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聽人說,在異鄉(xiāng)求學、生活期間,午夜夢回,想家的時候,最渴望卻不可得的,往往是故鄉(xiāng)路邊的小吃或媽媽親手炒的米粉、包的餃子。我旅居荷蘭的那些年,也不乏凡此種種將鄉(xiāng)愁寄于舌尖的時刻,然而讓我饞到快掉淚了,不光是所謂的臺灣味,偶爾也有從小吃到大的“西餐”,對我而言,那也是家鄉(xiāng)的味道。
比起同輩鄉(xiāng)親,我算是比較早接觸到西洋食物,原因無他:先父愛吃西餐。開始跟著爸爸上西餐廳時,我才五六歲吧,說不定更小。我們最常去臺北中山北路二段的大華飯店,后來大華歇業(yè)了,我們就轉去小南門的中心餐廳。
多半由爸爸點菜,前菜不是燴牛舌,就是熏鯧魚,湯常常是牛尾湯或鄉(xiāng)下濃湯(西紅柿蔬菜湯)。主菜呢,最常吃忌士烙魚或烙蝦,一小盅端上桌,表面是焗烤到焦脆的忌士,也就是奶酪。揭開來,熱氣氤氳而上,底下是奶油白醬,里頭埋著無刺的魚肉或明蝦。還有炸豬排,敷了面包屑炸成金黃,鋪在瓷盤上偌大的一片,幸好小孩可以點半份,否則哪吃得完。吃豬排得蘸辣醬油,亦即喼汁,爸爸還會吩咐跑堂,多來點酸甜的酸黃瓜。
及長才知道,我從小到大吃得津津有味的所謂“西餐”,包括爸爸不時便親自下廚熬煮的羅宋湯在內(nèi),都是源自上海的海派西餐,又稱“滬式西餐”。我所熟悉的那些菜式,全是摻雜了中國味的法國菜、德國菜、意大利菜、英國菜和俄國菜,從來就不是地道的西菜。
父親祖籍江蘇東臺,但他其實是在與上海崇明島隔江相對的南通長大,成年后在上海住過一陣子。對于像爸爸這樣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又生性好奇的小城富家子弟而言,上海這十里洋場或是是世上最摩登的所在,也是他與西洋接軌的開始,而好吃也講究吃的父親,與滬上的洋事物最直接也最切身的接觸,想來就是海派西餐了。
海派西餐肯定特別合他的胃口,不然,他怎么會在來到臺灣、結婚生子后,還不時帶著他的本省籍妻子和臺灣出生的子女,吃遍臺北有名的滬式西餐館?好幾年前,我不知在網(wǎng)上還是書中看到一篇文章,說是1960年代末期,臺北大華飯店一客A餐(一湯兩菜外加甜點和飲料)的價錢,是普通小學教員將近半個月的薪水。倘若此事不假,雖說孩子胃口小,可以點半客,價錢便宜一點,但是咱一家大小周末去吃頓西餐,終究得花掉當時小學老師一個半月以上的勞務所得!爸爸為了吃西餐,竟如此揮霍。
近二十多年來,越來越多標榜著正宗法國菜、德國菜、意大利菜的餐廳,出現(xiàn)于臺北街頭,時代和社會氣氛的變遷,加上父親這一輩的江浙人慢慢老去,不中不西的滬式西餐無可避免地凋零了,最終僅存1970年代中期遷居臺北東門一帶的中心餐廳強撐場面,在進入21世紀后又熬了五六年,才熄火歇業(yè)。
父親在世最后幾年,我回臺灣探父,三番兩次問他想不想去吃西菜,好比意大利菜或法國菜,他總是不置可否,意興闌珊。有一回跟他聊天,講到兒時的大華飯店,他那天談興甚高,順著我的話頭,一一數(shù)說起當年臺北有名的西餐館,結論是,“大華算是最好的,不輸老上海的西菜館。”這話一說完,老人家又沉默了,臉上浮現(xiàn)惘然的神情。
就在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父親愛吃的根本并不是“西洋菜”。對他而言,帶著中國味的滬式西餐,并不只是口腹之欲,那當中尚蘊藏著對往昔時光和故鄉(xiāng)的脈脈溫情,換句話說,那其實是父親的鄉(xiāng)愁,而這樣亦華亦洋的西餐,眼下也已成為我將永遠懷念的父系滋味。