉球國初遣使,國家嘉其慕義遠來,特厚待之。其后諸處倭人,欲得厚利者,必借彼圖書,稱為其使而來,雖其國之使,不可一一厚待,況其假乎?”[10](P339)1493年,琉球使者梵慶和也次郎同時來到,朝鮮認為也次郎“必居九州之間”,并認為其并非琉球使臣,而僅僅是“偽造圖書,興利為事者”。[10](P343)次年來朝的使臣天章由于書契格式的問題同樣引起了朝鮮懷疑,朝鮮本意不予接待,只是因其人由對馬島主引來,因此“權(quán)從以常倭待之”。1509年等閔意前來,同樣因為“篆文不同,且于書契填書年號差違”[14](P255)使得朝鮮對其沒有按照琉球使臣的規(guī)格加以接待。由此可見,自15世紀末期起,由于假使臣的混淆,朝鮮改變了對琉球一律厚賜的做法,使得琉球難以通過朝鮮獲取大量利潤,這自然減少了琉球使臣赴朝鮮的積極性,影響了兩國的交往頻次。嘉靖二年(1523),日本在寧波發(fā)生爭貢事件,嘉靖帝諭令日本嚴守十年一貢,至嘉靖十八年(1539),中日兩國交往基本斷絕。這使得日本開始覬覦琉球,希望通過控制琉球的貿(mào)易獲得利潤。1530年,朝鮮就曾推測,琉球使臣不來,“必阻于日本國對馬島而然也”[14](P244)。1543年陳侃前往琉球時,琉球國王尚清所言:“清欲謁左右久矣!因日本人寓茲,狡焉不可測其衷,俟其出境而后行;非敢慢也。 ”[5](P19)足見日本在琉球之勢力已經(jīng)使琉球國王有所顧忌。由于日本與朝鮮一向有著交鄰?fù)鶃恚湓诳刂屏鹎虻馁Q(mào)易后,沒有必要通過琉球前往朝鮮,這也是兩國后期使臣不通的一個重要因素。
縱觀明代兩國交往的全過程,朝鮮在處理與琉球關(guān)系時的矛盾心態(tài)十分值得我們關(guān)注。一方面,其并非以完全平等的觀念對待琉球,而是常將琉球視為“夷”,認為其遣使是一種稱臣來貢之行為;但另一方面,出于對明朝的顧忌,朝鮮在實際交往的過程中又時刻小心,只以平等的交鄰之禮對待琉球,而不敢違背對明朝的人臣之義。這種矛盾心態(tài)的產(chǎn)生與東亞華夷觀念中以中華文化區(qū)分華夷的特性密切相關(guān)。自華夷觀念產(chǎn)生以來,以文明程度辨別華夷之分的觀念就一直在沖淡人們以種族區(qū)分華夷的意識,正如韓愈所言“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受其影響,半島自新羅時期便開始大量吸收中華文化,朝鮮王朝建立后,更是將儒家理念作為治國之本,同時在形而下的制度、衣冠等方面也不斷向中原學(xué)習(xí)。這種慕華的心態(tài)使得朝鮮在外交中堅持“事大”路線,服從以明王朝為中心的華夷秩序。但另一方面,當(dāng)與琉球交往時,朝鮮顯然處于文化上的優(yōu)越地位,同時朝鮮使臣在中國“大凡琉球、安南等國,則雖大國,其接待不如我國”[14](P53)之類的體驗以及明使“東國,禮義之邦云,今觀之,果然。但語音不同而已,其余禮貌及文物制度等事,皆與中原一矣。如安南、琉球等國,雖曰解文,其禮樂法度,豈得彷佛于此乎?”[14](P58)一類的嘉獎,更使朝鮮加深了其在文化上的自信。這使得朝鮮在面對琉球時,萌生出構(gòu)建以自身為中心的新的“華夷體系”的意識,并以大國待夷之道處理同琉球的交往。
受華夷觀念的影響,朝鮮在面對琉球時的大國心態(tài)表現(xiàn)在諸多方面。首先,朝鮮仿照明朝對待屬國的方式,給琉球來使制定了“朝賀”位次,這一位次的變化也與朝鮮對琉球文明程度的了解密切相關(guān)。早期琉球使者赴朝鮮時,由于朝鮮對其缺乏了解,故將其位于東五品之下。隨著琉球人不斷刷還漂民的友好行為以及朝鮮了解其同為大明的朝貢國,且在接觸中發(fā)現(xiàn)“其人具中朝冠服,稍知禮義”[9](P348)之后,琉球在朝鮮人心中的地位迅速上升,其后在朝鮮國王商議接待琉球之禮時,黃喜便進言道:“琉球國,乃皇帝錫命封爵之邦,非野人、倭客之比,與本國群臣同班行禮未便,宜于受朝之后,入序西班三品之列行禮。”[9](P355)其次,在朝鮮本國的記載中,多次直接將琉球來使記載為夷人來附,且在涉及兩國交往相關(guān)內(nèi)容時,朝鮮也常用不平等的語詞來突出自身的地位。如朝鮮實錄常有“琉球、暹羅、倭國之人,莫不來附,誠千載之罕遇也”“若野人、若日本、若三島、若琉球國四夷,皆來庭焉”[12](P172)之類的記載,甚至在一些史書中直接明言“琉球國王遣使稱臣”[15](P3)。 又如其記載琉球使臣新四郎感謝朝鮮國王問候時曾言 “天恩重大,感極無涯”[10](P555)。其后出使的耶次郎在面見朝鮮國王時甚至用到“得拜龍顏,榮幸大矣”[10](P126)之語。 按照當(dāng)時的東亞秩序,“天恩”“龍顏”一類的詞匯似乎只能在與明朝交往時使用,而在這里卻用之于朝鮮。還可以注意到的是,一些琉球使者有被朝鮮授予官職的現(xiàn)象,琉球國使臣上官人信重在出使朝鮮時就表示 “愿受朝鮮爵命”[10](P613),并最終被朝鮮授予二品職。這些都是宗藩體系下宗主國對待藩屬才會存在的行為。
此外,朝鮮以不計實際利益的“待遠夷之道”接待琉球使者的行為,也同樣體現(xiàn)其在對外交往中的大國意識。陳尚勝曾指出,中國傳統(tǒng)對外關(guān)系理念中的義利觀認為:“遠方國家派遣使節(jié)入華通交是一種向往中華道德和仰慕中華禮儀的行為。而對于這種外國君王的慕義行為,中國帝王更應(yīng)該采取厚往薄來方針對他們予以獎勵,以體現(xiàn)天子的盛德和富有四海?!盵16](P16)在同琉球交往的過程中,朝鮮對琉球同樣采取了“厚往薄來”的做法。如1500年琉球使者回還時,朝鮮僅給其使臣二十日過海糧,禮曹便認為這一決議有乖厚往之義,而主張加大對琉球的回賜力度。又如朝鮮國內(nèi)曾有人因“國用幾竭”為理由主張停止與琉球的往來,但這一提議被其他大臣以“遠邦所獻,不須拒之”“琉球國所獻,不可不受”[12](P259)等理由加以否定,足可見朝鮮即便在實際利益受到損害的情況下仍不愿意放棄其自身的大國地位。
然而,一旦兩國的交往涉及明朝或有可能被明朝知曉時,朝鮮會立刻收起自身的大國心態(tài),以完全平等的交鄰禮節(jié)對待琉球,同時向明朝展示自己不曾私交的人臣之禮。由于中、朝、琉三國之間都有密切的使臣往來,故朝琉兩國交往中的國書被明朝獲得并非沒有可能,因此在國書回復(fù)的問題上,朝鮮一向采取小心謹慎的態(tài)度。其堅持僅以圖書相通而不用印章,原因是:“我國以圖書相通,出于偶爾,聞于中國,似為無妨。若用印章,則事關(guān)大體,中國聞之,則必以為私交。”[9](P288)同時在國書的用語上均使用完全平等的詞語,如自稱敝邦而稱對方為貴國,將回贈之物說成“不腆土宜”,這與留在本國的記載可謂是大相徑庭。又如在對待琉球漂民的問題上,朝鮮主張“今漂流人口,就于明年圣節(jié)使,一時具奏辭送,則非但便于遞送,朝廷庶知本國不曾私交之義”[17](P288), 朝鮮希望通過明國送還琉球漂民,以表明自身不曾與琉球私交的態(tài)度。在第二階段朝鮮與琉球在北京的交往中,朝鮮同樣不違禮節(jié),1609年朝鮮通事面見禮部提督主事貢方物的同時,“因使譯官告以與琉球使臣相見傳禮單之意,提督許之”。[18](P330)將兩國來往之咨文及互贈禮物之意均上報于明朝,在得到禮部許可之后方與琉球使臣來往。由此可見,盡管朝鮮萌生的大國心態(tài)與以中國為中心的華夷秩序存在矛盾,但朝鮮利用善于變通的外交手段,既在明朝視野所不及的地方充當(dāng)起“華”的角色,又在與明相關(guān)的交往中將自身調(diào)整為“夷”,通過將其大國心態(tài)局限于朝鮮國內(nèi)而避免被明朝所知的方式,實現(xiàn)矛盾雙方的平衡。
綜上所述,審視明代朝鮮與琉球兩國的交往,其在兩個時期不同的交往方式與內(nèi)涵,實際與整個東亞局勢密切相關(guān)。無論是明與琉球的朝貢貿(mào)易、明代的海禁政策還是日本與明、琉球的關(guān)系,都對兩國往來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同時,朝鮮在面對琉球時的矛盾心態(tài),與東亞世界所特有的華夷觀念密切相關(guān)。明代朝鮮與琉球的交往很難以貿(mào)易或“交鄰”將其簡單概括,研究兩國交往的東亞背景及其在交鄰中的真實心態(tài),無疑有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東亞華夷秩序下屬國之間的相互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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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劉建朝)
The Communication between Korea and Ryukyu in Ming Dynasty in the Vision of East Asia
LI Mingze
(History and Culture Colleg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During the Ming Dynasty,Ryukyu's navigation technology constantly was improved through the tributary relationship with the Ming Dynasty.Meantime,because of the ban on maritime trade in early Ming Dynasty,Ryukyu could rely on the intermediary trade to contact with the countries in east Asia,which provided an opportunity to the communication between north Korea and Ryukyu.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wo countries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stages(before or after 1524).They are different in the way of communication,frequency and depth because it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relaxation of ban on maritime trade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Ryukyu and Japan;Influenced by the concept of Chinese and Foreign, the contradictions had been arisen between North Korea's superpower mentality towards the Ryukyu and the Hua-yi Order which centers on Ming dynasty,but North Korea balance the two aspects of the contradiction through flexible adaptation.
Ming Dynasty;Korea;Ryukyu;East Asia;Concept of Chinese and Foreign
K248
:A
:1673-4343(2017)01-0044-06
10.14098/j.cn35-1288/z.2017.01.008
2016-11-14
李明澤,男,遼寧沈陽人,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朝關(guān)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