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闡釋是指對對象的理解與解讀,目的是獲得意義。意義是家族相似性的存在,是一個相近似的集合,具有相對性。文本意義包括基礎意義和延伸意義,二者構成了文本的意義場域。過度闡釋與強制闡釋均屬于誤讀,二者均為主體性泛濫的結果,但也存在著明顯的區(qū)別。前見是人類認知的必要前提,可分為經驗與理論。理論具有自足性,具有一定程度的強制性。場外征用并非強制闡釋的充要條件,亦非強制闡釋的基本特征。
關鍵詞:闡釋;過度闡釋;強制闡釋;意義場域;前見;場外征用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7)01-0062-05
由張江先生《強制闡釋論》一文所引發(fā)的討論,在當前學界引發(fā)了熱烈的回響。在諸位參與者嚴謹認真的交流中,一系列相關問題得到了細致的探討,達成的共識也越來越多。從涉及的廣度和深度而言,這場討論所取得的成果值得重視與肯定。這場討論所引發(fā)的思考,不僅是對文學批評當前存在與未來發(fā)展的關切與反思,也是對文學理論及其與實踐關系的總結與反思。它不僅成為中國反思西方理論誤區(qū)的重要契機與成果,也代表了當前文學批評自覺與反省的程度。對相關概念的重視與反復辯駁,是此探討顯著的特征之一。這種探討深化了對相關問題的認知,對于推動當前的討論至關重要。本文將從此次討論所涉及的三個基本概念的辨析入手,期望能所有裨益。
一、闡釋的界定
闡釋、詮釋源于“Hermeneutics”,二者并無區(qū)別,是由翻譯造成的術語差異。何為闡釋?一般意義上,闡釋指對對象的理解與解讀。二者前后相連,具有時間的先后、程度的深淺與價值高低的關系。理解是對對象的順向認識,是初步的、基礎性的認知,以忠于對象為原則;解讀則是對對象的深層認知,是在理解之上的進一步探究與發(fā)揮,會帶有主體的個體特征與差異。文學闡釋是指以作品(文本)為中心的理解與解讀行為。文學闡釋的目的是獲得意義,它可理解為意義的尋找與賦予過程。換言之,闡釋是意義的生成,意義生成于闡釋之中,二者是一體的。文本并非意義,也不擁有意義,它只是擁有潛在意義的載體。闡釋是文本潛在意義的現實化。
從現實構成來看,闡釋包括讀者與文本。闡釋的主體是讀者,文本是其對象。二者并非主客關系,而是主體間性關系。闡釋是一種對話行為,是讀者與文本的對話。在對話中,讀者由文本獲得認知,生成意義,得以建構、確證自我。文本因讀者的闡釋得以現實化(不再是物質化對象),獲得相應的價值與地位。在闡釋中,主體與文本相互生成,相互建構。讀者的闡釋行為是以文本為對象進行的,若無文本,闡釋便無法進行。文本不僅是闡釋的對象,還是意義的來源與載體。整個闡釋活動是以文本為中心進行的,讀者圍繞它進行活動并確立了其中心地位。因此,文學闡釋的中心是文本。
闡釋的目的是獲得意義。就闡釋的構成而言,似乎意義的生成只與文本和讀者有關。實際上,涉及闡釋與意義生成的因素遠不止二者。艾布拉姆斯提出文學的四要素:作家、作品、讀者、世界①。我們發(fā)現,它們均會對闡釋產生影響。
所謂一千個讀者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便是指文學闡釋中意義的相對性。文學闡釋從來就不具有唯一性與絕對性,闡釋及其意義從來只是相對的。它可能無限逼近絕對,但并不存在絕對。從結果來看,合理的闡釋所生成的意義是相近似的,形成了一個意義的集合。換言之,文學闡釋是一組意義的集合,或者說文學闡釋生成的意義是相近似的集合。此處的闡釋不單指某一次行為,而指全部的闡釋行為。究其本質特征,文學闡釋生成的意義是家族相似性的存在。闡釋活動所生成的意義構成了一個意義圈或意義場域,這一場域存在著邊界。任何進入此場域的闡釋都是合理的、有效的,反之,則是不合理的、無效的。所謂的權威解讀在此意義場域中才稱得上有效。權威解讀的權威性不在于解讀者或角度,而是在于其接近絕對的無限性中。那種標榜唯一的權威解讀的實質是一種霸權或欺凌行為,其生成的意義雖具有合理性,卻不具備合法性。因為它阻礙了其他合理闡釋與意義的生成,與闡釋的本質相違背。
那么什么才是合理的闡釋?或闡釋的合理性存在于哪里?在文學四要素中,作品是核心,由它把其他三要素勾連起來。文學闡釋的中心是文本,它是意義的來源與載體。文本一旦完成便具有了固定的要素與結構,保持不變。意義便產生于對此要素與結構的闡釋中。這些要素與結構所產生的意義雖不確定,但卻有著基本的指向性。換言之,任何文本都會傳達一個相對集中且清晰的意義,這是文本存在的主要目標與任務。在此,我們將此意義稱為基礎意義?;A意義是恒定不變的,它構成了文本意義的第一層與底層。闡釋中的理解便是對此層面的把握,而解讀則是在此之上的深入探究與闡發(fā)。如《哈姆雷特》的基本情節(jié)是哈姆雷特復仇,它傳達的基礎意義便是哈姆雷特實施復仇的過程及在此中表現出的人生困境。這一層面構成了劇作意義的基礎層,是絕大部分讀者公認的和容易把握的?;A意義既包含主要的因素與意義,也包含次要的因素與意義。如《哈姆雷特》的基礎意義既包含哈姆雷特向叔父復仇及其表現出的生存困境,也包含次要人物、情節(jié)及其意義等。如奧菲莉亞與哈姆雷特的愛情悲劇,及由此體現的女性的悲劇命運。合理的闡釋首先必須準確地把握作品的基礎意義,這是最基本的要求。只有做到此,才能順利進入下一步的解讀環(huán)節(jié)。如果連基礎意義層面都把握不住,其闡釋就難以言及合理、有效?;A意義的關鍵不僅在于準確理解各要素,還在于能準確把握各要素的關系及其在文本中應有的地位與價值。例如針對奧菲莉亞的闡釋不能顛覆《哈姆雷特》是表現哈姆雷特復仇及其生存困境這一核心層面,否則就難言合理。
基礎意義并非闡釋的全部,它只是闡釋的初級層面?;A意義本身存在著許多未待精細、深入的空間,需要讀者進一步的深入解讀。解讀所獲得的意義是在基礎意義上進行申發(fā)的,因此可稱之為延伸意義。文本意義便由基礎意義和延伸意義構成。以闡釋的兩個方面來對應,理解獲得的主要是基礎意義,解讀所對應的主要是延伸意義。延伸意義是在基礎意義上建立的,是對后者的進一步闡發(fā)。闡釋是主體的闡釋,它并非對文本的機械解讀,而是主動的建構。換言之,闡釋總是主體的自我建構,它在建構中必然帶有個體特征。加之時代、讀者不同,及文本的話語蘊藉屬性,就會使得對文本進行深入解讀時產生諸多差異,這便形成了闡釋的不確定性,即意義的相對性。所謂的意義相對性指的是延伸意義,而非基礎意義?;A意義是相對恒定的,延伸意義則是多元的。因此,延伸意義是一個相近似的集合。合理闡釋包含基礎意義與延伸意義兩個方面,一是基礎意義把握準確,二是延伸意義不能與基礎意義相違背。這兩方面構成了判定闡釋有效與否的標準。
二、過度闡釋與強制闡釋的區(qū)分
一般而言,闡釋沒有對錯之分,只有合理與否。所謂的合理與否,關鍵在于是否準確把握了基礎意義,延伸意義與基礎意義是否相違背。能準確掌握基礎意義,延伸意義與基礎意義不相沖突,便是合理的闡釋,反之則是不合理的。二者亦可以正讀與誤讀代之。誤讀的種類有很多,最為常見的為過度闡釋與強制闡釋。從主體角度而言,過度闡釋與強制闡釋都帶有強烈的主觀意圖,具有明顯的主觀指向性。從涉及的意義層面而言,二者都扭曲了基礎意義與延伸意義的正常關系。不過二者的關系與邊界是什么?學界似乎并沒有對此作出明晰的區(qū)分。在“強制闡釋”誕生之前,學界對過度闡釋的理解包含強制闡釋這一層面。隨著“強制闡釋”作為一個特定概念的提出,我們有必要對二者進行區(qū)分,以獲得更為深入的理解和認識。
在張江先生提出“強制闡釋”之前,學界更為熟悉的是“過度闡釋”一詞。過度闡釋是意大利學者艾柯在20世紀90年代提出的概念。艾柯認為當前的文學解讀過度強調闡釋者意圖,超越了文本的既定視域,從而使闡釋陷入了無止境的任意闡發(fā)。他倡導對文學的解讀要以文本為基礎,以文本意圖為邊界?!霸谧罱鼛资晡膶W研究發(fā)展進程中,詮釋者的權利被強調得有點過火了。對于文學作品的開放性閱讀,必須從作品文本出發(fā),因此,它會受到文本的制約。”② 不過艾柯并未對過度闡釋進行明確的界定。依艾柯的思維,過度闡釋是指闡釋者肆意發(fā)揮主觀意圖,超越文本的既定視域而任意闡發(fā)的行為。在此,本文對過度闡釋的理解不再依據艾柯,而是按照自己的邏輯進行界定。我們把文本意圖理解為基礎意義,把讀者的肆意闡發(fā)理解為延伸意義。從涉及的意義層面而言,過度闡釋指文學闡釋中延伸意義超越了基礎意義,從而導致了過度解讀的行為。如果對過度闡釋的構成條件進行劃分,大致可歸納為以下條件。條件1:立足于文本之內,基礎意義理解準確;條件2:延伸意義超出了基礎意義所容納的范圍;后果:對理解文本產生了消極后果,但不嚴重。由此可以看出,過度闡釋涉及基礎意義與延伸意義兩個層面,其內涵主要是指延伸意義。過度闡釋在基礎意義層面并未出現問題,它準確把握住了文本的基礎意義,但在延伸意義及二者關系上出現了問題。在過度闡釋中,延伸意義雖立足于基礎意義之上,但其最終超出了基礎意義的范圍,發(fā)生了屬性的變化。換言之,過度闡釋的延伸意義的屬性發(fā)生了質變,脫離了基礎意義,逸出了合理闡釋的場域。過度闡釋是闡釋中經常出現的現象,較難判定。它時常讓人不自覺地信服,也往往成為闡釋活動變革的起點。在文學闡釋中,常允許一定程度的過度闡釋的存在。過度闡釋雖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卻不具備合法性。
過度闡釋產生的原因很多,例如讀者個體的差異,這包括解讀能力、知識范圍、文化水平等;再如時代背景或文化語境的差異,都可能會形成過度闡釋。此二者是產生過度闡釋的重要原因,我們以例為證。在當代生態(tài)批評與研究中,挖掘古代文本中蘊含的生態(tài)思想,以獲得歷史支撐與資源,這是一種比較普遍的傾向。在這些解讀中,普遍認為古人寓有生態(tài)思想,這種闡釋可歸為過度闡釋。古代的山水文本確實涉及了大量的自然描寫,從中可以看出古人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認知。但這只是古人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樸素性認識,并非現代性的生態(tài)學意義上的認知。這些文本涉及了生態(tài)思想所關注的人與自然關系,這是其基礎意義。但這是一種前生態(tài)觀念,將其誤認為現代性的生態(tài)觀,便屬于過度闡釋。
以相同的方法來探究當前所討論的強制闡釋,那么其構成因素可歸結如下。條件1:闡釋之前預先設定闡釋目標與結論;條件2:生成的意義遮蔽、扭曲了文本的基礎意義;后果:對理解文本意義產生了嚴重的消極后果。由此可見,強制闡釋與過度闡釋在三個構成因素上均有所不同。強制闡釋在一開始的條件1上形成了偏差,它在基礎意義層面上便出現問題,更何況其延伸意義。過度闡釋是在條件2才出現問題,其對文本基礎意義的理解是準確的,問題主要出現在后面的環(huán)節(jié),即延伸意義脫離了基礎意義,發(fā)生了屬性的變化。強制闡釋一開始就脫離了文本,主觀預先設置了闡釋的目標與結論,之后的闡釋只是對這一目標的具體推演與論證。在此過程中,文本的基礎意義被遮蔽與扭曲,其延伸意義更是逸出了合理闡釋的意義場域。不過在強制闡釋中,其基礎意義與延伸意義雖不屬于合理的意義場域,但二者并非對抗性關系。強制闡釋意義的生成不依賴于文本,而是依賴于主體。主體在闡釋之前早已預先設定了意義,闡釋無非是把前置結論置入文本中進行證實的過程。換言之,強制闡釋是一個自動過程,其意義產生于過程之前,而不是過程之中與之后。強制闡釋具有強烈的主體自我建構性。就其生成意義而言,其基礎意義與延伸意義的區(qū)分已無實際價值。在強制闡釋中,所有意義都是一種純粹的自我建構意義,與文本并無關聯。進一步而言,在強制闡釋中,文本并非其中心,只是其驗證工具與手段。如果文本不能順利地驗證前置結論,其后果不是強行驗證,就是將文本拋棄。對強制闡釋的中心進行分析,我們便會發(fā)現主體(讀者)代替文本成為中心,結果(前置結論)代替過程成為中心。強制闡釋是對文本的逆向認知,其生成的意義是文本之外的,而非文本之內的。強制闡釋背離了文本的基礎意義,完全脫離了合理闡釋的范圍。它所生成的意義不僅與文本沒有關系,還對文本進行肆意肢解或強迫性解讀。它與闡釋的本質屬性相違背,是一種赤裸裸的霸權行為。與過度闡釋相比,強制闡釋的消極后果是十分嚴重的。強制闡釋對人們理解文本產生了強烈的干擾,甚至剝奪了文本的真實存在。正是由于強制闡釋具有嚴重的消極后果,故而文學闡釋需要極力避免它的發(fā)生。張江先生在文章中所列舉的肖瓦爾特對《哈姆雷特》進行的女性主義解讀便屬于典型的強制闡釋。③ 至于強制闡釋的其他事例,諸位先生所舉甚多,在此不再另行列舉。
過度闡釋和強制闡釋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例如它們深入挖掘了文本所具有的各種可能性,有時會引領未來的闡釋重心,或者成為闡釋活動變革的轉折點。但從整體而言,其消極意義大于積極意義。從闡釋的意向性來看,過度闡釋與強制闡釋都是主體性泛濫的結果,但區(qū)別亦是非常明顯。從闡釋的中心而言,過度闡釋仍然以文本為中心,其主體依然受到了文本的制約。強制闡釋則完全以主體為中心,主體不受文本的制約。從意義的生成方式和屬性而言,過度闡釋不提前設置結論,其意義生成于文本之中。它對文本基礎意義的掌握是準確的,但在延伸意義環(huán)節(jié)出現了問題。強制闡釋則提前設置結論,文本只是驗證結論的工具。它在基礎意義層面便出現了問題,其生成的意義是文本之外的,而非文本之中的。在闡釋的后果上,過度闡釋雖對理解文本有消極影響,但并不嚴重;而強制闡釋則扭曲、遮蔽了文本的真實狀況,對理解文本產生了非常嚴重的消極后果。通過這幾個方面的對比,我們可以較為清晰地將過度闡釋和強制闡釋區(qū)分開來,便于對二者進行更深入的研究分析。
三、理論的強制闡釋
人類對事物的認知依賴于既有的知識經驗,它是人類認知得以進行的必要前提。即若無知識經驗,認識便無法完成。在認知活動中,既有的知識經驗與對象交流融合,其自身得以豐富和發(fā)展。認知的過程便是不斷生成獲得新經驗,并轉化為既有的知識經驗的過程,文學闡釋亦是如此。闡釋者持有既定的知識結構與立場,這是闡釋得以發(fā)生的必要前提。在關于強制闡釋問題的討論中,這一知識結構和立場被稱為前見。關于當前討論前見與立場的區(qū)分,實無必要。任何知識經驗都會形成特定的視角與立場,這是其特性。以自覺程度區(qū)分前見與立場,只存在程度的差別,而非本質性區(qū)別。正如朱立元先生所指出的那樣:從一般的語義學角度來理解立場的話,它與前見解、一般見解、觀點沒有根本性區(qū)別。④ 既然強制闡釋是一個普遍存在的問題,那么對其涉及的基本概念應采用普遍意義,方不至于產生誤解。闡釋即是前見與對象對話的過程,雙方相互交流,最終生成一個融合性、交往性的話語形態(tài)或意義空間。前見并不可怕,它是人類認知活動得以展開的前提??膳碌氖乔耙娛冀K固執(zhí),不與對象進行交流,把對象當作驗證自我的工具,甚至超越對象而存在。這是強制闡釋的典型特征之一。
依據前見的系統程度,大致可區(qū)分為經驗與理論兩類。經驗源自于人類的感官,是人類的感性認識。理論則是指人類的理性認識,是經驗的系統化與體系化。依據前見的層次,文學闡釋可以分為經驗闡釋與理論闡釋。所謂經驗闡釋是指闡釋者依據實際的文本閱讀經驗,對文本進行理解、解讀的活動。經驗闡釋中的經驗既包含以往的閱讀經驗,也包含正在進行的閱讀經驗。中國古代的批評形態(tài)主要是經驗闡釋,西方的印象主義批評也可歸屬此類。理論闡釋是指闡釋者以某種理論作為闡釋的立場與視角,切入文本,闡發(fā)與此相關的意義層面的行為。西方現代文論史上的諸多流派大致可以歸入理論闡釋。經驗闡釋與理論闡釋均可能會導致強制闡釋,但也未必一定會造成強制闡釋。二者與強制闡釋的關系在于其是否符合強制闡釋的條件。經驗闡釋與理論闡釋只是依據闡釋起點進行的區(qū)分,并不涉及對闡釋過程與結果的優(yōu)劣判定。二者互有優(yōu)缺點,并無優(yōu)劣之分,且一方的優(yōu)點正可彌補另一方的缺點。至于文學闡釋到底是以經驗闡釋為主,還是以理論闡釋為主,這并非截然的對立。任何一種闡釋都要結合文本,結合具體的閱讀經驗。理論闡釋只要與文本相結合,與文本形成有效的對話,亦有其存在的必要性。朱立元先生認為闡釋的最佳狀態(tài)是二者的結合,確有其道理⑤。經驗闡釋與理論闡釋更像是兩種不同的闡釋路徑,其本身的出發(fā)點決定了各自的特征,倒不必糾結于此問題。
細究張江先生的文章,其強制闡釋主要指理論的強制闡釋。與經驗闡釋相比,理論闡釋確實比較容易走向強制闡釋,這是由理論的特性決定的。理論一旦形成,便具有某種程度的自覺的自足性,這是維持理論存在的邊界。理論亦有著開放性,表現為其在實踐中不斷修正發(fā)展自我,這是維持理論發(fā)展的必要條件。理論都具有一定程度的強制性,之所以如此是因其自足性。理論的存在以維持自身為前提,這就決定了理論在實踐驗證時傾向于維持自身的存在。即理論的實踐總是帶有某種程度的指向性,這主要表現為對自我的驗證,而非對對象的驗證。理論的強制性便是指其自我驗證性,它是先天存在的。一般來說,合理有效的理論總會在實踐中對此強制性進行克服,以修正理論的不足或偏見。但在某些時候,這種強制性一旦占據了主導地位,就會導致理論的強制性的產生。張江先生所言的強制闡釋便是指此。在《強制闡釋論》等一系列文章中,張江先生對強制闡釋進行了界定:“強制闡釋是指,背離文本話語,消解文學指征,以前在立場和模式,對文本和文學作符合論者主觀意圖和結論的闡釋?!雹?他指出了強制闡釋的四個基本特征:場外征用、主觀預設、非邏輯證明與混亂的認知路徑。這一定義分析入微,切中肯綮,擊中了相當多闡釋行為的要害。
理論闡釋合理與否的關鍵在于理論與對象能否形成有效的交流對話,從而在二者間找到結合點與平衡點。理論是對某一問題的集中、強化表達,具有在此方面的聚焦作用。以理論來研究對象,其涉及的此方面會得到集中體現,可以更好地了解此方面在對象中的呈現,更為清晰地認識對象。但這種集中體現并不是以此來確定對象的屬性,也不是要阻擋對對象所涉及其他方面的研究,更不是以此來證明理論的絕對性。以理論研究對象并非提前設置結論,其結論是在研究過程中與之后自然呈現的。前置結論會導致在研究過程中為了證明結論而不顧對象的實際情況而強行論證的現象。前置結論是以理論為中心,而非對象為中心。它是一種單向對話,而非雙向交流。前置結論顛倒了正確的研究路徑,是一種錯誤的研究方法。對象是否具有理論所闡發(fā)的屬性,這需要結合對象的具體情況來確定。不能因涉及此方面,便強行認定對象具備這一屬性。強制闡釋恰恰在這一點上本末倒置。張江先生揭示的強制闡釋的幾個特征——前置結論、非邏輯證明與混亂的認知路徑,確實極為精彩。
在此,我們把場外征用排除在外,對其納入強制闡釋持有保留意見。原因在于場外征用是否一定導致強制闡釋的發(fā)生?在張先生那里,場外征用指理論的場外征用,它構成了強制闡釋的核心特征之一。張先生指出場外征用有三個明顯特征:強制、解構、重制。透過這一描述,我們可以看出,張先生所說的場外征用帶有明顯的指向性,是指“理論第一、文本第二,用理論裁剪實踐”,“文本必須符合理論的需要,符合論者的前在意圖”⑦。如果理解沒有偏差,此處的場外征用是指征用非文學的場外理論闡釋文學時,出現的以理論為本,以理論強制文本,用文本驗證理論的行為。由此可見,張先生所言的場外征用是一種極端情況,并非普遍意義上的內涵。剔除這種極端性,放在一般意義上審視場外征用,我們便會發(fā)現,它并不一定具備以上的特征,也未必會產生強制闡釋。換言之,場外征用并非強制闡釋的充要條件。理論作為一種思想方法與指導原則,雖源于對特定對象的研究,但其應用對象卻不是固定的。理論具有開放性,它不規(guī)定其適用對象。理論提供方法的啟示與視角的賦予,并不規(guī)定某一特定結論,亦不前置結論。以理論研究某一對象,目的是揭示其所涉及的因素在對象中的構成狀況,及對對象的影響、價值與地位。至于對象的屬性是否就是由理論所涉及因素決定,這需要結合文本本身的基礎意義才能做出判定。場外征用是當前理論應用時的普遍情況,其能成行就在于理論的開放性。場外征用恰當與否的關鍵在于能否與對象相吻合,形成有效的交流對話。
從當前的學科發(fā)展而言,場外征用已經成為常態(tài)。尤其是在跨學科、跨領域交流融合的背景下,場外征用對于拓展學科視野,開辟新的發(fā)展方向與空間,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強制闡釋不單針對理論闡釋,經驗闡釋也會導致強制闡釋。即使涉及場外征用,強制闡釋的問題不在于場外征用的理論本身,而在于是否合理使用場外征用。場外征用使用合理,便不會造成強制闡釋。即使是非場外征用,如新批評、俄國形式主義等專門的文學批評理論,如果使用時仍以理論為中心,那么它們也會形成強制闡釋。如果場外征用時以理論為中心,以理論強制文本,便會產生強制闡釋現象,便自然產生前置結論、非邏輯證明與混亂的認知路徑等問題。從普遍意義上而言,場外征用并非強制闡釋產生的普遍條件,它只構成了理論的強制闡釋的源頭。從邏輯上而言,場外征用不一定會造成強制闡釋,它不構成強制闡釋的充要條件。張江先生所言的場外征用是在特殊意義上的界定,并非其普遍內涵;場外征用并非強制闡釋的充要條件。因此,將其歸為強制闡釋的種類,而非普遍特征,更能彰顯其合理性。
注釋:
① 艾布拉姆斯:《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酈稚牛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5—6頁。
② 柯里尼編:《詮釋與過度詮釋》,王宇根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24頁。
③⑥ 張江:《強制闡釋論》,《文學評論》2014年第6期。
④ 朱立元:《也說前見和立場》,《學術月刊》2015年第5期。
⑤ 朱立元:《從文學批評性質、功能的定位說開去》,《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
⑦ 張江:《關于場外征用的概念解釋——致王寧、周憲、朱立元先生》,《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2期。
作者簡介:馬草,南開大學哲學院博士研究生,天津,300350。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